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面對任何事情總是有第一次。
第一次匍伏爬行、第一次晃頭晃腦的步行、第一次開口叫爸媽的名……甚至於第一次走在雪地裡,一生從未感受過的綿密冰冷總讓人嘖嘖稱奇。連那失去已久的童心都跑回來的,就看那些已達終年的男男女女們天真無邪的扔玩著雪球,哪怕有人是個無惡不作的惡人也參與其中,恣意玩樂!
也有些景色窮極一生都可能無法見到。
你可曾見過在冰天雪地之中還會有一大片的焦土?地表焦黑且呈熔融狀態,從龜裂開的碎痕中甚至冒著滾滾灰煙,灼熱的程度完全不被雪地的低溫影響。而雪地亦然如此,象徵區隔的濃霧橫在兩地中央,兩者渾然天成,不相容的屬性彼此抗拒的存在著。
「……最奇怪的事情總是在最無聊的日子發生啊……」酒吧老闆嘆氣。原先好好的在觀戰,哪知道領域中短時間內所出現的濃霧現象遮蔽了一切。而若是擅自進入裡面的話,依據以前的經驗一定會出事情,現在老了,一個不好還會因此丟了老命吧?
於是乎,老闆剛剛就在等待,等待領域內的狀況好轉。幸好身邊就有法師也跟著在看熱鬧,老闆一直等到那魔法師脫口說出:「好像感覺不到強大的魔力波動了。」才提出前去一看的提議。
所幸也有一票人和老闆抱著同樣的疑問,特別是那些賭徒們。
「喂——過來看看啊——!」一男子在前方大喊,著急的揮著手。
大夥往前湊去。在焦土的正中央處,有一物體靜靜的躺在那兒,待人們前去仔細確認時,才發現是滿身血泥的溫尼爾。
「呃……你們說他還活著嗎?」男子擔心的問道,但他沒有膽子上前確認。如果溫尼爾真的死了,這很有可能是他看過的第一具屍體。
老闆不加思索的在溫尼爾身邊蹲下,先以手指探了探鼻息,再低聲傾聽胸膛有無心臟跳動之聲。片刻之後,老闆匆忙起身喊著:
「快、他還活著!幾個人把他抬起來,別拖拖拉拉的啊!」
雖然老闆的口氣不太好,但傷重者就這麼倒在自己面前也會過意不去。幾個男子吃力的將這壯漢扛起,還得默默忍受老闆在旁直嘮叨「輕一點,不要晃的太用力!」
發現了溫尼爾,卻沒有找到魯庫魯斯的蹤跡,卻在溫尼爾倒下的附近發現更驚人的物品,要將這些東西蒐集起來也花了眾人一番功夫。
決鬥的結果,還是只能等溫尼爾醒來,聽他單方面的描述。
◆ ◆
「你可真是命大啊,這種傷換做是普通人早就回天乏術了!」滿法銀絲、戴著眼鏡的老年人在床邊微笑,心中也為了能夠多救一人而感到盡責的喜悅。
滿滿的消毒水味充滿在這小房間中,窗外透進來的紅暉透露已是黃昏的事實。看看自己,渾身包滿紗布,也確實感受到關節以及傷口傳來的劇烈疼痛;再看看對方,身上一襲醫生該有的白色正裝更明確的傳達自己所處的立場。
「這裡是……?」
「醫院、醫療所、急救站……你想怎麼稱呼它都行,我個人是認為這只是間小診所而已。可以的話,我希望幫忙的人手能多一點,卻總是找不到能夠長期幫忙的人,是因為這裡是港口的緣故嗎?還是沒有多少人想從醫的緣故?我發現港口很適合開醫院,因為物資來來往往的關係,醫療資源從來沒有短缺過,更何況這裡是大陸最中央的港口耶!可是求醫的人始終寥寥無……」
「我怎麼過來的?」溫尼爾發現要是自己不出聲的話,就會聽他發牢騷直到耳爆而亡,雖說這樣有些不禮貌,只是溫尼爾真的聽不下去了。
「被人抬過來的啊!難不成你會自己晃過來?你知道你身上的傷有多嚴重嗎?這種傷日後復原了,活動也會大不如從前。所以我說最近的年輕人也真是的,怎麼說都說不聽,就是愛面子、愛逞強、認為什麼傷口就是榮耀的勳章,都不曾想過這副身體是誰給……」
「誰送我來的?」溫尼爾開始感到不耐煩,如果這位老醫生能夠閉上嘴巴十分鐘,溫尼爾可能會感動到哭。
「一個老頭帶著一群人把你送過來的,他好像是酒吧的老闆吧?誰知道呢?喝酒這種有害身體的事情我是不會去做的。倒是我說這鎮上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一整個早上吵轟轟的、然後安靜許久——又開始吵轟轟的了!這事情似乎是跟你有關喔?也對,一個人要傷得這麼重是很難的,我說你到底是去做了什麼?徒手抓鯊魚嗎?」
很難得這老醫生願意自己停下來。溫尼爾輕晃腦袋回答:
「決鬥而已。」
「噢,決鬥?我說你也老大不小了,何必跟年輕人一起瞎起鬨?決鬥這種事情交給年輕人去玩就好啦!要不是你本身身體就很健壯、傷口的緊急處理也做得不錯,不然你現在連說都說不出來!」
「嗯……請問酒吧老闆還在嗎?」
「我看看……這是在搞什麼啊!」老醫生氣地破口大罵。原因無他,才剛打開門就看到一「坨」人跌進房裡,任誰都會失控。
「我不是強調、強調、再強調……這裡要給病人休息,不要給我亂鬧!你們也大都走過人生的三分之一了,還要再加速不成?病人指名的是開酒吧的老闆,不符合條件的給我出去!非要氣壞我這把老骨頭不成?出、出去!」老醫生拿起掃把猛噓,直到把那些發瘋似的賭客趕出去為止。他自己也跟著出去了,以防病房門口第二次被攻陷。
「這些人都是這樣子,賭到鬼迷心竅就是這種情況吧?」老闆故作輕鬆的開個玩笑,溫尼爾仍是一臉沉重。
「首先,先謝謝您了。」溫尼爾原本想起身道謝,但礙於身體尚未恢復,只能點頭示意。
「哪兒的話,我們都這麼熟了不是?」
「我從醒來的時候就有注意到了……我的劍呢?不會被哪個瘋子拿去變賣了吧?」溫尼爾也故意開玩笑回報,反而換來老闆一臉凝重。
「……怎麼了嗎?」
「……你自己看看吧……」老闆費力將一滿滿的麻布袋擺在溫尼爾床邊的原木桌上,裡頭傳出來的金屬撞擊聲教人不寒而慄。攤開布袋,溫尼爾更倒抽了一口氣,眼神也轉為悲涼。
劍柄與劍刃的根部還算完整,其餘都成了大小碎塊。原本孤傲的漆黑現在成了喪志的慘灰,就連本是戰慄的血紅骷髏頭,現在不過只是破碎的紅色塗料而已,完全看不出來當初在鑄造時使用了多麼高超的冶金技巧。
「如果是以前,我可能會憎恨那名少年吧……但現在不知怎麼的,只能說是坦然吧!」溫尼爾輕笑一聲,將悲傷收起。
「在看到高過自己的力量,技不如人的確是不能恨人,能恨的只有無實力的自己。我也有過這麼一段。」
「真看不出來。」溫尼爾笑道。
「不然我幹麻放著英雄不幹跑還開酒吧?」酒吧老闆還以一個和藹的眼神,能遇到與自己際遇略同的人真的很難得。
「但這劍今天成了這樣,真的都是我的錯,我原本以為根本不需要那種東西……」
「金屬的彈性。」老闆補充道,溫尼爾點頭稱是。
「當初只認為一把武器只要殺傷力夠強、夠間固就行了,所以我對打造它的鐵匠吩咐能多硬就有多硬,而且避免劍過於脆硬,才有這種驚人的厚度——如今卻成了這把劍最大的弱點。」
溫尼爾的雙手闊劍本身就是一把擁有過人硬度的劍,劍身的厚度更使得它幾乎無堅不摧。然而這也造成了一個致命傷,原本金屬的彈性就是為了使得本身能夠適應溫度的變化,但當劍遇到誇張的熱漲冷縮效果,這把劍不稍幾秒就會自動瓦解。
「用不著自責,誰會想到自己會遇到這種狀況?」
「就是因為不知道會不會,所以才要事先設想——我太自大了,就是這樣。」
兩人沉默幾秒,老闆受不了這種沉悶的氣氛,開口問道:
「今後有什麼打算?」
「我會考慮退休,反正手上還有不少解決事情拿到的報酬。」
「不考慮等傷好之後復出嗎?退休這未來和你原來的個性不太相符。」
「……我比任何人都想復出。」溫尼爾咬緊牙說著,皺眉中盡是不甘心。
「那是為什麼……」
「這傷好不了。」溫尼爾直接回答。
須臾間又是啞然,老闆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片刻之後,溫尼爾終於開口:
「最後的攻擊,我的右手就廢了。」溫尼爾慢慢舉起右手說道,在層層紗布下仍透著一片血紅,代表這傷不輕。
「原本就接近極限,我最後的攻擊卻打破筋骨的限制,揮出我平常到不了的快劍速度……結果就是這樣,報廢,一輩子好不了。肌肉可能斷了吧?我估計手筋的狀況也不會好到哪去。總而言之,就算這傷好了、再鍛鍊過,我的能力還是無法恢復原來的一半。」
溫尼爾看向漸漸消失的夕陽餘暉,呢喃道:
「搞不好老師也跟我發生了一樣的事情……現在想想,我可能還在老師的手掌心踏步吧……」溫尼爾苦笑著。
現在,也只能無奈的苦笑了。
「……時間不早了,我的酒吧還得開張呢,不然那群瘋子可能會把門板給拆了吧?」老闆笑笑,又說:
「況且這場勝負還得等我揭曉,你可讓我輸了十五枚銀幣了。」
「抱歉。」
「沒關係,反正嬴錢的也只有巷尾那名老乞丐,只有他押蒼與赤勝利,就讓他用這筆大錢好好過過他原本夢想的生活吧。」爾後一陣哈哈大笑,老闆推門走出,溫尼爾卻突然出聲叫道:
「等等!」
「怎麼了嗎?」
「……謝謝你幫我做的急救,那長舌醫生說要不是這樣,我廢掉的可就不止是右手了。」溫尼爾充滿感激的說道,並且又低頭謝了一次。
但老闆只是一臉莫名其妙的回答:「我什麼事情也沒做啊?」
「……咦?」
「我這種粗人哪懂得什麼醫療?再說我們一看到你就馬上把你抬回來了。」
「那到底是……不會是『他』吧?」溫尼爾嘴巴張地老大,老闆倒也不介地說著:
「看來你心中有個底了。」
「他這種行為無異於把敵人從墳墓中拖出來再鞭屍……!」溫尼爾憤恨不停地低吼,只要一想到自己是被對方給救起來的讓他滿腹怒火。
這多事的人無他,那人就是魯庫魯斯.帆,也就是蒼與赤。
決鬥中總會出現勝利者以及戰敗者,戰敗者往往都只有被勝利者殺死、不然就是棄之不顧,根本不曾有人替戰敗者擔心其安危過。若是有勝利者在戰後還救起戰敗者,這種行為無異於在粉碎他人的尊嚴,比往對方的臉上吐口水還要嚴重。
因為這種行為是完全的否定掉他人的努力、嘲笑他人就連自食其力都辦不到。
「他也許只是不知道罷了。」老闆一派輕鬆,從溫尼爾的口氣很容易猜出他說的人是誰。
「……哼……或許你說的對吧。不過我還是不會感謝他的,與其被對手救起,我寧願自己半身不遂!」溫尼爾嚷著,並做勢要摔斷自己的右臂。
「傻什麼啊!」老醫生走入病房,往溫尼爾左肋骨骨折處用力戳去,痛地溫尼爾一個字也罵不出來。
「動不動就要傷、要死的,你是要玩到只剩下腦袋能動才甘心嗎?」老闆趁著混亂之際悄悄的離開病房,這老醫生異於常人的固執在港口可說是眾所皆知。
「一個決鬥者被侮辱的話……可說是比死還要可怕的啊!」溫尼爾一吼完,老醫生又對準他肌肉斷裂的右臂戳個兩下,痛到溫尼爾猛咳嗽。
「可不要把人生想地太簡單啦!你看過死人嗎?啊?沒有就不要說什麼死不死的話,我救的人可比你傷的人還要多太多啦!」老醫生隨手拉了張靠椅反坐,下巴靠在椅背上,雙手甚至隨時待命以防溫尼爾又亂說話。
但溫尼爾就某種方面來說也是一個挺固執的人。
「咳……我當然看過死人。」
「敵人嗎?」
「當然。」
「廢話,自己討厭的人對自己而言根本沒有任何價值。我所謂的死人,是指那些讓自己有所感受的人,也就是親人。你有嗎?」
「……當然有啊。」
「那你幹麻死?」
「……啊?」老醫生的一個反問,溫尼爾傻住了。
「你的親人怎麼死的?」
「這種事情怎麼可能隨便說出來啊?」
「沒膽量面對?」老醫生的一個陰招,逼地溫尼爾不得拒絕。
溫尼爾到死也忘不了,父母為了讓他活下來而把他藏在爐窖裡,父母則是自願與妖魔抗爭。結果很明顯,僅僅只是一對農夫、農婦,哪是到處侵略村莊的妖魔的對手?
溫尼爾目睹了一切,包括自己父母成為刀下亡魂的過程。
「……為了保護我才死的。」
「那,你幹麻死?」
「這跟那個有什麼關係嗎?」溫尼爾反問,老醫生馬上又丟了一句。
「你有沒有想過和你決鬥的人為什麼要替你急救?又沒錢拿!」
「這我哪曉得?大概是……良心過不去吧?」
「放屁!救人的裡有哪來什麼良心過不去?救人唯一的理由,就是要被救者繼續活下去!」老醫生咆哮,險些把假牙給噴到溫尼爾臉上。
救人與被救的理由。
溫尼爾從來沒有像過這類的事情,只知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救。至今,他已經接受了四個人的恩惠。父母、提區.馬薩……魯庫魯斯.帆。
希望對方活下去,很簡單的道理。
「……原來是這樣啊。」
「所以我才說我救的人比你傷的人還多得多了,我是個醫生啊!但光是醫生卻還是不夠的,空有醫療知識而不去救人反而害人的傢伙根本就是殺手!可是只要肯救人一命,即使只是拿乾淨的水清洗對方的傷口,這也算是救人!」老醫生說地口沫橫飛,說到感動處還比手畫腳了起來。
溫尼爾只是靜靜地裝做聆聽地樣子,時而點頭,現在打斷老醫生說話似乎不是個好的選擇。溫尼爾主要在構思一件事情,雖說自己沒有辦法完成了。
和蒼與赤比過一場,問題的主因就在武器上了。確實的做法就是先打一把擁有彈性的劍——然後再找個人,傳授快劍這項技術。這些,已經是溫尼爾所能做的了。
窗外開始飄起細雨,和老醫生的喋喋不休形成一種特殊的節奏。
也和自己內心的激盪,成了一種屬於自己的節奏。
先是劍上風,接著奪命黑光……下一個,又是誰?
傳說不會抹滅,應該說它不曾抹滅——
——傳說,只有承續下去而已。
這,又是另一個傳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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