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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9-04-10 19:35

原創小說---渡蓮之鄉(全一篇)

作者:隱名

* 故事靈感來自於兩首美好的歌曲:霍尊的七朵蓮花,以及蔡依林的不一樣又怎樣
    *   同性戀者(男)的古風奇幻愛情小說                       

                                                                                  渡蓮之鄉

                                           
   「水潺潺,雨潺潺,一夜烹茶敘舊顏,田田滿葉蓮。

    情纏綿,意纏綿,一生相思無盡緣,共乘並蒂蓮。」

    坎水《蓮舟歌˙長相思》

  

  日暮時分,在夕陽的金燦光暉拂照下,這座被綠水碧波環抱的江南小鎮,渲染出江暖霞柔的水鄉風光。

  開滿於水道上的蓮花,飄散出潔淨清雅的芳香,舒展的蓮瓣有如佛者的玉手,輕捧著照拂萬物的夕暉霞光。

  幾艘行渡於寬闊水道上的蓮舟,穿梭於田田蓮葉間,擺盪出陣陣漣漪,使江水蕩漾出一片金光粼粼。

  獨自乘坐最後一艘蓮舟的坎水,在這稍嫌暑熱的仲夏時節,她輕輕脫下寶藍色外袍,穿著鎮民贈與她的藕衫水裙,大方裸露出柔白脖頸及纖纖玉臂。

  她的水色秀髮如流瀑般滑過削肩傾洩而下,清澈瞳眸映照出江面上的灩灩金波,沒有所謂不莊重的輕薄風騷,而是隨性自在的清麗脫俗。

  坎水將幾縷髮絲撥至耳後,懸掛於耳邊的水滴狀靈飾也輕輕地晃動了幾下,搖曳著靈核透射出的水光瀲灩。

  這個靈飾由天山仙泉凝煉出的水靈石打磨而成,是坎水施展仙法的重要媒介,也儲藏了她大量的法力,現在她正使用仙法操弄江水的流向,使江水自然推動蓮舟往前航行。這個大多數鎮民必須花費一兩年才能徹底學會的渡舟仙法,身為外地人的坎水竟只花五天的時間就運用的駕輕就熟,令許多當地人佩服不已。

  坎水伸出手輕撫如絲綢般柔滑的微暖江水,遨遊四方的她,見識過各地的水性,像是大河驚濤裂岸的浩浩蕩蕩、滄海廣闊無邊的浩渺煙波,以及清泉遺世獨立的幽冷深靜。

  但沒有一處像這裡的水一般,澄澈明淨的江水悠悠流淌,從內到外皆浮染蓮香,宛如純真稚子般的歡快活潑,又蘊存佛家包容天地的慈悲善性。

  因此她十分喜愛這裡的水,就像被這裡的水撫育生養的鎮民一樣,存有這塵世難得的純樸善心。

  「唉乃〜」「唉呦〜」

  在最前頭蓮舟的舟夫,望見水岸碼頭時發出清亮綿長的吆喝聲,另一邊回應的吆喝聲,便乘著薰風越過水面而來,互相呼應的吆喝聲和江水行舟的水聲潺潺,交會出天地與人間渾然天成的諧和音律。

  「唉〜坎水姑娘她們回來了,大家快過來喔〜」

  一呼百應,不分老女老少,鎮民們紛紛聚集到窄小的碼頭,對不遠處的蓮舟舟隊揮著手高聲呼喊,迎接他們的歸來。

  前方的幾艘蓮舟率先靠岸,鎮民合力將蓮舟綁固於岸上的繫舟樁旁。

  不久,坎水所乘的蓮舟最後抵達碼頭,當坎水踏上岸邊的青石台階,鎮民們便一股腦地湧到坎水身旁,關切的詢問道:「坎水姑娘,請問碧江的情況……?」

  「大致上都已經整治好了,今年應該不會有水患了,請各位放心。」

  聽見坎水肯定的回覆,像是雨過天晴般,鎮民們臉上的憂色一掃而空,坦然露出歡喜的神情,連聲向坎水道謝。

  「唉啊啊,太好了,太好了,坎水姑娘是我們連方鎮的大恩人啊。」

  「就是啊,之前碧江暴漲的時候,也是坎水姑娘救了我們的命,簡直就像傳說中的法華大仙啊。」

  「坎水姑娘就來我家坐坐吧,我一定會好好招待妳的。」

  「你說什麼啊,坎水姑娘可是青門客棧的貴客,你家比得上青門客棧嗎?」

  鎮民們此起彼落的談話如同江水般滔滔不絕,坎水始終以溫婉笑容面對他們的一片熱忱。

  一個月前,雲遊四海的坎水行經碧江岸邊時,正巧看見因碧江大漲而落水呼救的連方鎮鎮民,就施展仙法將鎮民救上岸。

  之後她從得救的鎮民口中得知,這條碧江流經不遠處的連方鎮,不但形成鎮裡四通八達的縱橫水道,也是居民賴以維生的重要水源。

  但是近年來,碧江上游的青鸞峰因過度開採鐵銅礦導致山石鬆動,每逢夏令時節的黃梅雨季,連日的大雨便會沖刷青鸞峰的土石,導致碧江水位高漲,造成嚴重洪患,令鎮民連年來苦不堪言。

  生性慈善的坎水聽到這件事,不忍鎮民承受水難之苦,於是決定留在連方鎮幫助他們解決洪患。

  坎水長年與江海為伍精通水性,自然明白如何疏浚分洪,擅使操水仙法的她也能有效疏導江流,加上全鎮居民對防洪工作的全心投入,碧江的整治僅一個月左右的時程便頗有成效,連方鎮也回歸往昔水澤小鎮的寧靜悠然。

  「對了,坎水姑娘,三日後就是我們鎮上的渡蓮仙會了,還請妳一定要留下來。」一名婦人拉著坎水的手殷勤地說道,初次聽到這名詞的坎水疑惑地問:「渡蓮仙會?是連方鎮上特有的節日嗎?」

  「外地人應該不會知道我們這偏僻小鎮的節慶吧,但渡蓮仙會可是我們這裡最好的日子了。」

  「是啊,今年因為有坎水姑娘,我們才能好好地舉辦渡蓮仙會,請坎水姑娘一定要來看看啊。」

  坎水原本打算治理好碧江後就向鎮民們告別,繼續萍蹤浪跡的漂泊旅程,但鎮民們的懇切慰留,讓她不好意思就此離去,加上她自身對渡蓮仙會相當感興趣,便決定在連方鎮多留一段時日。

   *                            *                             *

  夜色如墨,家家戶戶紛紛點起懸掛於外牆的水漣燈,水漣燈的燈心是從碧江凝煉成的水漣石,注入法力後發出的光有如清明水光,明亮了沁涼如水的恬靜夜晚。

  一名老者獨自端坐於青門客棧的臨江水閣,他就像是屹立於滾滾江流中的巖石,雖然外貌是被人間浪濤磨蝕出的老態龍鍾,內裡卻是漫長歲月所積累的穩重堅毅。

  在老者面前的石桌上,青瓷茶壺內的茶湯被炭爐煮得暖熱,飄散出氤氳茶香,與被雨水洗得清透的淡淡蓮香,融混成更加悠遠清洌的芬芳。

  老者如深潭般幽寂的雙瞳,望向閣外的夜景,他所注視的那朵同莖共生的並蒂蓮花尚未綻放。

  然而悄然來訪的綿綿細雨,在水面上掀起一波波微小漣漪,雨打荷葉的聲響幽微而空靈,於朦朧的江南煙雨天聽來格外清晰,喚醒了如夢幻泡影的前塵往事。

  此情此景,都與他記憶裡始終鮮明的雨夜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那曾與他共賞夜雨,煮茶清談的故人已然逝去,而他也將跟隨那位故人的腳步……

  「咳咳……」老者摀住嘴輕咳了幾聲,他枯皺的掌心多了幾分怵目驚心的紅,再次提醒他的時日無多。

  「漪洀先生,抱歉,讓你久候了。」

  此時坎水踏著輕盈蓮步朝他走來,漪洀悄悄用帕巾拭去掌上的血,然後擺手說道:「坎水姑娘,不必這麼客氣,請坐。」

  坎水與漪洀相對而坐,她的姿態端正秀雅宛若亭亭玉立的蓮荷,透發出淤泥而不染的潔淨氣息。

  「坎水姑娘,這些日子以來辛苦妳了,真不知怎麼感謝妳。¬」

  「我才要感謝漪洀先生,肯供我這樣身無分文的過客食宿。」

  漪洀是青門客棧的掌櫃,是連方鎮裡德高望重的長者,救濟了許多飽受洪患之苦的鎮民,因此鎮民們對漪洀皆是敬重有加。而在坎水留在連方鎮的這段時日,漪洀就讓她住在青門客棧的上房,不收分文且招待周到。

  「你替我們這小鎮做了這麼多,我這樣根本算不上什麼,現在老身也只能以這點粗茶聊表心意了。」漪洀在坎水的青竹茶盞裡注入茶水,澄清的碧綠茶湯浮盪著一枚淡粉蓮瓣,更顯雅致清趣。

  坎水柔如花瓣的雙唇湊近杯緣,清冽茶水滑入坎水口中的剎那,喉舌間便凝聚了一股頗具深韻的苦澀,但細嚐到底後,舒展開來的是滲入心脾的清透甘甜。

  「這盞蓮心清露,對我已是足夠的回報,我離開這裡後定會十分想念。」坎水向漪洀微笑說道。

  蓮心清露是連方鎮獨有的佳茗,主要是以蓮花的花瓣及蓮子,再收集蓮葉上的朝露烹煮而成,但其熬煮手法十分繁複精妙,時間及火侯都要拿捏的恰如其分,太過會極為澀苦,太淺卻又會失了甘韻,必須有長久的經驗積累,才能引導出其滋味的精髓,現在連方鎮裡也只有漪洀有這等手藝,而坎水第一次品嘗蓮心清露,便徹底喜歡上這種能洗淨心神的絕妙韻味。

  「那老身還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坎水姑娘可否接受?」

  漪洀說這番話的同時,他空寂的眼神像是注入了活水一般,變得炯炯有神的透亮,直直地凝視著坎水。

  「漪洀先生,但說無妨,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便不會拒絕。」

  坎水微笑頷首,眉眼彎成柔和的弧度,蘊含彷彿能包容萬物的慈和,令漪洀更加確信坎水就是他長年以來所等待的那個人。

  「其實啊,這事說起來也沒什麼。」

  漪洀淡淡地說道,水閣外的潺潺雨聲也愈加清晰響亮。

  「老身在這家客棧裡,聆聽過無數行客遊子的故事,現在只是想請坎水姑娘,聽聽老身的故事罷了……」

   *                            *                             *


  睜開雙眼,映入眼底的是烏雲密布的陰冷天空,奄奄一息的我躺臥於一艘破船裡隨江水漂流,不斷落下的冷冷細雨,攜著蝕入膚骨的寒意,無情地打在我佈滿傷痕的瘦弱身軀上。

  前天我和一群乞丐在討飯的時候,一名路過的富商見我年紀最小,心生憐憫就隨手多塞了幾枚銀子給我。但他離開後,其他老乞丐見到我多得的銀子,便紅了眼,氣勢洶洶地撲打過來要搶我的錢。

  但即使被他們毒打狠踹,我骨子裡的硬脾氣就是不肯屈服,我死命緊抓著銀子不放,並找到機會狠狠咬了其中一名乞丐的大腿,推開其他乞丐趁機逃跑。

  那些乞丐當然不肯善罷干休,向一群瘋狗般死命追趕著我,我就這樣一路逃到河岸邊,情急之下,我跳進繫在岸邊的破爛小船,駛向江心逃離了他們,但我討的銀子也就這麼掉進河裡,只有留下滿身大大小小的傷口。

  本來我就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苦日子,逃到船上後更是滴水未沾粒米未進,受重傷的羸弱身體早快到了極限。

  雖然經過了幾處可停靠的岸灣,但我始終都沒有把船划過去,因為不論去哪裡,都沒有屬於我的歸處。

  我赤條條的降生於這世間,從沒見過自己的爹娘一眼,從有記憶開始就過著乞討維生的日子,不知道自己的年紀,卻看盡了世間人情冷暖。

  就像前幾天的乞丐們,一開始他們充滿善意地接納我成為一份子,還會分我一些殘羹剩肴,然而見了我的銀子後卻瞬間變了臉,發狠地把我往死命裡打。

  我不想花費心神去恨他們,因為我所見過的人也大都是這樣,這世態炎涼,大抵就是如此了。

  我就像漂泊於天地間的浮萍,無所依托的孤弱,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死去,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這樣也好,不會再餓肚子也不會覺得疼了。

  我緩緩閉上雙眼,靜待微弱呼吸徹底停息的那一刻。

  但就在此時,我卻隱然感到有股陌生的力量反抗著江水流向,推動了載著我的破船往岸邊靠攏。

  「喂!撐著點啊,我馬上找鎮裡的大夫幫你治傷!」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某人清脆高亢的呼喊,稍稍喚起了我的幾分神智。

  迷迷糊糊之際,我綿軟無力的身軀倚靠在某個人的身上,方才呼喚我的聲音又在我耳畔迴盪:「醒醒啊,你不會真死了吧?」

  與雨水浸透全身的寒冷截然不同,一股屬於生命脈動的暖意,撫貼在我被雨淋濕的臉龐上,我撐起沉重的眼皮,看見了一名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男童湊到我面前。

  在朦朦朧朧的雨幕中,他注視我的明潤眼瞳蘊涵著水光,清亮得彷彿能滲透進心底一般。

  「太好了,你還活著,我馬上帶你去我家!」

  再度陷入昏迷之際,殘留在我最後感知裡的,是屬於他掌心的溫度。

  *                            *                             *

  「唉乃〜」

  綿長響亮的么喝聲,悠然地漂蕩入我的意識中,牽引我緩緩睜開雙眼。

  我身下躺臥的軟柔床榻,身上的乾淨衣衫,身處的陳設簡樸的臥房,還有室內飄散的清透水氣,融混若有似無的淨逸花香,陌生的景物讓我不知自己身於何處,猶若身在幻夢中。

  「江大夫說你今日就醒了,說得還真準耶。」

  我循著聲音望過去,只見一名穿得素淨的男孩兒立於門邊,他那雙水靈清亮的眸子,喚起了我記憶裡那濛濛細雨中的面容。

  「這碗蓮子粥是我偷偷去客棧的小廚房裡煮的,不過這是我第一次下廚,可能味道不怎麼樣就是。」生得清秀的眉眼彎得笑吟吟的,他捧著一碗熱呼呼的東西朝我走來,然後一屁股坐在我床邊的凳椅上。

  那碗粥冒出的氤氳熱氣攜著淡雅香氣,徹底勾起了我的食慾,餓得兩眼發直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逕自從他手中搶過那碗粥,大口大口把粥的扒進嘴裡。

  「哇,你吃得像餓死鬼一樣,你是餓了多久啊?」

  我沒有回答他,只顧著埋頭吃粥。

  被燙得舌頭發麻的我嘗不出什麼細緻的滋味,黏糊糊的熱粥裡,有些米飯沒有熟甚至還結了塊,但是再豐盛的珍饈佳餚,也比不上現在紓解我飢餓的這碗清粥。

  「你的傷還會痛嗎?你為什麼傷得這麼重啊?江大夫花了好多膏藥來治你呢,你是怎麼摔的啊?」

  見我把粥吃得碗底朝天得乾淨,他就連珠炮似地問我一連串的問題,偏偏我的頭還有點昏沉地脹痛,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

  「為什麼…你要救我?」

  我從些許乾澀的喉間擠出沙啞的聲音,不自覺道出心中最初的困惑。

  「為什麼?有什麼好問的,不然你要誰救你啊?」他理直氣壯地把這件事說得是天經地義,反而疑惑我怎麼會問出這怪問題。

  「可是,我身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你……」

  我還是想不透他為什麼要救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他看起來就是衣食無虞的好人家的孩子,照理說不會想要搭理一個滿身破爛的小乞丐吧,意識到這點的我,在他面前感到自慚形穢。

  「這還用你說,我當然看得出來啊,你這人可真怪耶。」他卻毫不在意地咧嘴而笑,對我露出潔白皓齒。

  「反正我把你帶這來了,你就不要再問東問西啦,而且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耶,你為什麼摔得那麼重?」

  「我這不是摔的,是被人打的。」

  我心平氣和地向他坦白,他聽了之後大感震驚,義憤填膺地說道:「這世上居然真有人這麼過分!?把你打得差一點就要死了啊,到底是誰這麼狠心啊?」

  「這個……」我回憶起那些乞丐分我剩飯的和善笑容,以及毒打我的狠戾表情,想說的話就硬生生地堵在喉頭,他看見我難過的神情,便搖頭說道:「好吧好吧,不想說就不問你了。」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你從哪兒來的啊?你的爹娘呢?」

  「我沒有爹娘,也沒有名字,我也不太知道自己從哪來的……」我的聲音就像抹遊魂般飄了出去,內心也空落落的沒個底。

  「怎麼可能?我看你跟我差不多大,怎麼活到現在,連自己的名字和爹娘也不知道?」

  「該不會是傷得太重,把頭也給撞了,把什麼事都全忘記了?」他一臉驚訝,像遇到珍奇異獸似地不敢置信地望著我。

  「我不是忘了,我是真的什麼都沒有……」說這句話時,我的心底湧起一股莫名的酸楚,雖然是心裡早就明白的事實,但當化作言語說出口時,卻比想像中難受。

  「好吧,你沒有名字的話,我就幫你取一個就好啦。」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自顧自地接著說道:「漪洀,你就叫做漪洀吧,我的名字是清漣,我們的名字是一對兒的,合起來就是『輕舟漣漪』,很有趣吧。」他親暱地喊著幫我取我的名字,凝視我的圓潤水眸涵著雨過天霽的明淨光采。

  那一刻,我空寂已久的心湖彷彿湧入一股活泉,泛起陣陣漣漪。

  「而且你別擔心,這連方鎮的人都很好,還有我會護著你,沒人敢動你一根寒毛的,哈哈。」

  「清漣,你這小鬼又丟下事情不做跑到哪去了啊!?還不快給我滾出來!」

  但門外猛然爆出的一聲怒吼,讓他嚇得縮起身子,瞬間打破他穩重可靠的形象。

  *                            *                             *

  「小二,給我一壺蓮心清露。」

  「好的,馬上來。」

  我趕緊端茶給邊桌的客人,在櫃檯算帳的清波姨,看著我忙碌的樣子,便喚我到她跟前來。

  「漪舟,你傷還沒完全好,剩下的交給我來做,你就先去休息吧。」

  「沒關係,我做這點活不礙事的。」

  清波姨的關切慰問讓我倍感暖心,清波姨是清漣的娘親,當初清漣帶我來到青門客棧,清波姨憐憫孤苦無依的我,便收留我做客棧的伙計。

  如今我在這已三月有餘,康復了大半的我也開始幫忙青門客棧的生意。

  這家青門客棧是連方鎮內唯一的一間客棧,由於連方鎮位處南方偏鄉之地,平常只有途經南嶺的商旅或隨處漂泊的行客會前來投宿,清波姨家代代經營客棧,就是為了讓行經連方鎮的過客有個歇腳之處。

  「真是的,要是我們家清漣有你一半的勤快就好了,眼下他又不知跑去哪了。」清波姨無奈地輕嘆一口氣,此時又有一名客人踏進了客棧。

  「掌櫃,好久不見啦。」

  「宋說書,你今年怎麼來這啦。」

  清波姨熱誠地招呼來客,只見那人面寬體胖,年紀看來是三十來歲,雖然穿著簡便的褐布衣衫,雙肩揹著的大竹篋卻掛滿五彩繽紛且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讓人不禁好奇竹篋裡頭裝著什麼東西。

  「因為這裡水鄉風光好,人情味更是讓人無限懷念,所以我在外飄遊久了,雙腳卻還是跟著心,一起回到這兒了啊。」

  宋說書隨手打了幾聲響板,說話的韻律隨響板的節奏快慢起伏,顯得妙趣橫生。他身上雖沾染些許櫛風沐雨的塵泥,卻不減他神采奕奕的飛揚煥發。

  「娘,我回來啦。」

  清漣突然從宋說書身後鑽了出來,惹得清波姨一陣罵:「好小子,你還懂得回來?漪洀在這幫我做事,你倒在外面逍遙去!」

  「好啦,掌櫃別生氣,小孩兒貪玩愛鬧是本性,況且他今日幫我招了很多聽眾,等下他們就會來這聽我說書啦,現在掌櫃還是消消肝火吧。」

  宋說書充當和事佬,清波姨當下也不好再對兒子發怒,清漣悄悄對上我的目光,對我眨眨眼微吐粉舌,我便知道這又是清漣的小把戲了。

  過了不久,鎮上的人就聚集到客棧裡邊,使原本清閒的客棧多了些喧騰歡鬧的氛圍,

  連方鎮裡雖清淨悠閒,但也少了些熱鬧的娛樂,對鎮民而言,能聽上幾回說書就是極大的樂趣。

  「好咧,就照以往的慣例,第一齣就說《蓮華緣》裡最精采的回目,『法華大仙鬥蛟龍』吧!」

  宋說書闊步踏上客棧的戲臺,從背後的大竹篋裡抽出一本書。

  「開卷!」

  宋說書的響板打得響脆清亮,他揚袖一揮攤開書卷,戲臺附近的牆壁及的屋瓦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江奔流的壯闊景象,宋說書就佇立於不斷被江濤沖激的磐石上。

  和戲臺下的現實人間截然不同,戲臺上如此奇絕的幻景讓我大為驚嘆,我的全副精神投注在身處其中的宋說書身上,彷彿連神魂都被吸引過去般。

  「話說上回,法華子在第七世修得仙身,聽聞下界長年飽受洪災之苦,便下凡救濟眾生。」

  「法華子乘踏祥雲行至洪水源頭,這才發覺,原來是一隻通身碧綠的蛟龍在興風作雨大肆作亂,於是法華子決意將牠收服,以平息洪禍。」

  宋說書在磐石上站得筆直,精神勃發地打著響板說著書,他滔滔不絕的快板,激得身後的江流愈加洶湧滂渤,彷若幻化成一條巨大的水龍,激盪出昂首翻騰的雄渾氣勢。

  「心性高傲的蛟龍,不信區區一個仙人能治得了自己,牠使出渾身解數要撲殺法華子,法華子也施展全部法力與之抗衡,一仙一蛟就這樣連鬥了七天七夜,這期間可是雷雨滂沱,洪流漫溢……」

  宋說書說至高潮之處,他所身處的幻境就變得風雨交加的暝暗沉沉。

  宋說書口中的法華子和蛟龍纏鬥得愈加激烈,手裡的響板也打得越快越響,如貫耳雷鳴交雜著雨聲嘩嘩,伴隨他高亢激昂的渾厚聲調,在我們耳裡迸發出仙法的燦燦靈光以及蛟龍的震天咆哮,連帶把我們聽得入迷的一顆心懸得七上八下。

  「最後,蛟龍耗盡氣力,牠發出一聲悲怨長嘯,從天上重重摔至地面¬。¬蛟龍的碧綠龍身,在牠死後化為奔流千里的碧江,灌育天地的萬千眾生,以償還罪孽。」「

  而法華子也在這場惡鬥中用盡法力,無法救濟在此劫難中死傷慘重的百姓。不忍天下蒼生蒙受苦難,法華子便將自己的仙身渡轉為萬朵法蓮,藉此渡化因這場禍難而生出的眾多怨魂,引祂們前往西方極樂淨土。」

  宋說書說至此處,響板打出最亮脆的一聲,那一霎那,一道明燦金光劃破天際,散去了沉厚烏雲,止息了狂風暴雨,放眼望去盡是風清天霽的嶄新氣象。悠悠江水清明得倒映著天光雲影,從中又孕化出蘊染金光的朵朵法蓮,承載一片祥和的清淨天地。

  「法華子仙逝後,她的嫡傳弟子悟明創立了法蓮教,立法華大仙為仙身佛宗,宣揚:『眾生平等,慈悲大愛,天地至情,世間至福』的教旨,勸導凡界世人常存憐憫之心並多行善舉,才能讓自心內存的蓮花綻開,以渡化自身孽劫。」

  「此後數百年,法華大仙的慈悲胸懷與恢弘理念,仍如遍布人間的潔淨蓮花,普濟陷溺於苦難的芸芸眾生。」

  宋說書清朗悠然的聲調,宛如清泉般淙淙流淌,洗滌了世俗的塵念紛擾,讓人透徹領會法華大仙的那份憐心慈愛。

  接著他輕打兩聲響板,淺而脆亮的響聲,將人猛然勾回現實來,最初翻開的書卷已悄然闔上。

  戲臺上的幻境虛像轉眼間煙消雲散,恢復原先的客棧模樣,不留一絲殘像餘痕。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法華大仙鬥蛟龍,封卷。」

  話語落畢,臺下眾人就連聲叫好,博得一片歡騰的滿堂彩。

  「好些年沒聽宋說書講故事啦,果然還是跟以前一樣精采啊。」

  「宋說書,再說一回給我們聽聽吧!」

  我沉浸於聆聽說書後那酣暢淋漓的餘韻中,心還在薄弱胸膛裡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

  我雖然曾到大城裡的茶館或勾欄見過人說書,但那時的我餓到兩眼發昏只顧著討飯,也無多餘心思去關注戲臺上的舌燦蓮花與玄妙幻景,如今我才知曉這說書的妙趣深韻。

  「漪洀。」

  正當我期盼宋說書下一回目的開場,清漣就在喧鬧的滿堂聽眾間偷偷拉住我的衣袖,在耳邊低聲喚我的名字。

  他對我遞出巧黠隱秘的微笑,眼角餘光還不時朝向客棧外頭。

  我馬上明白他的意思,跟著他悄悄地走出客棧大廳,行至停放蓮舟的碼岸邊。

  「裡頭鬧哄哄的,還是來到外邊舒服多了。」清漣朝向蓮花滿綻的開闊水道舒展雙臂,大口呼吸著浸染蓮香的清透水氣。

  「我看是清漣你不想留下來被清波姨叫去做事,才偷偷溜出來吧。」

  「哈哈哈,被你看出來了,不過你也跟著我偷溜出來了,不是嗎?」

  「我跟你不一樣,清波姨不會罵我。」

  「真是的,現在娘親都比較疼妳,反而一直叨唸我這親兒子。」

  「那是因為你懶惰不做事,才老惹清波姨生氣。」

  我和清漣兩人就坐在棧橋上,擺晃雙腳在水面上濺起一波波水花,我們一搭一唱地說說笑笑,一邊數著水岸旁盛開的蓮花。

  自從被收留在青門客棧後,我和年紀相仿的清漣很快成為親密無間的好友,我們就像親兄弟一樣,總是形影不離的玩在一起。

  「對了,漪洀,現在就讓我看看你的『渡舟』練得如何吧。」

  清漣二話不說就拉著我跳上蓮舟,蓮舟是連方鎮裡行駛水道的專用船種,船身較短且船頭高翹,形似蓮花花瓣,是用浸泡於蓮花水液中七天七夜的實木加以打造而成,因此船身隱約透發一股淡雅清香。

  「好吧,我試試。」

  此刻我和清漣坐在同一艘蓮舟裡,我試著運用自身法力,讓江水能自然推移蓮舟向前航行。

  首先要屏氣凝神感知江水的流動,再用法力凝聚水流,並導引至適當方向。這種渡舟仙法雖然在連方鎮裡幾乎人人都會,但要徹底學起來不是件容易之事。沒有固定型態的水流不易掌握,注入法力若太過會令江水凝滯而無法流動,太少又會使江水往其他方向流散開。我學習渡舟的時間已有數十日,所能做到的程度只有聚攏水流而已。

  「不錯啊,漪洀你已經能操控水流的方向了呢。」清漣觀察在蓮舟附近流轉的水痕波紋,興奮地喊道。

  「但我覺得我沒什麼進步。」

  我有些沮喪,即使我嘗試讓江水推移蓮舟,但蓮舟還是靜靜浮於水面,不見絲毫動靜。

  「哪有,你已經算厲害的了,我想再過半年,你就能完全學會了。」

  一股穩健有力的水流開始推送蓮舟前行,當初清漣就是用這仙法,把我連人帶船送上岸邊。

  清漣悠閒地哼著小調,隨性躺臥於蓮舟船板上,相較於我方才吃力卻無用的模樣,我不禁感到些許懊惱。

  「幹嘛這副表情,說不定以後你比我還行呢。」

  清漣拍拍我的肩,他爽朗的笑容掃去我煩悶的心緒。

  「漪洀,以後我們就一起去連方鎮外面遊歷旅行吧。」

  「清漣,你在說笑吧?」

  我以為這又是清漣隨口說的玩笑話,想不到他收斂起平常玩鬧的神情,一臉認真地說:「我是說真的,而且因為有你,我才這麼說的。」

  「因為我?」

  我藏不住臉上驚訝的表情,清漣將目光放向江水流逝的盡頭,若有所思地娓娓道來:「我從小在客棧裡長大,見過不少外地來的旅客,他們總是會跟我說連方鎮外面的風光。」

  「綿延千里的高聳群山,蒼茫壯闊的西域大漠,還有那傳說中的浩瀚滄海,繁華熱鬧的京城大都,好多好多我們這看不到的人事物,不管我聽得再多都難以想像,只能用紙筆把他們說的風景跟故事一一記錄下來。雖然有時會想親眼去看看,但也只是空想,我也捨不得娘親和連方鎮的大家。」

  「但自從你來到這之後,我想到外面去的想法就越來越強烈,我想像宋伯伯一樣當個說書人,一邊說著各地的故事,一邊暢遊天涯海角。」

  說到此處,他的目光從不知名的遠方回到我的身上。

  「以前大概是覺得一個人的旅程太過孤單,所以從沒想過要去外頭,但現在我有你一起作伴了。」

  「等我們長大,你也學會渡舟了,我們就一起駛著小船,遨遊五湖四海,覽盡天下風光,之後再回到連方鎮,把我們的經歷見聞說給大家聽吧。」

  他熱誠殷切的握住我的雙手,遞來在那天的淒冷細雨中同樣的暖熱,他凝視我的眼眸是清澈見底的明亮。

  清漣和我不一樣,他自幼生長於純樸敦厚的水鄉小鎮,又受娘親和鎮民們慈愛對待,養育出天然純善的無瑕性情,絲毫沒有沾染過世間的醜惡疾苦。

  而我從小就在最髒濁不堪的塵世中打滾,清漣憧憬的外界天地,對我來說卻充滿淒涼苦澀的記憶。

  直到清漣把我帶到連方鎮這世外仙境,這裡的蓮香水氣以及溫厚人情,洗盡了我前生的汙塵濁泥,讓我真真正正地在這人世間重新活過來,我一點也不想離開這兒。

  「好的,以後我們就一起去吧。」

  但我如何讓他明白我曾受過的苦楚,又怎麼能拒絕他如此真摯的盼望,清漣是我生命中的貴人,也是我最要好的兄弟,反正以後他想去哪裡,我就跟著他,拚命護著他便是。

  在清淨得彷彿只有我和清漣兩人的遼闊天地間,我暗自在心底道出堅守一生的誓約。

  *                            *                             *

 歲月,就如同江水匆匆流逝,又是幾年過去了。

  碧波蕩漾,風送荷香,遍生於水道的荷葉碧綠得鮮亮,而挺立於田田荷葉間的蓮花,收攏著淡雅花苞,靜待仲夏時節的綻放。

  這恬靜悠閒的水鄉風光,數年來不曾變化,我晃悠悠地駛著蓮舟,潺潺水聲從耳邊輕盈流過,伴隨那清亮澄澈的嗓音:「某天夜裡,一名男子在家喝著悶酒,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他妻子見他如此,便問他……」

  清漣此時正坐在我對面的舟板上,他一手捧著書卷,輕打了聲響板後繼續說道:「相公,何事擾得你這般煩憂,說來與妾身聽聽吧。」清漣像是換了副女人家的嗓子,聲音變得如水般嬌細軟膩。

  「娘子啊,我……我做了件對不住你的事……」

  下一句又變換成壯漢粗啞雄渾的聲線,若非親眼看到清漣說話的模樣,只聽他的聲音就會以為真的是一對夫妻在交談,

  「什麼?莫非是相公您瞞著妾身,跟別的女人……」清漣眉間微蹙,聲音透發一股泫然欲泣的嬌軟。

  「我沒有,只是昨夜我跟我兄弟喝多了酒,我們就……」清漣的神情黯淡了下來,越來越低沉的聲音充滿愧疚難言。

  「還說沒有!你定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跑去妓院找女人了!」瞬間拔尖拉高的嗓音,真實呈現女子的激烈情緒,接下來清漣又變回那粗獷的壯漢,低聲道:「我沒有,因為我心中喜歡的,其實是男人……」

  「什麼!?難道說……你這樣是違逆天理的啊,唉呦!真是孽障啊孽障……」

  清漣極為誇張豐富的聲調,以及維妙維肖的神態,將這齣荒誕不經的夫妻對談演繹得格外逗趣,引人發噱。

  「怎麼樣,漪洀,我改編的這段子好玩嗎?這故事很荒唐好笑吧。」說完段子的清漣脫離了娘子和相公的角色,興致勃勃地等待我的感想。

  「哈哈,怎麼會有男人愛上男人的怪事呢?你是說得挺有趣的,但別給清波姨聽到,不然她又會罵你胡言亂語。」

  我老實的道出心中所感。這幾年來,清漣為了能當個說書人在外頭闖蕩,他把從外地過客聽來的鄉野趣談和歷史傳奇,改編成說書的段子和回目,他也偷偷拜宋說書為師,不斷苦練說書技藝,如今算是學得了宋說書七成的功力,也有不少鎮民會來聽清漣說書。

  但清波姨卻認為清漣是不務正業,最近不但禁止他練習說書,甚至還因此與宋說書斷絕往來,在那之後,宋說書再也不到訪連方鎮了。

  「我當然不會給娘親聽見,現在我只能說給你一個人聽了。」

  「都是娘親太死腦筋了,甚至還把師父氣走,等我存好足夠銀兩當旅費,我一定要出鎮去找師父。」

  清漣忿忿不平地說道,自從清波姨禁止清漣說書後,清漣私底下仍會找我當聽眾練習,想離開連方鎮的決心也更加堅定。

  但是清漣和清波姨的關係卻也愈漸疏離,夾在他們之間的我感到左右為難,不知怎麼改變這般現況。

  「漪洀,你會跟我一起到外面去的吧?」

  「會,我們已經約好了。」

  不論是懵懵懂懂的孩提世代,還是現在的青春年少,在與清漣共度的這數年間,我想陪在他身旁的心思從未變過。

  「漪洀,你真好啊,真是我最好的兄弟。」

  雖然清漣已長成高頎挺拔的清俊少年,心性卻仍是孩童般的天然純真,看著他對我的笑容依然是毫無虛偽的單純直率,我的心感到分外充實。

  「話說,漪洀你有意中人嗎?」

  清漣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猝不及防,我如同被一塊飛來的大石猛然重擊,思緒頓時一片空白。

  這小鎮裡的男女交往算是相當自由,沒有過多禮節教條的束縛,只要彼此之間情投意合,雙方父母同意後便可結為連理。

  如今我和清漣已是論及娶妻的年齡,卻還未成家立業,清波姨不免替我們擔憂。

  我雖然已是連方鎮的一份子,但仍是來歷不明的外地人,應該不會有姑娘想要委身於我,我也沒這在方面有過什麼心思。

  倒是清漣不但家世不錯,模樣生得眉清目秀的俊朗,又因博覽群書有基本的學識涵養。不少正值二八年華的妙齡少女已對清漣芳心暗許,但清漣對男女之事似乎不感興趣,依然是自在隨興的愛玩貪鬧。

  「我並沒有過這般心思,像我這般粗人,也不會有姑娘家對我有意的,清漣你為何會如此問?」

  「沒什麼,只是好奇問問罷了。」

  清漣擺出一如往常的笑,但目光卻望向清明如鏡的水面,從清漣不自覺迴避的眼神和微妙神情,我就看出他的口是心非。

  清漣伸出手撫弄著水面,用笑鬧的口吻說道:「不過,你就從未想過嗎?有個嬌美的姑娘依偎在你懷裡,叫你一聲『漪洀』。」

  最後的那聲「漪洀」,被清漣用他刻意拔得尖細的嗓音喊得酥軟,讓我心神為之一蕩,原本寧靜的心湖就像被清漣掀弄的水面一般,同樣泛起陣陣漣漪。

  「漪洀,清漣。」

  我還未釐清這沒來由的莫名心緒,不遠處清脆甜軟的呼喊,就乘著清風荷香悠悠飄來。

  定睛一望,一名清秀少女獨自立於在另一艘蓮舟上,輕捧著幾朵未開的粉蓮,唇邊漾著嬌甜的笑朝我們揮手。

  她的烏黑長髮用木簪攏束成簡單的雙環髻,略為稚嫩的圓潤臉龐鑲著一對水靈靈的清亮眼眸,她的身段纖細窈窕,穿著樣式簡樸的淡粉藕衫及嫩綠水裙,如同初長未綻的蓮荷花苞般清麗可愛。

  「涓兒,妳怎麼在這啊?」

  清漣像是整個人要跳出船似的立刻站起來喊道,他喜出望外的神情及分外歡欣的語氣,並不讓我感到意外,清漣只會對涓兒有這般反應。

  清漣的雙眸裡湧動著格外明亮的光采,如一面明鏡映照出他不曾明說的情思,我早就從他清澈的眼底明白了什麼,心底也同時升起一股莫名的陰霾。

  「我正在採摘未開的蓮花,帶回家裡用水養著,每天看著也舒心,等蓮花開時又會更好看了。」

  涓兒愉快明朗的語氣,讓人感覺不出她家曾遭逢大變故。

  涓兒是去年才搬來連方鎮的,她的娘親原是連方鎮人,遠嫁至京城裡的一戶大官人家裡做妾,並生下了涓兒。

  但好景不常,涓兒的爹爹因為被敵對的奸臣陷害誣告,最後以莫須有的罪名被處死,她的娘親承受不住打擊抑鬱而終。她的乳母為避免孤苦無依的涓兒受害,於是跋山涉水帶她來依靠連方鎮的娘家。

  她的身世堪憐,讓鎮民們不禁疼愛憐惜,起初鎮民們擔憂涓兒在京城裡過慣了錦衣玉食的好日子,無法適應連方鎮粗茶淡飯的簡樸生活,但涓兒卻很快融入了連方鎮,加上她相貌秀麗,性情又伶俐聰慧,已是連方鎮裡許多人家中意的媳婦人選。

  「看我採了很多呢,不然我也分幾朵給你們吧。」涓兒將蓮舟駛向我們,同時將身軀探出舟外,要把幾朵蓮花遞給我們。

  「唉啊!」「小心!」

  涓兒身體不小心一滑,眼看就要摔進水裡,我情急之下攔腰抱住涓兒,將她帶進我們的蓮舟裡。

  涓兒驚魂未定地微微顫抖,單薄的胸脯隨著急促呼吸上下起伏。我第一次碰觸到女子身軀,是出乎意料的嬌小及柔軟,同時鼻間還縈繞著獨特的淡淡芳香……

  「涓兒,妳沒事吧!?」清漣著急地湊到涓兒身邊問道,只見還在我懷裡的涓兒,白玉般的柔嫩臉頰漸漸暈染上幾分紅霞,低垂著頭默默不語。

  「漪洀,你還想抱著人家到什麼時候啊?」

  清漣有些不滿的出聲提醒,回過神來的我趕緊放開涓兒。

  「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有些慌張地解釋,我確實沒有別的旖旎心思,只盼涓兒不會多想才好。

  「沒事兒,是漪洀你救了我,我怎會怪你呢……」涓兒似乎接受了我的說法,但她面頰的暈紅尚未褪去。

  我盼著清漣說些什麼化解這尷尬的氛圍,但他凝視我和涓兒的神情卻凝著難以言喻的陰鬱之色,他的目光變成一根細刺深深鑽進我的心窩,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悶。

  *                            *                             *

  「漪洀,我的帳算好了,等娘親回來你就跟她說一聲。」

  「你這回出去也是要找涓兒嗎?」

  「是啊,我可不能讓涓兒等太久,拜託你了。」

  清漣臉上洋溢著情竇初開的青澀笑意,他踏出青門客棧後,轉眼間就不見蹤影,被他留在客棧裡收拾的我,像是神魂被抽去一部份似的,心底總覺得空落落的。

  「漪洀,怎麼只有你一個人,清漣人呢?」

  從外頭回到客棧的清波姨,見到我獨自一人擦拭桌椅,出聲問道。

  「清漣已經把帳算好,找涓兒去了。」

  我的語氣不自覺帶有些許埋怨,清波姨也多少聽了出來,不禁替我打抱不平:「真是的,我們家清漣居然叫你一個人收拾,等他回來我定好好說他一頓。」

  「清漣那孩子,都是快要娶妻的人了,卻還是這樣愛玩愛鬧的性子,真傷腦筋啊。」

  聽見「娶妻」兩字,我的心不禁為之一緊。

  幾日前,清漣終於鼓起勇氣向涓兒表明心意,而涓兒也接受了清漣的追求,如今日漸親密的兩人在大多數鎮民眼中,無疑是一對郎才女貌的佳偶,連清波姨也盼著涓兒趕緊嫁入清家。

  周遭都在衷心祝福清漣和涓兒共結連理,唯獨我總覺得心裡不舒坦。

  我心肉裡彷彿生出一根棘刺,每當碰觸到有關清漣和涓兒在一起的事,那根棘刺帶來的鬱悶就會在胸口擴散,久久無法撫平。

  身為清漣的兄弟,我理應要為他的好姻緣感到欣喜,況且我對涓兒並沒有絲毫情意。或許是我還沒適應清漣和涓兒的關係吧,我只能這樣開導自己,繼續懷抱這份無解的心緒,等待歲月的流逝將其弭平。

  「漪洀啊,等等可以幫我拿杯茶嗎?」

  「我總覺得頭有些昏,想喝點茶醒神,咳咳咳……」

  清波姨有些虛軟地坐在椅上,連帶乾咳了幾聲。

  「清波姨,您沒事吧?」

  清波姨歲數已高,身體已經不像從前那般硬朗,最近還會沒來由的頭昏或胸悶,雖然江大夫開了幾帖調養身子的藥方給清波姨服用,但情況始終不見好轉。

  「沒事沒事,都是老毛病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清波姨連忙擺手要我無須緊張,但我還是感到十分擔心,對她說道:「那我馬上就拿茶過來,請您稍待。」

  「好……我等你,咳咳……」

  聽著清波姨無力的乾咳聲,我趕緊進入廚房倒了一盞蓮心清露。

  當我走出廚房,打算將蓮心清露捧給清波姨喝時,卻沒料到眼前的情景,讓我驚恐得打翻了手中的茶碗。

  「清波姨!?」

  我驚慌的失聲大喊,只見清波姨痛苦地緊閉雙眼,整個人癱軟在地,對我的呼喊沒有任何回應。

  心中像是有什麼東西頹然傾倒了,我踩過地上的茶碗碎片,衝到清波姨身邊……

  *                            *                             *

  連方鎮的居民,皆篤信法蓮教並崇敬法華大仙。

  在法蓮教的觀念裡,每個人的魂靈都會被法華大仙植入一顆蓮子。而蓮子便是所謂的「憐心」,在法蓮教教義中,便提倡人要常存憐憫之心,多行善事廣結善緣,才能灌養心中的蓮子。

  等到心中蓮子長成盛開的蓮花,人的這一世也就得到了圓滿,然後繼續下一世的輪迴。直至魂靈輪迴七世,開滿七朵心蓮,人在塵世的修業才得到真正的大圓滿,自身魂靈就能超脫輪迴並化為仙佛,助法華大仙繼續渡化人間的芸芸眾生,最後成就無苦無難的極樂淨土。

  每年在連方鎮裡舉行的渡蓮仙會,便是出自法蓮教信仰,旨要渡化辭世之人的魂靈,連方鎮的人習慣將水漣石作為護身符,並對水漣石許下想要在今生或來世實現的願望。當此人逝世之後,水漣石就會被視為他魂靈的象徵物,安置於一朵盛開的蓮花裡,作為渡化此人魂靈的蓮燈。

  然後在渡蓮仙會的夜晚,人們會將已逝親人的蓮燈渡放於水道,當他們在蓮燈裡注入法力後,就能夠感知到親人生前灌注於水漣石的願望,並盼望蓮燈乘載的魂靈,能藉由碧江江水流到法華大仙的身邊,帶著願望前往下一世的輪迴。

  但若是亡者生前惡行累累,導致內心的蓮花未開,亡者的蓮燈便無法被點燃,魂靈也無法得到蓮燈的渡化,只能墜入地獄受苦受難。等到受難期滿,魂靈才能輪迴到人間,重新七生七世的修業。

  在莊嚴肅靜的仙會儀式結束後,就要進行夜晚的渡蓮儀式,今年家裡有人去世的人,都會一起在水道邊渡放蓮燈,送親人最後一程。依照連方鎮裡的習俗,親人要為亡者守喪,直到在渡蓮仙會渡化了亡者魂靈,守喪期才算結束。

  「娘,一路好走啊。」

  我和清漣一同在水岸旁,此時的清漣小心翼翼地雙手輕捧清波姨的蓮燈,往裡面注入法力。

  淡粉蓮瓣護攏的水漣石,開始散發出柔和的粼粼波光,映照在清漣略微蒼白的面龐,像是清波姨在撫慰兒子的憔悴神傷。

  我就站在清漣身後,看著他極為緩慢地將蓮燈安放於水面上,是清漣依依不捨地向清波姨做最後的道別。

  終於,清漣放開了蓮燈,清波姨的蓮燈跟著水面上其他的盞盞蓮燈,隨著潺潺水流越漂越遠,越漂越遠……

  幾個月前,清波姨在客棧裡暈倒那日,她便一直臥病在床,身體每況愈下。

  清漣的性子從那時就漸漸變了,少了從前愛笑愛鬧的歡快活潑,多了些承擔家業的內斂穩重。

  他為了不讓清波姨憂心,從此不再練習說書,也很少與涓兒私會,將全副精神花在經營客棧和照顧清波姨,我則跟著清漣一同料理青門客棧的事務,並祈求清波姨能熬過這場大病。

  但上蒼無情,清波姨仍在一個夜裡與世長辭。

  親人的逝去對我和清漣而言,都是無法忘懷的哀慟及缺憾,即使流逝的歲月能沖淡悲痛,但依然會以深遠的形式扎根於我們的一生。

  渡放了清波姨的蓮燈後,我和清漣雙手合十,低頭禱念祭詞,虔心祈求法華大仙能渡化清波姨的魂靈,讓她平安前往下一世的輪迴。

  等到蓮燈化為渺小的點點靈光,隱沒於夜空與流水交會的邊際,清漣才緩緩抬起頭,開口說道:「漪洀,我感應到娘親最後的心願了……」

  我沒說話,只是靜靜地佇立在清漣身後,注視他被寂冷夜色籠罩的背影。

  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清漣話語中的哽咽,就讓我明白他的深深懷思。

  「娘親她希望我能好好成家,娶妻生子,平和安穩的過完一生。」

  無聲的嘆息融於流水潺湲中,一盞盞新的蓮燈又從我們的眼前緩緩流過。

  「唯一能在來世或今生實現的願望,竟不用在自己身上,娘親為了我勞苦一生,最後我還是個讓她操心的不孝子啊。」

  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待在清漣身邊,自然了解這番感嘆之語的沉重。

  清漣在清波姨倒下之後,努力了許多,也失去了許多,最後卻仍是回天乏術。

  清漣轉身與我相互凝視,他清澈見底的瞳眸中,充盈著處於生死交界處的蓮燈光輝,卻不復往昔那純粹無瑕的明亮光采。

  「漪洀,我一直有件事想跟你說。」

  不知為何,在那瞬間,心中的棘刺蔓生出痛楚,緊緊攫住了我的心房。

  「等渡蓮仙會結束後,我想向涓兒提親,好讓去世的娘親能放心。」

  *                            *                             *

  廳堂四周高掛朱紅喜幔以及大紅燈籠,渲染著一片喜氣洋洋的喧鬧氛圍,今日是連方鎮裡少有的熱鬧日子,是清漣和涓兒的成親之日。

  在這偏鄉小鎮的婚禮,不像大城人家有許多繁瑣的規矩,清漣和涓兒舉行過拜堂儀式,就成了正式的夫妻,現在他們倆一同坐在喜筵的新人席上,滿面春風地接受眾人的誠摯祝福。

  「恭喜你們這對才子佳人總算真正在一起啦。」

  「清漣,這樣你娘也終於可以放心啦。」

  「是啊是啊,祝你們早生貴子,美美滿滿的啊。」

  此起彼落的朗朗笑語,讓喜筵氣氛更加熱鬧歡快,我則坐在離這對新人不遠處的席位,看著在清漣身旁的涓兒以紅袖輕掩面龐,面如桃花嬌滴滴地笑著,而清漣在觥籌交錯之際已是酒酣耳熱,他身上的大紅鑲金的喜服,襯著面頰上醺醉的暈紅,在紅燈籠的明燦光亮下,在我眼裡融糊成一片艷紅燦亮的朦朧景色,華美得讓我感到些許刺目。

  在這大家敞開胸懷感到歡喜的大好日子,唯獨我懷抱無法釋放的苦悶,茫然的沉浮於這片歡騰喧鬧中。

  深埋於心肉裡的這根棘刺,所生出的這份苦悶如此清晰,佔據了我的心緒。現在,我不想再花費心思去想它的來由。

  我只想圖個一醉,醉到忘卻自己,忘卻世間,忘卻一切。

  或許是我已經醉了吧,我的腦袋變得有些昏沉,但不論灌了多少瓶酒,還是澆不去充塞於胸口的痛楚,反而徒生苦澀之感。

  「清漣,在這大好日子,我賀你一杯。」

  我決定不再多想,趁著酒興大起,我走到清漣的席位面前高舉酒杯。

  我仰頭一口飲盡,醇酒入喉,遲緩麻木的感官卻早已不解酒味。

  「好好好,漪洀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也得還你一杯才行啊。」

  清漣明顯已經醉到神情迷茫,卻依然眉開眼笑地舉杯暢飲,我也笑著陪他一杯接著一杯,好像回到從前我們小時候一起無憂無慮談笑的感覺。

  但幾杯黃湯下肚後,清漣就像全身失了力氣般,搖搖晃晃得倒了下去,那瞬間我驚得清醒了幾分。

  幸好清漣粗重的呼吸聲,讓我明白他只是醉得不省人事。

  「唉啊,這樣新郎倌怎麼抱新娘入洞房啊。」

  「呵呵,還是個讓人操心的小伙子啊。」

  周遭打趣笑鬧的話語讓我唇邊泛起一抹苦笑,我一邊支撐起清漣癱軟的身軀,一邊向在場眾人朗聲說道:「各位鄉親父老,現在新郎倌醉倒了,我們只好先帶他回房休息了,喜筵恐怕也要結束了,還請各位切勿見怪。」

  「新郎倌都醉倒了,連鬧洞房也不成了。」

  「留在這也沒意思,先散了吧。」

  眾人帶著些許遺憾的表情各自散去,原本喧鬧的喜筵很快就被掏空,留下空盪盪的廳堂和杯盤狼藉的餘痕。

  「今晚要委屈妳了。」

  我轉頭輕聲向涓兒說道,原本有些不知所措的她鎮定地點點頭,柔聲回應:「不會的,謝謝你幫忙。」

  不再多說什麼,我帶著清漣踏出廳堂,涓兒則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們身後。

  脫離歡鬧的喜筵,前往房間的路上,瀰漫在我們三人之間的只有靜默,我卻覺得心裡踏實舒坦多了,大概是因為整個身軀都依靠著我的清漣,壓下了我心中的煩悶吧。

  到了喜房,涓兒先走到裡頭自行點起水漣燈,當燈光充盈了整個房間,門扉上大大的鮮紅「囍」字就刺進我的雙眼,房內鋪上燦紅繡巾的大桌上擺放一盤紅棗和桂圓,一壺酒以及兩只杯子,而偌大的雙人床籠罩著一層層紅紗帳暖,床頭邊還擺了一對大紅花燭。

  從前清漣說書時說過的,所謂才子佳人繾綣纏綿的溫柔鄉,就這樣突然躍到我眼前,令我有些頭暈目眩。

  涓兒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將清漣安放於床上,然後湊到我身邊悄聲說道:「漪洀,清漣交給我照顧,你先回去休息吧。」

  「沒關係,我留在這再照看他一會。」

  聽見我話語裡的堅決,涓兒塗抹淡粉胭脂的秀麗面龐,浮現意外的微詫。

  「涓兒,妳先替清漣沖一壺醒酒茶,妳應該知道小廚房在哪吧?」

  我忽視自己留在新人喜房裡的格格不入,逕自指使涓兒離開這裡。雖然涓兒臉上雖有不解,她卻沒有多做提問,稍嫌遲疑地退出了房間。

  「那我先去了,這裡就勞煩你了。」

  涓兒出去時順帶關上了房門,現在這間喜房裡,唯有我和酣醉臥床的清漣兩人,這如夢如幻的真實,讓半醉半醒的我一時之間不知自己身於何處。

  「是誰?是誰在這?是涓兒嗎……?」

  清漣微微蠕動雙唇,吐出低濁不清的醉話,我不加思索地湊到他身旁,緊握住他微微發熱的手,急切地低語:「清漣,是我,我是漪洀啊。」

  不自覺微微顫抖的聲音,才讓我發現自己近乎焦躁的渴望。

  彷彿是對我的話有所感應,清漣緩緩撐起眼皮,他半瞇的雙眼因醉意而迷茫,映出我淺淺的倒影。

  「喔,是漪洀啊……你在這裡做什麼……?」

  清漣軟綿無力的話語狠狠重擊我的心房,即使知道他只是隨口無心的詢問,在我耳裡卻是無比尖銳的質問。

  是啊,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現在陪在清漣身旁的應該是涓兒,而不是我……

  「算了,漪舟啊〜趁現在只有你跟我,我有些話要跟你說啊〜」

  清漣癱軟無力的身軀像是突然注入生氣一般,在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來,大喇喇地一手勾住我的脖頸,並將頭靠在我的肩膀。

  就像以前我們稱兄道弟時,那樣勾肩搭背的親近,卻讓現在的我恐慌不安。

  「漪洀啊,我說……我……對不住你啊……」

  清漣突如其來的道歉讓我無法理解,不知這是醉後的胡言亂語,還是他的真心話。

  同時他也更加靠近了我,唇間逸出的淡淡酒味,伴隨著他低啞酥麻的嗓音,勾得我無法自持地心神蕩漾,卻也讓我內心的不安越來越深。

  「我們小時候曾經約好,總有一天要一起離開連方鎮,一同覽盡天下風光……」

  「但是,自從娘親生重病的那天起,我就明白,我已經無法離開這裡了……」

  「我無法離開的,無法離開娘親,無法離開涓兒,縱使我再憧憬外頭的天地……卻無法割捨這一切,我的一生,大概就是在這裡終老了吧……」

  即使他的聲音聽似輕飄飄的散漫,卻充滿了沉重的情思。

  那是我能從清漣身上感覺到,他卻一直深藏於心的哀愁,直至今日,他才終於向我傾訴出口,我對此感到些許喜悅的同時,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沉的哀傷。

  「所以,我對不起你啊,明明是我說想要一起遨遊天地,我卻食言了……你會怪我嗎?」

  我聽出清漣話裡的愧疚,我拍拍他的肩膀,輕聲安慰道:「我怎麼會怪你?這約定又沒什麼,只是小時候的玩笑話罷了,何必那麼認真呢,再說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啊。」

  「漪洀,你從以前到現在啊……就是個爛好人……」

  「處處都順著我的任性,卻從沒向我要求什麼……」

  清漣的唇角勾起一抹苦笑,話中依然是揮之不去的愧歉。

  忽然間,他暈染上醺醉緋紅的面龐正對著我的臉,眼瞼半開的雙眸茫然而迷濛,搖曳著清亮水光。

  「漪洀啊……不然告訴我,你想要的東西或是想要做的事,如果是我能幫上你的……我都願意做……」

  等我回過神來,清漣已經躺倒在暖紅喜床上,而我整個人則壓在他身上,從我身上落下的大片陰影,覆蓋了清漣的身軀及臉龐。

  清漣沒有被我突兀的舉動嚇住,神情依舊是酣醉的茫然恍惚,喃喃笑道:「哈哈……看你坐也坐不穩啦……」

  我沒有答話,之前飲下的酒彷彿才在此時發揮作用,令人暈眩的強烈後勁一口氣直衝腦門,我的喉嚨湧起近似焦灼的乾渴,粗濁急促的呼吸伴隨要衝破胸膛的劇烈心跳,在宛如幽靜池水的夜晚持續擴大。

  即使沉甸甸的腦袋無法思考,我的感官卻無比清晰地感覺著,清漣的存在。

  即使他渾身散發濃濁酒氣,我仍能感覺到他獨有的舒淡氣息,如同他本人的清雅天然,比陳年美酒更令我沉醉。

  他身上彷彿能灼燒我眼的大紅喜服寬鬆披散開來,大方袒露出窄瘦而結實的身軀,那蘊含強健力道的浮凸鎖骨和緊實肌理,總是讓我的目光為此停駐。

  他秀氣清俊的臉龐,我閉上眼也能細細描摹出優美的眉眼及唇形,他的歡快,他的哀傷,他的猶豫,他的愧歉,我都能從他面龐上的細微變化一一解讀,並連帶牽引我的心緒跟隨他的喜怒哀樂。

  他的面頰浮染幾抹醺紅,透出幾分魅然的迷醉,卻還是對我笑得那樣單純率性,引得我心神浮亂,兩頰也暈染上熱燙的緋紅。

  他那雙迷茫卻依然清透明亮的眼眸,每每望著,就像跌進清澈透涼的水裡,陷溺其中無法自拔。

  他凝視我的目光,總帶來綿綿不斷的細雨,落在我深寂的心湖,掀起交疊相融的陣陣漣漪,無法平息。

  但是,現在的我卻害怕碰觸這樣的他,我深怕伸出手的那瞬間,我能與他共存的處所便會徹底瓦解。

  「你怎麼什麼也不說啊?你還沒告訴我想要什麼呢……」

  清漣的聲音像是江水般悠悠地從我耳邊流過,他抬起的手軟綿綿地搭在我的肩膀,肩上的那份觸感,讓我憶起了屬於那掌心的暖意。

  是啊……在我和清漣相遇的冰冷細雨中,他就是用這隻手這樣撫摸我的臉龐,喚醒了我……

  我微微發燙的手掌輕撫他臉龐的暖熱及紅暈,望進那一汪清澈見底的眼眸,不自覺地向下沉溺…….

  「漪舟?清漣怎麼了嗎?」

  涓兒的呼喊像一盆冷水猛然淋在我頭上,我趕緊起身從清漣身上離開,故作鎮定地說道:「沒什麼,只是清漣醉倒了,稍微看看他的情況而已。」

  「那樣啊……」涓兒此時立於敞開的門邊,她遲疑的語氣和疑惑的目光像是對我的拷問,冷白的月光從她身後溜進暖紅的喜房,一股涼意突然竄上我的背脊,悄悄滲出冷汗。

  走進來的涓兒手提一壺醒酒茶,斟了一杯捧在我面前,柔聲說道:「漪洀,你剛剛也喝多了,不如也喝杯茶解解醉吧。」

  「不用了,給清漣喝就好,我這就先離開了。」

  心虛的我大步逃出那間喜房,夜晚寒涼的空氣立刻侵襲了我,讓我徹徹底底從方才那旖旎溫暖的溫柔鄉清醒過來,墜回現實的孤寂中。

  不知不覺,我已經如一抹幽魂獨自踏上水岸棧橋。

  這裡是我最初與清漣相遇之地,也是以前我跟清漣常常來玩的地方,我們總是一起在這裡赤著雙腳踩著水,漫無邊際地說著故事,再數著水邊的蓮花開了幾朵……

  啊啊……即使到了這裡,我的心思仍被清漣的一切所佔據。

  今夜,是我一生中最迷醉的時候,也是我最清醒的時候。

  藉由酒醉的迷亂,拋開理智及教條的約制,我才得以探觸魂靈深處最原初的慾念與情感。

  從以前到現在,清漣的一顰一笑令我的目光緊緊追隨,清漣的一舉一動讓我的心緒為之起伏,還有清漣和涓兒在一起之後,那深扎於心的棘刺所帶來的苦悶痛楚。

  如今,我才明白這背後所蘊藏的深深情愛。

  然而,這份清醒的明白令我幾乎無法承受……

  我無力地雙膝跪地,發洩宛如嘶吼的哭喊,我的心及身體全被掏空,只剩一副孑然無依的空殼,陷溺於這漫長無盡的淒苦寒夜。

  「唉呦!真是孽障啊孽障……」

  清漣以細軟聲調說演的這段台詞猶在耳畔,當時聽來只覺得是荒唐可笑的無稽之談,如今卻是對我的絕大諷刺。

  孽障啊,真是孽障啊,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已經無從釐清,只明白它已經內化成我魂靈的絕大部份。

  這份悖逆天理倫常的深沉情愛,就連慈悲為懷的法華大仙也無法接納的吧。

  但即使是驚世駭俗的魔障冤孽,是近乎絕望痛苦的得不到,我也無法將它割捨。

  我聆聽淙淙流水拉長了夜的寂寥,失魂的目光飄向夜裡依然開得淨雅的蓮花,祈望著法華大仙的肉身化育的法蓮,能渡化我這一生的孽障,即便要帶走我的魂靈,我也心甘情願……

  *                            *                             *

  夜色如墨,家家戶戶紛紛點起懸掛於外牆的水漣燈,水漣燈的光如清透水光,明亮了沁涼如水的恬靜夜晚。

  悄然來訪的綿綿細雨,在水面上掀起一波波微小漣漪,雨打荷葉的輕響幽微而空靈,於朦朧的江南煙雨天聽來格外清晰。

  這場雨已經連續下了七天七夜,對我們這些水生水長的連方鎮居民而言,可是身心舒暢的好日子,不少鎮民都會待在自家水閣裡賞荷聽雨,怡然自得。

  「漪洀,許久不見了,快坐下吧。」

  在青門客棧的水閣內烹茶的清漣,姿態端雅地如同被雨水清洗的蓮花,他看見我的到來,便熱情地笑著招呼我。

  我默默地頷首致意,坐在他對面的座位上。

  石桌上的茶水正被炭爐煮得暖熱,飄散出氤氳茶香,與被雨水洗得清透的淡淡蓮香,融混成更加悠遠清洌的芬芳。

  「來到這了,先喝杯茶暖暖身吧。」

  清漣在我的青竹茶盞裡注入茶水,澄清的碧綠茶湯上浮盪著一枚淡粉蓮瓣,更顯雅致清趣。

  我沒有理由拒絕,清冽茶水滑入我口中的剎那,喉舌間便凝聚了一股頗具深韻的苦澀,但細嚐到底後,舒展開來的是滲入心脾的清透甘甜。

  「你煮的蓮心清露,已經跟清波姨的不相上下了呢。」

  聽見我的感嘆之語,清漣的唇角勾起欣慰卻又些許苦澀的笑,說道:「娘親已經不在了,若我不能煮出來的話,這味道就要失傳了……」

  語畢,沉默在我和清漣周遭悄悄蔓延,淅瀝瀝的雨聲在默然中迴響著。

  三年前,清漣和涓兒成親後,我就搬離了青門客棧,不再當客棧的夥計。

  我選擇在連方鎮偏僻的某處定居,成為舟夫替外來客擺渡以餬口,避免與清漣有過多接觸。

  清漣似乎看出我對他的刻意迴避,他沒有向我深究原因,把心思都放在青門客棧和妻子身上,我和清漣也愈漸疏離。過去十幾年親密無間的情誼,被歲月的匆匆流逝給輕易沖淡。

  這幾年來,即使無法化解的苦悶於胸口不斷積累沉澱,這樣的距離卻讓我獲得了心靈的寧靜,我可以學著慢慢放下這段情思,讓將來的自己能笑著說,對清漣的這份情愛只是年少輕狂的誤解罷了。

  但是今夜,清漣主動邀我到青門客棧品茶敘舊,不尋常的邀約讓我心底湧起強烈的不安,但隱然生出一絲的期盼,卻又讓我前來赴約……

  「漪洀,如今你過得好嗎?舟夫的工作應該很操勞吧。」

  清漣首先打破靜默,而我則輕啜一口茶,淡淡地道:「還好,工作再辛勞,習慣了便沒什麼,反正日子總得過下去……」

  雖然這些年不是沒跟清漣見過面,但像這樣坐下來好好說話卻是少見,我偷偷覷看清漣幾眼,他的眉眼已擺脫年少時期的青澀稚嫩,多了幾分成熟穩重的韻味,舉手投足間展現內在本質的清俊秀雅,讓我的目光依依不捨地在他身上流連徘徊。

  此時我才驚覺,我對清漣的情意不但沒有消退,反而蘊積得更加深重,在看見他時一股腦傾瀉而出。

  難以抑止的情思滿漲於胸口,這般糾纏著我的冤孽魔障,如同無底泥沼,終究令我陷溺而向下沉淪,此生無法脫離了嗎……?

  縱使內心是千頭萬緒的洶湧澎湃,我卻將其壓抑在平靜淡漠的表情之下,不讓清漣察覺到我的糾結心思。

  「是嗎,你覺得好就好了。」

  對於我故作淡漠的回應,清漣露出釋懷似的神情,將目光投向水閣外的雨幕濛濛。

  「以前你剛來這的時候,還老是懊惱自己學不會渡舟,但過沒多久,你的渡舟仙法就使得比我還行了。」

  「那時你總是晃悠悠地渡著蓮舟,而我就坐在你的蓮舟上頭,天南地北地說著各種故事軼聞,一同行遍連方鎮裡的每條水路。」

  「然後等到天完全黑了,我們就點著水漣燈回家,回到家後娘親都會叨唸我們一番,卻又已經煮好了夜宵給我們,就怕我們餓著了……」

  清漣低啞的聲音滿溢懷思,宛若悠悠流水,溯回遙遠歲月的彼岸

  「那些,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往事了。」

  我淡然地提醒清漣,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是我們已然回不去的往昔。

  「是啊,你說得對。」

  清漣從我的話裡明白了,他的心緒從記憶彼端回到當下,那一雙清明澈亮的瞳眸正對著我。

  那一刻,一道細微漣漪,在我死寂已久的心湖悄悄擴大。

  「漪洀,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什麼事,先說吧。」

  我沒有直接答應清漣,因為清漣的態度誠懇而嚴肅,卻隱然透著一股訣別的堅決,讓我心裡生出一絲憂慮。

  「我想拜託你,在我離開這裡之後,替我照顧涓兒。」

  如同一道猛雷直劈我的腦袋,我愣了半晌說不出話。

  過了許久,我發出近乎嘶啞的聲音:「你要去哪裡?你找我來,就只是為了說這個嗎?」

  「漪洀,你現在還不知道吧,我們黃朝與西方異族的戰爭,已經蔓延到武陵山南方來了。」

  「這是前幾日投宿在我們客棧的京城商人帶來的消息,據說前方戰事吃緊,黃朝軍節節敗退,死傷慘重。」

  清廉語重心長地說道,神情無比凝重,我已經隱約察覺到這番話背後所代表的含意……

  「再過不久,朝廷就要徵召新的兵源了,之前我們連方鎮因地處偏遠,所以沒有受到徵召,但我想這次徵兵令就會來到我們這了。」

  「連方鎮裡所有入籍的男丁應該會被徵召入伍,但漪洀你不同,你是從外地來的孤兒,籍冊上不會有你的名字,你也不會被徵召。」

  「所以我想拜託你,在我入伍後替我照顧涓兒,現在涓兒有了身孕,留下她一人在這,我始終放心不下啊。」

  「這是我對你,最後的請求……」

  清漣極為哀戚地低聲懇求,坦露出最真實的軟弱及無奈。

  我默默的聽他說完,然後面無表情地冷然道:「你以為我會像以前那般,答應你的任何要求嗎?」

  清漣在那一瞬面露愕然,料想不到我會這般斬釘截鐵地拒絕他。

  「我知道我對你有所虧欠,但你忍心涓兒受苦嗎?」

  「這話什麼意思?」

  我感到不太對勁,風雨欲來山滿樓的強烈不安充塞我的內心。

  「我明白的,漪洀,其實你對涓兒,是有情的吧……」

  伴隨這句話朝我襲來的洶湧激流,將我整個人徹底吞沒。

  雖然清漣滿載哀愁的清俊面龐在我眼底無比清晰,但我的心裡卻是昏黑一片,無法多作思慮,只能用嘶啞低沉的聲音,從乾澀得發緊的喉間擠出沉重的疑問:「你為什麼……會如此想?」

  「其實很久以前,我就害怕涓兒會對你萌生情意,所以才會想先對涓兒表明心意。」

  「但自從我和涓兒在一起後,你整個人就變得不太舒坦,抑鬱寡歡,像是不想看到我和涓兒走得太近。」

  「所以我就察覺到你對涓兒有情,但我卻選擇忽略你的感受,因為我是真心喜歡涓兒。」

  「然而你卻因為顧慮我,一直隱忍下來,甚至在我和涓兒成親後,獨自搬離客棧。這一切都是我逼你的……我對不起你……」

  清漣鏗鏘有力的音調,把他深藏多年的心聲說得真真切切,他的一字一句都在緊掐著我的心房。

  我的劇烈心跳是無聲的吶喊,我想叫清漣不要再說了,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一點聲音。

  「你這一生都不會原諒我也沒關係,但如果你還對涓兒有一絲憐惜,在我走後,就請你替我……」

  「不,清漣,你始終什麼都不明白。」

  我冷冷吐出的這句話像猛然丟進水裡的小石子,在深靜清幽的雨夜,在清漣的雙眸中,掀起困惑驚疑的重重波紋。

  我近乎偏執地凝視那滄桑俊雅的面容,一股油然而生的衝動,令我想對他宣洩蘊藏多年的深深情思,義無反顧地投身進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中,即使會就此溺斃也無所謂……

  但,一切都只是空想。

  我逕自起身踏出青門客棧的大門,將那杯還留有餘溫的蓮心清露,清漣的聲聲挽留,盡數拋在身後,只留下空寂的淅淅雨聲以及最後無言的道別。

  *                            *                             *

  烏雲密布的天空遮蔽了清晨的微光,陰沉沉地壓在頭頂上。

  不曾停歇的濛濛細雨朦朧了我的視野,踏在雨水漫流的石板路上,淅瀝雨聲將我急促的腳步聲洗得更加響亮,雨水的冷意浸蝕了孤身一人的我。

  抵達了停放蓮舟的水岸渡口,揹著輕便包袱的我,手裡緊抓著一紙徵兵令,上頭寫著清漣的名字。

  三天前,官府果真前來連方鎮發派徵兵令,已入籍冊的清漣領受了這紙令狀,而從未入籍的我,則避過了將無數人送往戰場烽火的徵兵令。

  但我心中另有打算,在眾人陷入熟睡的深夜,我趁四下無人之際偷偷潛入青門客棧。

  如我所料,清漣的徵兵令就放在客棧櫃台的暗格。

  以前清波姨會把重要財物放在這個暗格裡,清漣也依循了清波姨的習慣,只有從以前就在他們身旁的我,才知曉這個秘密。

  我完全沒有碰放在暗格裡的錢財及權狀,只拿走了徵兵令,並在裡頭放了一封書信。

  我悄悄地走出客棧,趁夜回家收拾包袱,在尚未有人清醒的破曉時分,就此離開這座養育我多年的水鄉小鎮。

  我已下定決心,要冒名頂替清漣從軍,讓清漣能繼續留在連方鎮。

  我與清漣年紀相仿,體格健壯,官府不會發現我並非清漣本人,畢竟他們要的只是能在沙場赴死的士兵罷了,我們真正的姓名相貌,根本無關緊要。

  就算在點兵場上有其他連方鎮的人,他們知曉我和清漣的深厚情誼,也應該不會當場揭穿我。

  然而我這樣做,並非是為了清漣,而是為了我自己。

  糾纏我多年的情根魔障,加上清漣對我的誤解,已經將我逼至絕境,我不知今後該如何面對清漣,既然此情無計可消除,那麼就捨去我這條命吧。

  反正我原本就一無所有,是清漣在我孤苦的生命中注入了一道活泉,所以拿我這條命還給他,也是應當的。

  而我也能及早脫離這煩擾苦多的塵世,以免因這份心中的孽障而走火入魔。

  最後一次,那曾在冷雨中感受的暖意,以及那雙清澈的眼眸,無聲無息地浮現在心底。

  此生,已是無緣再相見了吧。

  陰鬱的天氣還未有雨過天霽的跡象,在綿綿細雨掀起無數漣漪的水面上,我渡著蓮舟前往我應去的地方,讓朦朧雨幕隱去了我的身影……

  *                            *                             *

  「清漣小哥啊!清漣!」身後傳來渾厚有力的吆喝,將我從遙遠的往昔,喚回霜雪紛飛的現實。

  「還呆愣在那裏幹嘛?看我和老張拿了什麼好東西過來,是酒,是酒啊!快過來一起喝啊!」

  此時我的軍中同袍,趙豐和張瑜一同蹲在臨時搭建的營帳中,趙豐拿著一袋酒囊對著我晃了晃,已逾不惑之年的他蓄著濃鬍,寬厚的臉龐紅撲撲的,朝我露出得意的豪爽笑容,笑得眉眼都擠在一起。

  而坐在他身旁的張瑜面頰枯黃,削瘦的他駝著背,雖然他的年紀才三十來歲,看起來卻像五十幾歲的老者。

  張瑜一言不發灌飲酒,即使他的表情像被風雪凍住了般冷然,眼睛卻散發炯炯精光。

  「我還在站崗呢!」

  我站在外頭的主帳旁,扯開被寒冷掐得發緊的喉嚨,對他們兩人大聲喊道。

  不斷飄落的皚皚寒雪,將我身披的鎧甲鋪上一層霜白,也將我身處的天地埋進茫茫無盡的雪白裡。

  「有啥關係,反正這時候將軍都不會過來,偷閒喝點酒又不會怎樣,清漣小哥,快來啊!」

  趙豐的盛情讓我不好意思再度拒絕,我抬起凍得僵直的雙腿,緩慢地踩踏厚厚一層的碎瓊亂玉,在盈白雪地拖行出一道足跡,同時身上的厚重鎧甲,和空氣中的寒意摩擦出細微而清亮的聲響。

  「哈哈,這才對嘛!酒就是要越多人一起喝才好啊。」

  見我走進營帳,趙豐笑得咧開了嘴角,趕緊遞了一個酒囊給我,默默飲酒的張瑜也將目光放到我身上,唇角牽起淺淺的笑意。

  接過酒囊後,我仰頭就把酒一股腦地灌進喉裡,辛辣的灼熱隨著酒液湧入五臟六腑,化去了體內蓄積的寒氣。

  軍中的粗薄劣酒,滋味雖說不上芳郁甘醇,卻辛烈有勁,對我們這種雪中行軍的士兵來說是祛寒提神的好東西。

  趙豐和張瑜和我同樣出身自江南地區,趙豐來自明德縣,而張瑜是齊揚鎮人,而我則謊稱我來自瑀南鎮,從未向他們倆提起連方鎮,也沒說出我真正的名字。

  我從軍至今已有五年,被發派到專門輸送糧草武器的運輸部伍,和同樣是江南地區出身的趙豐和張瑜自然而然地混在一起,漸漸生出惺惺相惜的同袍情誼。

  如今北方華興地區戰事仍頻,我們這支部伍便被奉派支援前線物資,但越過祁連山時卻是風雪淒厲,大大拖慢了我們的行軍速度,只能勉強駐紮在原地,等待風雪變小再加緊腳步前進。

  「你們知道嗎,聽說不久前陳臨駝將軍率領的軍隊大敗,就是因為陳臨駝見情勢不對,丟下兵士們臨陣脫逃,導致軍心大亂啊。」

  趙豐雙頰泛紅,喝多的他趁著酒意正興,開始滔滔不絕起來,平時他就最愛四處打聽這些小道消息。

  「陳臨駝那老傢伙本就沒什麼用處,會變成這樣也不意外,如今黃朝沒有可作為棟樑的將才了。」張瑜鏗鏘有力的聲音挾帶齊揚縣略為尖細的獨特口音,寡言的他一旦開口就是一針見血的犀利。

  「可不是嗎,在陳臨駝那傢伙麾下,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趙豐嘆了口氣,接著說道:「聽說那軍隊裡還有幾名士兵,和我們一樣從江南地區來的,好像是什麼連方鎮的人吧,堅持不想殺人還當了逃兵,事情鬧得可大了,結果最後被陳臨駝給抓了回來,還是上了戰場死了,他們也真傻啊。」

  「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不禁驚呼道,使得趙豐和張瑜向我投來疑惑的目光。

  「清漣小哥,怎麼這麼激動啊,難不成連方鎮有你的親朋好友之類的?」

  面對趙豐的疑問,我低下頭細細沉思,現在跟他們坦白,應該並無大礙了吧。「其實我並非瑀南鎮人,我是從連方鎮來的。」

  「什麼?所以你之前是騙我們的啊?」

  趙豐一臉驚訝的大聲說道,張瑜則依然面不改色。

  「抱歉,因為過去在那發生了些事,所以沒誠實以告……」

  「沒關係,人總有些難言之隱嘛,現在你肯向我們坦白,就是真的把我們當兄弟了。」

  「只是你也不要太過傷心了啊,畢竟在這亂世,你我都無可奈何……」

  趙豐撫著鬍鬚點點頭,同時柔聲安慰了我幾句。

  「逝者已矣,徒做傷感也無用。」張瑜則用炯亮的雙眼直視著我,冷淡話語裡又有幾分寬慰之意。

  「謝謝你們的諒解,我明白的。」

  他們倆的溫情勸慰令我心頭一暖,卻難以平復胸中澎湃的心緒,連方鎮裡只有我一人被發派到這支部伍,我完全不知其他人的下落,如今聽聞他們的死訊,心中自是感慨萬千。

  連方鎮的大家本就性情純善,平時便茹素維生,又因崇信法華教,不忍殺生造業,當然不可能在沙場奮勇殺敵。

  但如今世道艱辛,他們只會被當成傻子,甚至是戰場上的棄子,我不禁為此感到悲痛。

  在沙場赴死的人,應該是一無所有的我才對,我心頭浮現了這般想法。

  「說真的,雖然這裡天寒地凍地冷得要死,但真不想調去前線那種殺氣沖天的鬼地方。希望戰事趕快結束啊,不知道她有沒有在等著我……」喝得有些茫醉的趙豐,嘆息般地喃喃自語道。

  「那個她,是誰呢?」捉住這話頭的我不禁感到好奇,趙豐眼神迷茫地瞥了我一眼,神情浮現些許苦澀。

  「啊,被你聽見啦,算了,跟你們處這麼久了,告訴你們也無妨。」

  趙豐放下酒囊,像說故事般娓娓道來:「以前我是城裡手藝最好的木匠師傅,客人總是絡繹不絕,我也娶妻生了兩個孩子,生活算是相當優渥滿足。」

  「直到某天城裡的土豪欺侮了我妹妹,我一怒之下告到官府,卻沒想到那傢伙私底下早跟官府互有勾結,我馬上就以莫須有的罪名關入大牢,內人散盡家財才免了我的死罪,但我還是被發配邊疆作苦役。」

  「然後又經過一番波折,輾轉來到這裡,這邊是比我以前待的地方好多了啊。」

  「隔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內人還有沒有在等著我,或許她早已改嫁了……」

  趙豐短短幾句話就訴盡了過往,他的語氣神情平靜沉穩,漫長歲月的淘洗似乎洗去了深重的怨怒悲痛,只蘊留一股淡淡的無奈及哀愁。

  「沒想到你以前過得也挺辛苦。」

  張瑜平淡道出了感想,趙豐聽聞後哈哈笑了幾聲,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人生在世,本就是件苦差事,老張,我都說這麼多了,你以前的事總該可以說給我們聽聽吧。」

  「何必說呢,我的故事沒什麼意思。」張瑜的表情依舊如平穩無波的水面沒有絲毫變化,眼神卻彷彿望向了遠方。

  「以前我家是鎮裡的富商,但因為我經商失敗,家道就此中落,中間發生不少事,之後我收到朝廷的徵兵令就來這裡了,如今在家鄉等我的,也只有年邁的娘親了。」

  張瑜第一次提到自家的身世背景,雖然他用一句話就輕描淡寫的說完了,但他眉宇間流露的滄桑,卻訴說他背負過往的沉重。

  「喔喔,原來如此,老張說完了,那接下來就換清漣小哥啦,你家鄉還有誰在等著你嗎?」

  剛飲了幾口酒的趙豐面頰更紅了,他一手指著我,酒興大發地說道。

  驀然間,心底有一道漣漪悄悄擴散,其中浮現了清漣的臉龐。

  苦悶的軍旅生涯沒有磨去我對清漣的相思,他的一顰一笑,明燦如水的眼眸,在我心裡依舊鮮明清晰。

  終究是無法消去的魔障啊。

  「我也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等著我……」

  方才幾口黃湯下肚,湧起的醺醉感還沒消退,腦袋還有些昏沉,我只想將鬱積於胸口的愁苦酸楚一吐為快。

  「老實說,我就是偷拿了他的徵兵令,代替他前來從軍的。」

  話才剛落,趙豐和張瑜不約而同地瞪大雙眼,臉上盡是驚愕。

  「你,你真的?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趙豐驚訝地喊出聲來,張瑜趕緊摀住了他的嘴巴,並朝營帳外望了望,沒有看見其他人經過的蹤跡。

  「你說的是真的嗎?這麼說你不是清漣本人?」張瑜壓低聲音向我提問,神情格外凝重。

  他們兩人的反應,才讓我意識到自己酒後失言,但已經覆水難收。

  「是,請你們千萬不要向他人提及此事。」

  我低下頭懇求他們,我不擔心自己會受軍法審判處死,但要是因此連累到清漣的話,那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當然,都一起苦過這麼多日子了,我絕對不會說出去害了你。」趙豐撥開張瑜掩住自己口鼻的手,連忙點頭說道。

  「我也不會說,但希望你能告知此事緣由。」張瑜也答應我的請求,他們倆的承諾,我自然是信得過。

  「多謝,那我就說出來吧,其實我不是清漣,我的本名是漪洀。」

  五年了,我才說出被我埋葬已久的真名,清漣給我取的名字,心中隱然生出一絲懷愁。

  「我和清漣同住在連方鎮,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情如兄弟……」

  在這朔雪漫天的苦寒之地,我的心神卻回到了那風和水暖的江南小鎮,我曾經無比熟悉的一切,對如今的我來說,卻已是遙遠而不可及的夢幻泡影。

  「後來清漣成了親,有了家室,卻在妻子待產之際收到了徵兵令,而他捨不得即將臨盆的妻子。」

  「於是沒有家累的我就替他來了,為了不讓他來到戰場,能繼續待在連方鎮裡……」

  然而從軍之後我才明白,我替清漣來到這烽火連天的戰亂之地,最根本的原因不只是因為想要逃避清漣,也是為了不讓清漣來到充滿殺戮血氣的殘忍戰場,不忍心他受苦受難甚至丟了性命,清漣在我心中是那麼純淨無瑕,我不想讓塵世的苦難汙染了他。

  對清漣的情根深重,使我內心蒙上一層更深沉的陰影,我此生註定無法逃離這般驚世駭俗的奇情孽障。

  「漪洀,沒想到你是如此重情重義的人啊,對朋友竟能做到如此地步。」趙豐發出感慨之語,我回他道:「是啊,因為清漣是我最好的兄弟……」

  「很好!我欣賞你,那今日我們以酒立誓,漪洀代友從軍一事,若有人洩漏半句,立刻遭天打雷劈,不得超生。」

  趙豐豪氣干雲地執起酒囊,對張瑜問道:「老張,你也願意起誓吧?」

  「當然,漪洀,你要活著回去,見你的兄弟。」

  張瑜同樣拿起酒囊,信誓旦旦地對我說道。

  「好,一言為定。」

  趙豐和張瑜的情義相挺令我大為動容,我當下與他們共飲烈酒,以此為誓。

  強烈有勁的辛辣感一口氣衝上腦門,讓我大呼痛快,但再濃烈的酒,也無法讓我忘卻清漣;再怎麼志同道合的同袍摯友,也無法讓我傾訴這份對清漣的深摯情意。

  任憑外頭風雪淒寒,也無法澆熄的這股情熱。

  終其一生,我都無法對任何人訴說。

  *                            *                             *

  「小二,給我一壺甘露茶。」

  「好的,馬上來。」

  此時的我,身處黃朝最繁華喧鬧的南都大城,此地商賈雲集,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人潮,訴說著歌舞昇平的歡騰景象。

  我想過去的首都京城也是這樣的繁榮安樂吧,但現今那裡應是滿目瘡痍的蒼涼,此處南都的平和盛景,也是用無數的屍骨和朝廷的忍辱求和換來的。

  在西方異族攻入首都京城,皇帝逃到南都避難後,朝廷才真正明白長久的積弱不振,已無力抗衡西方異族的強兵勁旅,便與西方異族談和,除了割讓北方廣袤千里的國土,每年還需進貢大批的金銀財寶,才得以維持當今黃朝偏安南方的局面。

  即使這樣的安穩,只是異族施捨的虛假和平,對我們而言卻是求之不得的休養生息,歷經長年戰亂,國家與人民已是疲憊不堪,人人只想活在太平安逸的美夢中,早已磨滅了復國振興的壯志雄心。

  戰事結束後,我和趙豐得以卸甲還鄉,我們倆帶著戰死的張瑜骨灰,到他的老家齊揚鎮,親手將他的骨灰交給他老邁的娘親。

  然後我跟著趙豐回到廣豐縣,雖然當時在縣內作威作福的土豪,已被新上任的官吏肅清,但他的妻子卻因積勞成疾而逝世,幸得留下一雙兒女陪伴趙豐的晚年餘生。

  與趙豐道別後,我沒有回到連方鎮,而是開始了漫無目的的流浪行旅,我的足跡曾至北方綿延千里的高聳群巒,蒼茫壯闊的西域大漠,還有東方的浩瀚滄海,我獨自一人觀覽天下風光,蒐集了各地的奇聞軼事。

  但在這漫漫旅途中,面對這寬廣的天地,我總是感到茫然無措,眼前展開的壯麗景色,都在映襯我渺小的孤寂。

  我已年過半百,鬢髮斑白,卻依然如剛降生於這世間的孤子孑然一身,我不知這樣萍蹤浪跡的漂泊有何意義,或許是我已經失去了供我停泊的歸宿,也或許是我想拋下那糾纏我將近一生的情根孽障。

  「客倌,您的甘露茶來了。」

  店小二躬著腰將剛沖好的熱茶及茶盞擺到我桌上,我啜飲了幾口茶,雖說是清冽甘潤,配得上南都第一茶館的好名聲,但果然還是少了蓮心清露那種獨特的深蘊滋味。

  「法華大仙鬥蛟龍,開卷!」

  突然地,響徹清亮的呼喊,以及爽快清脆的兩聲響板,將我的全副心神勾到了戲臺上頭,我再次回到了那壯闊的奇境幻景。

  洶湧奔流的滔滔江水不斷拍擊險峻磐岩,激起千重浪花如雪翻飛,從中化育出一條通身碧綠的蛟龍,發出仰天長嘯,其暴戾之勢懾人心魂,是能將整片天地吞噬殆盡的澎湃激昂。

  然而一道祥瑞金光突然緊緊缚住龍身,蛟龍的掙扎與憤怒喚來了暴雨狂風的晦冥深沉,也激得金光更加明熾燦亮,伴隨大雨磅礡與轟轟雷鳴,天與地將要為此崩裂之時----------

  人間最澄澈明亮的,一聲清響。

  蛟龍墜於地,化為通明清澈的浩蕩江流,霎那間開滿了千萬朵金蓮,在劃破重重陰雲的萬縷金光拂照下,渡化著芸芸眾生的苦難魂靈,水天相映,佛光無際,人間盡是一片清淨祥和。

  晦暗冥冥的淒風苦雨之後,終是開霽新晴,江清風和的朗朗雲天。

  「漪洀。」

  澄澈明亮的,來自遙遠過往的一聲呼喚,喚回了那江南小鎮裡清澈的淙淙流水,潔淨淡雅的蓮花香氣,忽遠忽近的行船吆喝聲,古樸雅致的青石板路及小橋人家。

  清漣就在我的身旁,我們就坐在同一艘蓮舟,徜徉在水天一色的世外仙境裡,童稚模樣的他漾開天然純真的笑,他握住我的那雙手,遞來屬於生命脈動的暖意。

  他凝視著我的眼眸清透如水,是流淌進我幽深心湖的清澈活泉,那雙眸裡蘊涵了雨過天晴的明亮光采,是劃破我晦暗人生的一道霽光。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最後響起的這句偈語,彷若迴盪於佛門古寺裡的悠長鐘聲,化去了所有的虛情幻景,猛一回神,我還身處於人聲鼎沸的鬧市中心,杯中的茶水仍散發氤氳熱氣。

  「法華大仙鬥蛟龍,封卷。」

  響板清脆的兩聲,讓這回說書落下了帷幕,同時爆出一片歡聲雷動的拍手叫好。

  「說得真好啊,聽得我都分不清哪邊是真,哪邊是假的了。」

  「自從宋說書過世後,就他這麼一個嫡傳弟子,看來是得了宋說書的真傳,也是後繼有人啦。」

  在我旁桌客人的閒談碎話,才讓我明白宋說書已然長逝,而正在戲臺上的說書人正是……

  他身形修長挺拔,雖然身穿簡便的粗布衣衫,身態卻翩然俊雅如玉樹臨風,他大方接受台下的滿堂喝采,英氣的眉眼笑得舒展了開來,一枚細小黑痣綴在他右眼下方,是他溫潤如玉的面容上最明顯的特徵。

  他,並不是清漣。

  真正的清漣還在那飄散著蓮香水氣的江南小鎮,那麼多年過去了,我對他的記憶,仍停留在那夜雨中的驟然道別,最後他驚愕不解的憂傷面容。

  如今的他,原諒我當時的不告而別了嗎?他過得好嗎?他是否像我一樣鬢髮霜白的蒼老?他還記得當時的約定嗎?

  一直被壓抑的深沉思念猛然傾瀉而出,佔據了我整個心神。

  「綿延千里的高聳群山,蒼茫壯闊的西域大漠,還有那傳說中的浩瀚滄海,繁華熱鬧的京城大都,好多好多我們這看不到的人事物,不管我聽得再多都難以想像。」

  「我想像宋伯伯一樣當個說書人,一邊說著各地的故事,一邊暢遊天涯海角。」

  「等我們長大,你也學會渡舟了,我們就一起駛著小船,遨遊五湖四海,覽盡天下風光,之後再回到連方鎮,把我們的經歷見聞說給大家聽吧。」

  「好的,以後我們就一起去吧。」

  腦中浮現我與清漣的孩提時代,那時純真的童言童語,一字一句於我心底掀起陣陣漣漪,擴散出的層層水紋交織重疊,如同糾纏了我將近一生,無法可解的綿綿情愛……

  在緩緩流逝的漫長歲月中,我如無根浮萍般漂泊四方,直到此刻我才明白。

  我為了清漣踏遍千山萬水,聆聽各方軼聞奇事,想替他完成未竟的理想。

  最終,我都是在尋找回鄉的道路。

  *                            *                             *

  時節已入孟冬,烏雲密布的天空於水面上緩緩浮動著,水岸旁僅有幾支枯葉殘荷孤零零地挺立著,整座連方鎮籠罩於一片陰暗晦冥之中。

  我所行渡的小舟順著水流,於光滑如鏡的水面上劃開層層波紋,耳畔迴盪的潺潺水聲滌淨了我的思緒,一切歸於平和寧靜。

  我闊別此地,投身軍旅已有數十載,如今我終於回到這座養育我多年的水鄉小鎮,我與清漣共同的故鄉。

  我凝視灰冷水面上的倒影,蠟黃面孔佈滿了年歲的曲折皺痕,兩側鬢髮被塵世風霜染上皓然斑白。

  從年輕離鄉時的春秋鼎盛,被歲月推磨成桑榆暮景的老者,這樣的我,就算被鎮上的人撞見了,也已是相見不相識了吧。

  那麼清漣呢?清漣他能認出我來嗎?我不敢加以揣測也無從斷定,我的心境已被如水流年磨洗得宛如古井般幽深無波,年少時為情愛生出的棘刺稜角,也被磨蝕殆盡。

  現今的我就算被清漣認出來了,也能夠將無法可解的深情埋藏心底,雲淡風輕地與他笑談平生,向他訴說我旅途上的所見所聞。

  若清漣認不出我,也無妨,我就當個偶經此地的過客,求得與清漣的一面之緣後,再繼續無邊無際的天涯行旅。

  我只求再見清漣一面,此生便了無遺憾。

  我循著幾十年前我離開連方鎮,同時也是我年幼時漂流到連方鎮時所經的水路,回到了最初與清漣相遇的那個水岸棧橋。

  我將舟楫停靠在棧橋旁,凝望水岸旁齊整排列的古樸房舍,縱使外界歷經家國變遷的動盪亂世,連方鎮卻仍停留在最初的模樣,彷彿匆匆流逝的時光就停駐於此。

  我獨自踏上斑駁的青石板路,依循記憶走入狹窄的巷道。

  肌膚突然感受到如蜻蜓點水的細微寒意,反射性抬頭一看,覆蓋在頭頂的陰沉烏雲,紛紛落下細絲斜雨,織就一片雨幕濛濛,周圍瀰漫一股清透冷意。

  我趕緊加快腳步,一路上我沒遇到什麼人,整個鎮裡充盈著斜風冷雨的清寒空寂,很快地,我回到了青門客棧。

  客棧的大門是關著的,讓我感到訝異,我記得現在還不到歇店的時候,客棧應該敞開大門迎接來客才是。

  我的手碰向門環想敲下門,門板卻無力地被我推開,藉由敞開的門縫,我窺見客棧裡頭竟是沉甸甸地一片昏黑,杳無生氣的清冷。

  「你是從外地來的嗎?是想要投宿嗎?」

  粗啞尖細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轉身一看,是名身形矮小的佝僂老婦,她撐著破舊紙傘,瞇著眼細細打量我,她是我回到連方鎮後第一個遇見的人。

  正當我想開口回答,老婦又扯開嗓子擺手說道:「這家客棧已經歇業囉,裡面也都空蕩蕩地沒半點人囉。」

  「為什麼?這家客棧怎麼了嗎!?」

  似乎是被我話語裡的急切給怔住了,老婦愣了半晌,然後緩緩說道:「清漣掌櫃不久前剛去世,沒留下一子半女接手這裡,當然就沒再經營啦。」

  「你啊,來遲了喔。」

  淅淅瀝瀝的淒冷細雨,就這樣不斷落在我空幽的心湖,延續至今……

 *                            *                             *

  「之後,我從他人口中得知,當年我離開連方鎮,清漣原本想要追上來阻止我,卻被其他鎮民攔下。」

  「鎮民們勸清漣不要辜負我的好意之後,清漣才肯留下。不久後,涓兒生下一子,卻不幸夭折,涓兒也因產後虛勞而去世,留下清漣一人獨活於世。」

  「清漣對讓我替他從軍一事感到無比愧疚,這數十年來,他日日都到那棧橋旁等待我的船舟靠岸。怎知歲月無情,我還來不急見清漣最後一面,他就身染重疾,離我而逝……」

  漪洀忍不住輕咳了幾聲,打斷了話語,水閣外的幽寂深夜,還是綿綿不絕地下著冷雨。

  漪洀緩了緩呼吸,又向坎水娓娓道來:「回到這後,我替清漣重新打理客棧,並為他守喪,如今將到舉辦渡蓮仙會的日子了,我卻染上惡疾,還不知道能不能送清漣最後一程……」

  「我想這都是上蒼對我的懲罰吧,我心中存有的邪情濁念悖逆了天理人倫,但我卻癡迷不悟,才遭致了這般惡果。」

  話說至此,漪洀已是老淚縱橫,語帶哽咽。

  而坎水仍端坐得宛如淨雅的蓮,神情莊重穆然,靜靜聆聽漪洀的一字一句。

  「坎水姑娘,我從沒向其他人說過我的事,就只有妳聽過。」

  「我想我之後是要下地獄受苦受難的,但我明白坎水姑娘是慈悲心腸,望妳能記住我的這番經歷,若遇到有和我同樣遭遇的人,能勸他趕緊拋下妄念,回頭是岸啊。」

  漪洀語重心長地說道,最後的這番話,是他以一生的苦痛領會到的沉痛慨嘆。

  他會選擇坎水作為傾訴的對象,是認為坎水仁心慈善,能諒解他的這番情愛冤孽,聽完他所訴說的故事,不論之後坎水是痛聲斥責還是掉頭離去,他都能夠理解。他只盼望能以自身經歷勸誡世人,就此了結這段驚世駭俗的奇情孽障。

  「漪洀先生,你與清漣的生離死別,並非上蒼的懲罰,只是今生錯過的緣分。而你對清漣的這份情意,也絕非天理不容的冤孽魔障。」

  他卻萬萬沒想到,坎水以柔如蓮辦的玉手,撫握住他枯皺的雙手,包容了他歷經的世事滄桑與種種苦難。

  「所謂『眾生平等,慈悲大愛,天地至情,世間至福。』法華子的真意,是期望世人經歷七世輪迴,能領悟情愛的真諦,以此化育出憐憫的『蓮心』,能寬恕他人的罪惡,悲憫他人的苦難,不求回報善待他人,待世間所有人都懷有蓮心之時,人間也成了無災無難的極樂淨土。」

  「然而眾生平等,世人皆有情,此為天生。你為清漣傾注了一生的至情至愛,與他人的情愛並無分別啊,你心中盛開的那朵蓮,終能成就悲憫萬物的清淨蓮心吧。」

  坎水的眉眼彎成了最為慈和的微笑,她的肺腑之言是流進漪洀心湖的一朵法蓮,就此渡化了糾葛他一生的心魔。

  「啊……是啊……」

  「坎水姑娘,謝謝……」

  正如當年清漣拯救了垂死的他,他晦暗陰沉的人生,又再度被朗朗霽光撫照,得到新生。

  將近此生的盡頭,漪洀才徹底明白,原來在漫漫一生的漂泊中,他所等待的,不過是這一份難得的寬容體諒,及最終的醒悟。

  用一夜訴盡的無盡情意,正如石桌上那盞依然溫熱的蓮心清露,初嘗的滋味是澀苦至極,但深嘗到底後,舒展開來的是綿延不絕的甘韻清香。

  雨,停了。

  水閣外的並蒂蓮花,也悄悄地開了。

  *                            *                             *

  今夜,就要舉辦連方鎮一年一度的渡蓮儀式,許多人聚集到水岸旁,其中有些人雙手輕捧著安放水漣石的蓮燈,坎水便是其中一人。

  「坎水姑娘啊,謝謝妳願意幫漪洀完成最後的心願。」

  「去年我在青門客棧前遇見漪洀時,我還認不出他來呢,現在,他也跟著他兄弟去了啊。」

  一名身形佝僂的矮小老婦立於坎水身側,感慨地說道。

  「只是舉手之勞而已,只是我是外人,也不知道恰不恰當。」

  坎水回想起幾日前,漪洀安詳離世的面容,以及對她最後的請託:「坎水故娘,妳是我生命中的貴人,我的身體已撐不到渡蓮仙會那時了,我和清漣的蓮燈,就拜託妳渡放了。」

  坎水接受了漪洀臨終的懇求,現在她手裡便是漪洀和清漣的兩盞蓮燈。

  「沒什麼不好,畢竟他們已經沒有親人了,由妳送他們倆最後一程,是漪洀的期盼,更是因為你們之間有緣啊。」

  老婦人寬慰的話語,讓坎水清秀的面龐綻開淡雅笑顏,為自己和漪洀所結下的善緣感到歡喜。

  坎水的慈悲善心渡化了漪洀內心的魔障,她也從他口中得知故人平安的消息。

  回想起那眼下帶痣,性情溫潤如玉的男子,坎水心頭仍是一緊。或許將來的某一天,她能像漪洀一樣遇到有緣人,化解糾纏已久的心結。然後,與他能夠再度相遇。

  「話說回來,妳手上的蓮燈是並蒂蓮吧,真是稀有啊。」

  「並蒂蓮在我們鎮裡又稱兄弟蓮,漪洀和清漣就如同根所生的兄弟情感甚篤,也挺適合他們。」

  「是啊,不過這盞並蒂蓮燈也有另外的含意呢。」坎水語帶玄機地微微一笑,這盞並蒂蓮燈,多少能彌補漪洀心裡的遺憾吧,

  並蒂蓮,也被喻為相守一生的恩愛夫妻,直至輪迴轉世也永不分離。

  坎水盼望像漪洀這般的人,有朝一日能夠將自己的情愛袒露於光天白日下,不會遭他人誤解鄙視,也沒有使人間分崩離析的戰火與紛爭。

  那正是法華大仙千百年來一直想望的極樂淨土吧。

  坎水在並蒂蓮燈裡傾注自身的法力,漪洀和清漣的水漣石在柔軟蓮瓣的包攏中,透發出清亮的粼粼波光,倒映於坎水清潤的眼眸中。

  那瞬間,漪洀和清漣兩人的真摯祈願,悄悄流進了坎水心裡。

  「果然,你們的心願,都是一樣的呢……」

  坎水欣慰地含笑說道,她不自覺吐露的感懷之語,溶入了被江水洗得淨透的溫潤蓮香中。

  如同將剛出生的嬰孩放入眠床般,坎水以極為輕柔的方式,把並蒂蓮燈安放於清澈水面上。

  潺潺流水映照著晴朗夜空裡的皎皎河漢,和江上的蓮燈相互輝映,蓮燈所渡化的魂靈,捨去了凡俗的肉身,要前往人間無法觸及的彼世輪迴。

  坎水立於人間的此岸,雙手合十禱念誦詞,為逝者祈求冥福。

  她凝望盞盞蓮燈渡往彼岸的燦燦靈光,彷彿看見了當年的兩個孩子天真無憂的共乘蓮舟,許下了共同的願望

  -------祈望來世,能與他一同完成今生未竟的旅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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