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唯,為什麼愁眉苦臉的……摔跤了嗎?」
「來,受了什麼委屈,跟為師說說。」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和尚,慈愛地摸著自己弟子的頭頂。老和尚並不高,可是只有五歲的空唯更矮,老和尚能輕易將手放到他頭上。
五歲的空唯頂著青灰的光頭,頭上的戒疤刻在小腦袋上格外顯眼,他扁著嘴,眼眶有些泛紅,卻沒有回答師父的話。
老和尚法名為慧善,只有六十歲左右年紀,一般少林僧侶因久習武技,身強力壯,看起來都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而慧善因過去某些事,導致他與常僧不同,不過剛過中年,外貌就已垂垂老矣。乍一看,竟像八、九十歲的老人。
「空唯,怎麼不說話?」慧善見空唯不語,慈祥地道:「心裡若是不痛快,說出來會好受些。」
「他們……他們說……」空唯低著頭,有些嬰兒肥的圓滾滾小臉上,滿是怨憤。
他終究沒有把話說完,因為不能說。
如果那些小和尚今天是說自己的嫌話,甚至來打罵自己,空唯都不會有此刻的一半憤怒。
「吶,慧善師伯為什麼外表看上去那樣蒼老?你知道嗎?」
一個時辰前,十多個小和尚被分配到六淨堂掃除,空唯也身在其中。他聽見有人談論自己師父,手上動作雖然不停,卻拉長了耳朵聽著。
「我在少林寺記事上看到……慧善師伯在四十年前是年輕一輩的第一天才,不管是武功還是寺內人緣,皆無人能望其背頸……許多人都看好他成為下一代少林寺方丈。」
「可是呢……年輕有為讓他變得狂妄,竟然試著想去還原早已殘缺兩百餘年的大半冊『金剛不壞體』神功,一練之下,經脈錯亂,走火入魔,現在武功全失,身體變得比普通人還要差,未老先衰。」
「唉,慧善師伯也太貪心了,『金剛不壞體』神功殘缺已久,豈是他能夠還原出來的?失敗不打緊,還賠上了他大好前途。」
「若是我的話,我絕不會這樣做,安安穩穩等著做方丈,豈不是妙?」
「是啊,慧善師伯也真傻……」一旁有人附和。
聽著他們的話,空唯將手上的抹布幾乎要被他撕為兩半,雙目赤紅。
——不是那樣的,那是假造的寺史!
在空唯四歲的時候,身體孱弱的慧善生病發了高燒,空唯連夜守在一旁照護,慧善發高燒之下意識模糊,做夢間喃喃自語,卻讓空唯聽見了驚天秘密。
「掌門師兄……你騙得我好苦……」
「我慧善……從來……從來沒有打算跟你爭方丈之位……」
「你假意……哄騙我……修復金剛……不壞體……殘冊……」
「給我的殘本……卻是你自己……竄改過的……讓我逆運經脈!」
「為了除去我這個眼中釘……肉中刺……你好狠……好狠的心……」
慧善說到最後一句,話裡帶上了深深的絕望與酸楚。
——從天才的位置上跌下,成為比普通人還不如的底層存在,甚至被冷嘲熱諷,沒有經歷過的人,完全無法想像那種痛苦。
將師父的話翻來覆去細細咀嚼,空唯怔住了。
……原來如此。
難怪沉穩如師父,面對掌門方丈時,從來不與他正面對眼,能避則避。
即使師父多年清修,舊事一直無法或忘,他怕自己的眼神中帶上了仇恨。
那為什麼師父不把這件事揭露出來?為什麼不把那個沽名釣譽的混帳將方丈之位扯下,陷害同門,這可是要廢去武功、逐出寺門的大忌!
空唯深思良久,終於明白:從小在少林寺長大的師父,把少林寺的發展看得比自身還要重要,對寺裡有深厚的感情,千年基業非同小可,師父必定認為優秀的人才不能一再損失。
若是將現任方丈掃地出門,又或是在他當上方丈之前就揭發,寺內一陣大亂,接連失去兩位優秀人才的少林寺,必將迎來一陣低潮期……
現任方丈,名為慧慈。
可他的個性一點也不慈,好毒的心,好辣的手段!他看準了師父慈悲為懷,逆料到師父不會舉發他,排除這個威脅之後,就沒有人能再跟他爭方丈之位!
……
……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
這點即使在少林寺內,也不例外!
……
空唯聽了那些小和尚的話,太過年幼的他畢竟胸無城府,當場就發作起來,要那些談論自己師父的小和尚閉嘴,那些小和尚人多勢眾,反而反唇相譏,說空唯認不清事實,最後五個人打空唯一個,盡往空唯衣服下隱密的地方招呼拳腳,將他打得渾身是傷,外表卻又看不出來。
之後空唯紅著眼眶走開,恰好被經過的慧善撞見,便攔下他談話。
「空唯?」慧善問道:「難道你有話……是連師父也不能說的嗎?」
空唯一咬牙,道:「師父,你……」
他正想說「你不是也有話不能對我說嗎?」,可是看到師父那和藹的表情,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養育之恩比天高,嬰兒時被棄在少林寺門口的自己是師父撫養大的,畜生尚知感恩圖報,自己如何能夠質疑師父?
「……什麼事也沒有,師父,徒兒只是剛剛被竄出的老鼠嚇了一跳,跌倒在地,狠狠摔了一下。」
「這樣啊……」慧善點了點頭:「空唯,為師傳你的『金鐘罩』練得如何?」
聽到金鐘罩三字,空唯臉上露出愧色:「師父,徒兒天資低下,似乎有些練得不對勁。」
「哦?此話怎說?」
空唯想了想,繼續道:「其他的小和尚也練金鐘罩,他們練出來的皮膚像牛皮一樣硬,色呈古銅……而我的皮膚卻一如平常,毫不耐打,看起來白白淨淨,只在運功時略微變色,似乎是變成了黃色。」
慧善聽了卻不著腦,微笑道:「沒關係,空唯,你就這樣繼續練下去,須知勤能補拙。」
「是。」空唯答應。
「還有……切記,不能把師父傳給你的『金鐘罩』口訣外傳,雖然少林寺一脈相承,可是弟子級別嚴禁互相傳師,你明白嗎?」慧善說到這裡,又提醒道:「切記早中晚修煉三次,不可拋荒。」
「師父,這些日子下來,我看別的小和尚都是早晨修煉一次而已?」
慧善笑而不語。
多年後,空唯越長越高大,當年能輕鬆將手放在他頭上的慧善,現在身高只到徒弟胸口。
如同當年慧善的翻版,空唯武學天賦極高,十五歲那年,少林寺年輕一輩再無人是空唯的敵手,甚至他已經能挑戰部份「慧」字輩的前輩,空唯又態度謙和,大家都很喜歡他。
只是大家都很奇怪,這個武學天才,基礎武學「金鐘罩」,卻怎麼都練不起來。
十六歲那年,空唯靠著過人的身手與機靈的腦袋,一路高歌連勝,過了十八銅人巷,九大金剛臺,六問禪機座,成為第一個還沒成年,就被承認足以「獨自出寺」的武僧。
檯面上大家都讚賞空唯的天才,而檯面下……
卻有一雙如毒蛇般的雙眼正盯著他。
慧慈方丈有一個弟弟,他弟弟從小就將孫子送進寺裡扶養,現在已經長到跟空唯差不多年紀,法號空靜。
而空靜上次跟空唯動手過招,不到三招就敗北,他的金鐘罩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樣,被空唯輕鬆打穿,立足不住倒地。
而在空唯十七歲那年……大電競國的方案開始推動了,死亡的國度開始向各方伸手要人。
知道消息的第一時間,慧慈哈哈大笑,笑得就像他當年陷害師弟成功時一樣。
——動用方丈的權力,他在要被送進大電競國的名單上,親筆添上了「空唯」這個名字。
「師父老了,寺裡又沒有親近的對象,少了我,他會不會被人說閒話,被人欺負?」
「我……必須回去,照拂他老人家。」
「人人都說佛祖在天邊,遙不可及,他們卻不知,佛祖往往就在自己身邊。」
空唯眼神堅毅。
「我空唯的佛祖……就是師父!從小將我養育大、教導我的師父!」
「三藏取經跋涉十萬八千,我空唯不過出個大電競國,又有何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