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首西班牙文歌,歌名是Vuelves a mí,中文是回我身邊。唱的人是Diego Torre。
這是我西班牙文課的老師上課時播的,一邊解釋了歌詞的意義。
我聽完以後,突然很想寫一篇故事。
雖然早就發在小屋過了不過最近都沒寫什麼東西,所以試圖創造我有發表東西的錯覺(欸
目前只有兩個短篇的存稿,還在考慮要分開貼或貼一起。
Vuelves a mí(回我身邊)
*
Una mañana la lluvia temprana 一場清晨的雨
sin un abrigo te trae hasta aquí 把無遮無掩的你帶來這裡
妳接過毛巾,連謝謝都沒說就開始擦起頭髮。我靠著門,直到妳抬起眼睛,用帶著責備意味的可愛表情看著我。
「我像隻落水狗一樣,哪裡好看了。」
我噗哧一笑,妳的眼睛只能平視我的胸口,卻總是像頭頂上長了眼睛一樣,能清楚知道我在看哪裡。
那麼,妳也知道,看著妳的時候,惠特曼說的「微妙而令人震顫的火焰」,正在我心中燃燒嗎?
「這次要待多久?柯基犬。」妳剛剛說到了落水狗,我仔細一看,發現妳還真有點像。
妳瞪我。「可以至少形容我是柴犬嗎?」
「我知道了,柯基犬。」
「我討厭你。」
真是這樣的話,就不要突然抱我抱得這麼緊吧。我看著妳把臉埋在我胸口。再被撞上幾年,不菸不酒的我搞不好都會有心肌梗塞。我摸著妳濕成一綹一綹的長髮,一邊想。
不久,妳放開了,然後往擺有妳慣用備品的客房走去,一邊脫下被雨濕透的T恤,隨手扔在走過的路上。
「就算妳這樣誘惑我,我也不會在大白天做的喔。」
妳背對我,把只穿著內衣的上身探出房間,朝我的方向比了個中指。
「哎喲喲、最好別讓胡里安知道他最疼的白天鵝居然這麼粗魯。」我故意抬高音量。
「……你今天晚上給我睡地板。」
妳說完就砰地一聲把門關上,嘩啦啦的水聲從浴室傳來。
我趁妳洗澡時回到房間洗了把臉,然後去弄早餐。
進廚房時,我先打開落地窗。下過雨後,空氣有種被滌淨的味道,我喜歡聞著這個味道,一邊喝超商買來的咖啡一邊讀書。
「說起來,妳怎麼不帶傘就來了?感冒的話可是很麻煩的,還是妳真的那麼喜歡我餵妳蘋果跟蜂蜜水啊?」
空氣中飄來一絲花香和水蒸氣的味道,於是我頭也不轉地說,同時在手腕上使力,試著讓蛋捲來個漂亮的空翻。不知為何,妳在廚藝上比我優秀得多,讓蛋捲空翻這種事,妳可以做得跟芭蕾裡的Fouettés一樣好。
不過,和Fouettés不同的是,妳翻蛋捲的樣子,只有我可以看見。
我把蛋捲鏟進盤子裡,轉身把盤子擺在桌上。
這個時候,我才看到妳把臉埋在毛巾裡面,全身都在輕輕地顫抖。
我放下鏟子,關掉火。
「怎麼了?」
我把手放在妳肩上,扶著妳坐到桌前。妳的頭髮沒吹,水珠順著我的袖口流進衣服裡。妳坐下以後,洗臉似地使勁用毛巾擦了擦臉,然後把它披到頭上。眼睛有點紅。
黑色的。
妳擺擺手,示意我繼續把早餐弄完,我依言回到瓦斯爐前面,背對著妳以後,才聽見妳那樣說。
出來的時候只帶了必要的東西跟錢,其他東西,你這裡都有。下雨的時候,我也想去買傘。所以走到附近的超商。可是、
妳似乎用手掩住臉,聲音變得有點悶悶的。
——只剩黑色。只剩、黑色的雨傘。
「我知道了。」
我往蛋汁裡加了些切碎的香草,香味逐漸散出來;但不知道為什麼,雨後那種清新的、有點寂寥的氣味,還是沒有被掩蓋。
「就算妳淋得好比全身濕透的柯基犬,只要回來這裡就沒問題了。」我做好自己這份早餐,灑了一點胡椒,然後端著盤子坐到妳對面。「我這裡有又乾淨又軟的白毛巾,也有換洗的衣服,也有妳喜歡的小雞床單。什麼時候淋著雨回來,我都不會介意。」
妳把手挪開,看著我,點了點頭。
「這次有票嗎?」我自顧自地開始吃起蛋捲,邊緣有點焦焦的,但我剛好很喜歡焦一點的食物。
「沒有。」妳跟隻松鼠一樣,認真地嚼著小塊的培根。「你上次跟我去看表演,明明就睡著了,這次還敢問我有沒有票。而且居然是在黑天鵝突然出現在舞會裡的時候睡著,那裡是最最最最精彩的地方啊,笨蛋。就算有票我都不帶你去看了。」
「妳上次不是說整齣戲都很精彩嗎?還有特別精彩的地方啊?」
「那你怎麼會睡得著?」
「如果是討論海明威《流動的饗宴》裡的巴黎意象,相信我是不會睡著的,柯基犬。」
「我不是要你形容我是柴犬嗎——至少要是柴犬啊。」
妳到底是對柴犬多有執著啊?雖然我很想這樣問,不過我怕妳問那我對柯基犬又有什麼執著,所以還是算了。
妳鼓著臉頰起身,去冰箱拿了罐柳橙汁,還有一碟冰檸檬片,倒了杯水以後,就把檸檬片用丟魚雷的方式扔進去。
「給你。作為交換,幫我倒。」
接著,妳把檸檬水跟沒開的柳橙汁一股腦放在我面前。
我平常只喝加了檸檬片的水或是拿鐵(對,是超商買來的那種有甜味的便宜貨,)柳橙汁是為了妳準備的。要是妳太久沒有回來,柳橙汁過期,我就只好一邊聽著黎安萊姆斯的〈How Do I Live〉一邊把它們統統從冰箱裡拿出來丟掉。
妳用兩手捧著玻璃杯,讓我幫妳倒柳橙汁。明亮的鮮黃色注入杯子,杯子對面映出的、妳好不容易又露出微笑的臉,也逐漸模糊。
「待會要去哪裡?」吃完蛋捲以後,我問,開始啜檸檬水。
「哪裡都想去。誠品、舞鞋店、吉他店——東區的每一間小店、碼頭、夜市……」
「等等,夜市要等到晚上吧。」
「晚上去夜市,說好了。」妳似乎想起最喜歡的棉花糖,笑得有點讓我不禁莞爾。「白天我們要去台北所有景點,全都要去過一次。」
「好。」
妳說完以後,又繼續開始嚼蛋捲。
認真的模樣,像是想把所有不在這裡的、缺席的時間,一次用力地補足。
「這次的假有多久?」洗盤子的時候,我問。
「胡里安苦著一張臉,說他本來想給我們三個禮拜。但是下一個地方的借用申請實在太搶了,所以這次比較短,只有兩週。」
「妳有沒有踢他?」我想像妳不開心的樣子,不禁笑了。
「沒有,我叫Camile在他的柚茶裡放瀉藥。」妳說,然後停頓了一陣子。「好啦、我忍不住把舞鞋脫下來踢了他一下。」
我想像那個場面,忍不住真的笑了。
Ya lo sé, tu eres como el viento 我已明白,妳宛如一陣風
y no te dejas atrapar. 從不聽任束縛
*
妳不在的時候,如果我沒去上班,就是在家裏看書。偶爾會去我有興趣的文學座談會。
上次,有人分享了一句歌德的話。
沒有比穿越你一個都不認識的人群更寂寞的事情。
那麼,像我們這樣還不夠寂寞嗎?我想著現在不知道在哪個國家恣意旋轉的妳。不知道妳什麼時候會回來,會緊緊抱著我,讓我覺得快要心肌梗塞似的——認知到這個事實的我,雖然不是被妳緊緊抱著,仍然覺得有點心肌梗塞。
知道妳還存在著,卻無法擁抱妳。這樣的生活,還不夠寂寞嗎?
今天下午,妳準備了三明治,拉著我到森林公園去野餐。我坐在樹下,聽妳說巡迴時的事情。
在巴黎鐵塔底下做Fouettés的時候,因為地板不夠平滑,頂多只能轉三圈;儘管如此,一對微醺的情侶經過時看見,還是大聲地幫妳鼓掌。
妳排練的時候跌倒了,胡里安一臉悲慘地對妳大喊說:「喔不、白天鵝的翅膀折了!」妳生氣地回他說:「我是稍微扭到腳踝,不是手肘!」
還有,妳參加前團員的婚禮,看見一個小男花童害羞地牽起小女花童的手,真的好可愛。
我聽見這句話,想起我們認識的時候。
那時的妳和現在不一樣:既不會煎蛋捲,Fouettés也做不到十圈。
那個時候妳才十二歲。
可是跳起舞來,真的就跟胡里安誇張地拉高音說的一樣,是隻天鵝。
燈光打在妳身上,獨舞的妳,仰著下巴,把一隻腳抬得很高很高,都超過了九十度,背脊的線條很直很直。雖然年紀很小,沒有辦法做太多困難的動作,但跳著舞的時候姿態也好表情也好,彷彿舞在夢中。有點朦朧的表情,還有一絲淡淡的高傲,不是那種蔑視一切的高傲;而是處在世界頂端的時候,很自然會有的一種傲然的感覺。
那樣的妳,出現在在我和媽媽一起去看的、芭蕾舞班的年度表演。那個時候,妳演白天鵝,在故事的中段,是因為被王子忽略而悲哀哭泣的角色;然而妳的白天鵝,連我都看得出來,像是沒有王子也可以飛越一切。
抬著下巴,視線穿過音樂廳,凝視著一個高遠的所在。那樣的妳,看起來非常自由。
我跟媽媽說:「白天鵝真漂亮。」
媽媽告訴我,我可以在表演結束以後,親自告訴白天鵝。
我聽了以後有點緊張,白天鵝會願意聽我這個人類說話嗎?可是,我還是想親自告訴妳,妳是我見過最棒的白天鵝。
後來,我才知道,媽媽是妳國中的班導師。
妳很開心媽媽真的去看了妳的表演,拉著我媽媽的手,笑得歡欣無比,表情跟舞台上的模樣截然不同。離開舞台以後,妳就不是白天鵝了。
跟我一樣都是人類。
我和妳打招呼,還說了我真的很喜歡妳演的白天鵝。妳看著我的臉,然後突然跑到妳媽媽身後。然後偷偷探出頭來,看了我一下。
之後我知道妳唸的班級和我差三班,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我不特地去找妳,因為我每次過去的時候,都會有人對妳吹口哨——即使我只是過去問妳,要不要去看《皆大歡喜》改編的現代舞劇(我覺得這怎麼樣都算不上約會。)上了高中以後,我上了間男校,妳則就讀明星學校的舞蹈班,騎腳踏車到妳那裡要半小時。我偶爾會騎過去,但在我爸不再寄贍養費過來以後,我找了家獨立書店打工,就很難常常去了。
不過,年輕的、剛開始青澀交往的我們,還是會天天通電話。我又值更多書店的班,才能負擔電話錢。可是,聽妳說話,讓我覺得那些錢花得比什麼東西都值得。
那時,既不是永遠不會見面,卻也不能輕易見到面。
和我們現在的情況,是不是有點相似呢?
「我不念大學了。」
公園裡,妳喝著路邊攤賣的紅茶冰,那樣告訴我。我喝的是自己準備的檸檬水,那天的檸檬,味道格外酸,害我幾乎連話都沒辦法說。好不容易嚥了幾次口水,我才開口。
「妳媽怎麼說?」
「就是我媽介紹我認識舞團總監的,他看了我們畢業的表演,直接去找我媽。」妳說,露出感到可笑的表情。「說來很好笑,那個人拉著我的手,用超級誇張的腔調說我是『天生的白天鵝』。像這樣,我學一次給你聽。嗯咳——我說,Charlotte、my dear,妳是『天生的白天鵝』,天生的!我看過好多年輕女孩子,但是妳是最好的白天鵝!」
妳把帶著奇怪腔調的中文模仿得維妙維肖,我很想笑,可是笑不出來。
「那妳之後要做什麼?」
我知道,這個問題很突兀,可是我忍不住不去問它。
「跟著胡里安——那個舞團總監——去巡迴表演。我媽會存錢到我的旅行帳戶裡。」
「不會留在台灣了嗎?」
妳轉過頭來,用感到奇怪的表情看著我。
我們才剛開始交往不久,所以我還不明白,妳討厭別人問一些答案根本不重要的問題(所以妳不會問我諸如「你媽跟我如果掉進水裡,你會先救誰?」的問題)要是有人問了,妳就會抬起頭,用那種表情看著對方。
現在,妳正用那種「一加一難道不是等於二嗎?」的表情盯著我看。
「我喜歡跳舞,只要有地方可以讓我跳,我就會去那裡。」然後,妳撐著下巴,拾起我們坐著的草地上的一片樹葉,很感興趣似地看著,一邊說。「就算全世界只剩南極可以跳舞,我也會穿著鋪絨毛的舞衣到那裡去。」
「所以妳想把跳舞……當成工作嗎?」
我不該繼續問的,妳的表情越來越黯淡。
我知道,舞者的未來是很不明確的,只要被後起之秀取代,就只能拋棄原本的夢想,乖乖地回歸現實。那時的我,到底是不願意妳再也抓不住夢,從天空墜落到泥濘;或是不願意妳就這樣惆悵地、看著永遠都沒有機會觸碰的星星,活在平實的地面呢?
無論如何,那個時候的我,單純只有一個想法。
不能再更遠了。
不能讓妳到海的另外一邊去。
「我只是想跳而已。」
妳像是受不了似地站起身。
「我下禮拜要飛走,去波士頓。你要來不來都可以,時間我晚上再跟你說。」
那是第一次近似於吵架的場景。
但是,自從妳選擇跳舞以後,那樣的場景像是捲不完的毛線團一樣,在我們的生活裡,無論拉多久都看不見盡頭。
頭幾次,我會很努力算時差,想辦法在妳休息的時候打給妳。可是,越來越辛苦了,我打去的時候妳正在排練也好、妳打來的時候我正在工作也好,這些時候,都只讓我們感到很疲憊。
「喂、喂喂?可惡——」
我重撥一次,試著突破巴黎的入境限制——不會連打國際電話都要有簽證吧?可惡的歐洲國家。
「……喂?」
「啊、太好了,終於通了,我——」
「我剛剛在做Fouettés、十二圈。」
妳突然說。
「哦、真的啊?太棒了,那——」
「最近不要打來。我們練習的時間很不固定,我本來想做到十五圈,可是定不下心,因為我常去的那家咖啡廳服務生罷工,我沒有吃到午餐。我剛剛好不容易抓到感覺了,換你——算了,抱歉。」
「是我的錯嗎?」
我看著濟慈的〈雲雀〉,試著想出期中考試的時候教授會怎麼出題,但是妳冷靜——或者說因為心情不佳而顯得冷酷——的聲音,讓我全身發冷。
「不是、我沒有那樣說。所以你打來做什麼?」
「我……」
老實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這麼努力要打給妳。我本來有很多話想說,我想告訴妳我拿了書卷獎、告訴妳我變成了書店的正職員工、告訴妳我去出版社找了打雜的工作、現在我一個月有兩萬多塊的薪水……可是,事實上,比起告訴妳什麼,其實我更想聽見妳的聲音。
我想確認,妳是不是還存在?
對於沒有離開過台灣的我而言,巴黎好遠好遠,遠得連打電話都收不太到,遠得像是在另一個世界。如果不這樣常常說話,我怕我們總有一天會變成陌生人。
陌生得就好像,我們原本就跟白天鵝和人類的命運一樣,注定不會有交集。
我隨便說了什麼,就掛上電話。
*
「不要……」妳把臉貼在窗戶上,傷心地說。「本來今天要去陽明山賞花的——我討厭下雨。」
我選好CD,然後聽著V.K克的鋼琴樂,開始喝咖啡。今天的咖啡是依然很便宜的三合一咖啡,儘管如此,裝在馬克杯裡的咖啡,還是飄著幾乎無異於高檔咖啡的蒸氣。我也幫妳倒了柳橙汁,今天用的是馬克杯,上面有黃色的小雞圖案,雖然有著奇怪的豬鼻子,但是妳很喜歡牠。
我想著常常在電視上瘋狂播送的超商廣告,要是妳在台灣,恐怕我會淪落到天天吃微波食品,只為了幫妳多湊一點的淒涼命運。
「今天來玩桌上遊戲怎麼樣?反正下雨的話哪裡也去不了。」我提議。
「又是賣剩的失敗進口品嗎?」妳轉過頭來,用一種有點鄙視的表情說。
「怕會輸我就直接說嘛,柯基犬。」我故意說。
「雖然我知道你是在激我,不過這挑戰我接了。處罰是什麼?」
「做完以後我不要睡地板。」
聞言,妳露出受不了的表情。「不要說得我好像有那樣要求過你好不好。」
「好吧、認真說。」我啜了一口咖啡,味道雖然滿廉價的,卻讓我感到安心。「輸的人要做晚飯跟洗碗。」
「怎麼樣我都算輸吧。」妳瞪我。「我晚上才不要吃蛋捲呢。贏了也是輸、輸了還是輸,真是亂七八糟。」
「對不起嘛,不過,妳做的飯是天下第一好吃。聽到這種評語開心嗎?」
「我為什麼要對讓我多了一大堆工作的評語感到開心啊?」
「妳都笑了——所以不是開心是興奮?」
「快點去拿啦。」
我只會做蛋捲。比起我,妳會做的料理很多,味道也更好,而且因為長年待在國外,所以還跟團員們學了很多異國料理的作法。上次那道西班牙海鮮飯,讓我第一次覺得,妳有出過國真是太好了。
我去書房拿那個被妳稱作失敗進口品的遊戲。確實,店長喜歡各式各樣的桌上遊戲,也會經常從國外批來很多新款遊戲;然而,就跟書有好有壞一樣,遊戲也是有好有壞。
妳看到遊戲說明書上連formula這個字都拼錯的時候,激動地問我真的只剩這款嗎?
怕輸我就說嘛,柯基犬。
我滿意地看著妳鼓起臉頰,對這句屢試不爽的激將法起了反應。
和今天一樣。
過去,也有一個下著雨的日子。
那是個雨怎麼樣都停不了的季節。一場場的雨爭先恐後,似乎是害怕在季節結束前無法落地。
妳寫E-mail告訴我,妳現在在俄羅斯,那裡就和巴黎一樣,是芭蕾舞者重要的地方。妳說妳很喜歡《胡桃鉗》,故事妳已經讀過了,所以跳起當中糖梅仙子的角色,融入得比雨滲進土裡的速度還要快。
「——抱歉,我沒辦法去看表演,可是相信妳會順利的。」
我無怨無悔地讓方塊字冷卻自己激動的心情。打完回信,我按下傳送。
我們之間,已經捨棄了通話的方式,而是選擇用電子郵件交流。幾次溝通下來,我發現我們居然意外適合這種看似冷淡的交流方式。郵件至少兩天要有一封,幾個字都可以,內容可以是任何東西,就算只有「My life here sucks!」這種簡短的英文——妳大概是被美國來的Julie傳染,有時候會用這句話取代原本應該寫在信末的祝福詞——也沒有關係,另一個人可以回信,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這樣一來,我們可以專注在自己的生活,同時也不會斷了跟對方的聯繫。我不用因為快上課了,而不得不打斷妳說妳看到《小王子》的手稿時有多興奮;也不會因為妳突然必須要加練,而讓我連唸我最近喜歡的詩的時間都沒有。
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反覆唸過好幾次「我很想妳」之後把它刪掉,當作沒有說過。
妳回信,開心地告訴我,妳爸媽都會飛去俄羅斯看表演。妳們在表演結束後,會去冬宮參觀,然後也會到聖彼得堡……我想,如果能在寒冷的北境緊緊擁抱妳,一定會很幸福吧。
但是,我還是只能像現在一樣,繼續一字一字打著畢業論文裡的引用註解。
Eres tan fuerte que a todo te atreves 妳好似堅強得無畏一切
Eres tan frágil que te quiero abrazar 卻也脆弱得讓我想擁妳入懷
手機傳來〈If It Means A Lot to You〉的聲音,等不及電話響第二次,我馬上接起來。
是妳打的。
距離上次通信只有不到四十八個小時。現在是凌晨四點。
電話一接通,我就聽見妳爆出一聲讓我頭不斷嗡嗡響的哭喊。
飛機出事了。
我一邊聽妳斷斷續續地抽泣,一邊打開電視跟廣播,一瞬間,悲慘的消息和妳的哭聲全部一起墜入我的腦海。我忍耐著腦袋的空白,不知道要說什麼讓妳冷靜下來。即使如此,我也沒有掛掉電話。我一直保持通話,直到妳哭得失去力氣。直到妳連電話都沒掛就哭到昏過去,夢囈盡是糖梅仙子跟胡桃鉗、克拉拉、魔法、芭蕾。
如果我不要離開台灣、如果我沒有離開台灣……他們就不會死掉了。我媽明明很怕坐飛機,卻還是勉強自己跟我爸一起飛過來,如果我沒有把票寄給他們,如果、如果……
我可以提出一千個一百個故事,告訴妳,設想如果是沒有意義的;但我抓著電話,嘴巴乾得不得了,只能聽著妳在夢裡發出哭泣。
就算我懂一百首詩又有什麼意義?
——當中並沒有任何一首,可以用來安慰還活著的人。
妳回來了。
現在是清明連假,我不用上課。我開我媽的車去接妳。在機場門口,我不管航警大聲叫我把車開走,一下車就跑向妳。
跑向拖了一個行李箱,在這個雨季裡,看起來比任何人都要單薄的妳。
妳緊緊抱著我,軟軟地滑了下去,跪到地上。
據說,妳的哭聲大得讓航警以為我綁架妳的家人,然後開著車來把自國外趕回的妳帶走。我說不是,她的家人已經——我搖搖頭——航警還沒聽完就大吼說啊哈!你自己說的!
我好不容易解釋清楚以後,他小小聲地說,在清明節前遇到這種事很可憐,叫我要好好照顧妳,還說他會幫我顧著車,要我帶妳去喝點熱的東西。
聽到他的話,我才想到這件事。死亡、清明節。
這個荒謬的巧合,讓我比看完馬克吐溫的短篇小說集之後,還要更感到可笑而淒涼。
很多人來了。在這種時候,我才記起來,妳其實是個千金小姐。不過是因為妳除了學芭蕾以外,不希望接受其他的菁英教育,才過著普通的學生生活。
有人會幫妳處理好所有事情:律師不顧喪禮灰色冷鬱的氣氛,硬是要向妳宣讀所有遺產繼承的事項,被妳狠狠揮了一拳;葬儀社的人偶爾會過來請妳去跪下、哭或是做別的事情,妳不發一語,統統照辦;財經記者一臉興味盎然詢問妳,打算要親自繼任董事,還是讓原本的董事代理繼續任職。
我幫妳揮了他一拳,他倒在地上說要告死我。
所以等他站起來以後,我又揮了一拳。
「請節哀。」
「我很遺憾。」
「Charlotte, sorry about your parents.」
面對來致意的人,妳咬著唇,用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醜的笑臉,送走他們。
「謝謝你們,爸爸媽媽知道你們都來送他們最後一程,一定會很高興。Thank you very much.」
喪禮結束後,妳讓葬儀社善後,然後撐著黑傘走到涼亭。我跟妳坐在一塊,安安靜靜的。雨沿著涼亭的屋簷低下來,讓人看著看著幾乎出神,直到我聽見妳的聲音。
「胡里安讓我請三個禮拜的假。」
我轉過頭看妳。妳的側臉,看起來既美麗又哀傷。
「是嗎、那妳好好休息。我會、我……」我咋舌。
我在說什麼?我應該說什麼?
「我們可以一起吃幾天飯了。」妳用右手掌把眼淚擦掉。「真難得。」
我很自然地環住妳的肩膀。妳在我的懷裡輕輕顫抖,像是掉進現實世界的糖梅仙子,害怕得不停流淚。我用力呼吸,我不能跟著妳一起哭。
「——我沒有、沒有家了……」妳突然說,聲音開始哽咽。「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I have dozens of houses, but I have no home...」
我有很多房子,但是我沒有家。
我停止呼吸。
我無法像讀其他人的故事一樣,冷靜地讀、冷靜地分析妳的故事,其中有什麼意象、什麼描述手法、什麼隱喻、什麼時代意義——我只想成為作者,不管會不會讓整個故事變成二流小說、連最糟糕的出版社也不要,我也想寫給妳永恆的平靜跟幸福。
但我只是人類。
我不會Fouettés,無法上台跟妳一起跳舞;無法牽著妳這隻白天鵝的手,帶妳遠離會被黑天鵝迷惑的愚蠢王子;無法跟妳一起追尋夢想,離開故鄉。
「我已經找了書店附近的公寓。」我摸著妳的頭髮,感覺把臉埋在我胸口的妳,眼淚無聲地染濕我的衣襟。「妳以後,可以來找我。我永遠不搬家、永遠不去旅行,妳打來我接不到,妳就留言,妳來的時候我不在家,妳就去我媽家等我,我回來再去接妳……我可以當妳的家,妳可以回來我這裡。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只要回來,就不會有問題了——」
我只能成為妳的歸處。
妳緊緊抓著我的手臂,哭得癱軟下來。
接著,我感覺到,妳很艱難但很努力地,在我懷裡點了點頭。
雨越下越大了。
那場雨,洗卻了暮春最後一抹安靜的顏色。
*
Vuelves a mí cansada, 妳回到我身邊時
de tato andar sin un lugar 總因為行止漫無目的而疲憊不堪
Hoy otra vez cuando te miro en mi cama 再一次地,醒來時看著躺在身旁的妳
No quiero dejarte escapar 想著這次不再讓妳溜走
之後,妳大概七或八個月回來台灣一次。一次待兩到三週,很短。
短到我的床還沒有染上妳的溫度,又再次只剩冷冷的半邊。
這樣的生活硬是持續了五年。妳回來的時候,我的生活就像在天堂一樣;而妳走了、夢醒了,我又回到灰暗寒冷的人類世界。
這種生活就像釀酒,用沒有妳的時間釀出一點點醇美的、短短的相處時間。
如果能再多喝一點就好了。
店長問我,有沒有考慮要跟妳結婚。我蹲在地上,一邊整理「失敗的進口品」,一邊搖頭。我告訴他,我們都還那麼年輕,儘管我有穩定的出版社工作、假日的獨立書局兼差,我還是不想這麼快就跟妳求婚。況且,妳的工作必須長年待在國外,而且妳還能跳,所以絕不會答應。
這句話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我在店長看不到的地方把兩根手指交叉。
店長翻了個白眼。「你有沒有試過『不結婚就分手』這招?」
「店長,這樣太過分了。你老婆應該沒跟你說過什麼『再進失敗的桌遊就離婚』之類的吧。」
「靠,她好像沒想到這件事。你別跟她講。」
在路上拿到的傳單躺在我口袋,印在上面的戒指圖案,即使是在紙上都顯得明亮無比。
晚上,看完芭蕾舞表演後,妳小聲埋怨,我流口水的痕跡,在灰色的西裝上明顯到讓妳覺得好丟臉。我覺得很奇怪,明明妳才是小笨狗,結果丟臉的反而是妳。妳回我說妳是茉莉兒。
這種輕鬆平凡的氣氛一直持續到我們用完主菜,我拿出裝著求婚戒指的盒子為止。
我不曉得的是,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看到男方打開小絨布盒的時候,會露出驚恐表情的女人存在。
「這應該不是週年紀念……之類的吧?」妳放下原本要就口的香檳,擦了唇蜜的嘴巴愕然地微微張著,許久以後,這樣問道。
我微笑著搖搖頭。「喜歡嗎?」
妳輕輕把盒子推回我面前。「現在、還不行。我還能跳,我不能留下來。」
直到妳皺著一張小臉,起身離去,我都掛著像是畫在臉上的表情,僵硬地微笑著,不發一語。似乎過了一世紀後,服務生遞給我一張餐紙,我才知道,我的眼淚把絨布盒子都浸濕了。我離開餐廳,看見妳坐在外面的長椅上,雙手像是祈禱什麼一樣緊緊交握。
「回去吧。」我說,沒有牽起妳的手,但是放慢腳步,讓穿著跟鞋的妳不至於落後太多。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然後,我們沒有睡在同一張床上。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妳明明就在我的屋子裡,我卻沒有緊抱著妳入睡。
等到我去廁所吐完出來,發現天已經亮了。我去浴室像是徹底消毒似地盥洗一番,直到我的臉跟牙齒因為刷洗太多次而發痛。之後,我直接到廚房,開始煎蛋捲。
鳥叫第一聲之前,妳就醒了。盥洗完後,妳整整齊齊地走進廚房,逕自坐在桌子前面。
我們之間瀰漫著一股讓我難受不已的沉默。
我煎完兩份蛋捲,放了一份在妳面前,妳小聲說了謝謝,開始吃。我像機器人一般又去倒了水跟妳的柳橙汁,試著不去想昨天晚上的失敗。
「妳想跳到什麼時候?」
這個開頭比捅進敵方士兵肚子裡的刺刀還要尖銳;不過來不及了。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妳要跳到幾歲?」我吃不下,乾脆把蛋捲推開,一口喝掉半杯檸檬水。「妳要跳到幾歲,我就要等妳到幾歲,妳知道嗎?」
「你醉了。」
「我沒有,」我咬牙,宿醉的影響力開始發作,頭側痛得像是有一根鐵鎚死命敲打。「我不會用喝過酒的樣子嚇妳,跟妳談事情。」
「你昨天被我拒絕以後就一直這樣,要嘛不講話不理我、要嘛像這樣,哪像是在談?」
「我只是頭痛。重點是,妳到底有沒有想過,我們這種情況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我跟你說過,」妳用掌根揉著太陽穴,一臉煩躁。「我要跳到不能再跳為止啊。」
「一定要跟著胡里安嗎?一定要在我碰不到的地方跳舞嗎?」
「在國外有更好的發展——天啊,為什麼我們以前討論過的問題,現在又被拿出來老調重彈?我以前明明都跟你解釋過了、都說過——」
「現在情況不同了,現在危機升級。」我頭痛到瞇起眼,妳起身幫我把水倒滿。「妳幾歲才要結婚?」
「為什麼一定要結婚?結了婚,我就不能跳舞了,對不對?我不要。」
「妳為什麼那麼自私?我的需求呢?這種情況、真的、真的……我受不了了。」我抓住叉子,克制用它刺穿掌心的衝動。「我受夠了。五年了,太久了……」
「如果你不要過這種生活,我們可以不要、不要勉強對方啊……我也很難受、很難受很難受的……」
妳抖著手,把蛋捲端開;而不是和像電視上演的那樣一樣,姿態誇張、蠻橫地把它掃下桌。我知道,妳哭過以後,會抓起叉子,慢慢把蛋捲繼續吃完。
妳從來沒有把我做的東西剩下來過。妳會抱怨我只作蛋捲,但是妳每次都會吃光它。
想起這件事,我用手掩住臉,想哭卻哭不出來。
——我在做什麼?
我正在用一條鍊子栓住我的白天鵝嗎?
為什麼當初我愛的是妳的自由,現在卻恨妳如此奔放不羈?
那個早上,妳就走了。
我看著妳關上門,整個人只想喝酒喝到醒不過來;但我還是回到電腦前面繼續工作,發E-mail給所有拖稿的作者,好聲好氣請他們儘快回信。我繼續用日常的冰冷與孤寂,醞釀下一次和妳一起度過的、跟酒一樣聞之芳香而入口苦澀的時間。
Desperte mil noches preguntándome 千百次夜裡我自問
si amarte no es dejarte ir 是否愛妳反而該把妳留下
*
後天妳就要離開了。我們今天一起逛超市,妳說要下廚做飯。台灣的超市和國外的很不一樣,妳買了很多餅乾糖果,說想帶一些回去吃。我看著妳猶豫該買拉拉熊的巧克力棒還是果凍,乾脆兩種各拿兩份,放進推車。
「我準備一份在家裏,下次妳來就不用買了。」我摸了摸妳的頭。
妳還買了很多蔬菜跟肉。妳說我肯定不會自己來超市買這麼多食材,難怪櫥櫃裡除了三合一咖啡就是罐裝咖啡,不然就是泡著喝的穀片。我說做編輯工作時實在很難有心情吃飯,交稿以後我有幾天都會正常吃啊。
妳瞪我。「換泡康寶玉米濃湯最好叫做正常吃。」
怪了,我明明就把這個戰備存糧藏得很隱密的。
我們中午就在那裡吃飯,吃披薩、喝芬達汽水。妳看著小朋友跑來跑去,一臉開心的樣子。妳很喜歡小朋友,我也是;然而,我們已經快要沒有時間可以生小寶寶了。
我咀嚼這個事實,感覺嘴裡的橄欖突然失去了味道。
「你知道嗎?」有一次,妳窩在我懷裡,讀完書,突然這樣說:「有一種鳥,牠成年以後,會用心找到一個最棒的配偶,用棕櫚枝跟梧桐樹葉,造出牠們所能想像的、最美的巢。」
「是嗎?」我聽著西文歌,半夢半醒地說。「然後呢?」
「牠們會離開哦。」妳說:「會展開一段不知道多久的旅程。牠們啊、會一直飛一直飛,直到翅膀再也拍不動,才會回來。」
「那麼,牠們的另一半一定很可憐吧。」我把頭仰起來,看著天花板上的印花圖案。「為什麼,那隻鳥一定要飛走呢?」
「牠想知道自己的翅膀可以飛得多遠吧?」妳想了一下,然後說:「或許可以繞過整個世界,然後直接回到家裏呢。可以自豪地跟另一半說整個世界的故事,然後再也不用離開哦。」
再也、再也不用……
我假裝就這樣睡著之前,聽見妳有點哽咽地、充滿期望地,任由這句話和淚水一同滴落在畫著一個小男孩的書頁。
他有一隻鳥。
妳曾經很認真地說,不是他「養了」一隻鳥,而是他「有」一隻鳥。我說好、好。
那個男孩幫鳥在樹上做了一個巢,那個巢很漂亮;而且,男孩以為所有鳥都像烏鴉一樣,喜歡亮晶晶的東西,所以把彈珠、汽水瓶蓋、胸章都放在巢的旁邊裝飾它,希望鳥會開心。
儘管鳥很少來到這個男孩特地建的巢。牠一年到頭都在異鄉的天空飛翔,偶爾才回到巢裡休息。
妳看著書頁上,等待鳥、看著空空的巢的男孩。
「是個寂寞的故事。」我看著巢,然後說。
「對不起。」妳說。
聞言,我緊緊地抱著妳,輕輕摩挲妳剛洗過澡、還沒吹乾的頭髮。
做什麼突然給我道歉呢。我小聲說。
妳沒有說話,逕自翻到書的最後一頁,藍天的遠方,映出一個小小的影子。誰也不曉得那是不是男孩珍愛著的鳥;即使是,誰也不曉得這次鳥回來了,是不是又會在某天飛翔遠去。
「天空、很棒。」
妳輕輕地說。
「可是,沒有任何一隻鳥,可以永遠飛翔而不落地。牠們,總是有個歸處。幸福的鳥一定都有一個巢,一定有誰,會在某個地方等待牠。」
我幫妳把繪本合起來。
這個世界真不公平。我在心裡說。
可是,我需要妳。就算只能作為妳的家、妳短暫的歸宿,我也不該感到不甘。
*
最後一次,儘管不是真的、這輩子最後一次,我還是格外地認真。之後,妳把我的手臂撥開,臉朝向窗外睡著了。我從後面抱著妳,聞著熟悉的味道,也沉入夢鄉。
凌晨,我感覺到妳輕輕撥開我抱著妳的手,翻身下床。手機震動的聲音隱約傳來。我的意識朦朦朧朧的。我聽見妳用英文說了什麼,然後嘆了口氣,開始走過房間,收拾衣物。
有好幾次都是這樣,妳沒有叫醒我就走了。醒來後,我走過每一個房間,以為妳只是想捉弄我,卻發現妳真的趁我還沒醒的時候偷偷離開了。有好幾次,發現到這個事實之後,我都靠著牆滑到地板上,用手掩住臉。感覺自己就像被媽媽丟在遊戲場,手上還拿著冰淇淋的小男孩。
在妳收拾東西的時候,我假裝睡著,不久,感覺到妳把嘴唇湊到我耳邊。
「我……」
我翻了個身,睜開眼,把臉湊向妳。
妳嚇了一跳,想要後退,但是我摟住妳的脖子。
摟得很緊。
為什麼?為什麼要猶豫?說出那三個字一點都不難啊。
如果妳希望,我可以說上百遍千遍。但是,我們都知道,那三個字太重了。
會重得讓妳再也不能高飛。
「……就算妳淋得好比全身濕透的柯基犬,只要回來這裡就沒問題了。」我勉強睜開眼睛看妳,悄聲說:「只要回來就沒問題了——我會、一直在這裡。」
「我會回來,我一定會回來。」
妳咬著唇,用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醜的笑臉。那是妳在那個下雨的日子裡,用來回答一切問題用的表情。看到妳的臉,我問不出那個問題。
可以留下來嗎?
妳帶上門以後,我用被子蒙住頭,悲傷得全身都在發抖。
要是問出那個問題,一切都會結束吧?等待也好、寂寞也好。
不知道多久以後,鬧鐘響了。
今天是星期二,早上九點有編輯會議、中午要跟另一個出版社談聯合簽書會的事情、下午要去看排版,晚上要寫專欄跟兩個企劃書。
鬧鐘響著,我還是沒有按掉。
我想在新的一天開始之前,稍微再停留在夢中。
停留在妳還沒離開前的時間。
Hoy comprendí que es imposible atraparte, 我已瞭解我無法束縛妳
debo dejarte volar. 而是應該讓妳飛翔遠去
(完)
【後記】
原本我把「妳」設作動作片女演員,不過設想到後來,發現以台灣的環境,要描寫動作片女演員出道的情況還真的有難度,所以放棄。反正我發現把「妳」寫成芭蕾舞者更好,我喜歡芭蕾舞。
故事中經常提到的Fouettés是芭蕾中常見的單腳旋轉,能連續轉上十幾圈的舞者真的非常厲害。
我很喜歡這個動作。
靈感來自於一邊上課一邊趕著在筆記本上寫下的這一段:
Una mañana la lluvia temprana(一場清晨的雨
sin un abrigo te trae hasta aquí 把無遮無掩的你帶來這裡)
妳接過毛巾,連謝謝都沒說就開始擦起頭髮。我靠著門,直到妳抬起眼睛,用帶著責備意味的可愛表情看著我。
寫下這些句子後,突然很想寫一個故事。
一個被索求溫暖的人,愛著他總是飛得很遠很遠的鳥。
回頭來看的時候,我想找個地方,試著流眼淚。
但是找不到。
悲傷的情緒就這樣悶在血管裡面,還滿不舒服的。但是,我還是很喜歡這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