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夢遊仙境
少女的世界原本空無一物，直到她聽見了一道痛苦的低吼傳來。她循聲而去，發現了一頭體型巨大的野獸蜷曲在地。野獸受了傷，全身被插滿了尖釘、箭頭以及各種難以辨識的破碎刀刃，並且不斷發出痛苦的低吟。傷口不停流出鮮血，在牠身邊聚集成血泊。
少女並不害怕這頭野獸，她畏懼的是牠的悲痛。所以她走上前去，踏過野獸的鮮血，將牠身上的刀刃一一拔除。異物被移除後的傷口並沒有癒合，但野獸的痛苦似乎漸漸減輕。少女將這些被拔下來的刃物隨意棄置在地上，隨著最後一隻尖釘被拔除，野獸陷入了沉睡。
這時，少女似乎聽到了有人說什麼東西非常巨大，這是錯覺嗎？
「這是...巨大的進步啊（...big, fat promotions）。」戴維斯（Davis）想起當時他說出的豪語，不禁得意了起來。如今的他掌握了防止轉變者失控的技術，地位更是不可同日而語。這或許也要感謝哪些在「那場事故」中喪生的人們。讓我稍微為他們祈禱冥福吧，戴維斯心不在焉的想著。當時，一具實驗體掙脫了所有箝具和安全裝置，在研究所內進行狂暴屠殺。而戴維斯半偶然的發現了控制他的方法，平息了那場災難。
過去，要控制轉變者只能依靠植入在他們體內的電極，在他們有反抗的跡象時立刻施加痛苦，藉此訓練他們的條件反射。但當轉變者發展出痛苦也無法抑制的狂暴之後，就造成了那場事故。但戴維斯發現的方法可以直接從精神層面消除他們的暴戾之氣，讓轉變者像是小狗一般乖順。
戴維斯原本負責管理大量冷凍睡眠中的準實驗體，他發現轉變者之間似乎共享某種精神網路，而其中一位沉睡中的實驗體似乎具有影響周遭的轉變者的能力。因此，當那場事故發生時，他將暴走的實驗體引到存放那些冷凍倉的房間，然後就如同他期望的，暴走的實驗體立刻被那個沉睡者影響，喪失了所有攻擊衝動。
其實帝國原本擁有一套精神控制的技術，用來將平民或感染者變成速成的士兵。但不知為何這套技術在轉變者身上無法作用。如今戴維斯可以透過那位沉睡者控制其他轉變者。至於控制沉睡者的方法其實很簡單：讓她做夢就行了。他可以將指令經過適當的修飾之後輸入她的夢境，而人類不會懷疑夢中所發生的事物。雖然無法作到精密的控制，但比如用恐怖的夢境使其畏懼，或者用喜樂的假象來消除他們的反抗意識等等還做得到。
因此，如今戴維斯作為這個監控計畫的最高負責人，負責直接控制那位沉睡者的夢境。他將那位冷凍睡眠中的實驗體取了一個非正式的代號 － 艾莉絲。
玫瑰園中散落著紙牌兵被野獸撕裂的殘骸，艾莉絲看著眼前紅心皇后的無頭屍體，皇后的口頭禪「把他的頭砍下來」如今顯得格外諷刺。野獸緩緩的朝艾莉絲走來，在戰鬥中他身上又多了幾處傷痕，一把紙牌兵的長矛還插在身上。
野獸在艾莉絲面前低伏，讓她可以拔下長矛，接著艾莉絲將被拔除的長矛隨意棄置。此時，一道讓人聯想到天使下凡的戲劇性音樂傳來，一張紙條伴隨著聖光從空中飄落。艾莉絲接著了紙條，上面寫著『妳做得很好，再過不久妳就可以回家了，我已經準備了蛋糕迎接妳－－爸爸』。自從和野獸相遇之後，艾莉絲就一直撿到這種伴隨著聖樂飄落的紙條。上面寫的都是「爸爸」要她作的事，像是帶著野獸去動物的派對進行大屠殺之類的。她不知道這麼做有什麼意義，但似乎沒有別的事好做。
這時，一個陌生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妳知道被妳拔掉的刀刃是什麼嗎？」
艾莉絲聽了這句話猛然回頭，卻沒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一輪缺口朝上的彎月浮在空中。接著，彎月變得像是一張咧嘴笑的大嘴，兩顆像星星一樣的眼睛浮現在上方，那杏仁狀的瞳孔讓她聯想到貓科動物，雖然她從沒見過會笑的貓。
但就在艾莉絲想要向那張笑臉探問時，周圍突然爆出吵鬧的節慶音樂。一群憑空出現的小人偶演奏著各種樂器圍繞在艾莉絲身邊，吵得令她不禁摀住耳朵。那張臉似乎又向她說了什麼，但艾莉絲完全沒辦法聽到。於是，那張臉搖搖頭之後消失了，音樂也停了下來，只留下艾莉絲茫然看著笑臉消失的方向。
研究室裡撥放著震耳欲聾的節慶音樂，戴維斯緊盯著銀幕，追蹤在「夢境」中出現的雜訊。確認雜訊消失之後，他下令關掉音樂，讓研究室回歸平靜。但是，戴維斯可平靜不起來。他的實驗遭到了外界的干涉，而且對方還試圖影響艾莉絲...這種事他可無法容忍。
戴維斯在研究室中踱步，隔著一層玻璃，艾莉絲的冷凍倉被放在一個空曠的實驗室中，而戴維斯所在的房間可以監控她的生理狀況以及「夢境」。現在代號「R」的實驗體剛結束一場前線的殲滅任務，這場任務全程都在艾莉絲的控制之下完美的進行。艾莉絲和「R」的精神連結似乎不受距離限制，但他們還不確定建立精神連結的契機為何。
對於「夢境」中的雜訊，戴維斯認為很可能是其他的轉變者所為。雖然不確定對方是如何和艾莉絲進行連結，也不確定為何他沒有立刻受到控制，但這或許是釐清這兩點的好機會。戴維斯盤算著，如果能夠成功控制雜訊的來源，不只能夠增進「夢境」的運作理論，更能夠讓他手下增加一名珍貴的實驗體。
戴維斯露出冷笑，如果對方再度來訪，他們會做好準備。
「笑面貓」再度來到了玫瑰園，但這次的氣氛卻和上次相差甚遠。空間中瀰漫著一種奇妙的白噪音，這噪音讓他的聽覺感到麻痺，艾莉絲坐在紅心皇后的王座上，野獸隨伺在側，眾多紙牌兵在中央的廣場進行操練，一部分的紙牌兵則是在花園中巡邏。看來現在也不是和她接觸的好時機，笑面貓心想，在研究者的監控之下恐怕沒有辦法在精神世界和她對話，或許還是得先入侵那個實驗室，消除研究者的控制才行。
確定方針之後，笑面貓準備離開，但此時巨大的黑色的牢籠從天而降，將整個玫瑰園封閉了起來。笑面貓回頭，這才察覺艾莉絲對他投射而來的視線。大批紙牌兵一湧而上將他團團包圍，笑面貓雖然維持著一貫的笑容，但內心正冒著冷汗，這個狀況對他相當不利。
「看來想離開也不是那麼容易啊...」笑面貓不禁自言自語，但被白噪音麻痺的聽覺讓他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
戴維斯滿意的看著監控螢幕，「雜訊」已經像是甕中鱉般任他宰割。他藉由提升艾莉絲在夢境中的支配感來創造出適合補捉雜訊的環境，再以「爸爸」的名義給予她捕捉雜訊的動機。至於直接對艾莉絲播放的白噪音更是一大傑作，它能避免艾莉絲被雜訊的話語影響，作用和上次的節慶音樂相同但是更加精巧。現在就等艾莉絲將他制伏，然後將雜訊完全控制。
「去吧，好女孩」戴維斯露出扭曲的笑容：「把他的頭砍下來。」
笑面貓縱身一跳，跳出了紙牌兵的包圍，但只要籠罩著整個玫瑰園的牢籠還存在他就無路可逃。雖然他並不打算傷害艾莉絲，但現在只能試著打倒她，或許可以讓她對夢境的支配減弱。笑面貓在玫瑰叢中奔馳，一般閃避紙牌兵的弓箭一邊迂迴的朝艾莉絲的王座前進，笑面貓注意到上次艾莉絲從野獸身上拔下的長矛還留在原地，便用最快的速度衝上前，以尾巴抄起長矛朝艾莉絲刺去。但，就在槍尖只離艾莉絲不到一吋時，長矛被野獸徒手握住，無法再前進半分。
野獸將長矛用力一甩，笑面貓隨之重摔在地，接著他不可視的四肢就被野獸壓制。艾莉絲從王座起身，對笑面貓伸出手。沒想到自己會栽在這種地方，笑面貓看著那隻朝他逼近的手發出微光，黑暗隨即將他籠罩。
笑面貓恢復了意識，發現自己正身在牢房中，牢房內的景色對他而言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奇怪的是，艾莉絲正站在他身邊。
「這裡是...」笑面貓試著發問，那礙事的白噪音已經聽不見了。「我被你關起來了嗎？」
「不對，」艾莉絲否定，「這裡是你的內心世界，至於為什麼會是牢房則要問你自己。」
「這倒是出乎意料...」雖然內心世界是牢房的原因他可以輕易列出一百個。「看來妳早就察覺到妳的夢境被控制了。」
「我是在你出現之後才察覺的。不論是當初冒出的音樂或是後來的白噪音都像是為了阻止你告訴我某些事。」
「那麼，一個小女孩就這樣闖進一個陌生人的內心，有何貴幹？」
「因為只有這樣才不會被那些聲音打擾。」艾莉絲回答：「上次你提到的那些刀刃倒底是什麼？那些我從野獸身上拔下來的刀刃。」
笑面貓沒有立刻回答，他在牢房內漫步，走向了房門。門沒有鎖，而過去不管是什麼樣的鎖他都能打開，但就算能走出這牢房他也無法逃出自己的內心。
「我先問妳一個問題，妳為什麼要拔掉它們？」
「因為牠...看起來很痛苦。」
「但是妳沒有去了解他為何而痛苦。」笑面貓的語氣變得嚴厲：「被妳移除的那些刀刃，都是他所受過的傷痛與折磨的記憶。」
艾莉絲沉默了半晌之後才開口：「將傷痛忘掉難道不好嗎？」雖然她感覺得到其中的謬誤，但還是想為自己辯解。
「忘記傷痛是痊癒之後才有的權利，」而野獸身上的傷口從未癒合。「失去了那些記憶，他將忘記憤怒、忘記是誰對他殘酷。」
「最重要的是，忘記自己必須反抗。」
笑面貓的話讓艾莉絲無言以對，自己原本是想幫助野獸，消去牠的痛苦，但艾莉絲所做的反而會讓野獸受到更多折磨。
「在妳眼中他是野獸，」笑面貓繼續說道：「但他和妳我都是一樣的，我們都承受著相同的傷痛。」
「那麼...你要我怎麼做？」
「妳的力量很強，或許正因如此才會顯得殘酷。」笑面貓恢復了平緩的語氣：「所以妳更要去了解他們的遭遇，他們的痛苦，然後思考自己該做什麼。因為有些事情只有妳做得到。」
「當然，也包含了讓愚弄妳的那些人遭到報應。」笑面貓露出戲謔的笑容，或許這才是最符合他本性的表情。
就在艾莉絲壓制住了「雜訊」，對他施加控制的瞬間，她卻和雜訊一起消失了。戴維斯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有人會從自己的夢境中消失？他命令組員將所有數據檢查了一遍，但撿查結果顯示儀器一切正常。艾莉絲在夢境中從來沒有做出那麼無法預測的事情過，或許雜訊的影響比他想像的還要深遠。無論如何，這都不是好現象。
戴維斯面臨了抉擇，是要停止實驗讓可能的損害降到最低，或是再觀察一陣子看看。他看著儀表板上的紅色按鈕，那個按鈕可以將藥劑注入艾莉絲的腦內讓她立刻陷入無夢的假死狀態，藉此停止實驗，但可能會對艾莉絲造成永久性的腦部傷害。但現在恐怕不能再猶豫了。戴維斯高舉拳頭，用力往紅色按鈕搥下。
就在戴維斯搥下按鈕的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一陣刺痛，這時他才發現他的手按下的地方不是紅色按鈕而是一叢玫瑰，玫瑰的荊棘劃破了拳頭讓血液將白玫瑰染紅。「這是怎麼回事？」戴維斯驚訝得出聲，這才察覺自己正身在「夢境」的玫瑰園當中。
艾莉絲站在戴維斯面前以冰冷的眼神睥睨著他，他感覺到一股惡寒爬上脊椎使他無法動彈。「雜訊」的笑臉飄浮在艾莉絲身邊。「真令人驚訝，只是理解到了『外界』的存在就可以控制他們，妳的能力比我想像的還要強大。」雜訊如此說道。用來遮蔽語言的白噪音停止了，證明艾莉絲確實已經控制了夢境外的組員。
戴維斯從來沒有感到如此害怕，他甚至開始後悔發掘出艾莉絲的能力，這根本不是什麼巨大的進步，是他自己打開了這個潘朵拉的盒子。「那麼，妳打算怎麼處置他？」雜訊若無其事的說著讓戴維斯冷汗直流的話，而艾莉絲看著別的方向，說道：「我還沒決定。」
「我要先去了解一些事情再思考要怎麼做。」艾莉絲看著的，是野獸所在的方向。
艾莉絲回到最初和野獸相遇的場所，那攤血泊依舊未乾，被她拔下的大量刀刃散布在血泊中。她在血泊中跪下，拾起一把沾滿血的刀刃，朝自己的胸口刺去。
這把刀刃是他突變後生成的外殼被硬生生切開。
這把刀刃是他看著同胞被摘除器官之後嚥下最後一口氣。
這把刀刃是他被施加各種不同程度的痛苦只為了測量他的反應。
這把刀刃是他為了承受這一切而扼殺自己的理智。
這把刀刃是他化為野獸之後看著手中染上的鮮血，心中最後一點人性留下的血淚。
艾莉絲將所有刀刃都刺進自己體內，不是為了細數那些人的罪狀，而是為自己所犯下的錯贖罪。她明白了自己該做的事，她會代替他們記住那些傷痛，守護他們的心和靈魂。
直到反抗的那一天到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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