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雙眼,映入眼底的是烏雲密布的陰冷天空,奄奄一息的我躺臥於一艘破船裡隨江水漂流,不斷落下的冷冷細雨,攜著蝕入膚骨的寒意,無情地打在我佈滿傷痕的瘦弱身軀上。
前天我和一群乞丐在討飯的時候,一名路過的富商見我年紀最小,心生憐憫就隨手多塞了幾枚銀子給我。但他離開後,其他老乞丐見到我多得的銀子,便紅了眼,氣勢洶洶地撲打過來要搶我的錢。
但即使被他們毒打狠踹,我骨子裡的硬脾氣就是不肯屈服,我死命緊抓著銀子不放,並找到機會狠狠咬了其中一名乞丐的大腿,推開其他乞丐趁機逃跑。
那些乞丐當然不肯善罷干休,向一群瘋狗般死命追趕著我,我就這樣一路逃到河岸邊,情急之下,我跳進繫在岸邊的破爛小船,駛向江心逃離了他們,但我討的銀子也就這麼掉進河裡,只有留下滿身大大小小的傷口。
本來我就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苦日子,逃到船上後更是滴水未沾粒米未進,受重傷的羸弱身體早快到了極限。
雖然經過了幾處可停靠的岸灣,但我始終都沒有把船划過去,因為不論去哪裡,都沒有屬於我的歸處。
我赤條條的降生於這世間,從沒見過自己的爹娘一眼,從有記憶開始就過著乞討維生的日子,不知道自己的年紀,卻看盡了世間人情冷暖。
就像前幾天的乞丐們,一開始他們充滿善意地接納我成為一份子,還會分我一些殘羹剩肴,然而見了我的銀子後卻瞬間變了臉,發狠地把我往死命裡打。
我不想花費心神去恨他們,因為我所見過的人也大都是這樣,這世態炎涼,大抵就是如此了。
我就像漂泊於天地間的浮萍,無所依托的孤弱,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死去,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這樣也好,不會再餓肚子也不會覺得疼了。
我緩緩閉上雙眼,靜待微弱呼吸徹底停息的那一刻。
但就在此時,我卻隱然感到有股陌生的力量反抗著江水流向,推動了載著我的破船往岸邊靠攏。
「喂!撐著點啊,我馬上找鎮裡的大夫幫你治傷!」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某人清脆高亢的呼喊,稍稍喚起了我的幾分神智。
迷迷糊糊之際,我綿軟無力的身軀倚靠在某個人的身上,方才呼喚我的聲音又在我耳畔迴盪:「醒醒啊,你不會真死了吧?」
與雨水浸透全身的寒冷截然不同,一股屬於生命脈動的暖意,撫貼在我被雨淋濕的臉龐上,我撐起沉重的眼皮,看見了一名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男童湊到我面前。
在朦朦朧朧的雨幕中,他注視我的明潤眼瞳蘊涵著水光,清亮得彷彿能滲透進心底一般。
「太好了,你還活著,我馬上帶你去我家!」
再度陷入昏迷之際,殘留在我最後感知裡的,是屬於他掌心的溫度。
* * *
「唉乃〜」
綿長響亮的么喝聲,悠然地漂蕩入我的意識中,牽引我緩緩睜開雙眼。
我身下躺臥的軟柔床榻,身上的乾淨衣衫,身處的陳設簡樸的臥房,還有室內飄散的清透水氣,融混若有似無的淨逸花香,陌生的景物讓我不知自己身於何處,猶若身在幻夢中。
「江大夫說你今日就醒了,說得還真準耶。」
我循著聲音望過去,只見一名穿得素淨的男孩兒立於門邊,他那雙水靈清亮的眸子,喚起了我記憶裡那濛濛細雨中的面容。
「這碗蓮子粥是我偷偷去客棧的小廚房裡煮的,不過這是我第一次下廚,可能味道不怎麼樣就是。」生得清秀的眉眼彎得笑吟吟的,他捧著一碗熱呼呼的東西朝我走來,然後一屁股坐在我床邊的凳椅上。
那碗粥冒出的氤氳熱氣攜著淡雅香氣,徹底勾起了我的食慾,餓得兩眼發直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逕自從他手中搶過那碗粥,大口大口把粥的扒進嘴裡。
「哇,你吃得像餓死鬼一樣,你是餓了多久啊?」
我沒有回答他,只顧著埋頭吃粥。
被燙得舌頭發麻的我嘗不出什麼細緻的滋味,黏糊糊的熱粥裡,有些米飯沒有熟甚至還結了塊,但是再豐盛的珍饈佳餚,也比不上現在紓解我飢餓的這碗清粥。
「你的傷還會痛嗎?你為什麼傷得這麼重啊?江大夫花了好多膏藥來治你呢,你是怎麼摔的啊?」
見我把粥吃得碗底朝天得乾淨,他就連珠炮似地問我一連串的問題,偏偏我的頭還有點昏沉地脹痛,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
「為什麼…你要救我?」
我從些許乾澀的喉間擠出沙啞的聲音,不自覺道出心中最初的困惑。
「為什麼?有什麼好問的,不然你要誰救你啊?」他理直氣壯地把這件事說得是天經地義,反而疑惑我怎麼會問出這怪問題。
「可是,我身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你……」
我還是想不透他為什麼要救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他看起來就是衣食無虞的好人家的孩子,照理說不會想要搭理一個滿身破爛的小乞丐吧,意識到這點的我,在他面前感到自慚形穢。
「這還用你說,我當然看得出來啊,你這人可真怪耶。」他卻毫不在意地咧嘴而笑,對我露出潔白皓齒。
「反正我把你帶這來了,你就不要再問東問西啦,而且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耶,你為什麼摔得那麼重?」
「我這不是摔的,是被人打的。」
我心平氣和地向他坦白,他聽了之後大感震驚,義憤填膺地說道:「這世上居然真有人這麼過分!?把你打得差一點就要死了啊,到底是誰這麼狠心啊?」
「這個……」我回憶起那些乞丐分我剩飯的和善笑容,以及毒打我的狠戾表情,想說的話就硬生生地堵在喉頭,他看見我難過的神情,便搖頭說道:「好吧好吧,不想說就不問你了。」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你從哪兒來的啊?你的爹娘呢?」
「我沒有爹娘,也沒有名字,我也不太知道自己從哪來的……」我的聲音就像抹遊魂般飄了出去,內心也空落落的沒個底。
「怎麼可能?我看你跟我差不多大,怎麼活到現在,連自己的名字和爹娘也不知道?」
「該不會是傷得太重,把頭也給撞了,把什麼事都全忘記了?」他一臉驚訝,像遇到珍奇異獸似地不敢置信地望著我。
「我不是忘了,我是真的什麼都沒有……」說這句話時,我的心底湧起一股莫名的酸楚,雖然是心裡早就明白的事實,但當化作言語說出口時,卻比想像中難受。
「好吧,你沒有名字的話,我就幫你取一個就好啦。」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自顧自地接著說道:「漪洀,你就叫做漪洀吧,我的名字是清漣,我們的名字是一對兒的,合起來就是『輕舟漣漪』,很有趣吧。」他親暱地喊著幫我取我的名字,凝視我的圓潤水眸涵著雨過天霽的明淨光采。
那一刻,我空寂已久的心湖彷彿湧入一股活泉,泛起陣陣漣漪。
「而且你別擔心,這連方鎮的人都很好,還有我會護著你,沒人敢動你一根寒毛的,哈哈。」
「清漣,你這小鬼又丟下事情不做跑到哪去了啊!?還不快給我滾出來!」
但門外猛然爆出的一聲怒吼,讓他嚇得縮起身子,瞬間打破他穩重可靠的形象。
* * *
「小二,給我一壺蓮心清露。」
「好的,馬上來。」
我趕緊端茶給邊桌的客人,在櫃檯算帳的清波姨,看著我忙碌的樣子,便喚我到她跟前來。
「漪舟,你傷還沒完全好,剩下的交給我來做,你就先去休息吧。」
「沒關係,我做這點活不礙事的。」
清波姨的關切慰問讓我倍感暖心,清波姨是清漣的娘親,當初清漣帶我來到青門客棧,清波姨憐憫孤苦無依的我,便收留我做客棧的伙計。
如今我在這已三月有餘,康復了大半的我也開始幫忙青門客棧的生意。
這家青門客棧是連方鎮內唯一的一間客棧,由於連方鎮位處南方偏鄉之地,平常只有途經南嶺的商旅或隨處漂泊的行客會前來投宿,清波姨家代代經營客棧,就是為了讓行經連方鎮的過客有個歇腳之處。
「真是的,要是我們家清漣有你一半的勤快就好了,眼下他又不知跑去哪了。」清波姨無奈地輕嘆一口氣,此時又有一名客人踏進了客棧。
「掌櫃,好久不見啦。」
「宋說書,你今年怎麼來這啦。」
清波姨熱誠地招呼來客,只見那人面寬體胖,年紀看來是三十來歲,雖然穿著簡便的褐布衣衫,雙肩揹著的大竹篋卻掛滿五彩繽紛且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讓人不禁好奇竹篋裡頭裝著什麼東西。
「因為這裡水鄉風光好,人情味更是讓人無限懷念,所以我在外飄遊久了,雙腳卻還是跟著心,一起回到這兒了啊。」
宋說書隨手打了幾聲響板,說話的韻律隨響板的節奏快慢起伏,顯得妙趣橫生。他身上雖沾染些許櫛風沐雨的塵泥,卻不減他神采奕奕的飛揚煥發。
「娘,我回來啦。」
清漣突然從宋說書身後鑽了出來,惹得清波姨一陣罵:「好小子,你還懂得回來?漪洀在這幫我做事,你倒在外面逍遙去!」
「好啦,掌櫃別生氣,小孩兒貪玩愛鬧是本性,況且他今日幫我招了很多聽眾,等下他們就會來這聽我說書啦,現在掌櫃還是消消肝火吧。」
宋說書充當和事佬,清波姨當下也不好再對兒子發怒,清漣悄悄對上我的目光,對我眨眨眼微吐粉舌,我便知道這又是清漣的小把戲了。
過了不久,鎮上的人就聚集到客棧裡邊,使原本清閒的客棧多了些喧騰歡鬧的氛圍,
連方鎮裡雖清淨悠閒,但也少了些熱鬧的娛樂,對鎮民而言,能聽上幾回說書就是極大的樂趣。
「好咧,就照以往的慣例,第一齣就說《蓮華緣》裡最精采的回目,『法華大仙鬥蛟龍』吧!」
宋說書闊步踏上客棧的戲臺,從背後的大竹篋裡抽出一本書。
「開卷!」
宋說書的響板打得響脆清亮,他揚袖一揮攤開書卷,戲臺附近的牆壁及的屋瓦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江奔流的壯闊景象,宋說書就佇立於不斷被江濤沖激的磐石上。
和戲臺下的現實人間截然不同,戲臺上如此奇絕的幻景讓我大為驚嘆,我的全副精神投注在身處其中的宋說書身上,彷彿連神魂都被吸引過去般。
「話說上回,法華子在第七世修得仙身,聽聞下界長年飽受洪災之苦,便下凡救濟眾生。」
「法華子乘踏祥雲行至洪水源頭,這才發覺,原來是一隻通身碧綠的蛟龍在興風作雨大肆作亂,於是法華子決意將牠收服,以平息洪禍。」
宋說書在磐石上站得筆直,精神勃發地打著響板說著書,他滔滔不絕的快板,激得身後的江流愈加洶湧滂渤,彷若幻化成一條巨大的水龍,激盪出昂首翻騰的雄渾氣勢。
「心性高傲的蛟龍,不信區區一個仙人能治得了自己,牠使出渾身解數要撲殺法華子,法華子也施展全部法力與之抗衡,一仙一蛟就這樣連鬥了七天七夜,這期間可是雷雨滂沱,洪流漫溢……」
宋說書說至高潮之處,他所身處的幻境就變得風雨交加的暝暗沉沉。
宋說書口中的法華子和蛟龍纏鬥得愈加激烈,手裡的響板也打得越快越響,如貫耳雷鳴交雜著雨聲嘩嘩,伴隨他高亢激昂的渾厚聲調,在我們耳裡迸發出仙法的燦燦靈光以及蛟龍的震天咆哮,連帶把我們聽得入迷的一顆心懸得七上八下。
「最後,蛟龍耗盡氣力,牠發出一聲悲怨長嘯,從天上重重摔至地面¬。¬蛟龍的碧綠龍身,在牠死後化為奔流千里的碧江,灌育天地的萬千眾生,以償還罪孽。」「
而法華子也在這場惡鬥中用盡法力,無法救濟在此劫難中死傷慘重的百姓。不忍天下蒼生蒙受苦難,法華子便將自己的仙身渡轉為萬朵法蓮,藉此渡化因這場禍難而生出的眾多怨魂,引祂們前往西方極樂淨土。」
宋說書說至此處,響板打出最亮脆的一聲,那一霎那,一道明燦金光劃破天際,散去了沉厚烏雲,止息了狂風暴雨,放眼望去盡是風清天霽的嶄新氣象。悠悠江水清明得倒映著天光雲影,從中又孕化出蘊染金光的朵朵法蓮,承載一片祥和的清淨天地。
「法華子仙逝後,她的嫡傳弟子悟明創立了法蓮教,立法華大仙為仙身佛宗,宣揚:『眾生平等,慈悲大愛,天地至情,世間至福』的教旨,勸導凡界世人常存憐憫之心並多行善舉,才能讓自心內存的蓮花綻開,以渡化自身孽劫。」
「此後數百年,法華大仙的慈悲胸懷與恢弘理念,仍如遍布人間的潔淨蓮花,普濟陷溺於苦難的芸芸眾生。」
宋說書清朗悠然的聲調,宛如清泉般淙淙流淌,洗滌了世俗的塵念紛擾,讓人透徹領會法華大仙的那份憐心慈愛。
接著他輕打兩聲響板,淺而脆亮的響聲,將人猛然勾回現實來,最初翻開的書卷已悄然闔上。
戲臺上的幻境虛像轉眼間煙消雲散,恢復原先的客棧模樣,不留一絲殘像餘痕。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法華大仙鬥蛟龍,封卷。」
話語落畢,臺下眾人就連聲叫好,博得一片歡騰的滿堂彩。
「好些年沒聽宋說書講故事啦,果然還是跟以前一樣精采啊。」
「宋說書,再說一回給我們聽聽吧!」
我沉浸於聆聽說書後那酣暢淋漓的餘韻中,心還在薄弱胸膛裡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
我雖然曾到大城裡的茶館或勾欄見過人說書,但那時的我餓到兩眼發昏只顧著討飯,也無多餘心思去關注戲臺上的舌燦蓮花與玄妙幻景,如今我才知曉這說書的妙趣深韻。
「漪洀。」
正當我期盼宋說書下一回目的開場,清漣就在喧鬧的滿堂聽眾間偷偷拉住我的衣袖,在耳邊低聲喚我的名字。
他對我遞出巧黠隱秘的微笑,眼角餘光還不時朝向客棧外頭。
我馬上明白他的意思,跟著他悄悄地走出客棧大廳,行至停放蓮舟的碼岸邊。
「裡頭鬧哄哄的,還是來到外邊舒服多了。」清漣朝向蓮花滿綻的開闊水道舒展雙臂,大口呼吸著浸染蓮香的清透水氣。
「我看是清漣你不想留下來被清波姨叫去做事,才偷偷溜出來吧。」
「哈哈哈,被你看出來了,不過你也跟著我偷溜出來了,不是嗎?」
「我跟你不一樣,清波姨不會罵我。」
「真是的,現在娘親都比較疼妳,反而一直叨唸我這親兒子。」
「那是因為你懶惰不做事,才老惹清波姨生氣。」
我和清漣兩人就坐在棧橋上,擺晃雙腳在水面上濺起一波波水花,我們一搭一唱地說說笑笑,一邊數著水岸旁盛開的蓮花。
自從被收留在青門客棧後,我和年紀相仿的清漣很快成為親密無間的好友,我們就像親兄弟一樣,總是形影不離的玩在一起。
「對了,漪洀,現在就讓我看看你的『渡舟』練得如何吧。」
清漣二話不說就拉著我跳上蓮舟,蓮舟是連方鎮裡行駛水道的專用船種,船身較短且船頭高翹,形似蓮花花瓣,是用浸泡於蓮花水液中七天七夜的實木加以打造而成,因此船身隱約透發一股淡雅清香。
「好吧,我試試。」
此刻我和清漣坐在同一艘蓮舟裡,我試著運用自身法力,讓江水能自然推移蓮舟向前航行。
首先要屏氣凝神感知江水的流動,再用法力凝聚水流,並導引至適當方向。這種渡舟仙法雖然在連方鎮裡幾乎人人都會,但要徹底學起來不是件容易之事。沒有固定型態的水流不易掌握,注入法力若太過會令江水凝滯而無法流動,太少又會使江水往其他方向流散開。我學習渡舟的時間已有數十日,所能做到的程度只有聚攏水流而已。
「不錯啊,漪洀你已經能操控水流的方向了呢。」清漣觀察在蓮舟附近流轉的水痕波紋,興奮地喊道。
「但我覺得我沒什麼進步。」
我有些沮喪,即使我嘗試讓江水推移蓮舟,但蓮舟還是靜靜浮於水面,不見絲毫動靜。
「哪有,你已經算厲害的了,我想再過半年,你就能完全學會了。」
一股穩健有力的水流開始推送蓮舟前行,當初清漣就是用這仙法,把我連人帶船送上岸邊。
清漣悠閒地哼著小調,隨性躺臥於蓮舟船板上,相較於我方才吃力卻無用的模樣,我不禁感到些許懊惱。
「幹嘛這副表情,說不定以後你比我還行呢。」
清漣拍拍我的肩,他爽朗的笑容掃去我煩悶的心緒。
「漪洀,以後我們就一起去連方鎮外面遊歷旅行吧。」
「清漣,你在說笑吧?」
我以為這又是清漣隨口說的玩笑話,想不到他收斂起平常玩鬧的神情,一臉認真地說:「我是說真的,而且因為有你,我才這麼說的。」
「因為我?」
我藏不住臉上驚訝的表情,清漣將目光放向江水流逝的盡頭,若有所思地娓娓道來:「我從小在客棧裡長大,見過不少外地來的旅客,他們總是會跟我說連方鎮外面的風光。」
「綿延千里的高聳群山,蒼茫壯闊的西域大漠,還有那傳說中的浩瀚滄海,繁華熱鬧的京城大都,好多好多我們這看不到的人事物,不管我聽得再多都難以想像,只能用紙筆把他們說的風景跟故事一一記錄下來。雖然有時會想親眼去看看,但也只是空想,我也捨不得娘親和連方鎮的大家。」
「但自從你來到這之後,我想到外面去的想法就越來越強烈,我想像宋伯伯一樣當個說書人,一邊說著各地的故事,一邊暢遊天涯海角。」
說到此處,他的目光從不知名的遠方回到我的身上。
「以前大概是覺得一個人的旅程太過孤單,所以從沒想過要去外頭,但現在我有你一起作伴了。」
「等我們長大,你也學會渡舟了,我們就一起駛著小船,遨遊五湖四海,覽盡天下風光,之後再回到連方鎮,把我們的經歷見聞說給大家聽吧。」
他熱誠殷切的握住我的雙手,遞來在那天的淒冷細雨中同樣的暖熱,他凝視我的眼眸是清澈見底的明亮。
清漣和我不一樣,他自幼生長於純樸敦厚的水鄉小鎮,又受娘親和鎮民們慈愛對待,養育出天然純善的無瑕性情,絲毫沒有沾染過世間的醜惡疾苦。
而我從小就在最髒濁不堪的塵世中打滾,清漣憧憬的外界天地,對我來說卻充滿淒涼苦澀的記憶。
直到清漣把我帶到連方鎮這世外仙境,這裡的蓮香水氣以及溫厚人情,洗盡了我前生的汙塵濁泥,讓我真真正正地在這人世間重新活過來,我一點也不想離開這兒。
「好的,以後我們就一起去吧。」
但我如何讓他明白我曾受過的苦楚,又怎麼能拒絕他如此真摯的盼望,清漣是我生命中的貴人,也是我最要好的兄弟,反正以後他想去哪裡,我就跟著他,拚命護著他便是。
在清淨得彷彿只有我和清漣兩人的遼闊天地間,我暗自在心底道出堅守一生的誓約。
* * *
歲月,就如同江水匆匆流逝,又是幾年過去了。
碧波蕩漾,風送荷香,遍生於水道的荷葉碧綠得鮮亮,而挺立於田田荷葉間的蓮花,收攏著淡雅花苞,靜待仲夏時節的綻放。
這恬靜悠閒的水鄉風光,數年來不曾變化,我晃悠悠地駛著蓮舟,潺潺水聲從耳邊輕盈流過,伴隨那清亮澄澈的嗓音:「某天夜裡,一名男子在家喝著悶酒,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他妻子見他如此,便問他……」
清漣此時正坐在我對面的舟板上,他一手捧著書卷,輕打了聲響板後繼續說道:「相公,何事擾得你這般煩憂,說來與妾身聽聽吧。」清漣像是換了副女人家的嗓子,聲音變得如水般嬌細軟膩。
「娘子啊,我……我做了件對不住你的事……」
下一句又變換成壯漢粗啞雄渾的聲線,若非親眼看到清漣說話的模樣,只聽他的聲音就會以為真的是一對夫妻在交談,
「什麼?莫非是相公您瞞著妾身,跟別的女人……」清漣眉間微蹙,聲音透發一股泫然欲泣的嬌軟。
「我沒有,只是昨夜我跟我兄弟喝多了酒,我們就……」清漣的神情黯淡了下來,越來越低沉的聲音充滿愧疚難言。
「還說沒有!你定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跑去妓院找女人了!」瞬間拔尖拉高的嗓音,真實呈現女子的激烈情緒,接下來清漣又變回那粗獷的壯漢,低聲道:「我沒有,因為我心中喜歡的,其實是男人……」
「什麼!?難道說……你這樣是違逆天理的啊,唉呦!真是孽障啊孽障……」
清漣極為誇張豐富的聲調,以及維妙維肖的神態,將這齣荒誕不經的夫妻對談演繹得格外逗趣,引人發噱。
「怎麼樣,漪洀,我改編的這段子好玩嗎?這故事很荒唐好笑吧。」說完段子的清漣脫離了娘子和相公的角色,興致勃勃地等待我的感想。
「哈哈,怎麼會有男人愛上男人的怪事呢?你是說得挺有趣的,但別給清波姨聽到,不然她又會罵你胡言亂語。」
我老實的道出心中所感。這幾年來,清漣為了能當個說書人在外頭闖蕩,他把從外地過客聽來的鄉野趣談和歷史傳奇,改編成說書的段子和回目,他也偷偷拜宋說書為師,不斷苦練說書技藝,如今算是學得了宋說書七成的功力,也有不少鎮民會來聽清漣說書。
但清波姨卻認為清漣是不務正業,最近不但禁止他練習說書,甚至還因此與宋說書斷絕往來,在那之後,宋說書再也不到訪連方鎮了。
「我當然不會給娘親聽見,現在我只能說給你一個人聽了。」
「都是娘親太死腦筋了,甚至還把師父氣走,等我存好足夠銀兩當旅費,我一定要出鎮去找師父。」
清漣忿忿不平地說道,自從清波姨禁止清漣說書後,清漣私底下仍會找我當聽眾練習,想離開連方鎮的決心也更加堅定。
但是清漣和清波姨的關係卻也愈漸疏離,夾在他們之間的我感到左右為難,不知怎麼改變這般現況。
「漪洀,你會跟我一起到外面去的吧?」
「會,我們已經約好了。」
不論是懵懵懂懂的孩提世代,還是現在的青春年少,在與清漣共度的這數年間,我想陪在他身旁的心思從未變過。
「漪洀,你真好啊,真是我最好的兄弟。」
雖然清漣已長成高頎挺拔的清俊少年,心性卻仍是孩童般的天然純真,看著他對我的笑容依然是毫無虛偽的單純直率,我的心感到分外充實。
「話說,漪洀你有意中人嗎?」
清漣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猝不及防,我如同被一塊飛來的大石猛然重擊,思緒頓時一片空白。
這小鎮裡的男女交往算是相當自由,沒有過多禮節教條的束縛,只要彼此之間情投意合,雙方父母同意後便可結為連理。
如今我和清漣已是論及娶妻的年齡,卻還未成家立業,清波姨不免替我們擔憂。
我雖然已是連方鎮的一份子,但仍是來歷不明的外地人,應該不會有姑娘想要委身於我,我也沒這在方面有過什麼心思。
倒是清漣不但家世不錯,模樣生得眉清目秀的俊朗,又因博覽群書有基本的學識涵養。不少正值二八年華的妙齡少女已對清漣芳心暗許,但清漣對男女之事似乎不感興趣,依然是自在隨興的愛玩貪鬧。
「我並沒有過這般心思,像我這般粗人,也不會有姑娘家對我有意的,清漣你為何會如此問?」
「沒什麼,只是好奇問問罷了。」
清漣擺出一如往常的笑,但目光卻望向清明如鏡的水面,從清漣不自覺迴避的眼神和微妙神情,我就看出他的口是心非。
清漣伸出手撫弄著水面,用笑鬧的口吻說道:「不過,你就從未想過嗎?有個嬌美的姑娘依偎在你懷裡,叫你一聲『漪洀』。」
最後的那聲「漪洀」,被清漣用他刻意拔得尖細的嗓音喊得酥軟,讓我心神為之一蕩,原本寧靜的心湖就像被清漣掀弄的水面一般,同樣泛起陣陣漣漪。
「漪洀,清漣。」
我還未釐清這沒來由的莫名心緒,不遠處清脆甜軟的呼喊,就乘著清風荷香悠悠飄來。
定睛一望,一名清秀少女獨自立於在另一艘蓮舟上,輕捧著幾朵未開的粉蓮,唇邊漾著嬌甜的笑朝我們揮手。
她的烏黑長髮用木簪攏束成簡單的雙環髻,略為稚嫩的圓潤臉龐鑲著一對水靈靈的清亮眼眸,她的身段纖細窈窕,穿著樣式簡樸的淡粉藕衫及嫩綠水裙,如同初長未綻的蓮荷花苞般清麗可愛。
「涓兒,妳怎麼在這啊?」
清漣像是整個人要跳出船似的立刻站起來喊道,他喜出望外的神情及分外歡欣的語氣,並不讓我感到意外,清漣只會對涓兒有這般反應。
清漣的雙眸裡湧動著格外明亮的光采,如一面明鏡映照出他不曾明說的情思,我早就從他清澈的眼底明白了什麼,心底也同時升起一股莫名的陰霾。
「我正在採摘未開的蓮花,帶回家裡用水養著,每天看著也舒心,等蓮花開時又會更好看了。」
涓兒愉快明朗的語氣,讓人感覺不出她家曾遭逢大變故。
涓兒是去年才搬來連方鎮的,她的娘親原是連方鎮人,遠嫁至京城裡的一戶大官人家裡做妾,並生下了涓兒。
但好景不常,涓兒的爹爹因為被敵對的奸臣陷害誣告,最後以莫須有的罪名被處死,她的娘親承受不住打擊抑鬱而終。她的乳母為避免孤苦無依的涓兒受害,於是跋山涉水帶她來依靠連方鎮的娘家。
她的身世堪憐,讓鎮民們不禁疼愛憐惜,起初鎮民們擔憂涓兒在京城裡過慣了錦衣玉食的好日子,無法適應連方鎮粗茶淡飯的簡樸生活,但涓兒卻很快融入了連方鎮,加上她相貌秀麗,性情又伶俐聰慧,已是連方鎮裡許多人家中意的媳婦人選。
「看我採了很多呢,不然我也分幾朵給你們吧。」涓兒將蓮舟駛向我們,同時將身軀探出舟外,要把幾朵蓮花遞給我們。
「唉啊!」「小心!」
涓兒身體不小心一滑,眼看就要摔進水裡,我情急之下攔腰抱住涓兒,將她帶進我們的蓮舟裡。
涓兒驚魂未定地微微顫抖,單薄的胸脯隨著急促呼吸上下起伏。我第一次碰觸到女子身軀,是出乎意料的嬌小及柔軟,同時鼻間還縈繞著獨特的淡淡芳香……
「涓兒,妳沒事吧!?」清漣著急地湊到涓兒身邊問道,只見還在我懷裡的涓兒,白玉般的柔嫩臉頰漸漸暈染上幾分紅霞,低垂著頭默默不語。
「漪洀,你還想抱著人家到什麼時候啊?」
清漣有些不滿的出聲提醒,回過神來的我趕緊放開涓兒。
「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有些慌張地解釋,我確實沒有別的旖旎心思,只盼涓兒不會多想才好。
「沒事兒,是漪洀你救了我,我怎會怪你呢……」涓兒似乎接受了我的說法,但她面頰的暈紅尚未褪去。
我盼著清漣說些什麼化解這尷尬的氛圍,但他凝視我和涓兒的神情卻凝著難以言喻的陰鬱之色,他的目光變成一根細刺深深鑽進我的心窩,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悶。
* * *
「漪洀,我的帳算好了,等娘親回來你就跟她說一聲。」
「你這回出去也是要找涓兒嗎?」
「是啊,我可不能讓涓兒等太久,拜託你了。」
清漣臉上洋溢著情竇初開的青澀笑意,他踏出青門客棧後,轉眼間就不見蹤影,被他留在客棧裡收拾的我,像是神魂被抽去一部份似的,心底總覺得空落落的。
「漪洀,怎麼只有你一個人,清漣人呢?」
從外頭回到客棧的清波姨,見到我獨自一人擦拭桌椅,出聲問道。
「清漣已經把帳算好,找涓兒去了。」
我的語氣不自覺帶有些許埋怨,清波姨也多少聽了出來,不禁替我打抱不平:「真是的,我們家清漣居然叫你一個人收拾,等他回來我定好好說他一頓。」
「清漣那孩子,都是快要娶妻的人了,卻還是這樣愛玩愛鬧的性子,真傷腦筋啊。」
聽見「娶妻」兩字,我的心不禁為之一緊。
幾日前,清漣終於鼓起勇氣向涓兒表明心意,而涓兒也接受了清漣的追求,如今日漸親密的兩人在大多數鎮民眼中,無疑是一對郎才女貌的佳偶,連清波姨也盼著涓兒趕緊嫁入清家。
周遭都在衷心祝福清漣和涓兒共結連理,唯獨我總覺得心裡不舒坦。
我心肉裡彷彿生出一根棘刺,每當碰觸到有關清漣和涓兒在一起的事,那根棘刺帶來的鬱悶就會在胸口擴散,久久無法撫平。
身為清漣的兄弟,我理應要為他的好姻緣感到欣喜,況且我對涓兒並沒有絲毫情意。或許是我還沒適應清漣和涓兒的關係吧,我只能這樣開導自己,繼續懷抱這份無解的心緒,等待歲月的流逝將其弭平。
「漪洀啊,等等可以幫我拿杯茶嗎?」
「我總覺得頭有些昏,想喝點茶醒神,咳咳咳……」
清波姨有些虛軟地坐在椅上,連帶乾咳了幾聲。
「清波姨,您沒事吧?」
清波姨歲數已高,身體已經不像從前那般硬朗,最近還會沒來由的頭昏或胸悶,雖然江大夫開了幾帖調養身子的藥方給清波姨服用,但情況始終不見好轉。
「沒事沒事,都是老毛病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清波姨連忙擺手要我無須緊張,但我還是感到十分擔心,對她說道:「那我馬上就拿茶過來,請您稍待。」
「好……我等你,咳咳……」
聽著清波姨無力的乾咳聲,我趕緊進入廚房倒了一盞蓮心清露。
當我走出廚房,打算將蓮心清露捧給清波姨喝時,卻沒料到眼前的情景,讓我驚恐得打翻了手中的茶碗。
「清波姨!?」
我驚慌的失聲大喊,只見清波姨痛苦地緊閉雙眼,整個人癱軟在地,對我的呼喊沒有任何回應。
心中像是有什麼東西頹然傾倒了,我踩過地上的茶碗碎片,衝到清波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