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男性的成長過程是過於理想化跟夢幻的,我們的社會把資源跟期望都投注在男性上,男孩們的成長路上會聽到數不清的期盼、得到用不盡的願景,在整個環境的營造下,大多男性對未來的想像通常有過好的預期,我想這也是為何男性能輕易說出大話、規劃出某種未來的原因。
而男女利益分配不均更是強化了這點,男性在成長經歷中得到的福利跟特權,讓他們有了「自己是特別的」、「是有地位」的認知,也因此,在少年階段,不少男孩會認為自己是特別的,即使不是現在,未來也會是特別的。
如果順利的話,也許男人真的是特別的;但如果不順,包覆著男人的夢幻泡泡就破碎了,他們直到此刻才會看到現實的自己,並不像自己相信的樣子。
──而很多男性無法承受從童話醒來的落差。
弱肉強食,以生物來說這很合理。
現在有團隊了,那麼這個團隊內部會有什麼呢?
- 你必須要嘗試當老大
- 你必須要讓比你弱的人,清楚認知彼此的上下關係
- 你必須要成功
- 你必須要有實力
- 你必須要堅強、要有所堅持
- 不能示弱
- 逃跑跟認輸是可恥的
- 你不能是錯誤或失敗的
而群體內也不是單純的一個領導者對多個下屬的結構,根據實力排行,往往會在排列出一個階級金字塔。你會服從比你強的人,然後指揮比你弱的人。
你要馬就是強到當老大,不然就是乖乖當個下人乖乖做事。如果你已經當過兵,應該知道我想表達什麼。
在強調力量與權威的團體裡,沒有弱者的空間。
好了,現在有首領、強人,跟一些不怎麼重要的成員,你可以讓團隊運作了。
但是折磨他們的日子也開始了──又或者說,是他們終於意識到「落於下風」是多痛苦的事情。
男人的社群裡評判個人價值的標準是什麼呢?
「你強大嗎?」
「你比我還要弱,所以你要聽我的。」
除此之外沒有選項了,更沒有退場機制──又或者說,你能退出到哪裡去?──不努力追求老大哥們的認同就是當奴才、甚至是向下沉淪。
面對下面經歷的事情,杜豐于選了什麼──
杜豐于曾經是風光一時的編劇,而作品不再受到歡迎。這對他無疑是個挫折──男人怎麼可以有失敗──這個說法並不誇張。一直以來都受歡迎的劇本被拒絕了? 怎麼會? 他的才氣跟一路來的成就怎麼能被否定?
作品的人氣與內容無法在市場機制生存時,那它勢必就無法成為成功的商業作品,這是現代創作者都會有的認知。而在遇到這個情境時,創作者通常會有幾個作法:
1.調整或創作不同取向的作品投入市場。
2.將該作品投入其他市場。
3.將該作品歸類為非商業作品。
但是杜並沒有做這些處理,他選擇堅持了他的夢想──像個男人一樣,有所堅持──即使這份堅持根本無法給他什麼。
面子是台灣男人很重要的一項指標,這是台灣男性的成長過程中,所有人都告訴你很重要的抽象概念,在人前有個風風光光的樣子,能給你贏來社會性的好形象──就算沒料,至少外在看起來強大──強大的姿態又能成為在男人階級中的生存籌碼。
所以他選擇了打腫自己的臉,即使自己的錢財根本撐不起這些享受與擺飾。
不裝闊? 怎麼可以不裝? 難道要讓別人覺得家裡沒錢、消費不起? 你怎麼能在人前展現出弱小的樣子?
所以,他用本就脆弱的內在,盡力撐起了門面,好讓自己看起來風光又堅強。
這是他中的毒裡最深、最致命的。
從遊戲中的資訊來看,我認為鞏在當時也是個如教材般的傳統女性,結了婚便是夫家的一部分,溫順地退到了屋子內盡著自己的本份,榮耀她的丈夫,就像世俗期待的那樣。
從對話中「導演能立刻幫我加戲」這段便可以知道,與杜豐于相比,鞏俐芳在業界明顯比較吃得開,然而在情況惡化到那一步之前,鞏都是扮演著妻子的角色,即便自己顯然能比丈夫有更高的成就。更甚至,杜在培養女兒美心成為童星的時候,鞏還是認份地讓丈夫發揮,要是運用了鞏的人脈,美心的童星路應該可以得到更多機會,而不是從歌唱比賽開始爬起。
客觀來說,能拯救家境是解方。但這點對身為傳統男人來說,更像是對他的審判:作為男人、作為丈夫、作為一家之主──他失敗了。
於是他剪了妻子的旗袍,好貶低她的位置、令她服從,重申著彼此的上下關係,堅守他男性自尊的底限,就像個男人該做的一樣。
即使問題依然存在。
美心的診斷書對杜豐于來說是一把插到他身上的刀。
這點得牽扯到當時台灣社會對心理衛生方面的知識缺乏和恐懼,但對於杜豐于這輩的父母來說,更多的恐懼是──我養的小孩怎麼會出這種問題?──而這個問題,對他們的內化,會變成「這是父母的失職」,年輕一點的朋友可能無法體會,但這在二十世紀的父母內心不是什麼奇怪的想法,我小時候也曾經被這樣情緒勒索過,孩子會出現偏差在社會上可以連結到父母教導不當。
而這就傷面子了,是會被人茶餘飯後的話梗,「這樣很丟臉」,在某種層面上台灣傳統長輩們覺得比起問題本身,在人前沒面子更嚴重。
而這點在男性社會裡也是如此──「你的孩子會出問題想必是你的管教太沒用吧?」「大家都是這樣走來的,怎麼就你出問題呢?」
真的無法求助嗎? 不,當然可以,弱小的男性依然可以向其他強大的男人求援,但你得先扯掉整個世界給你的面子;你花了力氣跨過了面子這個心理障礙後,先面對的不是溫暖、不是援助,而是另外一個男性的說教、指導;等他們說夠了,再來處理你的問題。這也不算是最精準的SOP,但在男性生態最大的社會意義是:幫助其他男性,可以是確立上下關係的一環。
所以傳統男性們怎麼會隨意向人求助呢? 沒有人想降低自己的地位啊!
父權社會對於弱者毫無同理心,他也許會扶助你,但在那之前只會讓你再一次受傷,卻又自認為對你的同情與行動,是恩惠。
以我對杜的理解,他本不是會迷信的人,對於寫故事的人來說,自己就可以是小世界裡的神了,何必求誰呢?
而為什麼會到如此境界,我想是他身邊沒有其他可以求助的男性,而那個時代的傳統男人也無法拉下臉跟外界處理自己的困境,甚至,他身陷的價值觀無法讓他坦然接受妻子的幫助。
所以他上了樓,跪在壇前,向他人建構的概念宣洩他的無助。
男人是不該示弱、錯誤的,但這次不會被責備、被恥笑、降格調,畢竟,在神佛面前,哪個男人不是居於下位呢?
所以他安心地訴說著,把自己交給了心目中有無限溫慈的長輩。
會在《還願》的故事裡聯想到這些,也多半出自我的生活經歷,我家是個挺傳統的家庭,我的祖父、父親、我都算是傳統的中庸男性,都算是遵守著家族成規、遵照著長輩意志成長的男人,而我們有著共通點:我們不強大,我們只是男人堆裡弱小的個體。
所以我在家中、在校園、在軍營,漸漸體會、感受出了身邊那些弱小男性的壓抑跟失落,那些無法向他人說出口的苦悶。
父權社會欠了女性許多,然而它對結構下的弱小男性成員卻也不包容,這個系統也許能利於強者發揮,但對於弱者卻只是長遠的折磨。
所以,睜開眼睛吧,我們不需要非得當男人才是強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