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藤站在舞台上，神色有些恍惚。
直到人潮散盡，他才看清楚這個場地的全貌。
彷彿在老舊電影中才能看到的美式酒吧，圓形的木桌散亂錯置。
從牆壁新舊交替的建材痕跡，可以看出經過幾次粗糙的改建。
連桌椅的樣式跟大小都有微妙的差異，甚至還能看到觸控式互動桌的報廢品混雜其中。
或許是為了接納那些因琉香歌聲而前來的聽眾，但受限於財力所以克難從簡吧。
舞台的設備更不用說了，燈光跟自動中控系統，都是將近二十年歷史的舊貨。
跟廣泛使用高解析無線傳輸的現代器材相比，連接用的線材跟管材如同林地藤蔓一般四處蜿蜒。
角落那造型古樸、笨重且龐大的黑色音箱，就像森林巨木一般屹立不搖。
抬頭一看，本該炫目的七彩投射燈，早就破損的無以復加。
這也是為什麼琉香的演出，只有單純的探照燈投射，而沒有其他舞臺效果的緣故。
但或許，在這樣的環境下，更能突顯出琉香歌聲的攝人力道吧。
皆藤看向舞台正前方，那琉香特地留給他與明子的特別座。
想起幾個小時之前，自己那根本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狼狽樣，皆藤苦笑地搖了搖頭。
「唉呀……在嫌棄這個地方嗎？」
皆藤身後，清麗中帶有魄力的熟悉嗓音傳來。
皆藤轉過頭，琉香與明子手上各提著個塑膠袋，從通往後台的小門走了過來。
「真是抱歉呢……場地太簡陋了，不合大少爺的胃口。」琉香用一貫的爽朗笑容挖苦著皆藤。
「妳知道我沒有這個意思……」皆藤淡淡回道。
演唱結束已經好幾個小時，皆藤的心情漸漸平復。
雖然聽到琉香的聲音時悸動難免，但總算能夠平靜以對。
倒不是刻意為之，這畢竟是皆藤過了十年的生活方式。
「那麼……感覺如何？」琉香問道。
皆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淡淡說道：
「氣味……很舒服……」
「氣味……嗎……」對於皆藤的形容，琉香稍稍感到訝異。
不過對她自己而言，的確是這裡的空氣感覺最為自在。
「有一種……令人感到自在的味道……」皆藤繼續說道。
帶有少許濕氣的木質建材、工法陳舊的磨石子地、未經過濾的混濁空氣。
對在醫院中度過將近十年人生的皆藤來說，感官所觸及的一切都是如此具有衝突性。
「喔……？」琉香微微挑眉。皆藤再次精準地說出了琉香心中的感覺。
但是，這並不是刻意的猜測，純粹只是皆藤對感受的敘述。
就某種角度而言，皆藤與琉香之間的共感相當接近。
「明子……手機借我一下。」
「嗯，拿去吧。」
皆藤突然對明子提出要求，明子也沒有思索就予以答應。
然後，皆藤接過明子那小巧的觸控式手機，走到音響的中控器材區。
在那複雜難解、充滿類比式開關與旋鈕的面板稍微摸索之後，皆藤從口袋掏出一條線材。
他拭去一個通用接孔上的塵埃後，將手機與機材連接起來。
然後，皆藤飛快地在觸控式手機上那小小的螢幕中敲起連串指令。
明子沒有看下去，像是習以為常一般，將手中塑膠袋的東西一個個取出放在地上。
都是些簡單的罐裝飲料，以及用廉價透明塑膠盒裝著的小菜。
但琉香倒是興味盎然地，盯著皆藤的舉動。
雖然知道他沒有什麼惡意，但總會忍不住去猜測皆藤的意圖為何。
而用那樣一台手機，又能對這如同史前古董一般的器材做什麼？
但是，琉香只是靜靜看著，沒有其他動作。
沒多久，皆藤拔起傳輸線收入口袋，走回兩人身邊。
明子已經俐落地在地上擺好了食物與飲料，並且席地而坐。
雖然是老舊的木質地板，但畢竟是表演用的舞台，該有的打蠟與清潔都算完備。
於是，三人就這樣在靠近觀眾席的舞台邊緣，舉辦起了一個小小的宴會。
「那麼……就讓我來感謝一下今天即時出現的醫生吧！」
琉香打開一罐烏龍茶，用敬酒的姿勢對明子說道。
「只是個醫學生而已……」明子淺淺一笑。
她打開手中的紅茶喝了一口，然後補充道：
「明天還是記得要去找伊雅複診。」
「如果不是妳這樣闖進來，或許今天的復出演唱就會變成暴動了吧……」琉香笑道。
「這麼嚴重嗎……？」明子略顯訝異。
不過她轉念一想，就回憶起在琉香最後登台前的鼓譟聲。
對一般室內的演唱活動來說，的確是稍嫌暴亂。
「妳也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城市吧……暴動並不是什麼誇張的預測呢……」
琉香意味深長地說道：
「不過，我倒是很喜歡這裡，有著自己的秩序，大家也遵守那秩序活著……」
「放心吧，我是不會對他人的生活方式多加置喙的。」
明子輕描淡寫地說道，然後拿起筷子，夾了一小塊滷豆干來吃。
「不愧是連靈魂都想拯救的醫學生。」
琉香夾了一塊煮蘿蔔放入口中，然後像是想到什麼一般補充說道：
「啊！這可不是恭維喔，是真心讚嘆。」
「只是覺得……對生命的定義來說，靈魂太過曖昧、而學理又太過冷冰罷了……」
明子回道：「而且，要是唱完歌就會死的話，那我還是會阻止妳的。」
「又不是上戰場！」琉香失笑道。
「但，總是和某個東西戰鬥著吧？」
「嗯……」琉香率直地望著明子的眼，笑道：
「住院期間沒有能跟妳好好聊聊，現在想想還真是可惜呢……」
「但是，現在也還不遲。」明子嫣然一笑，說道：
「這就是妳邀請我們留下來的原因，不是嗎？」
「也感謝妳們不嫌棄在這種地方招待兩位呢……」
「本來我們就不是很在意這種事情，而且……」
明子用筷子輕輕指著眼前的小菜，說道：
「小菜很美味，這樣就很夠了。」
「那可是餐飲部爺爺的力作，要是妳當面稱讚他會很高興的。」
琉香開懷地說道。那笑容讓明子想到入場的那位老爺爺，充滿自豪。
「嗯嗯，我會的。」說到這裡，明子問道：
「……他也是……養大妳的老人家之一嗎？」
「是啊，在這間酒吧裡工作的老人們，都是我的『父親』喔！」琉香說道：
「他們原本是舊都心的居民，流浪到外圍地區的時候，撿到了年幼的我才定居在這的。」
「『舊都心』……嗎？」明子喃喃道。
舊都心是這個廢棄城市的核心地帶，也是最早的版圖範圍。
在歷經戰爭大蕭條以及宇宙移民潮之後，這昔日的繁華都市就此空蕩一片，然後被遊民進駐。
人們拆下高樓大廈的建材，慢慢向外擴張，經過幾個世代之後，變成現在的模樣。
「是啊，這間酒吧，也是他們改裝起來的……」琉香淡淡地說道：
「據說前屋主因為經營不善，所以把店家丟了就跑，誰知道剛好爆發戰爭，債主們也鳥獸散了呢……」
「戰爭……啊……」明子的目光閃過一絲落寞。
「本來我只是個在很多城鎮走唱的流浪歌手，多虧了爺爺他們，才有今天這間店。」
琉香抬起頭，看著頭上的探照燈說道：
「這可是，他們送給我的十六歲生日禮物，也是我的家。」
「妳……一個人住在這裡嗎？」
「不然我怎麼會在這邊開宴會呢？」
琉香指著角落某個看來很久無法起降的布幕，說道：
「其實我的舖蓋就放在那邊，隨時可以換地方睡喔！」
「原來妳沒有跟老爺爺他們一起住啊？」
「好歹我也是個女孩子，總要有個私人的空間吧？」
「私人空間嗎……那還真是驚人呢……」明子發出由衷的讚嘆。
她所謂的驚人，不單單是指琉香獨自居住在這裡的事情。
真正驚人的是，從那簡單的談話當中，可以知道琉香有著相當滄桑的過去。
一個被流浪漢養大的孤兒，在這樣嚴苛的世界中活到現在，是多麼不簡單的事。
「那些老爺子們過慣了粗野的生活，一旦開始意識到我是個女孩之後，肯定不自在吧？」
琉香晃了晃手中喝了一半的飲料罐，笑著說道：
「所以這邊蓋好之後，我就主動說要搬過來了，反正大家還是住在附近嘛……」
「這是……屬於妳自己的體貼方式嗎……」明子心底暗暗想道。
雖然沒有見過全貌，但那些養大琉香的老人們，想必十分愛護她吧。
雖然自己只是落魄的遊民，卻將琉香教育成擁有如此氣質的女孩，想必費盡心思了吧。
雙方都用各自的體貼回應著彼此，這是如此深刻的羈絆。
這時，琉香注意到一直坐在旁邊卻不發一語的皆藤。
他只是默默喝著礦泉水，然後一邊聽兩人說話，一邊留意手中的手機。
從手機的畫面上看來，並不是在注意訊息，而是留意時間的樣子。
「……你似乎很無聊的樣子？」琉香試探性地問道。
「我？」突然被這樣問到，皆藤愣了一下，然後說道：
「不，並沒有，只是……」
「只是？」
「妳……不問我剛剛做了什麼嗎？」
「呵呵……你這不是打算要說了嗎？」
琉香露出勝利一般的淺笑，說道：
「欲擒故縱，這可是面對女孩子的基本技巧喔！」
「話雖如此……但這種技巧對我也沒什麼用。」
皆藤報以些許無奈的苦笑，像是投降一般說道：
「還是……用實際行動比較適合我……」
然後，皆藤站起身，走向中控面板區，然後扳開了其中一個大型的電壓開關。
「因為只是韌體出錯的小問題，所以比想像中簡單……」
這時，舞台的正上方，響起了刺耳的傾軋聲。
老舊的油壓系統，還有厚重的齒輪裝置，像是被喚醒的沉睡野獸似的發出低鳴。
天花板上，漸漸拉開一條縫隙。
陳年的塵土、苔蘚、甚至空鳥窩，像陣雨一般間歇落下。
不一會兒，舞台上方的天花板，敞開了一個寬廣的空間，璀璨的星空與爛銀似的圓月一覽無遺。
這下，連琉香也忍不住瞪大了雙眼。
雖然在這邊生活了好幾年，卻也想不到這個老遺跡還有這樣的設施。
雖然因為年久失修無法使用，但他從系統的燈號顯示中，看出了問題所在。
既然不用更換器材設備，那對他而言也就只是在指尖就可以解決的問題了。
「雖然我不懂唱歌……」
皆藤輕輕撫著那滿是塵埃的操作面板，轉頭對琉香說道：
「但是我想，這個應該很適合妳。」
月光與星光，稀疏灑下。
空曠的舞台上彷彿泛著一層銀色的光。
深夜那微涼的氣息滲入，平常熟悉的舞台突然具備陌生的美感。
琉香口脣微張，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雖然微不足道，不過……」
然後，皆藤拿出口袋中一直收著的那張邀請函，對著琉香說道：
「我也該讓妳見識一下機械的力量……」
琉香愣了一下。
終於，她露出服氣了的笑容。
琉香放下筷子與飲料，走向皆藤的身前。
兩人就這樣對看著，不發一語，彷彿回到隔著布幕相鄰的病床上似的。
「看樣子，我們註定會是死對頭呢……」
琉香開口笑道，眼神中充滿意味深長的笑意。
但是皆藤可以感覺到，她的表情中已經沒有先前那麼銳利的敵意。
尤其在琉香說到「死對頭」三個字的時候，她的虹膜深處，流淌著難以想像的溫柔。
琉香轉過身，走向舞台中央。
一時之間，皆藤感到有些目眩。
銀色的星光與月光，彷彿在琉香的身邊流動。
細微的、閃爍不已的光芒，在琉香的髮梢、肌膚以及身上跳動來去。
就這樣，琉香沐浴在耀眼的夜色之中，輕聲歌唱。
那是，很細很細的歌聲。
就像皆藤在病房中某個夜晚聽到的啜泣一般，細不可聞。
但是，即便聲音微弱，卻仍舊清晰地傳入皆藤的耳中。
沒有歌詞，沒有伴奏，沒有歡呼。
琉香輕輕哼著的，是最為純粹的曲子。
彷彿搖籃曲一般的童謠，又像純真的鄉間小調。
充滿細緻溫柔的想望，還有悠久綿長的思量。
那是，專屬於明子與皆藤的演唱。
同時，也是他們最後一次聽到的、琉香的演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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