終章
飢腸轆轆的少女盯著手中的應急食糧，遲遲未能下口。
她明白在這種環境是決不能找到替代品的，為了活命，終究是要吞下這肥皂狀固體的。固體乾硬無味得難以下嚥，有點味道的佐料卻已是奢侈品，使她不住地懷愐過去的日子。過去踏實地做工就有熱食和甜點，巧克力或美味棒總是不缺……
到底自己是在想什麼？
成就大業必然伴隨著代價，這不是自己一早就有覺悟的嗎？為了推翻藍帶軍，三個同伴慘死在旋轉機鎗下，東西不可口算得上什麼嗎？
「好了，我們得回下方了……」一個大媽拿著燈光忽明忽滅的手電筒檢查門檔各部份的螺絲和焊點，確保沒有鬆脫或裂縫後，拍了拍少女的肩頭，「在地面超過二十分鐘的話，體味很容易招來異形。」
「咳……哦……明白了。」
「丫頭，幹麼妳的臉色這麼難看？」
少女沒有因這番話而感到驚訝，是的，她知道自己的臉色很難看。
這個空間原本是貫穿地上地下的購物城，走廊兩旁的時裝店的鏡子倒照著一片殘破零落的景像，也倒照著名為下野凜子的自己、一個猶如四周橫陳的雜物般鋪上厚厚灰塵的自己。
「瞧妳不像是四處流浪的難民，之前幹什麼來著？」
「那個……是之前的避難所被毀了……」
被毀了，準確來說是被「她」毀了——她不敢說出口。
在輻射淨化陣列因過熱而引發連鎖反應起爆，小型的蕈狀雲從藍帶軍的基地徐徐昇起時，在船上的大家認為這是宣告一場勝利的徽號，興奮莫名，但當亢奮漸漸消弭，當日的同伴各散東西——前車長、鋼兵與其他有軍警背景的都響應動員令回歸國防軍，另一些人則在合作關係終止後跟她劃清界線——之後，剩下的就是無比的空虛、苦澀和不安。
當時的她看不見執行正義以外的一切，全然沒有去找貓谷學姊的念頭，甚至連想也沒有想起過，彷彿從來不認識這個人一樣，又親手殺死了智云，視鮮血為無關重要的顏料，未曾止步哀悼、沒有停下致歉……是否還無視了更多的東西？
「一整個言不由衷！妳騙肖啊？」
「抱歉……但我不想再說……」
從好處想，她至少執行了正義，沒有了一個輻射淨化陣列，損失了一個沿海的重要據點，對藍帶軍一定是個沉重而難以恢復的打擊。
可是，貓谷至今生仍死未卜，教她憂心不已。
沒有了貓谷，她是多麼的孤獨，她實在不願意讓貓谷與可恨的藍帶軍一同毀滅。
她只能相信貓谷有能力照顧好自己。
「這樣子，該不是被人『上上下下』了……」
「沒有！妳猜夠了吧！」
她懶得在無稽之談上糾纏，快步甩掉那大媽，邁開步伐返回地庫區段。
地庫商店街是眾人的生活空間，環境比災難爆發第一天的那個車輛調度站庇護中心更髒亂無序。
長時間堆積下來的垃圾無法帶到商場以外的地方棄置，室內抽風系統早就壞了，要是在室內升火燒垃圾，無處可散的濃煙會先把大家嗆死，就算盡力分隔出離生活區較遠的空間堆放垃圾，臭味仍然無孔不入。猶幸政府為免本島陷入戰爭或天災後爆發瘟疫，商場的座廁都會連接到中央生物反應爐和發電機，能將排泄物——據說連切碎的屍體都可以——轉化為電力供應衛生系統所需，發電的餘熱則用於供應暖氣，自給自足，否則她不是給加倍惡臭臭昏，就是凍僵或病壞了。
另外，沒有人維持秩序也令她不滿，難民的個人物品——從臭酸的衣褲到色情書刊隨處亂擺，某些無恥的男人更時常猥瑣地打量著她或大膽的作出性騷擾行為，像蒼蠅般驅之不散，說什麼反正都要死了，先跟他們爽一下才不枉此生……簡直太嘔心了！向守衛們投訴也不獲重視！怎麼搞的！
藍帶軍裡不是沒有這樣的人，但當她一亮出戰鬥工程師的肩章或抄起電話作勢撥給指揮部，不悅的念個幾句，色鬼立刻跑得遠遠的，沒有人想被巡邏隊或秘密警察抓捕後貶為搜索隊的隨行苦力兼肉盾。
生活區有供暖又通風不良，積聚的熱力使室溫直迫廿五度，她沒法仿傚鋼兵把自己包緊緊避免惹人唾涎。幾天以來，她得跟幾個大媽寸步不離，無論睡覺還是閒蕩，才能稍為安心，但每半小時就會滿身大汗的從睡夢中驚醒，徹夜提心吊膽，生怕被這些禽獸強暴。
「我們每個人都想離開這裡，倒是妳啊，一頭栽進這裡來。」
「我還是不得不一頭栽進來啊……」
看著周遭人們失魂落魄、心神不定的模樣，她難免又和藍帶軍人人精神抖擻，充滿抱負的光景作了個對比，是不涉及個人立場的單純對比，簡直是判若雲泥，奈何現在的她其實跟大家沒兩樣。任憑藍帶軍的禁閉操練使她的體能飛躍性的進步，獨個兒根本就無法在寒風凜冽的街區對抗數之不盡的異形。她是被異形追著跑，差點就變成凜子刺身，有個瓦遮頭和溫暖的被窩——即使事前不知道是如此討厭——始終比什麼都沒有好。
「早一陣子的情況還沒有那麼糟，基金會一直都……」
「還好說這個啊！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國民救濟基金會都不救濟國民了啦！媽的！」
巡經的守衛加入話題，可是甫開口就被一個躁翁厲聲打斷。躁翁旁若無人地指手劃腳，把可以罵的東西都罵過一遍，她實行避之則吉，著守衛到一處較寧靜的地方繼續話題。
她非得趁這機會問個明白不可，心中疑問一天未解，不安感就一天比一天重。
「基金會一直都發送物資給我們，異形的數量也是可以接受的地步，但不知怎的，異形突然變多、變兇猛了，基金會也不再給我們物資……然後啊，這裡就發生了暴動，不滿的傢伙強搶了大量食物、藥品和武裝後離開，在外頭幹起燒殺擄掠的勾當來……不止是我們，其他收容所也出現了類似問題……現在啊、現在外面根本是一場更大的混亂啊！基金會要是不回來維持秩序，我們根本無法活下去啊！」
她瞪著說出這番話的守衛，像是要用目光迫對方承認一切都是胡扯的，可是守衛字裡行間流露出對現況最真實的感情，旁觀者也無法掩飾同樣的哀愁，讓她沒有否定的餘地。
事態急轉直下，遠遠超過她的預期。怎麼掀倒了為惡的藍帶軍會導致如此嚴重的骨牌效應，竟然導致了新一輪的混亂？
下野……他們啊，他們在目前、在目前有必要——
目前有必要——存在……即使藍帶軍的作為對她、對國家來說都是偽善，對身陷水深火熱的人民來說竟是無可取代的真善嗎？
學姊難不成早就預見了這些事，而她的思維從來沒有觸及過這範圍？
「為什麼……明明我對付他們是為了……」
「妳是否知道些……靠！」
她一時感觸說漏了嘴，覺得事有蹊蹺的守衛連忙追問下去，不料正要開口，天花板在轟隆巨響間劇烈搖動，本來已搖搖欲墜的大特賣吊牌掉在她倆的腳邊。
「地震？不、又是強盜！」隨之而來的一輪鎗聲釐清了疑惑，「哼，好在早佈好攔截索，有機甲來都不怕。」
「又是？」
「這些混蛋怎麼趕都趕不完……先跟我去幫忙就是！」
守衛大掌拍向她後背，著她一起去商場的控制室幫忙。
這個守衛原來是負責操作閘門升降阻擋敵人進侵的，礙於人手在叛變後十分稀缺，守衛惟有要全避難所中看起來最正常的她充當臨時工。
控制室內仍能運作的監控系統——同樣由馬桶反應爐供電——直播著戰況，幾個控制員在協調著無線電通訊並指揮著防線。
地面卸貨區的加強入口大門遭到爆破，守衛一語成讖，強盜果真派遣機甲來犯，不走險路也不抄捷徑，與十幾名武裝強盜從滿佈鋼索和射擊陣地的卸貨通道發動正面攻擊。
凜子清楚看見敵機的正面裝甲漆上了一頭戴著眼罩的貓咪圖案，從輪廓判斷是常見的IK74，但改造程度更勝以往的營區護衛版本，裝甲包得密不透風，動作卻不見遲鈍。
防衛隊先發制人以精準的輪流點放牽制住敵人，任憑看來沒有遠程武裝的貓臉機前進。貓臉機亳不在意攔截索的存在，撞了上去，鋼索剛好鑽進膝關節的夾縫，使它停了下來。正當她與眾人都以為這招管用時，它加大了引擎功率，可能經過改造的膝關節竟如一柄油壓剪把鋼索剪斷，見狀大驚的眾人立刻祭出子彈所餘無幾的重機鎗招呼它。
它的正面裝甲被打出一個個深坑，難以置信的沒有一發穿透，而它也不甘示弱的還以顏色，自機頂的管子噴出一大沱黃色的濃稠流體——是警方為阻止罪犯以機甲進行械劫活動的強力膠水。罩頂黃雨一接觸到空氣立時變成極強韌的凝膠，把波及的人和物全數黏往，越用力掙扎就纏得越緊。
「這玩意……他們哪來的啊？」
「我動不了！啊！這下死定了、死定了啊！」
一擊過後，大部份防衛隊頓成無法動彈的活靶，重機鎗也啞了，然而守衛口中的「強盜」不向無法抵抗的人開鎗，只選擇性射殺仍有反抗能力的人。
「他們竟然……不殺？」
貓臉機剪斷一條又一條的鋼索，掩護團夥繼續推進，埋伏已久的一台IK74L突從拐角後衝出，鐵臂全出力横掃，直取其駕駛倉，它卻沒有被陰到，突然加速，切入74L手臂揮舞的內圈，提臂托向破綻大露的肩關節，攻守合一的險招不僅讓74L的攻擊威力大減，只打爛了其外部掛架，74L的肩膀油壓活塞同時被托歪掉，當場卡死。
不服輸的74L掄起左臂，劈頭蓋臉的砸向它，它故技重施，又是一托，74L的左臂當場脫臼，順著舉臂時的慣性向後轉，反過來把自己的引擎打壞。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呃？」
貓臉機跟其他強盜一樣，撇下廢了雙臂的74L，教滿以為死定了的駕駛員愕然。
「你不殺人，我殺你啊！臭機甲！」
強盜的不殺行為使在暗角埋伏的一名防衛隊員暴怒，發難掃射裝甲理應最薄弱的駕駛倉側面，沒料到其厚度出乎意料，子彈竟叮叮咚咚的彈開。遭到掃射的它迅速轉身，在那個防衛隊員能作出逃走的反應前，抓住並捏碎了他身上所有骨頭，然後將死狀可佈的屍體拋向陣地，借此向所有人發出明確的信息：「投降者饒，抵抗者殺」。明白的人立即棄械投降，而其他人見大勢已去，抵抗盡是徒然，也通通照著做了。
這場閃電戰僅持續了不夠三分鐘，以避難所開城投降作結，控制室的人什麼都做不了。受降的強盜們亦遵守承諾，把包括她在內的難民驅趕到一處集中看管，沒有傷害或粗暴對待任何一個合作的人。
在強盜把所有人繳械，大致上控制避難所之後，堵住了臨時糧倉門口的貓臉機打開了裝甲側門，一個使凜子驚駭莫名的身影從機內跳出。
貓臉機的駕駛員正是貓谷千華，讓她牽腸掛肚的好友。
「學姊！妳怎麼、怎麼要做賊了呀！」
聽見熟悉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貓谷的視線開始不安地游移，直至看見那使其驚訝的目標。
「下……下野……」這無比突然又尷尬的重逄使兩人難以置信，杏目圓睜，各自所昐所望的人都活生生站在對方眼前，偏偏盜賊與平民的身份對立使她們都難以主動踏出一步。
貓谷脫去厚厚的外套，靠著機甲沒有染血的一邊，擦了擦汗，若有所思的望著天花板。終於，是盜賊決定率先打破這無形的界線，「我要跟她單對單說些話。」
「妳搞什麼，被她陰了怎麼辦啦？」
「妳……妳跟這賊婆娘是一夥的嗎？怪不得這麼容易就攻下這裡！」
凜子當下喜上心頭，不過這番話刺激了旁人敏感的神經，對被盜賊攻擊的難民尤甚。未審先判的民眾拉往她的手、揪住她的衣擺，她使勁地擺脫阻撓，換來部份外衣被扯裂。
貓谷雙手抱胸，面帶不悅，「發生什麼事都是我的事，你們是沒有保母照顧就會打劫失敗的菜賊嗎？」這麼一記激將法直擊匪幫的自尊心，使他們氣炸了肺倒又無法反駁，惟有擎鎗迫令試圖追打凜子的難民讓開，如其所願了事。
琴行隔音室的門板一關，四米見方的密室中就只剩下凜子和貓谷兩個人。
「學姊，妳沒事就——」
「我寧願死的是我。」
凜子不再掩飾與好友重逢、失而復得的喜悅，是兵還是賊已經無所謂了，急不及待的跑上前要擁抱貓谷，但貓谷應以冷冰冰的一句話，提臂格住她的雙手，復猛力將她推開。
她被推得一個踉蹌，差點跌倒，但她能夠體諒，沒有萌生絲亳怒意：換著是她被好朋友棄之不顧，反應鐵定一樣，「妳一定是生我的氣吧……」
貓谷的呼吸顯得沉重，讉責的話語也是一樣的沉重，「一直以來……是妳讓我明白秩序的重要，可是妳卻親手破壞秩序。妳，忘了嗎？」
不是的，她沒有忘記。
五年來的一切就如昨日般清晰。
在她倆第一次相遇時，「貓谷千華」這個名字是討厭的代名詞，自大、目無尊卑、粗魯……個性無一點可取之處。要不是工科成績優秀，幫好大喜功的學校拿過許多比賽獎項，又在學校設施遭受自然災難波及時賣力搶救，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貓谷早就被趕出這所名校了。
功勞讓貓谷更加的自我膨漲，惡劣個性變本加厲。她搶修學校設施，連奪獎項只為了證明自己是最天才、最了不起的人，從沒有為任何人設想過。
於是，貓谷不知道打起什麼鬼主意來，搞出了聖薔薇園創校以來最糟糕的惡作劇，而中招者其一正正是她。
用改造過的SSD竄過了鎗庫的保全系統偷了射擊社的子彈，拆去裡頭的火藥，混和南島殺人椒抽取物製成辛辣煙霧彈，在一次體育課過後，大家赤條條更衣時在更衣室內引爆。
恰到好處的火藥爆炸沒有炸傷任何人，也沒點燃任何東西，可是無孔不入的殺人椒煙氣威力驚人，離爆炸範圍較遠的還能一抹眼淚一抹鼻涕的挺住，接近爆心的則被薰得渾身紅腫刺痛，來不及裹上浴巾或穿上下著擋住辣煙的女孩更當場體驗女人最痛。
她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當日下身形同火燒，既燙又痛得連衣服都沒穿，浴巾都沒帶上，一邊罵出她人生的首句也是迄今惟一一句髒話，一邊裸奔衝出更衣室的慘劇，之後還坐了整整一星期的輪椅，待下身的輕度燒傷治癒才能走路。
「我一定要把妳告到哭著認錯！走著瞧！」
那一次，她不知道是哪來的傻勁，突破了安檢人員的封鎖並直衝入會議室大吼，在場的校長、訓導主任、貓谷的家長和貓谷本人無不看傻了眼。
當時那小器的她是來真的，在家大吵大鬧要任職訟務律師的父親出手把貓谷告到進女童院悔過，否則誓不罷休。父親當然沒有滿足她的橫蠻要求，反而私下約見貓谷家與各受害同學的家長，成功說服所有人達成庭外和解。
貓谷最後被校方停學一年並記兩個大過以示懲戒。
一年過去了，復學的貓谷在開學禮裡第一時間跑來，當在全校師生面前向當年的受害者鞠躬道歉，並特別向她道謝。經歷這教訓的貓谷在個性上煥然一新，雖然愛惡作劇和自大的痕跡尚存，但已不再是個沒有分寸的傢伙，同學們的芥蒂也隨之而慢慢消減，她和貓谷還由勢成水火變成了無所不談的知己。
既然是知己——
既然是從知己口中所出的指控——
「到底……之後是發生什麼事了……」
她決定面對一切，那怕是比守衛所說的更可怕的事。
「我，僥倖的逃出生天，卻被迫以搶劫維生……二千條人命，都是妳、是妳害的。」貓谷用力的咬著唇，小虎牙甚至刺破了嘴唇，鮮血徐徐滴落，自牙縫間擠出的字，字字都散發出無窮的悲憤。
她心頭一顫，何以整整二千條人命都是她害的？自己真的做出了這麼恐怖的事來嗎？
「妳、妳的意思是……」
一絲回憶牽動所有的片段，貓谷再也控制不住情緒，聲淚俱下的述說那悲慘的回憶：
「妳破壞了那裡的幅射淨化機，異形在三十小時內便攻陷了鎮東渡假村，然後鎮東變成異形的老巢，半徑四十公里內的所有收容所在一星期內全數遭攻破！兩千人！死了兩千人啊！那天妳看到獨聯人無差別轟炸很憤怒對吧？現在妳的行為跟無差別屠殺沒兩樣，我一樣憤怒啊！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後悔那天沒有動手殺了妳，讓妳殺了智云又炸了輻射淨化陣列！我後悔為什麼連個遙控都按不下！明明只要叫埋伏的SSD早一點向妳開鎗，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鋼兵什麼的想走，就任他們滾到老遠吧……」
她無比驚訝，理應不在現場的貓谷怎麼會對破壞陣列的經過這麼清楚？難不成貓谷的武裝SSD早已在她身邊一直監視，等待刺殺她的機會，而她竟渾然不覺，連半點聲音或影蹤都抓不著？
想到這裡，陣陣惡寒湧上她的背脊。
貓谷若要狠下殺手，她決無活機。她是被放過了，被仍然願念好友情誼的學姊放過了，但她呢？她一次又一次的闖禍，貓谷一次又一次的替她找下台階，而她一次又一次的忘記恩情。
「為什麼偏要是妳……偏偏是妳……」貓谷揮去眼淚，突然拔出腰間的扳手衝前，迎頭痛擊，卻無法打下去，滿是鏽跡的鐵塊停留半空，跟緊闔的牙關一樣不斷的顫抖，盈眶的淚水和唇邊的鮮血繼續滑落，「妳這個我永遠都無法憎恨的人！」
貓谷沒有憎恨她，然而，得悉真相的她憎恨自己的所作所為。
她確信毀了藍帶軍對誰都好，咬定藍帶軍所作的一切都是偽善，一無可取，殊不知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變成沒兩樣，或更加嚴重的極端正義。藍帶軍堅持有為有不為，賞罰分明，可她不知不覺就被說服，相信為了正義什麼犧牲都能接受，什麼手段都是可取，結果與藍帶軍完全無干的平民都成了極端正義的犧牲品。
兩千人，單一個殺人犯可以在一星期間獨力屠殺兩千人嗎？
她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女做到了，在十八歲的年紀就做到了，以後還會有數之不盡的無辜者受此事牽連……她不禁捫心自問：自己還能算是人嗎？
「不會錯的！就是她！」
彷彿是八百萬神和她開的玩笑，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樣，不留她任何悔罪的光陰，極端正義的後果衝開了門扉，追上了她。
「是她！這婊子就是毁了基金會鎮東營區的！殺了她！」
在這句話發出之前，避難所的眾人是在剪毛人前卑屈無聲的綿羊。
在這句話發出之後，無聲的綿羊頓成兇暴的豺狼，昔在的卑屈如被擊碎的花瓶瓦解，湧出充滿仇恨與兇暴的污水，直向她湧去。
「為我們的親人報仇！」
「妳這賊婆娘別擋住！否則連妳也殺了！」
目露兇光的暴民——就連盜賊也加入了——步步進迫，她想說些什麼為自己辯解，被赤裸裸的真相震撼得一片空白的腦袋卻組織不出半句話，亦擠不出隻言片語，只懂本能地連連後退。暴民為防她逃跑，收攏了包圍網，把貓谷排除於外。
她旋即被迫到死角，為首的暴民不由分說以暗藏的大折刀砍向她，眼見致命的刀鋒即將使她肚破腸流時，身處外圍的貓谷突然以無法想像的蠻力撞開人群，揮動扳手把刀手打個頭破血流，奪過折刀切開了刀手和另一個準備撲上去的難民的喉嚨。
「誰敢動她！」
貓谷手執長短兩兵擋在她和憤怒的群眾間。
她驚愕了。在暴民前斬殺他們的同伴，無疑是宣戰行為，必定招致致命的、即時的報復。貓谷本來可以拿過物資，全身而退，不需要也沒有合理的原因捨命維護這麼一個兇殘、不顧一切的極端正義主義者。為什麼？
「妳……沒必要這樣做啊！妳不就、不就必死了嗎？」
「我這一輩子都是無可救藥又自大的白痴罷了。」
貓谷莞爾一笑，濕潤的眸裡倒映著暴民更多的兇器，而情感一旦由軟弱變作堅決，展現的便是無懼死亡的勇氣。
「啊，就讓我再自大多一次吧。我啊，要妳活下去，好好的。」
暴民並沒有讓貓谷和凜子在他們面前繼續表演姊妹情深，在怒吼聲中如掠食的獸群一湧而上。貓谷一手推開她，雙兵齊舞的拚死頑抗，砍得了一個自己就被削幾刀，打到了一個自己就被砸幾下，少女的身體很快就被瘀青和鮮血所籠罩，很快就無法再承受傷害，失去了意識，被暴民壓倒在地餮以亂刀、亂棍、亂拳，變成了一塊人形的破抹布。
最後，不知道是誰動刀將貓谷斬首，把人頭當成皮球踢出房間外。
「貓谷……對不起……其實……我一直以來、一直以來都比妳更加的自大……我只是……」
在貓谷的人頭被斬斷的同時，她心裡的鎖鍊彷彿也隨之而斷開了，豁然明白了種種一直以來難以理解的事，可惜太遲了。
她生來與貧窮無干，從來沒有捱飢受餓，未曾卑躬屈膝的乞求施捨，畢生都在天之驕子的搖籃中，沉沒在成為將來聯合法制系統中的一顆明星、奶油般甜美的宏願裡。無私、忍讓、冒險……在她而言是庸人作出不智行為後的自欺，無法也毋需理解。
她以為自己很謹慎、很有頭腦，絕不作無謂的冒險，卻忽視了基本的概念，比誰都要徹底的一頭栽進陷阱中。
她不相信世上有無私的人，卻見證一個曾經胡作妄為的人比她更懂得去愛和保護別人，不遺餘力，倒沒有任何利益和讚美，受人憎恨。
她堅信政見非黑即白，為公民必需不平則鳴，卻不曉得堅守中立也能活得有意義、有貢獻，視情況靈活變通會是個高明得多的選擇。
一切已經太遲了。
除貓谷以外，她身邊從來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鋼兵的義氣是一時的，曾經稱兄道弟的禁閉室十一人最後竟劃界為限，互不住來，但貓谷可以原諒她的所有過錯……可以付上性命這最沉重的代價去守護她，真正的守護到底……
此刻，她已經永遠失去這位知己良朋……
「學、學姊……對不起………我真的……」
她頓時癱軟座在地上，哭成淚人，即使再多的眼淚也無補於事，她還是無法自控地痛哭。
「既然有人要她活，好啊，讓她好好慰勞大家吧。難得是北方外島的美女，又是這麼出色的女人！」
「好啊！讓她臣服在我的胯下就真的是美妙啦。哈哈——」
曾經性騷擾過她，如今被衣履不整、楚楚可憐的模樣挑起淫念的男人們對此亳不理會，反倒乘人之危作出變態的提議。在真相揭曉的一剎那已不當她是人看的其他男性對這提議一呼百應，在場的女性不是無動於衷，就是落井下石後轉身離開。無所顧忌的男人們獸性畢露，群起而上將她壓倒在沙發椅上，撕開她的衣服，粗暴地侵犯著她。
然而，這個陷於悲傷深淵的身心已經沒有空間再感受外界的一切，連失去貞潔的屈辱與遭辣手摧花的疼痛都被排除於外。
無情的急風暴雨折落曾經綻放的正義之花，頓化一地落紅，在獵獵朔風裡乾枯、冰結，飛散……
「為什麼、我……到底誰能……還有誰能救救我……」
偽善、正義
「妳、妳的意思是……」
一絲回憶牽動所有的片段，貓谷再也控制不住情緒，聲淚俱下的述說那悲慘的回憶：
「妳破壞了那裡的幅射淨化機，異形在三十小時內便攻陷了鎮東渡假村，然後鎮東變成異形的老巢，半徑四十公里內的所有收容所在一星期內全數遭攻破！兩千人！死了兩千人啊！那天妳看到獨聯人無差別轟炸很憤怒對吧？現在妳的行為跟無差別屠殺沒兩樣，我一樣憤怒啊！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後悔那天沒有動手殺了妳，讓妳殺了智云又炸了輻射淨化陣列！我後悔為什麼連個遙控都按不下！明明只要叫埋伏的SSD早一點向妳開鎗，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鋼兵什麼的想走，就任他們滾到老遠吧……」
她無比驚訝，理應不在現場的貓谷怎麼會對破壞陣列的經過這麼清楚？難不成貓谷的武裝SSD早已在她身邊一直監視，等待刺殺她的機會，而她竟渾然不覺，連半點聲音或影蹤都抓不著？
想到這裡，陣陣惡寒湧上她的背脊。
貓谷若要狠下殺手，她決無活機。她是被放過了，被仍然願念好友情誼的學姊放過了，但她呢？她一次又一次的闖禍，貓谷一次又一次的替她找下台階，而她一次又一次的忘記恩情。
「為什麼偏要是妳……偏偏是妳……」貓谷揮去眼淚，突然拔出腰間的扳手衝前，迎頭痛擊，卻無法打下去，滿是鏽跡的鐵塊停留半空，跟緊闔的牙關一樣不斷的顫抖，盈眶的淚水和唇邊的鮮血繼續滑落，「妳這個我永遠都無法憎恨的人！」
貓谷沒有憎恨她，然而，得悉真相的她憎恨自己的所作所為。
她確信毀了藍帶軍對誰都好，咬定藍帶軍所作的一切都是偽善，一無可取，殊不知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變成沒兩樣，或更加嚴重的極端正義。藍帶軍堅持有為有不為，賞罰分明，可她不知不覺就被說服，相信為了正義什麼犧牲都能接受，什麼手段都是可取，結果與藍帶軍完全無干的平民都成了極端正義的犧牲品。
兩千人，單一個殺人犯可以在一星期間獨力屠殺兩千人嗎？
她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女做到了，在十八歲的年紀就做到了，以後還會有數之不盡的無辜者受此事牽連……她不禁捫心自問：自己還能算是人嗎？
「不會錯的！就是她！」
彷彿是八百萬神和她開的玩笑，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樣，不留她任何悔罪的光陰，極端正義的後果衝開了門扉，追上了她。
「是她！這婊子就是毁了基金會鎮東營區的！殺了她！」
在這句話發出之前，避難所的眾人是在剪毛人前卑屈無聲的綿羊。
在這句話發出之後，無聲的綿羊頓成兇暴的豺狼，昔在的卑屈如被擊碎的花瓶瓦解，湧出充滿仇恨與兇暴的污水，直向她湧去。
「為我們的親人報仇！」
「妳這賊婆娘別擋住！否則連妳也殺了！」
目露兇光的暴民——就連盜賊也加入了——步步進迫，她想說些什麼為自己辯解，被赤裸裸的真相震撼得一片空白的腦袋卻組織不出半句話，亦擠不出隻言片語，只懂本能地連連後退。暴民為防她逃跑，收攏了包圍網，把貓谷排除於外。
她旋即被迫到死角，為首的暴民不由分說以暗藏的大折刀砍向她，眼見致命的刀鋒即將使她肚破腸流時，身處外圍的貓谷突然以無法想像的蠻力撞開人群，揮動扳手把刀手打個頭破血流，奪過折刀切開了刀手和另一個準備撲上去的難民的喉嚨。
「誰敢動她！」
貓谷手執長短兩兵擋在她和憤怒的群眾間。
她驚愕了。在暴民前斬殺他們的同伴，無疑是宣戰行為，必定招致致命的、即時的報復。貓谷本來可以拿過物資，全身而退，不需要也沒有合理的原因捨命維護這麼一個兇殘、不顧一切的極端正義主義者。為什麼？
「妳……沒必要這樣做啊！妳不就、不就必死了嗎？」
「我這一輩子都是無可救藥又自大的白痴罷了。」
貓谷莞爾一笑，濕潤的眸裡倒映著暴民更多的兇器，而情感一旦由軟弱變作堅決，展現的便是無懼死亡的勇氣。
「啊，就讓我再自大多一次吧。我啊，要妳活下去，好好的。」
暴民並沒有讓貓谷和凜子在他們面前繼續表演姊妹情深，在怒吼聲中如掠食的獸群一湧而上。貓谷一手推開她，雙兵齊舞的拚死頑抗，砍得了一個自己就被削幾刀，打到了一個自己就被砸幾下，少女的身體很快就被瘀青和鮮血所籠罩，很快就無法再承受傷害，失去了意識，被暴民壓倒在地餮以亂刀、亂棍、亂拳，變成了一塊人形的破抹布。
最後，不知道是誰動刀將貓谷斬首，把人頭當成皮球踢出房間外。
「貓谷……對不起……其實……我一直以來、一直以來都比妳更加的自大……我只是……」
在貓谷的人頭被斬斷的同時，她心裡的鎖鍊彷彿也隨之而斷開了，豁然明白了種種一直以來難以理解的事，可惜太遲了。
她生來與貧窮無干，從來沒有捱飢受餓，未曾卑躬屈膝的乞求施捨，畢生都在天之驕子的搖籃中，沉沒在成為將來聯合法制系統中的一顆明星、奶油般甜美的宏願裡。無私、忍讓、冒險……在她而言是庸人作出不智行為後的自欺，無法也毋需理解。
她以為自己很謹慎、很有頭腦，絕不作無謂的冒險，卻忽視了基本的概念，比誰都要徹底的一頭栽進陷阱中。
她不相信世上有無私的人，卻見證一個曾經胡作妄為的人比她更懂得去愛和保護別人，不遺餘力，倒沒有任何利益和讚美，受人憎恨。
她堅信政見非黑即白，為公民必需不平則鳴，卻不曉得堅守中立也能活得有意義、有貢獻，視情況靈活變通會是個高明得多的選擇。
一切已經太遲了。
除貓谷以外，她身邊從來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鋼兵的義氣是一時的，曾經稱兄道弟的禁閉室十一人最後竟劃界為限，互不住來，但貓谷可以原諒她的所有過錯……可以付上性命這最沉重的代價去守護她，真正的守護到底……
此刻，她已經永遠失去這位知己良朋……
「學、學姊……對不起………我真的……」
她頓時癱軟座在地上，哭成淚人，即使再多的眼淚也無補於事，她還是無法自控地痛哭。
「既然有人要她活，好啊，讓她好好慰勞大家吧。難得是北方外島的美女，又是這麼出色的女人！」
「好啊！讓她臣服在我的胯下就真的是美妙啦。哈哈——」
曾經性騷擾過她，如今被衣履不整、楚楚可憐的模樣挑起淫念的男人們對此亳不理會，反倒乘人之危作出變態的提議。在真相揭曉的一剎那已不當她是人看的其他男性對這提議一呼百應，在場的女性不是無動於衷，就是落井下石後轉身離開。無所顧忌的男人們獸性畢露，群起而上將她壓倒在沙發椅上，撕開她的衣服，粗暴地侵犯著她。
然而，這個陷於悲傷深淵的身心已經沒有空間再感受外界的一切，連失去貞潔的屈辱與遭辣手摧花的疼痛都被排除於外。
無情的急風暴雨折落曾經綻放的正義之花，頓化一地落紅，在獵獵朔風裡乾枯、冰結，飛散……
「為什麼、我……到底誰能……還有誰能救救我……」
偽善、正義
全文完
＊＊＊
作者的話：
呼，終於完成了。對於我這個由十年前就開始寫小說，但從未完成過一篇的傢伙來說算是個成就吧？
在跟原作者天樞大和711討論的期間，原本單純是正義廚大殺反對派的故事，變成如今不勝唏噓的精美杯具，學姊也理所當然 (?) 地斷了頭。下野凜子這角色我是刻意不讓她顯得太菜市場，可愛的臉蛋和聲音底下是偏執、激進而充滿偏見，不見棺材不流淚的傢伙，至於貓姊則是仗義每多屠狗輩的寫照，偏偏就與凜子這負心讀書人湊成一對，無比的諷刺。
不過，在開始構思這外傳時，香港的學生運動開始爆發，迄今越演越烈。最著名的學生領袖、一個少年就跟設定中的凜子一樣年紀，樣子也一樣呆，大喊大叫的時候都跟凜子沒兩樣。當然這個外傳並非將那少年萌化後加以影射，咒詛他該被上上下下，而是想表達以為別人偽善而自己才是正義，甚至一味無理否定他人，激進地爭取所謂的正義並非沒有代價的。代價可能是沉重的，可能是波及數不盡的無辜的，功成的結果卻可能是大家根本不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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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
呼，終於完成了。對於我這個由十年前就開始寫小說，但從未完成過一篇的傢伙來說算是個成就吧？
在跟原作者天樞大和711討論的期間，原本單純是正義廚大殺反對派的故事，變成如今不勝唏噓的精美杯具，學姊也理所當然 (?) 地斷了頭。下野凜子這角色我是刻意不讓她顯得太菜市場，可愛的臉蛋和聲音底下是偏執、激進而充滿偏見，不見棺材不流淚的傢伙，至於貓姊則是仗義每多屠狗輩的寫照，偏偏就與凜子這負心讀書人湊成一對，無比的諷刺。
不過，在開始構思這外傳時，香港的學生運動開始爆發，迄今越演越烈。最著名的學生領袖、一個少年就跟設定中的凜子一樣年紀，樣子也一樣呆，大喊大叫的時候都跟凜子沒兩樣。當然這個外傳並非將那少年萌化後加以影射，咒詛他該被上上下下，而是想表達以為別人偽善而自己才是正義，甚至一味無理否定他人，激進地爭取所謂的正義並非沒有代價的。代價可能是沉重的，可能是波及數不盡的無辜的，功成的結果卻可能是大家根本不想要的。
爾後，誰受追究，誰來承受？
下野凜子的故事暫告一段落，臉都被打成豬頭了，但日後會在正傳中回歸。
下野凜子的故事暫告一段落，臉都被打成豬頭了，但日後會在正傳中回歸。
以下贈送大量雞蛋，可以幫凜子熱敷治療傷勢，也可以繼續用力丟過去。 XD
( 就是留言或回文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