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病了。
厄運的號角吹響於十四世紀的歐洲本土。是無聲無息的、是毫無預警的、宛若雨後的白蟻孵化般,瘟疫的病鼠無窮無盡。牠們踐踏過曾經豐饒的麥田、橫行於被屍水塗抹的大街、啃咬著呻吟人們的消瘦鼻頭,最終帶來——死亡與荒蕪。
黑死病——人們如此稱呼著這場浩劫,堅信這是來自死神的贈禮。
絕望無止境的蔓延,然而在束手無策的情況下,卻也有人願意挺身而出。
鳥啄的瘟疫醫生,由一群技術粗劣卻慈悲胸懷的醫師們所組成的團隊。他們遊走於死亡與人民的哀嚎聲中,並適時的給予幫助。儘管自己力所能及是有限的、儘管他們收屍的工作遠比治病要多,但他們還是無私地燃燒生命抵抗病魔,盼望和平的歸來。
小湯米一直很崇拜瘟疫醫生。
他總是坐在街角的葡萄酒桶上,托著腮,饒富興趣地看著來來去去的鳥嘴醫生們。
儘管他周圍的景致,是片殘酷的人間煉獄,他也沒有丟失自己所謂的「樂觀」。
說到那年僅十歲的小湯米,實在遺憾,他的雙親都死於黑死病之災,而他在最危急的紛亂時代,卻有幸跟上瘟疫醫師的團隊,進而成為一名助手,與人類一齊對抗病魔侵犯。因此他尊敬、他真的非常尊敬烏鴉般的天使們,尤其是那位聲音好聽的女醫生。
「湯米,過來。」
厚重的皮革鳥啄之下,傳來的是相對清幽的嗓音。
湯米揚起腦袋,笑盈盈地看著比自己要高上許多的她。她是名高挑纖瘦的女性,全身的肌膚都裹在醫師黑袍之下,就連顏面也不脫俗地罩著鳥啄面具,是真正的密不透風。而正如其裝束,她是一名優秀的瘟疫醫師,也是極少數的女性醫師,湯米正巧就是被她撿走的。
踏著高跟長靴獨有的叩叩聲,女子鳥啄後的黑色短髮隨風飄揚。她苗條的身形在橫屍遍野的淒涼街景下,顯得更為單薄瘦弱。她是領著小湯米,沿路用手中枴杖對倒地者進行檢驗,還活著的,她就讓湯米為其貼上一個標籤,示意此人尚存。
「姊姊,果然還有很多人活著呢!」為一名掙扎呼救的老者貼上標籤時,湯米笑道。
「是嗎?」而面對如此興高采烈的小湯米,女子只是淡淡地回應,步伐從未停歇。
他們今日是為了替一名遠行的富商做治療而來到此。明明是最惡劣的時節,這名商人卻還是為賺取一筆巨量的不義之財而遠行。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現在死神的磨坊已為他預留了一個新的席位,可以讓他在無盡的時間之內,細細審視自己的愚蠢。
「站住,妳是海拉醫師嗎?」
「你們可以如此稱呼我。」
「……這是什麼意思?」
「我有很多名字。」
豎立於指定的帳篷外,兩名持矛的傭兵交叉阻隔了女子的去路。對於傭兵的提問,女子不置可否的歪歪腦袋。在經過簡單的身分驗證後,他們選擇放行,使女子與湯米得以進入帳篷。
「醫生來了。」越過守衛狐疑的視線,女子掀開帳篷簾幕時,那平靜語調惹人不寒而慄。
她才剛走入室內,裡頭的病人就已經等不及了。「妳……妳可終於來了……!醫生!快點過來!看看我!看看我!」是失心的吼叫聲,帶有沙啞的絕望。女子望向聲源,戴著白手套的纖細食指揚起,她將之擱於鳥啄之前,示意對方禁聲。
「噓,請不要害怕,我來替您治療了。」
陰暗的帳棚內滿是腐臭的氣息,那富商的身體早已被黑死病摧殘的千瘡百孔。鼠疫特有的病徵使他發臭、使他渾身上下起了大小不一的黑斑與腫瘤、使他看起來不再像是個「人」。
透過昏黃的火光,湯米將一切看在眼裡,他感到噁心想吐,卻又不想在女子面前示弱。他看著女子緩慢地走到病床邊,伸手去觸摸富商的額頭,並輕聲低語:「現在,就為您診治。」
說著,她慢條斯理地伸手向腦後,輕輕卸下鳥啄的怪異面具。在火光映照之下,女子美麗卻猶如寒冰的容顏顯現。她有著一雙無神采的綠色瞳孔,削齊的烏黑髮絲緊貼顏面,平淡的嘴角則絲毫看不出她此刻情感如何:「您為何會在疫情爆發時遠行呢?」
面對女子的提問,富翁茫然地盯著她絕美容顏許久,這才恍惚回應:「我走私藥品……」
「啊,是呢,醫療資源短缺。」
女子勾起淡笑,瞇眼取出刀具。
「哈!是啊……這可是商機!」
「沒有想過,拯救同胞嗎?」
「呵,妳先救救我再說吧。」
「好。」女子點頭,在無麻醉的情況下,她往富翁裸露的肚皮上迅速割下一刀。剎時,富翁劇烈的掙扎著想爬起身,卻被女子看似柔弱的雙手,輕輕給按回床上。同時,她還將自己戴過的鳥嘴面具,輕柔地罩上富翁的腦袋,使之痛苦的哀鳴聲,漸漸隱沒其中。
「嗚——唔——!」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黑髮垂上富翁的胸膛,女子細細觀望他顯露的內臟:「我的治療……最有效了。」
伴隨刀具的切割聲響,鮮血開始逐步將整座帳篷都給染紅。四散的血液有時還沾染在湯米呆愣的容顏上,他就這麼看著女子準確地將富翁的臟器一一卸下、也看著鳥嘴面具下,富翁被恐懼與無助佔滿的瞳孔。最終,湯米不忍再去看。
「不可以偏開視線。」
女子淡漠的綠瞳,緩緩聚焦於湯米驚恐的神情上。
「這是治療的過程,不可以去看別的地方,湯米。」
湯米嚥下一口唾沫,儘管畫面如此令人作嘔,他還是睜大眼睛看著。因為他想起這是他自己要求的。他想成為一名「瘟疫醫生」,而女子答應了他的請求,讓他目睹診療的過程。不能偏移視線,這是在救助、這是在治療、這是在——拯救。
「湯米,好的醫生,會能聽見 世界 的 呼救 ,我相信,你也聽到了。」
湯米知道,在他與女子相處的幾個月內,他就發現了女子的與眾不同。當女子第一次把人醫死時,湯米渾身戰慄不已。但他卻也發現了,女子「治療」的對象並不是人類。就像普通醫生驅除著害蟲與病魔般,女子真正在治療的,是……這個世界。
世界病了。
它罹患的病名是「人類」。
當富翁的眼球也被卸除後,女子總算放下刀具。就像在給失去棉絮的布娃娃重新裝填內容物般,女子將腰包中的各色藥水,往富翁空洞的身軀中滴灑。剎時,駭人的事情發生了,失去了五臟六腑的他,忽然雙眼冒著螢光,緩緩坐起身子,並發出嗚嚕的低鳴聲。
接著,他便如野獸般朝湯米撲去。
「唔啊啊啊啊——!」
「學會了嗎?」扯住發狂想撲咬湯米的富翁後頸,女子面無表情地做出詢問。
而湯米則對襲擊半點反應都沒有,他看著重獲新生的富翁,茫然笑開:「學會了。」
「怎麼回事!」聽聞喧嘩,門外的兩名衛兵緊急突入帳篷。第一眼見得的,就是正啃咬著自己雙臂、那看似怪物般的富翁。衛兵驚訝地向後退,下一秒富翁便掙脫女子的手,箭步撲向持長矛的他們。想當然,長矛貫穿了他的軀體,但他仍未死去。
「妳、妳做了什麼!?」
「人們害怕死亡,那我就不讓他們死了,就像為世界增添新的白血球般……」
女子看著努力揮矛、試圖甩開富翁的兩名衛兵,微微勾起平靜地笑:「我,物盡其用。」
將「人類」這個病毒改造成世界的「白血球」、改造成免疫系統來吞吃其餘病魔。女子正如自己所說的,物盡其用。她是醫治世界的「瘟疫醫生」,為了讓這個世界更美好。人類不必存在,猜忌、愚蠢、自私、工人農人獵人,人類的所作所為都只會破壞這個世界。
「別開玩笑了!」
衛兵將富翁刺入地面,看著掙扎著想起身的他,衛兵拔刀斬下他的腦袋。
「妳把自己當成神了嗎!?」接著,他舉刀砍向女子,他已經意識到女子並非常人。
在刀具揮下之際,另一名衛兵轉身就跑,但他隨即猛暴性罹患上黑死病,痛苦倒地不起。
「神?那也是你們無知的代名詞。」說話同時,女子的身軀被刀具撕裂。她沒有流血,只是微微搖晃了下,歪著腦袋平靜解釋:「我有很多名字,海拉、赫爾、玄武、濕婆、惡魔或是神,但那些都不是我……」她嘴角叼著髮絲,神情逐漸陰森:「我想,我是……」
面對衛兵因驚恐而扭曲的容顏,女子撫媚的湊上前,嬌笑給予一個擁抱:「死亡。」
地面躁動,疫病的鼠群衝破地表,一瞬間就將整座城市給淹沒。衛兵掙扎著想脫離女子的擁抱,卻只能感受從腳底開始的啃咬疼痛。在慘叫聲中,他很快便化作白骨被鼠海給沖散,僅留下高座於鼠堆上的她,與萬隻鼠群中央,呆立傻笑著注視一切的小湯米。
「湯米,如你所見。」
女子攤展雙臂,面向的是人類潰亡的死城,與躁動的灰色惡魔之海。
「這職業,很是艱辛,即使如此……你還是想成為『瘟疫醫生』嗎?」
湯米許久未能給予答覆,但他最終也沒做出答覆,僅是靜靜的取起鳥嘴面具。
他最後給予女子一個天真而稚氣的笑容,便將這張臉,永遠埋入鳥啄的不祥之後。
偶爾,他會回想起那些事。儘管那似乎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但他仍然記憶猶新。他看著眼前戰戰兢兢觀察著自己,身著白袍的金髮女性,忽然,就想起那位引領自己走上正途的神秘女子,她也是身著長袍,只是是黑色的。看著這女人,他第一次在此時代開口說話。
「這是個哪兒啊?」
聽聞話語,女子將正啜飲著的褐色液體噴出口中。她顯得驚奇不已,連忙翻出某種器具似乎要記錄下他的聲音:「啊……抱歉,我、我不知道你能講話,這是個實驗室……」女子在此時恢復鎮定,但還是稍顯畏懼的樣子:「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他瞬間因這個問題想起了一個名字,但到最後,那名字仍然隱沒腦海:「我是醫生。」
「那些受害者——不,那些你所謂的病人,究竟罹患了什麼?使你必須要這麼做?」
「當然是瘟疫啦。」他答覆,看著女子懷疑的面容,補充:「我的治療是最有效的。」
「你的治療?你知道你從十四世紀至今六百多個年頭,至少醫死了上千人嗎?」
女子停頓了下,似乎在舒緩自己的激動,但她最後還是脫口而出。
「你的治療簡直是個災難。」
面對如此指責,他思考了下。
「噢,我當然明白了。」
「我的治療,果然是最有效的,不是嗎?」
人類,就是一場瘟疫。
所以,需要瘟疫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