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喇叭聲伴隨著遊覽車的搖晃讓司徒安驚醒了過來。
她睜開雙眼,印入眼簾的是前方座位上的白色椅套,上面印著「哈囉哈客運」五個大字,底下還有一排似乎因為過度清洗而模糊的電話號碼。
司機對著窗外大罵了一聲「幹你娘」,似乎是針對著剛剛某個不守規則的駕駛,聲音大得響徹車廂,但顯然影響不了任何人的心情,同學們還是有說有笑:兩群人正在玩牌,幾群女生聊著天,有些人是盯著上頭電視放著的電影--她看了一眼螢幕,發現是部看起來似乎頗有年代的香港奇幻片,而她只認得出裡頭有很年輕的張學友跟黎明以及一個似乎曾經出現在「摩登如來神掌」裡頭的老先生--還有幾個人是拿著某種電子遊樂器連線。
她拿下眼鏡,揉了揉雙眼,同時想起了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窗外的景色已經從數小時前那彷彿永遠不會結束的田野變成了濃霧繚繞的山林,隨著遊覽車的前進,讓她不禁有種彷彿正進入其他世界的錯覺。
她舉起手來,看了看手錶。如果說之前發的那張「校外教學時間表」沒有錯估的太離譜的話,那麼他們離「名湯院溫泉會館」已經不遠了。
「那是手錶嗎?」聲音從前方傳來。
司徒安抬起頭,正好跟一個趴在前坐的女孩四目相交。
她愣了一下,然後才點點頭。
「還真稀奇呢。」女孩說,「我還以為現在沒人在用手錶了呢。」她邊說邊舉起了手上那隻背面用水鑚貼出了凱蒂貓形狀的手機來晃了晃,「用手機就可以看到時間了,如果同時帶著兩種東西不是很麻煩嗎?」
「還好。」她說,「因為我不習慣帶著手機。」
「咦--」她瞪大了眼,轉頭用力拍了拍坐她旁邊的人,「小弓,妳聽到了嗎?她說她不習慣帶著手機耶!」
「妳沒事別去吵人家啦。」旁邊的人說。
那個是個會讓人聯想起運動、陽光以及正義感的聲音。
「我哪有吵她!」女孩說,「我只是覺得她戴手錶很奇怪而已。」
「那不就是在吵她嗎?」小弓說,「別人要怎麼樣都是她的自由不是嗎?」
「是她的自由沒錯啦……」女孩嘟起了嘴,「可是、可是……對了!畢竟她是跟我們分在同一組,沒有手機不是會很麻煩嗎?」她揮動著雙手,「像是要集合的時候,或者有什麼事情需要聯絡的時候……不是都很需要用手機嗎?」
「抱歉。」司徒安說,「我剛剛的意思不是我沒帶著手機。」她看了一眼放在腳下的黑色旅行包,「我是說我不習慣隨時帶在身上。」
「聽到沒。」小弓說,「這樣妳滿意了嗎?」
「為什麼要問我滿不滿意?」女孩說,「我只是擔心她會很困擾耶。」
小弓沒有說話,但司徒安從兩張椅子之間的縫隙看過去時,卻見到她揮了揮手,似乎在表示著「隨便怎麼說都行」。
車子繼續前進。
周圍的濃霧始終沒有消散的跡象。
而車子的速度也始終沒有放慢。
司徒安只能祈禱,司機是真的非常非常熟悉這段山路。
又過了幾分鐘,遊覽車開入了一條隧道,十多秒的黑暗過去之後,出現在窗外的,是一片被白霧所籠罩的鄉村景色。
低矮的房舍、一塊塊被農作物所填滿的稻田、在小路上行走的人們……彷彿這裡的時間被這濃霧給封存般。若不是看到了幾家傳統商店上頭的中文招牌,否則司徒安甚至還會以為車子在她不知覺間開到了日本鄉村而不是台灣東部。
「剛剛真是不好意思喔。」小弓說。
她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司徒安旁邊的空位上了。
司徒安把視線從窗外轉回車內,只見剛剛那位拿拿著鑲滿水鑚手機的女孩,此時已經跑到了前方某個男生組的座位上頭去串門子了(隱約還能聽到她在跟那邊的人說「真的很奇怪喔,她說她不習慣帶手機耶」之類的話)。
「我知道她沒有惡意。」她對小弓說,「大概……是吧?」
「這可能得看妳對惡意的定義就是了。」小弓說,「她有點……該怎麼說呢……應該說有點兒不大會看場合--就像早上的時候那樣。」
「早上?」
「是啊。」小弓說,「上車前老師在點名的時候。」
司徒安點點頭。她想起了小弓所說的事情:水鑚手機女孩在聽到老師說自己必須分到她們人最少的那組時,發出了好大一聲「啊」的埋怨。
「其實或許是我該說抱歉才對。」司徒安說,「我跟妳們不熟,卻還是得硬是被放入妳們這組跟妳們一塊行動。」
「我這邊倒是無所謂啦。」小弓說,「也可以說是早就有心理準備了……我們這組人太少了,當初把名單交上去的時候,老師就說很可能會倂組。」她看了現在又跑到另一組的水鑚女孩一眼,「當時我也跟她說了,還問她要不要先找其他人加入--這樣至少我們不會遇到我們接受不了的人加入--但是天曉得他哪裡來的自信,硬是說什麼『老師只是亂說,才不會變成那樣呢』。」
「妳的意思是想說……她早上的那個『啊』是針對老師?」
「要這樣說也行。」小弓笑了,「但我主要是想告訴妳不用生氣那傢伙的氣。」
「我沒有……」她看了看小弓,沉默了幾秒,然後輕嘆了口氣,「好吧,我那時的確有一點生氣,或者該說是窘迫吧……剛剛也是。」
「我知道。」小弓說,「我的意思是,我也經歷過跟妳差不多的情況……一開始跟她還不熟時,就被她當著眾人的面大叫『琪琪』,害我差點想直接扁她。」
「『琪琪』?」
「那是我的名字。」小弓說,「我叫趙佳琪……不過我猜都快沒人記得了。畢竟現在就連一些老師都會叫我小弓。」
「那麼『小弓』是?」
「算是暱稱吧。」她聳聳肩,「事情簡單說來就是:她在我寢室的書桌上看到了一面我以前參加射箭比賽得到的獎牌,就問我說是不是很會射箭。然後不知怎麼的,最後她就決定了我的外號是『小弓』。」
除了瞪大眼,司徒安真的不知還能做何反應。
「反正,總比叫我琪琪好。」小弓說,「我光是想到被人喊那名字就肉麻。」她搓了搓自己的雙臂,「尤其配上那個傢伙高八度的嗓音……坦白講,還真有點讓人聯想起以前古裝劇裡頭的老鴇要姑娘見客時的聲音。」
司徒安在腦海中勾勒了一下那幅景象,不禁笑了笑。
「所以,妳也叫我小弓就可以了。」她說,用下巴孥向水鑚女孩此刻的方向--她正在跟第三組人爭執撲克牌的花色是方塊大於梅花,「她叫做高于庭,一般就叫她于庭……雖然她總是會要人叫她小唯--這是她臉書上用的名字……好像是出自某個她很喜歡的動畫還是漫畫什麼的。」
「我沒有外號。」司徒安說,「而且老實說,我不習慣別人叫我小安。」
「我懂我懂。」小弓連點了幾次頭,「就像我也不習慣別人叫我小什麼之類的--那麼就這樣吧,直接稱呼妳全名可以嗎?不會覺得不禮貌吧?」
「嗯。」司徒安點頭,「這樣最好。」
「另外還有一個人。」小弓說,「我是說我們這組的組員--就是本來該坐在這位子上的人--她……我猜就算是妳這樣應該多少也聽過她的名字對吧。」
「是叫方巧君對吧?」司徒安說
小弓點點頭,「對,就是方巧君……所以妳果然知道她囉?」
「其實是之前看電視時才知道的。」
「噢。」小弓再次點頭……但司徒安卻覺得她看起來有些猶豫,彷彿是有些話不知該不該說,又或者想確認什麼卻又擔心說得太多。
儘管有些疑惑,但司徒安卻沒有打算追問。
過了幾秒後,小弓再度開口:「她……其實是個不錯的人……如果妳聽過其他同校或者同班的人說了些什麼的話……別放在心上就好了。」
車子的速度突然明顯減慢了。
司徒安跟小弓不禁望向窗外。
只見在比方才稍微稀薄了點的白霧中,隱約可以看見一座堡壘般被灰色圍牆給包裹起來的建築物。
司徒安的家就住在看守所的附近。偶爾經過的時候,也總是忍不住往裡頭稍稍看上兩眼。但跟一般人對監獄的印象卻不同,其實單看外圍的環境,那裡給人的感覺或許比較像是某種比較嚴密的療養院之類的機構,尤其是放置在草坪中央的觀音像,更讓人有種肅穆的感覺。
然而,現在印入她跟小弓眼簾的建築,卻比監獄更像是監獄。灰暗、鬱悶、封閉……白色的霧氣中彷彿只有它散發著隱隱約約的黑色氛圍。
司徒安注意到那棟建築的大門旁掛了塊木頭製的招牌--
私立聖心國民中學。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