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吧。」
這是一個下了雨的子夜時刻,清冽的字語融入天空的淚水墜落在傘花上,叮叮咚咚作響;清脆中,也許還混合了一些愛情匡瑯落地,怎麼也拼湊不回的細碎呻吟。
「為什麼?」
直到被聲響打斷,她的視線才不忍地從傘緣凝聚的水珠上移開,落在跟前說話的男人身上。
「如果是因為之前妳在忙時,我一直打電話找妳的事情,那是我的不對!我可以道歉。可是這都是因為我很在乎妳!」男人撐了一把墨綠色的傘,顏色像極了枯萎的愛情;既無法承載雨水,也無力負擔淚水的重量。
大樓前的路燈斜照,女人面無表情的端詳這名兩個月前仍與之十指緊扣的男性個體,如今他的面孔卻像是路人般毫無註解。也許是她淡漠的表情刺激到了男人,對方焦急的張手抱過來,但她早在察覺之時立即漂亮地往後退了幾步,拉大彼此距離。
「……為什麼?只因為我不斷打電話找妳?」他的聲音陡然放大,問句迴盪在無人的巷弄間。女人即使背對著大樓管理員室,也能猜到警衛肯定抬起頭,正隔著老花眼鏡打量他們。
「對,你的緊迫盯人讓我感到恐怖。」
「這我們可以談談,我們可以到別的地方坐下來心平氣和的談。」
男人的表情抽搐了一下,仍不死心的想拉著她走,但女人依舊無情的甩開!
「不用,我們已經談完了。」
「親愛的,拜託妳──」
男人委屈壓低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噁心,她一分半秒都不想多做停留。於是女人俐落的轉身,頭也不回的踏進大樓鐵柵門內,任男人兀自與天雨對白;至於內容,她沒聽見,也沒興趣。
「和男朋友吵架?」
警衛是名上了年紀的老先生,蒼白消瘦,但聲音聽起來還算健朗。
「幾分鐘前是,現在是前男友。」女人按下電梯按鈕,冰冷的機械齒輪運作,不稍幾秒一間明亮的小艙室便在她面前敞開紅漆大門:「如果以後他來,就說我不在。」
電梯的紅門闔上,老警衛呵呵的乾笑,回頭繼續看著切成了四個畫面的黑白電視。
窗外的雨停了,路人又重新走上街道,然而不會有人在此弔唁。
——弔唁這裡剛死了一段愛情。
***
口袋裡手機鈴聲的女伶唱得賣力,就跟晨前窗台的麻雀同樣擾人。推開單人套房門扉時,她正聽完第四次相同的旋律;然而大門的鎖還未扣上,簡訊聲的逼逼聲又鼓譟了起來。內文不外乎是道歉之類的話語,跟著幾秒之後,馬上轉成了連串憤怒指責的連環珠炮。
這一字一句的控訴到底是因為她輕易地任感情逝去?
還是他因獨自遺留在那瑰麗的愛情美夢中而有所不甘?
女人蹙起秀麗的眉峰,索性關了手機扔在沙發上。
褪去外套,她自小冰箱取出一瓶玻璃瓶裝的淡金色香檳甜酒,並在DVD架上挑了2001年的
法國音樂劇《羅密歐與茱麗葉》,一場不斷被再製的百年愛情悲劇,置入放映機後按下了播放鍵。
樂音平緩流暢的從電視音響內流出,盈滿了六坪的小套房及她拳頭大的心臟房室。
螢幕上,十六歲的茱麗葉很美,美如一朵未經世事的百合般純潔;芳心猶嫩。而對比年長了茱麗葉四個春秋的女人,為何她的心早已千瘡百孔,留不住任何動人的旋律?
她揚起一抹極其妖豔而病態的笑,對空舉杯──為這第十八次愛情的死亡歡慶舉杯。
***
四年前,她同茱麗葉一樣美麗動人的十六歲。淺色的國民領上衣,端莊的黑色百褶裙,及膝的白色長襪與同色的素面休閒鞋──常見的高中生模樣,純淨的像朵含羞的白百合,對於愛情的陽光充滿了綺麗憧憬。
女孩,年輕時的女人,眉目間沒有現在的嫵媚韻味,然而高挺的鼻樑、駐水的黑眸、飽滿漂亮的唇型,加上清靈的氣質,縱使她待在女生群裡依然奪目出眾。
他們的相遇是在高一某次放學後的班際聯誼,當時他們故作老成的模仿著歐美成人的speed dating,而在不斷輪轉的一對一談話中,那是第二張出現她眼前的異性面孔:細軟短髮、皮膚黝黑,笑起來有點稚氣的大男孩。
她遇見了她的第一段愛情。
「很漂亮。」
「嗯?」
「妳支著下巴思考的樣子很漂亮。」
眨了眨眼,女孩莞爾:「思考本身的形式就很迷人,說不定你支著下巴思考的樣子也很漂亮。」
「哦?」聞言,男孩立即認真地模仿起她的動作,漆黑瞳眸衝著她的目光笑問:「妳是說這樣?」
「美極了。」
半晌,兩人不約而同笑了。
***
卡布雷特家族的面具舞會上,羅密語邂逅茱麗葉的炙熱愛情,在女人茫然的眼底熊熊燃燒。
***
「有人問我現在有沒有女朋友,我該怎麼回答?」
聯誼之後的第三十天,電腦螢幕上,即時通訊軟體的小綠人閃爍著說道。
「嗯?這問題怎麼會問我呢?」
「找妳幫我回答啊!」
「你希望我怎麼回答?」
「如果我說……我希望妳回答有,妳願不願意?」
沒有花朵,沒有瑰麗的辭藻,一切都只是命中註定的讓他們兩個有默契的達成了共識。
相隔的螢幕與網路是他們的陽台,這一刻他們在那為愛情的繾綣共譜了一曲銘刻雋永的旋律。
——當晚,他們交往了。
兩人交往後的時間,似乎也以等量的兩倍速度快轉播放。
班際籃球比賽,女孩在艷陽下為男孩每一次的表現喝采,讓男孩一回頭總有一雙貼心的手遞上毛巾與礦泉水;課後上圖書館念書,為了數學題目的解法飛快討論彼此想法的優缺點,而在段考的振筆疾書之後,校對著雙方的答案;校慶的園遊會擺攤,互相強拉著對方到自己班級的攤位上消費,在兩人都不用顧攤的時間挽手逛過每一個攤位。
活動塞滿的日曆快速飛去。夜裡女孩與男孩依然有說不完的談話,螢幕上的小綠人以一種興奮愉悅的高頻歌唱著。
***
羅密歐換上了一身白色華服,執起包裹著嫩粉衣裳的茱麗葉的小手。
他們的愛情在教堂修士面前懇求神的祝福,但孰料,得到的是——白衣死神的輕吻。
聽見了嗎?死神緩緩渡步而近的跫音……
***
「幹嘛?」
對於她的問候,視窗只冷冷的顯示了一句毫無溫度的簡短回話。
「你現在在做什麼呀?」
「打電動。」
這三個字足足花了五分鐘之久。她仍勉強自己擠出一句體貼的回話:「那……你忙完再敲我吧。」
然而,幾秒之後,女孩的好友傳了即時訊息給她:「妳男朋友很好笑耶!他剛在社團Facebook上一直抱怨家裡電腦螢幕太小,結果有人建議他接到電視上去看,他還真的照做!甚至把他用電視看Facebook的照片傳到社團相簿上呢!還一直吵著要我去看!」
「……沒辦法,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少根筋。」
女孩默默看著自己螢幕上男孩安靜的小綠人,佯裝沒事的回答好友。
究竟崩壞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為何等她發現小綠人閃爍的愛情心搏逐漸衰亡時,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
日曆又撕去了幾個沉重的假日。
在她的生日早晨,女孩喜出望外的看見小綠人又再度開口:
「我覺得我們之間怪怪的,還是回到最初那樣,好不好?」
突來的生日禮物,驚喜得令人手足無措。時間有時候會走到了凍結的地步,她怔怔的坐在電腦前,腦袋瞬間一片空白。除了答應,難道她還能說什麼?
「嗯,我也覺得當初那樣比較好。」
——愛情的培養需要雙方同意,但扼殺愛情,卻只需要一個人扣下扳機。
交往後的第一百四十七天,子彈貫穿了愛情。
然而,她卻直到放學後獨自遊逛夜市時,撞見了偕伴相依的男孩與另一名女孩,才驚覺她的心倒臥血泊,汩汩淌血。
那名依偎著曾經只屬於她的胸膛、幸福嬌笑的女孩——是她的摯友,或許只是她單方面以為的摯友。
之後的日子,她不記得是怎麼度過的。
白天在學校裡,她依然是那朵高貴美麗的校花,優雅得體的綻放於無數異性同性眼前;但夜裡,她同她死亡的愛情一樣,只是一場別人茶餘飯後的笑話。日日夜夜反覆撕開心頭上的結痂,一次次無情的槍殺愛情之後,病態地舔拭傷口享受那疼痛的痙攣。
最終,她成一株淬了毒的妖異花朵,盛開在愛情堆疊的屍土上。
***
甜酒飲盡,茱麗葉的倒影在杯壁上拔出了羅密歐的短刀,親手斬斷了自己的生命絲線;兩大家族的人們在酒精揮發的空氣裡因罪懺悔。
羅密歐與茱麗葉不該死去的愛情讓仇恨的罪人們醒悟,而她該死的愛情則讓她成了愛情罪惡的獵人,狩獵、射殺,然後窮盡全部生命去詛咒愛情!
砰——!
一個猛然搐動翻倒了矮桌上的玻璃瓶,女人驀地驚醒。
電視上,影片已停止,她根本不記得自己何時昏睡,只清楚知道自己臉上的淚痕未乾,她依然因夢裡回想起的曾經往事而惴惴發顫。
對於男孩,或許往事已如雲煙,但之於她,不可能!她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愛情帶給她的傷痛!如果殺了一段愛情與殺人等罪,那麼飽蘸了十七條愛情鮮血的她即使因此墜入地獄,也會在黑暗深處用怨毒的語言繼續咒殺愛情!
冷風從窗口颼颼的颳了進來,女人遲疑的轉頭,發現窗邊的地上不知何時躺了一把濕漉漉的墨綠色雨傘。
一抹人影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她瞇起迷濛的眼想看清……那是一張有點噁心的熟悉,但怎麼也無法想起來的男性面孔,隨著主人蹣跚的步伐逐漸放大在她的眼裡。男人朝她伸出了雙手,他的手冰冷中帶點黏膩的汗,像是沾了屍土的鉗子般夾住了她白皙纖細的頸項,然後不斷、不斷、不斷的收緊。
女人面無表情的注視著男人扭曲猙獰的面孔,他張著的口中似乎在咆嘯些什麼?
『去死吧!』
『噢,對,就是這句話。』
斷氣之前,女人冷冷的吐出一句:
「哼,愛情……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