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的飲料攤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四個輪子的推車，櫃裏面放著可樂，可以隨時拿給客人。外國來的人，抵達紐約想觀光，每每花四分美金，買一瓶可樂，——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瓶要漲到一元，——靠街邊站着，冰冰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分，便可以買一顆泡泡糖，或者巧克力，做飯後甜點了，如果出到一元多，那就能買一樣主食，但這些客人，多是背包客，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西裝的，纔踱進攤子隔壁的餐廳裏，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街道的可樂攤車旁當扒手，老闆說，皮膚太黑，怕應付不了白人警察，就在外面搶東西罷。外面的外國客人，雖然容易上當，但有權有勢難以對付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着贓款從口袋裏拿出，看過口袋裏有假錢沒有，又親看將贓款放在他們手裏，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下，洗錢也很爲難。所以過了幾天，老闆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奴販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爲專管扒手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攤販旁，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危險，有些可怕。失主是一副凶臉孔，警察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放心不得；只有喬乙己上街，纔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喬乙己是男兒身而穿女裝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棕褐髮色，肌肉間時常夾些傷痕；一撮亂蓬蓬飄揚的的瀏海。穿的雖然是女裝，可是肌肉結實，似乎不覺得女裝不合，非常噁心。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Oh my god!，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爲他是喬魯諾的侄子，別人便從第五部的「鏡中人乙魯索、納蘭迦‧己爾卡」這些半懂不懂的名字裏，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喬乙己。喬乙己一上街，所有欺負我的警察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喬乙己，最近又有飛機失事了！」他不回答，對老闆說，「拿兩瓶可樂，要一顆泡泡糖。」便排出九塊美金。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害飛機墜機了！」喬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汚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開被挾持的飛機撞山丘，爆炸了。」喬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你這個不講理的傢伙！膚淺的美國豬！」接連便是難懂的動作，什麼「波紋疾走連打」，什麼「波紋可樂疾走」之類，引得警察都慘叫起來：大街上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喬乙己原來也坐過牢，但終於送保釋金，又死性不改；於是仇家越來越多，弄到將要遠走他鄉了。幸而有一個好奶奶，便替人家賠不是，換到他人原諒。可惜他又有一樣壞毛病，便是好勇鬥狠。搬來不到幾天，便連警察和史特雷，一齊打爆。如是幾次，叫他和解的人也沒有了。喬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損毀交通工具的事。但他在我面前，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不計較我偷他的錢包；雖然我被警察毆打，要蹲苦窯二十年，但他不用幾分鐘，定然擺平，還讓我跟艾莉娜奶奶一起吃飯。
喬乙己喝過半瓶汽水，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喬乙己，你當眞會波紋麼？」喬乙己看着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着說道，「你怎的被瓦姆烏裝戒指呢？」喬乙己立刻顯出火冒三丈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山吹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Holly shit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衆人也都慘叫起來：大街上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闆是決不責備的。而且警察見了喬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慘叫。喬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我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雜誌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雜誌，……我便考你一考。這一頁上的商品，做什麼用的？」我想，流氓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喬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知道罷？……我教給你，記着！這東西叫做水餃墊。將來做小販的時候，買賣要用。」我暗想我和小販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這裡的小販也從不將水餃墊擺上帳；又好笑，又不耐煩，嬾嬾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讓罩杯升級的麼？」喬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手指敲着櫃臺，點頭說，「對呀對呀！……水餃墊有四種罩杯，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煩了，努着嘴走遠。喬乙己剛用指甲蘸了可樂，想在桌上畫水餃墊，見我毫不熱心，便又歎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威尼斯小貓聽得笑聲，也趕熱鬧，盯住了喬乙己。他便給牠蝦子喫，一次一隻。小貓不吃蝦，但也不散，眼睛都望着火腿卷。喬乙己看了樂，舉起叉子將火腿抬起，彎腰下去說道，「來啊來啊，就快拿到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貓，自己搖頭說，「你這隻裝腔作勢的貓，這下出糗了吧！」於是那隻貓又在笑聲裏走遠了。
喬乙己是這樣的使人麻煩，可是沒有他，別人日子也無聊。
有一天，大約是火山爆發的後三天，解說王正在慢慢的算帳，取下帽子，忽然說，「喬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瓶龍舌蘭呢！」我纔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叫梅西奈的說道，「他怎麼會來？……他砍斷了手了。」解說王說，「哦！」「他總仍舊是墜機。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墜到了卡茲身上去了。他的究極肉體，墜得的麼？」「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撞火山，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天，再砍斷了手。」「後來呢？」「後來砍斷了手了。」「砍斷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到紐約搞不動產了。」解說王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帳。
國中畢業之後，課業壓力是一天大於一天，看看將近高中開學；我整天的苦讀，也須預習政治學課程了。一天的葬禮上，來了很多人，我正站在艾莉娜奶奶身旁。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嘿嘿嘿。」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後一望，那喬乙己便在艾莉娜奶奶身後坐着。他雙手按在艾莉娜奶奶眼上，簡直不成樣子；身邊摟著絲吉Q，戴著手套，左手套下面似乎有金屬，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見了我們，又說道，「猜猜我是誰？」解說王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喬乙己麼？你還欠十九瓶龍舌蘭呢！」喬乙己很生氣的仰面答道，「這……下次再說吧。這是怎麼回事？墓碑上為何是我的名字？」絲吉Q仍然同平常一樣，笑着對他說，「喬乙己，你的義肢又不聽使喚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搞什麼啊！」「對不起，我忘了發電報！」喬乙己大聲說道，「真搞不懂妳在想什麼！」他的眼色，很像不滿意這次葬禮，不要再待在這。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我們都嚇到了。不一會，他帶著絲吉Q，便又在旁人的驚嘆聲中，用義肢摟著她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喬乙己。到了我大學畢業，解說王說，「喬乙己還欠十九瓶龍舌蘭呢！」到我回到亞利桑那州，又說「喬乙己還欠十九瓶龍舌蘭呢！」到我參選市長可是沒有說，再到當選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喬乙己的確到紐約搞不動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