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妳是外國人吧!」我拿著悠遊卡對著公車上的感應器輕輕一碰,發出『嗶嗶』兩聲的同時,司機這樣對我說。
我的外在相貌的確會讓人與西方人的臉孔產生連結,然而,但我卻認為會讓他們輕易下此判斷的真正原因,還是因為我與一般人本來就不屬於相同的族類。
受到身後與我穿著相同制服人群的推擠,我沒有停下腳步地沒入了從車廂內魚貫而出的人潮之中,並想像著那位司機一臉自信滿滿的表情,我在心中告訴他。
「我是外星人。」
踏入校門以後,我直接先到教師辦公室向我在這所學校的班導師報到。
班導師是個約莫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他對站在眼前的我不斷上下打量,眼神透露著挑剔、嫌惡的訊息,他從口中發出『嘖嘖嘖』地三聲後對我說道:「就是妳呀,這次換轉到我們學校來啦。」是的,我是這學期轉到這所高中二年級的轉學生。
鐘聲響起,進入了早自習的時間,前一刻還人聲鼎沸的教室,在班導師跨進後,瞬間寂靜無聲。佇立在講桌旁的我,聽著站在講台上的他,以宛如宣判罪名般的口氣唸出了我的名字。
介紹完畢以後,我朝著導師所指定的教室後方靠內的角落位子前進,但在經過其他學生座位的同時,我聽到走道兩旁的學生彼此低聲交談著,儘管聲音輕如細蚊,但我仍然沒有錯過任何一個字句。
「…就是她嗎?傳說中的那個…」
「…聽說她從國二就一直轉學吔,而且這一帶所有高中她都去過了…」
「…之前就有聽到傳聞她會來,沒想到是真的…」
「…賤貨。」
是誰!?我好奇地尋找咒罵聲的來源,猛然發現她正以惡狠狠的眼神瞪著我,我的心突然糾了一下。
我走到了座位坐下,把書包掛好,拿出筆盒放入抽屜,對於他們會有這樣的反應,我並不在意。我將兩隻手臂擱在桌面上,低下頭看著攤在大腿上的深藍色裙襬,數著上頭由數以萬計的纖維交織出的無數個方形,這也增加了發現並記住它們的困難度,但我卻樂此不疲。這是我在無意間發現的神秘咒語,當我這麼做時,時間的流逝就會加速,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度過在學校裡的每一天,當然也包括現在的早自習時間。
轉學的第一個禮拜都會是我在新學校生涯裡最平靜的一個禮拜,一如往常地,每節下課,教室外總會有一群來一探究竟的別班學生,而班上原本座位在我附近的人,則會以我為原點,自動地退避到三張書桌半徑長所畫出的圓弧範圍之外。
這種與其他族類保持適當距離的行為,是人類一種不需經思考,便會採取行動的本能反應,所以他們也永遠不會去探索這其中的原委。
在原弧外的他們,在第一週裡只會對我進行觀察和低聲議論,還不至於會貿然地接近我,而我也不打算和他們攀談什麼,我並沒有這樣的慾望。他們會怎麼想我,我並不在乎,但唯一讓我比較在意的,是在我座位右方,那名趴在桌上睡覺的學生。
他從早自習開始就沒有醒來過,所以我並沒有看到他的樣貌,但或許是因為一直處於沈睡的原因,才讓他沒有本能地與我保持距離。
宣告放學的鐘聲再度響起,不像其他學生總會在此時三兩成群地彼此交談,或是相約待會要一起去哪裡,我只是盡快地把物品都收進書包,起身從教室離開。
學生、班級、教室、學校,這些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我能預感自己很快地就又會從這所學校轉走。
*
第一個禮拜結束了。正如我所預料的,在這一週裡班上的人都與我保持著三張書桌長的距離,我也持續地低著頭數纖維方格來度過每一節課,座位右邊的那名學生也從來沒醒來過。對於他,我承認我感到好奇,每天在我踏進教室前,他就已經趴在桌上,而放學時我總是率先離去,所以始終沒有機會一窺他的長相。
唯一讓我確定他仍然有生命跡象的線索,是在午餐時間裡他會莫名地從座位上消失,又會以我難以察覺的方式回來,雖然低著頭的視野有限,但我仍企圖用眼角的餘光捕捉他行動時的身影,但都徒勞無功。
野生的環境裡,因為食物取得的不易,所以動物在爭奪地盤時,需要消耗大量能量的戰鬥往往是最後的手段,在這之前,牠們會在對手周遭環繞,進行觀察與評估局勢,再下一步就會進行叫囂示威,用意是要試探或嚇跑對手,這樣就能避免無謂的戰鬥。而『習慣』也是人類最致命的武器,因為它,讓班級裡開始有一些人能夠在一個禮拜之後,抹煞掉本能的反應,而進一步對我進行試探。
「那個轉學生在自以為什麼啊,都來班上一個禮拜了,也不會跟人打個招呼。」
「就是說啊,難道是要我們先主動嗎?跩屁呀!」
「對啊!對啊!而且每天一進來就整天頭低低的…妳們看!像這樣…噁~」
「啊哈哈哈!好像喔!好像喔!」
「哈哈~對啊!Ellie好會演!」
「妳們看…我…想…和…妳…做…朋…友…」
「啊!好恐怖喔!走開啦~哈哈~」
我知道這些對話聲當中的一個,她是開學那天咒罵我的女孩,她那又尖又細的高分貝頻率,我一直難以忘記。班上和她們一樣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變多,愈來愈多是直接對我進行挑釁。
從教室外返回時,我的座椅上被倒上紅色的顏料;我的書包或已繳交作業經常不翼而飛;在廁所的隔間裡,經常被人用水從上面倒進來淋濕等,我寧可默默地將座椅擦乾淨、自行到學生們能夠藏匿東西的地方將物品取回、每天都多帶一套可以替換的制服,我也不會對他們做出任何回應,或是愚蠢到和老師打沒用的小報告。
*
在第四週最後一天上學日的午休下課,當時尚未從睡夢中清醒的我,卻感覺到桌子一陣搖晃,還沒來得及把頭撐起來,就先聽到四周一片笑聲。抬起頭的瞬間,眼前竟是一片漆黑,後來我才察覺那是制服長褲的顏色,有個男學生站在我的座位正前方。
「起來了!起來了!抓住她~快!」那尖細音調裡散發著特有的頻率,讓我隨即知道是那個女孩在唆使著,但同時,我感覺到我的雙手和頸部被人從後方抓住。
「小賜做得好啊!不要讓她亂動!」
「快點壓住她的頭!」四周的人喧囂著。
這樣的情景我似曾相似。我的頭髮被往後扯,整張臉不得不往上仰起,看著座位前的那名班上男生。
「妳不是很會嗎?國中時候不是還幫妳同學含的爽歪歪,還PO上網、上新聞哩!現在裝什麼清純,妳根本也很想吧!哈哈哈!」他這麼說。
「快!掏出來給她含!」周遭充滿惡意的起鬨聲鼎沸起來。我的頭被後面那個叫作小賜的人壓往對方的跨下,儘管我嘗試頑強的抵抗,但距離仍不斷拉近。
周圍環繞充斥的訕笑聲,從他那部位散發出的溫熱氣息,一段難堪的記憶浮現在我的意識之中…
在國二時,我被同校的一群男生進行性的凌虐,當時有人將那段過程拍攝下來,並上傳到網路供大家觀看,但之後因為遭新聞媒體披露,那群男生多數都被移送相關單位…
我開始感到天旋地轉,突然一陣噁心。
我吐了。
吐在他的褲子上。
所有人都叫了。
「靠!妳這婊…」男學生掄起的拳頭就要揮下。
四周突然一片安靜,坐以待斃的我,意識逐漸朦朧,就在完全消失之前,眼角的餘光第一次捕捉到他清醒時的身影…
*
這次醒來時,四周是一片雪白,我突然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回到了原本居住的那顆潔淨的星球。
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但最後我還是沒有哭,因為就在眼淚要潰堤的前一秒,我發現這裡其實只是保健室。
回到現實的我,這才察覺這裡不只有我一個人。
我並沒有像以往一樣,害怕與他人的視線接觸,反而貪婪地想看到他會對我展露什麼樣的表情。我把頭側向他,看見他也正看著我,我和他四目相接。
時間好像就此凍結。
一秒鐘?或是一世紀?我無法計算時間究竟過了多久,但似乎是永恆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