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切就從我們決定要遺忘的那天開始。
【第一話】
00
「要是能多留個幾晚就好了。」即使已經離開那家「誠品書店」好一段距離了,戒還是忍不住再度回頭,「難得有家書店會有這麼齊全的史蒂芬˙金,還有基地系列,還有沙丘魔堡……」
「別忘了,還有一堆會吸人腦漿的蠹魚。」一旁的千曇「哼」的輕笑了聲,當她回望向戒時,一襲銀髮也隨之擺動,「當然,你想留下來當牠們的同伴倒也無所謂……都是書蟲,說不定挺適合的呢。」
「承蒙厚望,但我還是喜歡用比較正常點的方式來讀書。」
戒苦笑著,千曇則像是對他的回答感到無趣似地轉過了頭。
「真的很抱歉。如果不是我那時太過掉以輕心的話……」
走在最後的蕾蒂自責地低下頭來,儘管如此,身披著銀色鎧甲,背後扛著大劍,手上提著一大箱行李的她,卻依然能夠臉不紅氣不喘地用同樣速度與兩人同行。
「沒必要道歉。」戒轉過頭,「妳做到的事情已經夠多了。」看向她提著的那一大只木箱,戒就不禁嘆了口氣,正想轉頭對這箱行李真正的主人提出異議,卻見蕾蒂笑著搖了搖頭。
「沒關係的。」她直視著戒,認真地回答著,「就像我之前講的,這也是一種必要的磨練。」
「雖然妳這樣說……」戒不由得看向千曇那輕鬆且高傲的背影,「真正需要磨練的似乎是另有其人呢。」
「每個人都有自己面對挑戰的方式。」蕾蒂望向戒,「那、那個……如果你覺得行李很重的話,我、我也可以……」
「這個嗎?」戒望了一眼他身後的背包,「用不著了,裡頭除了衣服跟水之外幾乎沒別的了。」
「是這樣嗎……」蕾蒂稍稍低下頭,接著又突然抬起,略帶期待地問道:「要是下次又經過書店的話,我可以幫你拿點書嗎?這樣的話……你就可以把那些書看完了不是嗎?」
「這樣說是沒錯啦……」戒點點頭,但卻不禁苦笑著望向前方,「要是這片沙漠之後能有別家書店就好了。」
01
走了快兩個小時,沿途上沒有書店,但倒是遇上了「半家」全家便利商店。
只見玻璃店門就像被極度銳利的事物攔腰砍斷般,只留下了下半截,從門口望去,裡頭的東西也無一倖免,貨架也只剩下一半,就連上頭的酒瓶、罐頭甚至是便當都是如此。
「看樣子還沒也別人洗劫過呢……可能是最近才剛移動到這兒的吧。」千曇輕盈地跨過了那半截玻璃門,來到同樣只剩一半櫃檯(正確說來是剩下三分之二高)低頭往裡面望了一眼後,以不帶多少情緒的口吻道:「店員的下半截屍體也在這兒,看起來應該沒有『進化』的跡象。」
「不知道這樣對他算不算是幸運呢。」戒暗暗嘆了口氣。
沒時間多想,他將背包放在櫃檯上,開始將一切能派上用場的東西都搜刮進去。蕾蒂暫時放下了行李,用背後的大劍在外頭地面上挖了個大洞,把店員的半截屍體簡單地埋葬了起來。
「生命看似堅韌,其實也無比軟弱呢。」
千曇拿著半截紅酒酒瓶,輕輕地灑在隆起的土堆上。
「一切都是因為那場『革命』。」
「你會覺得『要是沒有那件事情就好了』嗎?」她笑著往戒看去,「我們三個會聚集在此,不也因為那場『革命』嗎?」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能選擇一個別死太多人的理由。」戒嘆了口氣,「沒有爆炸、劣變人、實體化靈、空間異動……難道我們就不能隨便在一家……書店之類的地方遇到嗎?」說完,他隨即又趕忙補充一句:「沒有巨大蠹魚的書店。」
「我也……」蕾蒂拿一塊勉強可以稱之為板狀的石頭,重重地插入了泥土裡,「我也希望會是如此。」
稍微喘口氣、吃了點東西後,三人隨即啟程。
沒有走上多久,便聽到前方傳來慘叫。
當三人快步登上了沙丘,低頭卻見到一長條高速道路以非常不自然的形式跟沙漠連接;當然,這也是空間異動的產生的結果(最嚴重的一次,戒還見到沙漠中出現一塊被冰凍起來的綠洲……外加一群正在獵殺北極熊的企鵝)。
「在那裡!」
隨著蕾蒂所指的方向望過去,就在遠處的道路上,有台像是被鐵皮拼裝出來的藍色小貨車正朝這個方向奔馳而來,後頭還有四輛摩托車緊追不放,上頭的騎士更是不斷投擲出各種武器攻擊,並且發出了狂笑。
「又是那些人?」千曇雙手抱胸,不屑的冷笑了一聲,「到哪都有呢……這些拒絕活在現實的人們。」
眼見那台車子似乎已經快要撐不下去,戒與蕾蒂不約而同地躍下沙丘,而千曇則是以一慣的步調,慢慢地跟上前去。
「過來這邊!」蕾蒂將手中的大劍猛力擲出,人也隨之往前奔去!
碰的巨響,銀白的巨刃沉入灰黑色的柏油路面,一輛摩托車閃避不及,騎士趕忙跳下,車子卻橫著打滑過去,被銳利的劍鋒給削成了兩段,一旁的車子則是被逼著撞上了護欄。
兩個騎士都受了不輕的傷,但卻依舊「嘻嘻嘻哈哈哈」的狂笑著,隨手拎起了石塊與鐵條,朝著奔來的蕾蒂襲擊過去!
另一方面,剩下的兩台摩托車,這時已經繞到了小貨車的前頭,迫使它停了下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個騎士尖銳的狂笑著(在這距離下,戒看見他身上穿著沾滿血跡但卻印著「星野亞希」性感照片的襯衫,戒過去都戲稱這種人叫做「穿得很辣」),打破車窗,揪住了駕駛的頭髮,另一人則是開心的以鋁棒敲著車蓋。
看著眼前這一幕,戒不由得握緊了拳頭,卻又隨即遲疑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因為對方終究還勉強算是人類嗎?」千曇從後頭走來(戒一直難以理解,為什麼永遠保持那速度的她,最後只會比自己晚一點點趕到……他曾問過一次,但得到的答案卻是「因為我是女主角」),「還是你在等著讓我出手呢?」
「很遺憾,我還沒法那麼殘忍呢。」
戒苦笑著,隨即放下了背包衝上前,一拳擊退了抓著駕駛正準備毆打的男子,但還不等到他把傷者扶起,另一騎士見狀已繞到戒的身後,舉起鋁棒朝他後腦敲去,卻被戒給轉身以手臂擋下,雖然撿回一命,但卻讓他痛的咬緊了牙關。
「哈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聲自身後再度傳來,緊接著卻是「轟」的一聲。
戒瞪大雙眼,一拳擊倒了眼前的敵人後,吃驚地往千曇望去。
「放心,只是麻痺用的巫彈,副作用頂多是陽痿跟短期失憶……不過我想都對他沒差吧。」千曇揚起嘴角來笑了一下,像是欣賞著戒那吃驚的表情而微微瞇起眼來,隨即迅速地將手中的左輪鎗放回了裙擺下的鎗套中(動作快得讓人連想一窺底下真相的時間都沒有),「如果你受重傷了,恐怕我就得分擔點行李了不是嗎?」
02
在這趟旅行裡,戒等人並不是第一回出手幫助他人,但受到感謝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除非你雙手都沒有手指),多半不是立即跑掉,就是說「別以為這樣我們就會分食物給你」,甚至有一回,被救的人還想偷他們的行李(下場:千曇的拷問用巫彈……)。
當然,也有還算能夠接受的回應,但是像現在這樣,被招待進入對方所居住的城市中,卻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就在前面了。」客席上的年輕人指著不遠處的某棟大樓,「那裡就是我們的城市……其實就是棟百貨大樓啦,不過你們知道的,稱之為城市總會多點溫暖的感覺。」
就像年輕人所說的,那是一棟曾經被當成百貨公司的大樓,上頭有一整面電視牆,還有琳瑯滿目的招牌,已經泛黃的「週年慶」與「歡迎使用消費卷」的紅布條還高高掛著,不禁讓戒想起了「革命」的發生就在新年後的不久。
「請問直接進去可以嗎?」戒略帶猶豫的問著,同時視線不由自主的往前座的兩人望去……更正確的說,是往兩人那對怎麼看都像是狐狸的茶色與咖啡色耳朵看過去。
「放心吧,咱們那裡也有許多人類居住。」
「嗯……還真是難得呢。」千曇輕點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正如兩個年輕人的話,三人經過了簡單的一聲報備就進入了大樓中。
就與過去他們曾經過的城市(或者稱為都市、要塞、共和國)一樣,原本應該是有許多店家、專櫃所聚集起來的商用百貨大樓,這時每個層樓都被當成了居住的區域,而原本一個個的店家租貸空間,也被放入了許多人的生活用品、床舖與行李,宛如一間間的小套房,原本電動鐵卷門的地方,被掛上窗帘或者床單,做出簡單的阻隔,讓戒想起以前大學跟人在外合租套房的景象(不過再厚的窗簾都還是擋不住室友跟他女朋友對於未婚生子的熱情……)。
因為「狐族」(他們如此自稱)的年輕人說過,只要是隔間外沒掛上窗簾或者布料,就表示這空間可以給他人自由使用,戒於是隨意選擇了一個跟其他人保持了一段距離,但又不至於遠得讓人懷疑的隔間。
儘管大多東西都被拿走了,但是從留下來的大型家具與裝潢,依舊不難看出,這兒過去曾經是那開了一家又一家、商標更已經是許多同類店家抄襲來源的「星巴克咖啡」。
「還真是有些讓人懷念啊。」戒不禁感到五味雜陳,「以前我常常想到這裡來趕稿呢。」
「只是想而已?」將行李放在沙發上的蕾蒂,轉過了頭來,「為什麼不乾脆就真的來呢?」
「妳如果在正常情況下來過這兒就知道了。」戒拍了拍另外一張看起來頗為舒適的墨綠色絨布沙發,露出了略帶懷念的笑容,「想要在這裡找個好位子,可是得等上大半天呢。」
聽到這話,蕾蒂「咦」了一聲,似乎難以理解這樣的情形。
「物以稀為貴。」千曇半躺在長沙發上,正品嚐著從便利商店拿來了第二瓶紅酒,「或者該說,沒有經過一點痛苦,人就比對不出事物的到快樂到底在哪兒了。」
「這樣講的話……」戒不禁再度嘆了口氣,「我說,妳是不是該考慮短期戒酒了?」
「嗯,或許吧,哪天試試看好了。」
話雖如此,千曇還是繼續啜飲著美酒。
「隨妳的便吧……」
戒轉過身,從背包裡頭拿出了一疊塑膠袋(上頭印著全家便利商店的字樣),抽出了其中一張,接著把一些剛剛搜刮到,但卻用不上的東西──例如電池、香菸、保險套……等,通通都裝進裡頭。
「我要到市場去看看,妳們呢?」
「我不用了。」千曇慵懶地揮了揮手,「反正看到酒的話──」
「當作沒看到。」斬釘截鐵地說完,戒轉往蕾蒂望去。
「對不起,我也還有點事。」
「又得練劍啊。」戒不禁望向那把光看就覺得沉重的劍,現在想想,蕾蒂能夠輕而易舉地揮動它還真是令人欽佩,當然,更別提那與日俱增的揮劍練習了。
所謂的「市場」,在「革命」之後,其實就是一個以物易物交換站。聚居在附近的人,不約而同的來到了附近空地,把自己不需要的東西擺出來,等待著其他人來交換。當然,也有人打算用金錢交易,不過隨著距離「革命」發生後越久,大家就越無法信任「金錢」了。
根據剛剛帶他們來的年輕人所提供的資訊,戒來到了位於三樓的廣場。這層似乎原本是個化妝品專櫃區,但專櫃小姐全都變成了此地的居民,而玻璃櫥窗裡陳列的,也全變成生活用品與食物(還有很多大家都期待脫手的廢物,像是珠寶、鈔票跟金飾)。
「變得這麼高了啊。」
看到其中一個櫥窗前的瓦楞紙板上寫著「收購泡麵、罐頭五千元」戒不禁頗有感嘆,記得他剛開始旅行的某個城市中,還曾有個男人因為花了一千多塊買了箱泡麵回來而被老婆破口大罵呢。
隨著每個區域的居民組成不同,物價似乎也會有微妙的變化,像是年輕人多的地方,明明不算是生存必須品的香菸跟酒,乃至於毒品,都還是有相當程度的價值。特別是酒,戒還曾經用半瓶「約翰走路」換到了一大罐的方糖跟一盒半的蘇打餅乾(當然,那個時候堪稱「活動酒精處理器」的千曇還未同行)。
戒並不難理解酒為何昂貴,因為絕大多數的人都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場夢。就像之前他們曾遇到某位父親毒殺了自己的兒女與妻子,只因為他深信:「一切痛苦都是幻覺,僅有死亡方是真實」。
「既然痛苦是幻覺,那痛苦的活著不是也沒差嗎?」──戒不禁想起了千曇當時的評語(戒的記憶過濾掉了一些她為這個父親的行為所給予的「評價」)。
戒總是習慣先把整個市場逛上一圈,因為在他過去的經驗與教訓中,通常一進來的那幾個攤子,東西都賣得比別人貴(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革命」前的淡水,老街口的食物有時就是比別攤還貴上幾成)。
大致看起來,這裡物價的走向算是常態,最貴的多半是些可以填飽肚子、維繫生命、方便保存的物資。
很幸運的,戒僅用幾條「TWO MIX」巧克力、一只打火機就換到了一罐已經開過但還剩下七成左右的「善存」,旅程中幾乎沒有機會進食蔬菜的他,這下總算可以暫時擺脫嘴破的毛病(說到這點,他就有些羨慕起蕾蒂跟千曇那種人)。
「應該差不多了。就只剩下……」
戒腦海中浮現的,是躺在剛剛某個櫥窗中,那七冊厚重的「黑塔」……不知為何,戒能抗拒哈利波特的神秘跟魔戒的浩大,卻始終無法忘情史蒂芬˙金那似遠似近的奇想,更何況那又是他生涯中的最長篇?
「你到底要不要買啊?」
回神,戒連忙抬起頭。
只見一個女子正以雙手把頭撐在透明的玻璃平台上,神情頗不耐煩地看了過來,「看你站這麼久,是擔心太貴還是怎麼?如果是擔心沒有啥東西好換,我倒是──」突然,她小小地「啊」了一聲,在戒還沒反應過來,態度一百八十度地轉變道:「你是新來的對吧?我好久沒有看到其他人類能夠到達這兒了。」
戒頗感訝異地看向她,隨即發現到這份奇妙的改變是怎麼來得──在她那張熱情的微笑上,長了對人類的耳朵。
這算是種族歧視嗎?戒也曾經思考過這種問題,但是在「革命」後的特殊環境下,這或許已經算是種「看見同鄉」般的情緒了。
「呃……我倒不否認我對那些傢伙沒有什麼多餘的善意。」女子似乎察覺到了戒的遲疑,「不過就像我討厭貓狗那種毛茸茸的小東西一樣,只是單純視覺上的好惡罷了。」女性露出了苦笑,「當然,忌妒他們的女性長得太過可愛大概也是原因之一。」
「我不難理解。」戒輕點了一下頭。
眼前的女子大約25歲,相貌不算差,嚴格說來就是缺少了點打扮,但與狐族女性那天生的白皙皮膚與嬌媚容貌相比,確實有些遜色,當然,這或許也只是因為種族不同產生的審美差異,畢竟「新鮮感」也是在男人的選擇條件之列。
「我的名字叫做關祈君。」說著,她低下了頭,「而這些,則是我全部的家當。」
順著她視線望去,只見櫥窗裡頭的東西雖然不少,真正有價值的卻是屈指可數,頂多就是勉強可以用來防身的折刀,還有四小罐樣品酒。
「妳們這兒沒有補給的來源?」
「有是有。」祈君無奈地點點頭,「是有……頂樓有種點植物,先前也常派人出去找尋物資,分給我們的份還算是過得去……」她欲言又止,正當戒思考著該不該問下去之際,她卻自己先說出口道:「原本跟我同居的那男人……喜歡上了別人,把東西帶走了大半。」接著她搖頭笑了笑,「讓你猜三次,那個女人是哪一個種族?」
「……我很遺憾。」
祈君甩了甩手,就像是在講「是、是,我知道了,不用再客套了」。
戒於是不再多說什麼,低頭看一下她陳列的商品。
他從塑膠袋中,拿出了三片包裝完整的「HERSHEY'S」巧克力,「用這些,換這幾罐酒夠嗎?」
「順便買我的自尊心嗎?」祈君說完,隨即搖了搖頭,「抱歉,我不該用這種態度對你,可是這些真的太多了。」
「那我多買一樣。」戒阻止了她想將其中兩片巧克力推回來的手,「情報。我想知道,這裡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
03
「這樣啊。」聽戒轉述完祈君給的資訊後,千曇抬頭露出了略帶興趣的表情,「想不到這兒會有這樣的問題呢。」
「原來如此。」蕾蒂邊點頭,邊擦著擱在膝上的巨劍,「難怪他們要選在大白天跑出去蒐集物資……特地冒著會被那群喪心者找到的危險。」
「他們難道沒有其他打算?畢竟對手可是『那種東西』呢。」
「她有告訴我,待會兒有個居民的集會,要討論接下來的路。」
「我們能夠到場嗎?」
「嗯。」戒對蕾蒂點點頭,「如果只是在場的話,我想應該是沒什麼問題。」戒往窗外望了一眼,「時間就定在綠月出現之後,在此之前,應該還可以先休息一下。」
「戒,你是不是有買酒回來呢?我聞到味道了喔。」
「……妳不是才喝完一大瓶的嗎?」
「便宜的酒喝起來就跟水一樣,有人會喝水喝到膩的嗎?」
「這個比喻好像不大對吧。」話雖如此,戒還是將其中兩小罐的樣品酒遞給了她(剩下兩瓶戒打算先放起來備用)。
接過了酒瓶,千曇先笑說了聲「好可愛,還真有點捨不得開來喝呢」,接著卻一面打開了其中一瓶,一面還問道:「你那應該還有兩瓶吧?」
「該省著點吧。」
「我也是如此認為。」蕾蒂放下那把已經被再度擦亮的劍,抬起頭,用著認真且耿直的表情說道:「現在的情況、不,就算是富足的狀態,也不代表可以放逸。」
雖被兩人聯手勸阻,千曇倒是沒有生氣,只是笑著把玩著手中的兩個酒瓶,接著說道:「對了,待會兒的集會,我也想去看看。」
「這是……某種程度的報復嗎?」
「不知道,你說呢?」隨即,她露出了惡作劇般地粲然一笑,「放心吧,我只是想去看看……應該會滿熱鬧的吧。」
04
當綠色的新月從地平線那端緩緩露出身形,戒也正與蕾蒂並行在通往集會場所的室內道路上。
「真是不可思議。」戒不自覺地將視線來回在兩旁的店家,「竟然都還保持這麼完整。」
「大概是因為這些店裡的東西都沒什麼價值吧。」
「沒有『價值』嗎?」
戒不禁往櫥窗裡望去,只見在玻璃櫃裡,擺放了許多已經製作好的鋼彈模型,最上方還擺著一架耀眼的「黃金騎士」,大概是被老闆當成了鎮店之寶吧。而這條路上的其他店家,也幾乎都是販售電玩、機械人與美少女的模型,以及可愛造型的用具等(戒還看到了一家裡頭全都是凱蒂貓,而且門還貼成了粉紅色的店)。
「這些在『革命』之前,可都是炙手可熱的精品呢。」
「是嗎?」蕾蒂睜大眼,顯得有些訝異,「原來如此。像這些小型的雕像,都是紀念著這個世界過去的英雄吧?不然就是某種精神象徵,像是神像之類的,所以人們才會如此重視……是這樣嗎?」
「這個……在某方面而言,應該可以算是這樣吧。」
正當戒還在思考到底該怎麼解釋所謂「模型」的意義時,蕾蒂突然指著某間店裡頭的美少女模型問道:「這位,也是英雄?」
「應該……算是。至少,這個模型的名字跟背景,還真的是位很有名的武將……『關羽』。」戒說完,還是忍不住為了這位被佛教譽為「伽藍尊者」的歷史人物嘆口氣(戒很懷疑,如果「革命」沒有降臨,假以時日,日本會不會連「耶穌」甚至「賓拉登」都畫成性感的女性角色)。
「原來如此。」蕾蒂似乎接受了戒的說法,但還是不禁小小地嘀咕道:「以一個武將而言,這樣的武裝似乎過於短小了點」。
距離集會地只剩下一小段路,但蕾蒂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嗎?」
「那家店是不是……」
隨著她所指的方向,戒看到一家位在轉角另一側的店子,半開放式的空間裡,堆疊並列著許多書籍。戒抬頭看了一眼,只見招牌上寫著「月見草動漫畫精品店」幾個大字。
照慣例,在肚子裡那堆書蟲的驅使之下,戒僅管口中說著「待會兒有空可以順道看一下」,但人卻已經不自覺地走入其中。(蕾蒂開始在附近巡視,大概是對上次的巨大蠹魚事件還耿耿於懷吧。)
依照戒的經驗,雖然是以漫畫為主的書店,多半還是會擺些當期或者熱門的小說(戒收藏的「克麗斯汀」跟「我是傳奇」都是在學校附近的漫畫店買到的)。才走幾步,他就知道這裡也不例外。
「有了,史蒂芬˙金──」滿懷期待地看去,卻見在那格標示著「史蒂芬˙金作品」的櫃子上,竟有一大片空了,「是什麼?介於『手機』跟『克麗絲汀』的是槍塔……不對、不對,應該是『黑塔』。」戒想起,自己似乎從以前就常弄錯這名字。
戒突然想起,在交換市場那裡,的確有個居民櫥窗中擺了套全新的「黑塔」,八成就是從這兒拿走的吧。
「那套書倉庫裡頭還有喔。」一個有著白色狐耳的少女從另一頭走來,「不過看完以後請歸還回來。」手中抱著一本書的她,露出了有些遺憾的表情,「因為這些都可能是這世界上僅存的書了。」
「我知道。」戒感同身受地點了點頭,「對很多人而言,這些已經變成了抵抗冬夜的柴火了。」
「嗚~~請、請不要說那麼恐怖的話。」少女舉起手跟書本將耳朵壓住。
戒突然愣了一下,但原因並不是少女那有些滑稽又帶點可愛的舉動,而是由於她手中拿的那本書是──
蕾蒂自後方無聲無息地接近,說聲「附近沒有異常」後,看向少女,隨即點點頭。
看到蕾蒂出現,少女稍稍睜大眼,似乎想起什麼似的,露出微笑,「果然是你們啊。」
「妳認識我們?」
少女點點頭,正想要回答,卻突然面露驚恐,慌忙的問道:「請問現在是什麼時候?」
「綠月已經──」
話還沒說完,少女已脫口說聲「糟了」然後是「對不起」,隨即便跑出店外,徒留茫然的兩人。
05
原本,戒以為那所謂的「集會」地,只是大樓中某層較大的平面,但當兩人走出那條室內道路後,緊接著的,卻是一個捷運站的內部空間,當然,不消說,這又是空間異動的結果。
踏過了因為高低落差而搭起的木板橋(正確來說應該是門板橋),兩人來到已經聚集了不少人的捷運站中。許多居民圍繞在兩邊禁止飲食的黃線內的鐵欄杆前,俯視著下面的月台。
現在有些擁擠,正當戒不知站哪好的時候,卻見到千曇在對面的欄杆前向她輕揮著手。
「為什麼妳明明比我們晚出發,卻可以先到?」戒看了一眼她身旁不知為何自動被居民們保留出的空位,「而且還有這麼好的位置?」
「嗯……誰知道呢?」千曇一慣神秘地笑著。
戒知道即使追問她也不會說(事實上,或者應該說「她就是喜歡看人焦急追問的模樣」),於是也懶得追究下去。
「集會看似還未開始。」
「是啊。」淡淡回了蕾蒂一聲,千曇的視線往底下看去,只見月台上停了一輛列車,旁邊用幾個木箱搭成簡單的樓梯,似乎是把車頂當成了發言台似的,「我剛剛問過了,這裡的事情是由『族長』與大家討論後下決定,大家應該就是在等他出現吧。」
「『族長』啊……」戒的腦海裡出現一個彎腰拄杖、白鬍鬚長的快要碰地的老者(就是在RPG裡,會出現在主角一開始的村莊,看似很有智慧,但卻連魔法都無法使用,頂多能幫忙記錄的老者)。
趁著還沒開始,戒觀察了一下周遭。
居民中,人與狐族的比例大約是三比七,從他們的位置看來,人類應該有一半以上都與另一邊有著不錯的互動,但這也就表示,還有大概一半,也就是約一成的人,是跟他們保持著相當距離的。
「期待看到民族大融合嗎?」
「我從以前就懷疑過了。」戒不自覺地嘆了口氣,苦笑著望向千曇,「妳該不會有讀心術吧?」
「這個嘛……你說呢?」千曇惡作劇般地「哼哼」笑著,「想看穿人心也不必什麼特殊的技巧,只要你越了解自己,就能越了解別人。因為人太愛用自己的成見去為別人上色了,所以始終不能明白呢。」
「妳還是沒告訴我答案啊。」
「這個嘛……」千曇回眸一笑,充滿魅力的笑容讓人炫目,「等你更了解我的時候不就懂了?」
原本喧嘩鼓譟的會場突然靜了下來,戒立即低下頭。
只見三個狐族的人以一前二後的方式走上了列車變成的高台,走在中央的人,顯然就是千曇剛剛提到的「族長」了。
看著這一幕,戒不禁啞然失笑。
因為對方可是不是什麼白髮、白鬚的老者──
就是剛剛在書店遇到的少女。
06
「請大家安靜下來。」
少女挺直著身子,無懼地承受所有人的眼光,那姿態讓原本就已經十分美麗的她,更增添著閃耀的光芒,戒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高中時某位擔任社長的學姊,也是這樣,有著堅強且迷人的氣質。
「抱歉來晚了,但冗長的致歉言詞就請讓我省略吧。」少女微微低頭,深呼吸了一口氣,「目前我們的糧食還算足夠,頂樓種植食物的供應量也在慢慢的上升當中,到了下次雨季應該會更好。我想短期間沒有必要做出大規模的變動,因此初步的決定是維持原本的防禦策略--」
此言一出,居民裡起了一點小騷動。
「這只是初步的決定。」少女提高了音量,清脆如水晶敲擊般的嗓音,清晰地蓋過大部分的雜音,「如果有其他意見的人,請在此陳述……」抬起頭,少女望向剛剛騷動的源頭,輕點了一下頭,並說聲「請說」。
「我們應該奮戰才對!」某個狐族青年大喊著,此言引起了旁邊同伴的鼓掌叫好,這似乎使他的更壯了膽,繼而朗聲道:「那些東西每天晚上都來,雖然沒有造成死傷,但卻已經影響了我們的生活,而且大家都曉得,大白天出去蒐集物資有多麼的危險。」
「可是戰鬥難道就不會有死傷嗎?」
「總、總好過任人宰割吧?」
「這樣的日子真的叫做『任人宰割』嗎?」少女像是給大家看似的,深深地嘆了口氣,「沒人喜歡遭受威脅,可是在這樣的世界裡,這不是件奢侈的願望嗎?除了那些東西,我們難道沒別的大敵嗎?」
她輕輕轉著視線,掃向周圍的所有人。
「為了維持電力,我們需要有人輪班守護發電機。頂樓的食物也要防止那些飛犬的侵襲,還有辛苦的資源蒐集工作……現在的我們,真的有餘力戰鬥嗎?不……」她緩慢且大幅度地搖了搖頭,「我們已經在戰鬥了不是嗎?跟『那日』所帶來的一切奮戰,然後存活!」
「『那日』?應該就是『革命』吧。」戒想到,每個區域似乎都有不同的稱呼,之前還有地方稱作「審判」甚至是「大崩壞」(戒突然發現,稱作「末日」的人反而很少)。
說完了剛剛那些話後,居民們似乎已經沒有太大的異議。
少女似乎想要稍稍鬆口氣,低頭按著胸口,但隨即像是驚覺此舉不能被人看到似的,趕忙放下,望著這一幕的戒,不由得笑了出來,再望過去,卻發現到她正好也朝這個方向看來,並且似乎略帶怒容──
「難道這樣就結束了嗎?」
突兀的聲音自人群裡頭竄出,少女連忙抬頭,平靜地說道:「請問還有人有其他意見的嗎?」
只見人群中的一角稍微散開,一個穿著像是隨處撿來褪色的紅色外套的人類男子,手持著酒瓶,搖搖晃晃地走上前。
在過去的旅程中,戒看見過不少這類的人,通常過去都曾有段輝煌的日子,三不五時地詛咒老天爺(儘管他們也不相信),毒品跟酒是他們的摯友(但卻不像千曇那樣可以保持一段若即若離的關係),但好處是,他們總是會不惜任何代價的跟你交換能麻痺自己的東西。
就像是連站穩的力氣都沒有,他碰的一聲,懶散地將雙臂掛在圓柱形的護欄上,接著喘了好幾口氣,等到大家都快以為他已經睡著時,才用頗不清晰的語調說道:「哼哼……我有意見,但是妳會聽嗎?」說著,他打了個嗝,「這叫哪門子的討論?你們都是笨蛋嗎?她早就定下了決定,剩下就只是用那副伶牙俐齒說服你們罷了。」
醉漢的語調頗有力道,就像是種會躁亂人心的鼓聲,使人想起了以前政論節目的那些名嘴(不再需要聽見他們說話,應該是「革命」帶來的幾個好處之一)。
「你有更好的意見請說出來,不要煽動大家的不安好嗎?」
「民主!」醉漢有如口中含著火焰似地大吼一聲,接著又喘了好幾口大氣,「我要民主!我要所有居民都有參與決定的權力!大家的命運,應該要讓每個人自己來決定!」
大家議論紛紛了起來。
因為這裡將近有五成以上的人,都不是很確切的明瞭「民主」是什麼意思,而就算知道,也更有一大半的人從未經歷。
「你是希望由大家表決嗎?」
「這裡人不多,應該不難辦到吧?」
「確實。」少女環顧了週遭,接著稍稍往前站出一步,「但依舊還是沒有那個必要!」
少女氣勢強得讓戒也為之震驚。
「妳……」醉漢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激動地揮動手臂怒罵道:「妳竟然敢否定民主!」
隨著「民主」二字出口,他手中的玻璃酒瓶也滑出了手,劃著一道彎曲的軌跡朝著少女砸了過去──
碰!酒瓶在砸中人以前被一隻手給牢牢緊握。
「你知道有多少場奪走無數生命的戰爭,就只是因為一個小小的意外造成的嗎?」
蕾蒂抬起頭,剛毅正直的雙眸緊鎖著醉漢。
醉漢愣了一下,隨即轉身,跌跌撞撞地打算逃離。
但蕾蒂飛奔上前,縱身一躍,用著剛剛那足以瞬間攔截住酒瓶的身手,快速地出現在醉漢面前。
「妳、妳想怎麼樣?別、別動手喔!我可是當過立──」
「請你道歉。」半跪下身,將酒瓶安穩的擱在醉漢面前,「我由衷的希望你能為自己的魯莽而道歉,這是任何一個有尊嚴的人都該做的事。」
「……」他再度瞪大雙眼,像是無法理解,又像是與蕾蒂對峙。
就這樣,持續了許久──
「對不起。」滿頭冷汗的男子有如洩了氣充氣娃娃般,無力地低垂下頭,「我是不小心的,對不起。」
這句話,宛如一盆冷水般,澆在躁熱的氣氛之上。
「我接受你的道歉。」
在少女的這句話裡,集會宣告結束。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