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斑白的畫面，其它乘客的嘴巴張閤，哭鬧或是慘叫。
錯位的肢體、衣衫上綻開的血花、扭曲的鼻樑，就像是災難電影中，用蒙太吉手法展現的片段，或是慘劇畫像的拚貼，在同個空間和時間發生的事實，卻像是分立崩解的悲劇碎片。
溫熱的液體浸濕衣襟，妻子倒在我的懷中，頸子以怪異的角度反折…
我不敢將她的臉抬起，害怕面對無法承受的分別，聲音和畫面都離我遠去，只剩懷中的妻子，慢慢失去溫度的肉驅。
在我即將被絕望所包覆之時，腳邊傳來清脆聲響，眼角閃過金澄色的微光。
「你知道嗎，時間其實是可以倒轉的。」
腦袋恢復運轉，我想起那個奇怪男人的笑語。
方型的金屬片，刻劃著環型的紋樣，從裂開的西裝外套口袋掉出，散落一地。
指尖輕撫那些金屬片，像是被電到那樣微微發麻，這是魔性的物品，妖怪的金幣，我唯一的希望。
我將妻子安放到旁邊，用雙手將那些金屬片掃到眼前。細數金屬片的數目，確認沒有遺漏後，用食指與姆指，小心檢起其中一枚捏碎成末。
周遭畫面變得像是觸動的水面，失色的景象，輪廓輕輕搖晃，叫喊和哭泣都像是扔進水中，微弱而迷矇。眼前被撕開一個不規則的缺口，將所有的影像聲音，包括著我全吸入其中…
【妖怪的金幣】1
「你知道嗎，時間其實是可以倒轉的。」
年輕的男人，不知何時坐到了我和妻子對面的座位。我和妻子面面相覷，從彼此疑惑的眼神中，理解男人是彼此都不認識的陌生人。
玻璃幃幕外枝葉繁盛，遠方山色雲霧朦朧。這裡是中部小有名氣的溫泉飯店，我和妻子坐在附設的餐廳裡享用早餐，晨光灑入，在男人的臉上拉出深邃的陰影。
「請問您是？」我禮貌地詢問，並小心打量對方。面容端正衣著合宜，簡單來說是容易讓女人感到好感，但對男人來說過於油頭粉面的類型。
「我叫作十一。」他瞇起雙眼，露出輕淺笑容。
「十一先生，真是幸會…」
我拉長語尾，等待他說明來意，但男人只是自顧自地，說著莫名其妙的事情。
「時間倒轉，一切事物歸回原位。不是常聽說『時間一去不回頭』，事實上時間倒轉就像是買東西退貨一樣，將所有的結果退回，時間回到我們的口袋。」
「原來是這樣啊…哈哈…」我順著男子的話應付幾聲，我的妻子卻好像聽著時間倒轉的奇妙故事，聽得出神。也不能怪她，突然對這種怪力亂神的事物著迷，因為我們正面對即將影響我們人生，極其重要的一刻。
我和妻子在五年前結婚，但並沒有得到長輩們的祝福…簡單來說就是私奔。
妻子生於富裕之家，我的岳父岳母期盼妻子，能找到更門當戶對的對象。為了能得到老人家的諒解，在這五年間我不斷努力，靠著妻子帶出來的現款，成立了一家小公司，而現在關乎我們事業與婚姻，命運的時刻即將到來。
我待會在這與重要的客戶簽約，那是知名的外資企業，只要與他們沾上邊，身價馬上就跟著水漲船高，能成為他們的合作對象，無疑是穩握富貴俱樂部的門票。
妻子邀約了她的父母來此，就是為了讓兩老見証這重要一刻，進而和父母和解。夫妻倆不斷沙盤推演，如何說服客戶簽下契約，如何安撫老人家的怨怒，怎麼都無法找到互不引響，又必定成功的計劃，在這一籌莫展之際，奇異的男人出現在我們面前。
「時光可以倒轉，這樣世界不會大亂嗎？」妻子睜著無辜的大眼，望著對面的青年。
「完全沒有問題，因為對於已成事實的記憶，同樣也會退還回去。」自稱十一的青年，瞇起細長的眼睛，那過於親切的微笑，不知為何讓我想起了公司裡的業務組長，那種欲蓋瀰彰的不懷好意。
「這樣不就一點義意都沒有了…」
妻子收回前傾的身體，音調中難掩失望，而青年就像是老到的神棍，或是熟練的騙徒，適時提出了解決困擾的方法。
「只把記憶給贖回來，也不是辦不到的喔。」
「真的嗎？」妻子聽到這句話表情一亮，她從來不擅長掩飾自己。
青年將方形怪異的金屬片，在我們眼前舖開。
「這是『妖怪的金幣』這恰好可以贖回三十分鐘，一人的記憶。」
妻子吞了口口水，在桌底下拉著我的袖子，用懇求的表情看向我。
亮澄澄的色澤，還有上面精巧的紋樣，就算拿來當飾品也不難看。我雖然覺得這只是個幼稚的騙局，但這樣能讓妻子安心，買個騙人的護身符我也可以接受。抬頭望向青年，他臉上掛著業務員似的笑容，靜待我開口問價。
「請問你是否可以將這寶物，讓給我們夫妻。」
「要讓給你們沒問題，只是要看兩位開出怎樣的價碼。」青年將桌上的金屬片，掃回黑色的錢袋，隨著他的動作，坐在旁邊的妻子伸長了脖子。
「我是第一次買這種東西，您就出個價錢，合理的話我就會買。」
「這樣就算你十萬塊吧。」他用指尖，從來不及收起的金屬片裡，撥了一小塊到我的眼前。
「您在開玩笑嗎，這樣的價碼？」
「我認為這麼稀有的東西，這樣的價錢算是便宜了。」青年報以與我相似的客氣笑容。
「以一個金屬片來說，十萬塊太貴了，以一個讓三十分鐘重新來過的機會來說，十萬塊又太便宜了。
「那麼，您是將它當作金屬片呢，還是可以改變人生的道具？」他含笑看著面無表情的我，將剩下的金屬片掃進袋中。
妻子再度輕拉我的衣袖，低著頭抬起眼，帶著撒驕意味地請求。最後我和青年討價還價後，用二十萬買了三片金屬片。兩片放在我這，用來應付接下來的協商，一片放在妻子那裡，讓她用以安撫我的岳父母。
他向我們詳盡說明使用方法，在與客戶約定的十分鐘前，他識相地離開。
「那麼，祝您好運。」青年披上西裝外套，將錢袋和支票放進公事包。
「最後請您記得，也有倒回時間，無法改變的事情。」他向我們夫妻輕點額頭，走出了餐廳。
＊
「貴公司是否能給我們更加優惠的價格呢？」與我商談的業務代表，指尖輕敲桌面，臉上掛著公式般的微笑，「您也知道幹我們這行的苦處，而能給這樣的成品，這種價格的廠商多的是…」
大公司的姿態總是比較高，他也如我預料，提出一連串稀奇古怪的要求，最後問題還是卡在錢上。在我心中也早有預留議價空間，只是這次對方開出的理想價碼，遠低過我的想像。
該要拒絕他的請求呢？還是修正自己的下限？
「不然這樣的價格，您是否可以考慮看看。」
我在紙上寫下我所能接受的底限，推到對方眼前，餘光可以看到他的表情，不自然地扭曲。
「這樣的價格我們也不是不能接受…」他拉長了尾音，「請讓我再和我的老闆討論。」
「那我們就再聯絡吧。」他不等我說些什麼，迅速地收起合約和資料，我知道自己搞砸了，他口中的「再聯絡」等同於「不要」的意思。
我沮喪地看向旁邊，妻子與岳父岳母那，也陷入了苦戰。特別是岳父，他一向對妻子疼愛有加，而我是搶走他寶貝女兒的混蛋，看到我的挫敗，他露出了幸災樂禍的表情。
逃也似的離開餐廳走進洗手間，洗手台前的鏡子，映照著身為敗者的我。
「如果能夠再來一次就好了。」
我不自覺輕觸上衣口袋，半信半疑地拈起金屬片，蛇型的紋飾上，散發著像是水銀般的流光。
反正沒有更壞的結果，姑且試看看吧。
從大廳那傳來鐘聲，十一聲鐘響，食指和姆指用力，金屬片被捻碎成金色粉塵，周圍的景象失去色彩，我被吸入深黑的裂鏠之中。
「你知道嗎？時間其實是可以倒轉的。」
就好像電影鏡頭轉換，奇異的青年端坐在我的眼前。
我瞪大雙眼，看著桌旁手機上的時間。
十點三十分…
「請…請問你是？」
我抬起頭，望向對面的青年，而他回應我同樣的笑容。
「我叫作十一。」
和我記憶中同樣的動作和對話，在我眼前重演…
「只把記憶贖回，不是辦不到的喔。」
「真的嗎？」
「這樣算你十萬塊…」
青年和妻子的對答，讓我更加確認「妖怪的金幣」，是可以贖回記憶的真貨。我對蝴蝶效應略有耳聞，好不容易來到三十分鐘前的世界，當然不能讓等下的對談，有絲毫不確定的改變，壓抑想將金幣全買下的衝動，用同樣方式討價還價，買下了三枚金幣。
「最後請您記住，也有倒轉時間，還是無法改變的事情。」
青年離開餐廳，我將金幣收入上衣口袋，傳來輕不可聞的金屬碰撞聲。
摸索胸前，我發現上衣裡多了一枚金幣，我馬上理解了現況。前一次經歷所得到的金幣，並不會消失。
我的嘴角微微揚起，這意味著這二十萬，不只買到商談必勝的時光迴圈，還買到了金幣無限增殖的機會。
經歷了七、八次的時間重置，我總算簽下契約，看向坐在餐廳角落的妻子，還有岳父岳母。敵意的眼神和憎恨表情，雖然沒有完全消失，但已不像之前那麼尖銳，看來妻子那邊也進行的很順利。
反覆著同樣的三十分鐘，雖然累人，卻很值得。拍拍西裝外套，金幣在口袋裡叮叮噹噹，我從敗者之列被提拔到勝者的康莊大道，還擁有了神奇的寶物。
在客戶和岳父岳母離去後，我給妻子一個大大的擁抱，如果不是因為她，我可能看也不會看那堆金屬片一眼。
兩人在飯店享用豪華晚餐，夜晚相擁而眠。我們交換著溫柔的愛語，等到公司的生產線上了軌道，我們要買更大的房子，要生一對兒女，再養隻可愛的貓，幸福的未來藍圖在兩人眼前展開…
就好像從天堂掉落到地獄，滿溢幸福的情節在第二天早上變了調。
我們乘坐飯店的交通車，在下山的途中翻覆，於是我倒轉了時間。
「親愛的，該起床了喔，我們要在中午前退房。」妻子將化粧品和兩人的睡衣全收進行李袋，撒驕般地在我臉旁磨蹭。
我在柔軟的床上，還未從死別的震驚中回神。我回到了三十分鐘之前，兩人還沒有退房，車禍還沒有發生，我深愛的妻子尚在人世。
「晚點回去，應該也沒有關係吧。」我將她拉進懷中，籍由她的體溫，讓我恢復了鎮定。
「真是的，像個孩子一樣，那麼撒驕。」妻子將柔軟的捲髮塞到耳後，露出如花般的笑靨。
我無法活在沒有她的世界之中，所以我要保護她，讓她能避開這可怕的死禍。我馬上擬定計劃，乘著洗臉刷牙，將房卡和鑰匙，塞進了馬桶的水箱裡。
「老婆，妳有沒有看到另張房卡？」我走出浴室，故意露出驚慌的表情。
兩人翻遍外套口袋，掀開沙發和床墊，當然寫字桌和雜誌也沒有放過，餘光看到時鐘指向了十點，發生意外的那班接駁車發車，我才將房卡從水箱撈起。
「啊！找到了。」我將房卡帶出浴室。
「好像是我半夜起來上洗手間，迷迷糊糊就把它給碰掉了。」
我指向洗手檯下面，妻子嘟起了嘴。
「真是的，害我們早餐都沒有吃到。」
「對不起嘛~老婆大人。」我柔聲安撫她，並叫了客房服務，冒著香氣的法式土司，配著鬆軟的煎蛋送到了我們房間。
美食當前，妻子的心情好了一大半。享受完這愉快的早餐後，兩人坐上了正午的班車。
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接駁車緩慢地開出飯店前院，我安心地靠著椅背，越過妻子看向窗外。
司機打了個呵欠，遊覽車橫在山路中央，說時遲那時快，一輛藍色的小貨車從上坡處，向我們急駛而來…
我坐在等候專車的旅館大廳，交握的雙手不斷發抖，尖叫般的剎車聲猶在耳際，變成像是詛咒的低語那樣，嗡嗡的耳鳴。
「親愛的，出發前要不要去一下洗手間？」
剛才在我眼前肢離破碎的妻子，現在輕拍我的肩膀，那無邪又天真的笑容，和剛才映入我眼中的扭曲肉塊，有著極大反差，非現實感隔離了我的理智，青年離去前，最後的話語在我耳邊響起。
「…也有倒轉時間，無法改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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