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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2-11-19 22:57

[達人專欄] 【短篇】睡鼠

作者:午夜藍

神之塔的頂端,有住著神嗎?

  “燈籠魚”曾說過,她不喜歡自己夢裡的深海。

  睡鼠最深層的夢境則跟她不同,不像燈籠魚幽深、也不學空虛的杜鵑鳥,塞滿別人的替代物、抑或其他同伴的有趣幻境(對當事人而言是永無止盡的噩夢)……

  睡鼠的窩,只要縮得溫暖就好,就算躺在枯葉所堆起的破窩、非上等的羽絨被也無所謂。

  因為,比起她們任何一人,睡鼠都更像夢中的住民。

  溫帶的睡鼠一年冬眠六個月,女孩至今一半的歲月,都在睡眠中渡過。
  回到現實,也頂多跟負責照料她的男人一起吃飯、或者交纏在一起。

  因此,比起其他夥伴,睡鼠更常找到奇特的夢境。

  也就更易有意料不到的收穫。
 
  她願相信,這就是神的夢境。

  猶如嬰兒包裹在羊水中的溫暖與舒適,視線捕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她感受到安寧與祥和,像是對宗教的信仰。

  單調、卻令人神往,原本焦慮的心情因此平靜下來,“夢境”本身不散發敵意,以她過往看人的經驗,這近乎不可能。

  人的夢境總充滿敵意或頹廢,這是她看過無數夢的結論。

  睡鼠四望,一個人都沒有,也沒有任何大自然景色,唯一映入眼簾的,唯有一座石磚堆成的高塔,表面佈滿著各種奇特形狀的黑色線條,她抬起頭,高聳的塔築得很高,直至遭雲霧吞沒。

  身處單調的純白中,沒可能分清遠近,睡鼠只能往塔的方向邁進,塔的拱門沒有任何封鎖,從外頭看來只是純粹的黑。兩腳完全踏進塔內時,一道天光從天而降,這時她只能舉起右手、放在雙眼前,擋住奪目的光芒。

  等到適應明亮的環境,塵埃在光的縫隙間飄動。睡鼠觀望一下塔內的結構,螺旋狀的石階向上爬升,沒有邊際。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跟父母進入廟宇時,見到信眾手裡捻著香,闔起雙目喃喃自語的模樣。

  香緩緩上升,能否直達天聽?
  抑或,僅為人類妄想觸怒神的巴別塔?

  睡鼠想知道,塔的頂端會不會住著神,或是神的使者。在這夢境中,她還沒找到任何存在。

  漫長無趣的夢境中,第一次尋到了目標。
  所以晚一點起來,跟他纏綿、一起吃飯也沒關係吧?
  比起男人堅實的胸膛,睡鼠現在對塔的高度比較有興趣。
  畢竟,套句燈籠魚老愛掛在嘴邊的話。

  我們是不同深度的人。
  所以不能了解彼此。



  睡鼠是在這個計畫中,綜合評價最低的實驗品。

  六歲那年,她的父母葬身於一次佔據新聞頭條數天的火災。從那之後,她孤身一人,她開始有了夢,開始想像自己有美好的家庭,一切仍舊幸福。

  在夢中她抓住媽媽的手,還算幸福的一刻,下一秒那手纏上火舌,女人發出慘叫,半邊臉徹底燒爛,母親的臉上即表現出地獄與天堂。

  她作不出美夢。

  普通孩子至此就該驚醒,哭得修女拍打安撫,但睡鼠繼續睡,直到媽媽化為灰燼,直到夢世界被火焰吞沒,她仍舊孤獨。

  組織在一次調查中發現她的潛能,將她帶回培養。

  這個異能組織已有段歷史,台灣在戰後也開始參與部份實驗,他們研究夢與人的關聯,並冀望從夢中了解個體複雜的差別,進而達到和平的理想。不過善良的原意,卻漸漸扭曲發展出不良用途。

  例如控制人的心智、甚至是毀掉人的靈魂。

  結果令人失望,她的能力只表現在睡眠時間的長短上。無疑地,她是這批孩子中睡眠時間最長的人,但這不能跟優秀畫上等號,她難以潛入意識深層,迅速改變受害者的心理,或是讀取任何情報。

  睡鼠不就除了睡和吃以外,就只是隻可憐的鼠輩?組織給她這個稱號,所以她受許多孩子嘲笑。

  不過睡鼠覺得這個稱呼還蠻可愛的,她不在乎世間的一切。應該說,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眠,沉浸於夢境當中。

  遺憾的是,睡鼠至今還沒有做過一場好夢。



  睡鼠記起自己在十三歲時,深入一位高中大哥哥的夢境經驗。她在交友聊天室認識了他,最後約出來約會。

  那年組織早就解散,在政府“善意”的協助下,她被別的家庭收養,那對夫妻愛她,但夫妻的孩子不愛她,揍她罵她,所以睡鼠常常翹家。

  他們約在城市最熱鬧的街道見面。比起聊天室裡的髒言髒語,睡鼠沒想到大哥哥的臉長得秀氣,那頭燙染的紅頭髮不算難看,他的身材瘦弱,還沒成年卻老愛將一根菸掛在嘴邊,不會抽。

  所謂的約會也只是到處閒晃,她跟大哥哥並沒有太多的對話。到了十一點,迷糊的睡鼠看了一眼錶,對大哥哥有所示意,她不想回家。

  大哥哥的家位於舊住宅區,那天沒有人在家。

  她半瞇著雙眼,打個哈欠後詢問對方:「你的家人呢?」
  「Dormouse(翻成中文也就是睡鼠的意思),我所知道的大人沒有家,他們更愛啤酒和賓館。」

  大哥哥紅著臉、吞了口口水,領著睡鼠到他的房間,隨後將女孩推到床上、關上燈。

  睡鼠在那晚失去處女,感覺並不難受。這幾年在夢境中沉潛的經驗,已使她喪失對現實的感知。而且,睡鼠在這次性經驗中感受到喜悅,那是做夢所沒有的舒服感覺,讓她認識到自己還是人類。

  激情過後,赤裸的兩人相擁入眠,睡鼠趁這個機會進入他的夢中,方法並不難,心想事成。

  大哥哥的夢境只有灰燼,他的夢很單純,單純的絕望。

  沒有陽光,這些灰燼像是累積了千年、淹到睡鼠的頸子,她輕輕一揮手就揚起大片、遮蓋視野,吸入肺部的感覺很不舒服。

  裸身的睡鼠在那灰色的世界中探索,可惜大哥哥的夢實在太無聊,她連打了好幾個哈欠。

  最後在灰燼海中遊蕩到膩後,睡鼠決定找出這個夢中的大哥哥,她拿出一臺吸塵器,打開開關,她干涉了別人的夢境。

  多數人聲稱能控制夢境,但他們能主宰夢境、影響人心嗎?這即是異能者與普通人的差異。

  家事處理完畢,睡鼠發現躺臥在面前的大哥哥,他全身髒兮兮,散發出乞丐的臭氣,難堪的模樣惹人同情,想必他在現實也過得不美好吧?睡鼠想。

  搖醒大哥哥,甦醒的他愣愣注視著睡鼠,似乎有很多困惑想發問。

  睡鼠輕輕笑了,她的笑容很可愛,也才能釣到聊天室每一位飢渴的異性。看著大哥哥癡呆的表情,這一刻她才明白,她在夢中很自由,大哥哥則不,連這是一場夢的自覺都沒有,等到他醒過來,又要煩惱這個月賭光錢的爸爸,能不能給他一點微薄的生活費呢?

  睡鼠已經把他的記憶導覽一遍,她不擅長做這種事,可至少能得到最表層的情報,例如他的家庭狀況。

  大哥哥的明天在哪裡?睡鼠感到一絲憐憫,將他抱在懷裡,直到對方再次闔上雙眼、沉沉睡去,於意識深海上浮上浮、下潛下潛。

  吸塵器的吸嘴壓在大哥哥的額頭上,開關扳開。

  喀擦喀擦、骨骼迸裂的聲響,大哥哥粗糙的髮絲、長了幾粒青春痘的臉頰、他的血與肉,腐敗與最後那善良的部分,全都被吸進去。

  吸塵器運轉的聲音迴盪在夢中,一點都不剩。

  工作告一段落,睡鼠呼口氣、這才想到一個問題──她懶得彎下腰拿抹布擦拭沾到鮮血的地板。

  也罷,反正這裡不再住人。
  靈魂已經崩潰,肉體就只是副空殼了。
  


  男人常常說她記太多,確實如此。

  爬高塔的時候,睡鼠就常想起過去的事情,發生火災的那晚、奉獻第一次性經驗的異性、跟許許多多男人睡過的夜晚、收養家庭的爭執、那人厚重的手掌……

  有重要的、也有瑣碎、一點用處都沒有的記憶,例如早晨新聞的社會案件、男人的四角褲花樣,所有東西混在一起,吸進睡鼠那小小的腦袋瓜中,攪拌。

  睡鼠厭倦回憶和疲憊,索性坐在石階上,往牆壁看去。

  在夢中能阻絕疲勞、那些源自肉體本能的感覺。但她回想起一次全力奔跑、踢到石頭跌倒被其他孩子嘲笑的場景,心跳加速、胸口壓得喘不過氣來。

  記憶影響到她現在的身體狀況,竄出的汗水黏膩,浸透上半身的便服,睡鼠相當討厭。

  她喜歡睡覺,洗個澡後乾乾淨淨的睡覺,有男人的肩膀靠也不錯。卻也對過度的睡眠感到恐懼,宛如冬夜中撲向暖光的蛾,靜寂而一瞬的死亡。

  那時候,她的冬眠症狀沒現在嚴重,能維持正常的作息。到底在哪時候開始,睡魔漸漸纏住身體,將自己的意識拖往深淵呢?

  或許到了哪天,會永遠醒不過來。

  到那時候,會有人替她哀悼、吟誦喪詞嗎?睡鼠很期待,卻也知道不會有人做這種事,也許燈籠魚會吧,她在那組織裡唯一的朋友,可她不值得信任,她很狡猾。

  也可能,那男人會來為她掃墓。

  心裡多少有點氣餒,睡鼠望向階梯旁的灰白牆壁,上方有個正方而寬大的洞,手伸直能夠勾到。念頭一閃過,她決定加以實踐。

  幾分鐘後,她坐在洞口,雙腳在半空中晃呀晃。

  放眼望去,仍是一大片單調的白色。睡鼠撥動瀏海、不禁想,要當神也要在現實當,從雲層間俯瞰俗世眾生,還能用閃電懲罰那些畜生,偶爾降臨凡間拈花惹草,好像一點神的氣質都沒有。

  對睡鼠來說,這算是一個新鮮的經驗,鮮少有夢境會出現這麼高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爬了幾階,搞不好早超越一零一大樓,直達玉山的最高海拔。人的夢境初次踏入新鮮,久了倒也嫌膩,而且大都單調。

  神的夢好像也差不多,不過──至少心情平靜,談到心情平靜,睡鼠就很想做一件事,她注視腳下那片白茫。

  從這個高度跳下去,能夠體會墜落的快感嗎?還是自己的創造力會凌駕在神之上,張開天使的雙翅?

  睡鼠闔起雙眼搖搖頭,她終究不會嘗試,她還想爬到塔的頂端,見到尊貴的祂,身穿白袍、有著一把白花花大鬍子的神明。

  就算,這全都是自己的妄想也沒關係。

  也在這時候,鬧鈴響了。
  
  鬧鈴響起只是睡鼠慣用的一個手法,實際上她聽不到任何來自現實的聲音,她心中握住假想的懷錶,愛麗絲夢遊仙境中那位白兔先生愛用的懷錶,用來記住夢境的時間流動。

  不過懷錶上的秒針越走越慢,哪天就會停止了吧。總之,睡鼠知道一個睡眠周期又到了。她輕闔雙眼,任由意識飄離當下的空間,這次想到冰冷、卻美麗的海王星,彷彿化為其中一顆衛星,繞其旋轉。

  這不是創造,睡鼠明白她沒有創造夢世界的能力,無法成為幻境中的神。

  睡鼠只能想像自己是遭到棄置的人工衛星,墜入海王星深邃、淡青色的大氣層中,燃燒、並且自我毀滅。



  雙眼還沒睜開,睡鼠尚未感受到床鋪的柔軟,那男人即送給她一個早安吻,撥動女孩額前的髮絲,笑容比窗外的陽光明亮。

  「早安,妳晚了一分鐘醒來。」

  那男人長的好看,可以說是帥氣,但有濃重的黑眼圈、而且面容已表現出蒼老,實際上他三十多歲,青春時的熱情早不存在於他低調的一舉一動中。

  鼻樑上的黑粗框眼鏡他說戴了十多年,沒有換掉,男人近乎要貼在她臉上,睡鼠才能注意到鏡面上的幾絲刮痕。

  睡鼠冷淡回答:「越來越糟糕了。」曾經,回到現實的誤差僅不到十秒。這只代表一件事:她越來越不眷戀現實。

  「荷包蛋都冷了喔。」他的語氣和善,這點不壞,睡鼠很討厭被男人粗暴對待,在她白嫩的皮膚上留下傷痕。

  「沒關係,我肚子還不餓。」

  睡鼠說完後,露出小惡魔的微笑,身體一邊爬起、一邊迫不及待褪去上身潔白的衣物,雙手像條伊甸園的蛇、繞住男子的後頸,向後將其拉倒在床上。兩人交纏在一起,睡鼠那長期睡眠而變得乾裂的嘴唇,賭住對方想說的任何話。

  雙唇分離後,她平淡的口氣中終於帶有些期待。

  「來做吧。」



  起床來一次纏綿,對於睡鼠來說已經是每次的例行公事。食慾貪婪暴怒性慾……,七原罪中睡鼠抓住了兩罪,認知自己身為人的“條件”,缺少這些條件,她確信自己跟沒生命表現的無機體無兩樣。

  走進簡陋的浴室沖澡,順便整理最近的記憶。睡鼠沒有上高中,情色兼差也變少,後來在住家附近的小七打工、上大夜班,沒有工作就睡覺。為不向收養家庭拿太多錢,她盡力不遲到,以免被炒魷魚。

  夜晚似乎讓每一個進門的顧客都染上神秘,在那邊認識固定來買菸、卻坐在玻璃窗前喝酒的男人,睡鼠對他的第一印象來自寬大、散發臭味的破皮外套,好像穿過撒哈拉沙漠一趟的疲憊旅人。

  忘記是誰先搭話,只記得他很健談,話題常常偏向很奇怪的領域,例如近期科學期刊的知名論文、中東與非洲動盪的局勢、美國總統大選對世界的影響、中國近年與亞洲各國的互動。男人好像懂不少,也樂於分享,但睡鼠一句都聽不懂,默默點頭、默默在下班後跟他進了旅館。

  事後男人告訴睡鼠,他曾有很多理想,是社會的菁英。
  「但越努力向前邁進,卻發現能理解我的人越來越少。等我驚覺時,曾經珍惜的好友、最愛的女朋友也離我而去,只剩下生病的老母願意陪伴在身邊。」
  「你一定很愛她。」睡鼠指的是女友。
  「相反,我覺得我恨她。」
  「因為分手的那天,她還跟我一起去爬登山步道。將要到山頂的時候,濃霧突然升起,我看不到被霧所吞沒的她,她輕聲說著什麼。」

  男人嘆了口氣。
  「最後只有我一人到達山頂。」



  十七歲後,睡鼠每次的冬眠時間越拉越長,永夜已悄然降臨。她被迫辭去工作,將苦惱和秘密告訴男人,沒想到男人接受這些荒謬的說詞,為她在外租了幾坪大的房間,希望能在那邊好好沉睡,不受家人干擾。

  房間舊又小、小到放台電視機都嫌擠,灰白的水泥牆留有殘存的壁癌,鐵窗不遠處就是隔壁公寓的陽台,有隻狗被關在鐵籠,心情不好就嚎叫。這裡居住條件差強人意,幸好雙人彈簧床很軟,睡鼠躺得舒適。

  男人並非跟她同住,睡鼠想起一句成語:“金屋藏嬌”,可惜這裡並非金屋、也沒窩藏嬌媚的女人。不過男人很有趣,必定在她醒來時出現,就不曉得平常會不會來拜訪,鑰匙總能在他褲袋找到。

  你沒有工作嗎?有一次詢問這個問題,男人笑而不語,她想對方生活環境一定不錯,不是富豪的二代、就是工作薪水很高,養得起她這隻沒用的睡鼠。

  套上便服,睡鼠懶得穿褲子,裸露那雙雪白的大腿回到房間,換男人進去沖洗,抓緊這空檔將桌上的食物一掃而空。除了性、食物就是她找回現實的另一種方式,她一次吃很多,以補足睡眠期間失去的能量。

  這次睡了足足兩個月。那幾年在組織的訓練,使她能在任何一次睡眠中輕易進入冬眠狀態,那些生存在寒冷地帶的動物,冬眠只是一種使個體生命延續下去的手段。而組織研究這種方法,則用來延長進入夢境的時間,好能夠充分竊取對方的情報。

  睡鼠算是箇中好手,可惜她其他能力不足,這優勢就顯得沒用。如今這令她自豪的優點正邁向失控的那端,卻不知如何做出改變。

  當睡鼠吃下最後一塊蛋糕時,男人剛好穿著一條四角褲出來。

  夏日午後的溫度不熱也不涼,這次換他由後抱住四腳椅上的睡鼠,椅子沒有椅背,寬大、不存在贅肉的堅實胸膛緊貼在女孩白皙的背上。睡鼠過肩的長頭髮只在吃東西前稍微吹一下,幾絲幾絲聚成一團,他拂開耳畔邊的頭髮。

  「要再來嗎?」他對著睡鼠耳根子吹氣,卻見女孩搖了搖頭。
  男人難掩吃驚的眼色,睡鼠一向很樂意、也很主動,厚重的手掌覆在她的額頭上:「妳是不是感冒了。」

  睡鼠半瞇著雙眼,面無表情。男人也見慣了,這表現暗示她的意識還停留在那些夢中,幾分鐘轉過,她才緩慢開口:「不是,這次有點膩了。我想要去看夢中的景色。」

  「什麼景色?」

  睡鼠常常跟男子分享,包括最近這場“神之夢”。她把自己在夢中看見的潔白景色告訴對方,但男子不認為現實哪裡能找得到。

  「從很高──很高的地方,往下俯瞰的景色。」睡鼠的語氣也有些遲疑,聽起來很簡單,或許爬一座高山往下看就好了,但她體力很差。

  所以她接著補充,帶點撒嬌的語氣:「要能夠有當神的感覺喔。」

  男子微微一愣,實在憋不住而笑出聲來,結果被睡鼠狠狠捏了腰間的皮膚,他發出哀號。

  「對不起,不過妳每次提出的要求都很有趣,像上次妳說想體會潛水,我們還特地跑去澎湖玩。」那真是一次美好的經驗,站在雙心石滬前拍照的他們像一對新婚夫妻。

  睡鼠的感覺呢?實際穿戴潛水裝備,並潛入真實的海洋,跟夢境中下沉的感受完全不同,心中悶悶想著,沒表現出來。雖然男人很開心,她其實不太愛出遊,而且那時還暈船,夢中的潛水自由多,只是找不到繽紛的珊瑚礁。

  男子考慮著睡鼠的要求,不必擔心時間不夠。他的工作很彈性,不受任何組織暴力規範,因為他的團隊技術領先、產品優良,好到眾多客戶願意等待他們。生產出來的諸多“惡魔”,供可憐的受害者沉迷、栽進歡愉的虛幻裡,收到的報酬相當可觀,可說是暴利。

  當睡鼠對他坦白時,男子原本擔心她也是沉迷者,幸好她的症狀不像、而且醒來時神智清晰。他愛睡鼠,願意擁抱那嬌小身體的溫度,關心她的健康狀況。

  愛是盲目的,我願意下地獄。

  男子腦裡突然閃過一個想法:「我想到一個地方,不用遠行。」而且搭公車和捷運後走一段路就能到達,他們住在台北周圍的衛星都市。
  「你不要帶我去看山林。」

  男子朝睡鼠的額頭親了一下,弄亂她的頭髮。

  「我帶你去看人間百態。」
  



  男人的話有多半都是漂在可樂上的一層浮冰,隨著時間流逝融化掉,不具實在的承諾。當睡鼠望向頭頂那片星空燈海,她不禁失望思考,並重新檢視伴侶的個性,漂亮話總說的很滿。

  狹窄的電梯空間內並未站滿人,今日的遊客似乎不多。星空一下就看膩了,睡鼠轉而注意電梯小姐,覺得她很漂亮,妝化很好。一個念頭轉過,她悄悄朝男人的手伸去。

  電梯門正好在他們牽起手的那刻打開,全程不到一分鐘,而且很穩。果然是全世界最快的電梯嗎?睡鼠也體驗到過程的耳鳴,令她有些暈眩。

  謝謝您的搭乘,還記得電梯小姐最後一句甜美的話。從地面到這高度只花掉四十秒左右,他們已經身處在八十九層樓的室內觀景台中了。

  這裡即是全台灣最高的建築物,101大樓。

  
  睡鼠拉著男人前行,她先走到強化玻璃窗前,往外看出去。他們於晚間搭乘電梯,台北的城市夜景全部收入眼裡。

  在這個高度,所有高樓大廈都像是小孩擺弄的積木,隱藏在黑暗這木盒子中,微微發出光芒,擁擠的車潮化為一條又一條光河、流淌於這座都市間。

  台北的繁華,在夜晚的燈光中閃耀。

  「美麗華的摩天輪在那邊呢。」男人來到睡鼠旁邊,注視位於美麗華購物中心頂樓那座摩天輪,從觀景台看來已變成綠色的小光圈,好像一枚戒指。他想起與舊情人在那裡約會的畫面。

  而對睡鼠來說,南港、內湖、中和區,這些人為劃定的行政區域,從觀景台看出去其實全部融為一體,只能朦朧得到這裡是“台北”的印象。遙遠的,例如陽明山,根本連名字都叫不出來。

  在神的眼中,人類的世界就更小了吧。

  「怎麼樣?有當神的感覺嗎?」

  睡鼠搖了搖頭,她心中已得到答案,但她還想看得更多,她對男人開口,語氣中帶點希望、抑可說是那點人類的渴望。

  「我們到更高的地方。」


  天況良好,因此九十一層樓的戶外觀景台有開放。迎面而來的強風好像要把睡鼠吹倒,男人注意到了,女孩似乎帶點畏懼,身體微微發抖。

  不知道她在害怕什麼,男子想。

  這天有許多攝影師架起三腳架拍攝夜景,他們找處人較少的地方,站在鐵片立起的欄杆前。往外遠眺、上到九十一層時似乎起了點雲霧,景色變得朦朧。

  風有點大,而她的聲音還是小小細細的,就像老鼠在啃食葵花子。

  「我不想當神了。」
  「蛤?」這一句男人沒有聽到。
  「本來我想爬到塔的頂端,去跟神明要願望。」
  男人撫摸她的秀髮,貼心問道:「妳想許什麼願望?」

  她偏了偏頭,一如既往的平淡口吻。
  「神明大人,你能不能去死。」
  「讓我當神,取回原本該有的幸福。」

  字句中傳達的恨意男子接收到了,所以沉默。

  一個父母沒葬身於火窟、一個不被組織收留栽培、一個不受男生粗暴對待的世界,睡鼠想在那佇立於純白景色的高塔中,找回一切。

  「但是──我現在放棄了。」
  
  睡鼠落寞笑了。那一刻,男子心中的燈海也黯然熄滅。

  「站在高處往下看,只覺得好寂寞。」
  「我也不想──獨自在山頂看雲海。」

  所以燈籠魚有那片海,並用“深度”形容人,而非“高度”,那是一座顛倒的金字塔,她們是那尖端的稀少族群,且心態已有點生病,無法融入人群;而她自己,也只想住在樹下那個落葉窩。

  寧願往地核鑽去,被地函下那片岩漿海所吞沒,而不嚮往宇宙。

  終究,只是人。



  去完101大樓的隔夜,睡鼠換上睡衣,決定再次進入長眠,她心中的鐘已響個不停,將繼續在空虛的夢中爬螺旋階梯,沒有盡頭。

  而睡鼠有預感,這次冬眠會更長,甚至超過半年,她沒將這個事實告訴男人,遺忘她也沒關係,早對生活有些倦怠。

  應該說,她從沒得到生活過。

  「晚安囉。」
  睡鼠親了對方的臉頰,真誠感謝他,這男人比前面遇過的任何一位都要好。或許男人是看上年輕女孩的身體,至少他願意照顧沒用的自己。

  睡鼠不敢想起那段恍惚的日子,在那第一任網友後所陸續睡過的男人,無一例外都很糟糕,現實對她有多殘忍,他們在夢境中的死況就有多慘,最後精神崩潰、甚至不再甦醒。

  警察永遠摸不透睡鼠的危險性,因為她明顯就是受虐、沒辦法反抗的一方。
  所以睡鼠才感謝男人,因為男人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窩。

  拉上薄被,睡鼠想了想,輕聲得說:「可以抱我嗎。」

  進入冬眠前體溫會偏低,身體不自主發抖,但這還是睡鼠第一次要求男人抱她,給她溫暖。

  男人聽了睡鼠的話,女孩的身體嬌小,男人將她頭埋在懷裡,哼著最近流行的情歌,像在哄小孩子。他的嗓音不錯,沒去當歌手太可惜了,睡鼠迷糊想著,最終她沉沉睡去,傳來細微的呼吸聲。

  可惜睡鼠沒能得知,在她進入深沉的冬眠後,男人仍舊抱著她,承擔她那來自北國嚴苛氣候的體溫。半小時過了,他在耳邊留下一句話,才悄然離去,輕輕鎖上門。



  自那之後的幾個月,男人開始努力“工作”,增加合作對象、擴大市場。那些與他一起合作的夥伴都感到奇怪,他過去不是這樣的工作狂,常掛在嘴邊的就是樂活享樂,就算這行的經濟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

  工廠座落在山區偏僻的獨棟四層水泥房,這附近也有其他住宅,這樣比較不惹人起疑,雖然仍難以阻止刺鼻的藥水味飄出。

  秋末的傍晚,房子周遭的芒草隨風搖動。男子穿著喜歡的那件皮外套來到工廠。睡鼠討厭外套的皮臭味,所以男子很少在她面前穿。

  還沒打開鐵捲門,先調整歪掉的眼鏡,與他同行的那夥伴全身繡滿刺青,連臉上都是,看來凶神惡煞,人其實很好。

  常掛在嘴邊的話,大家就只是走偏路而已。

  「你最近怎麼了?之前不是說我們低調點,等大家錢賺夠了就退休?」
  「我想要買房子。」
  「唉?」
  「我想在台北買棟房子,房價很貴,只要努力一下應該有辦法,在那之後我就好好去找份工作。」
  想跟那女孩在一起,雖然沒說,但同伴已心知肚明。
  而他並不領情:「算我拜託你,最近警察抓很緊,產量最好還是下調。我坦白說吧,你不要再迷戀那個援交妹了,如果我們是誘惑浮士德的那隻惡魔,那她這魅魔也不會好到哪去。女人只能玩玩,不能……」

  一拳揍在夥伴的臉上,男人冷冷瞪了他一眼,鐵捲門捲起後逕自踏入。被留下的那人沒有氣惱,只有一絲無奈。

  太傻了。

  同伴嘴裡的傻,最終應驗在他的下場。

  那天半夜,早獲取周遭居民情報的警方做足數個月的準備,數十位裝備精良的警察破門而入,打算將這夥嫌犯連同證據一起捕獲。

  半夜,待在臥房稍作休息的男人於睡夢中驚醒,門外傳來的槍聲已告訴他現在的情況。本來想從暗道逃出,可他直覺認定警方已封住出入口,被抓到就是重罪一條,大概不會是死刑,但周遭親友的觀感、還有那女孩的笑容──結果他衝進樓梯,卻選擇往頂樓逃。
  
  撞開鐵門,空曠的頂樓沒有加設護欄,已經有數名警察跟隨他後頭竄出。男人瞪著警方、慢慢向後走,無視對方舉起的槍和叫喊,直到無法後退為止。

  回想起,睡鼠幾個月前對他說過的話。

  “從這個高度跳下去,能夠體會墜落的快感嗎?”

  肯定很痛吧,他注視虛無的前方、往那片捉不著的星空一跳,跳起的瞬間、他冒出能展開天使羽翼的異想,都怪睡鼠灌輸他一些奇怪的夢,彷彿能看見醜陋的自己露出苦笑。

  但現實的他沒有翅膀;而夢中的她,則是沒選擇張開翅膀。



  在神之塔徹底崩潰的一刻,睡鼠墜落了。

  強風在耳邊呼呼響,夢境中的墜落不如真實快速,猶如每秒都被拉成星光的永恆,睡鼠並未浮現過往的記憶,因為那一切都不重要,除了跟男人相處的事物能夠稍微提起。

  她心知肚明,她在欺騙自己。

  這是神的夢,這是神的夢如此想著說著。

  而這毀滅代表神要死了。

  愛她的神要死了。

  流出的眼淚往天頂飛去,那位神墜落了,落下的速度還比她這凡人要快,望著神那寬大堅實的背影,為什麼神要死了呢?因為祂終究被俗世的重量所拉住?因為我們是不同深度的存在?

  隨著睡鼠張開雙臂、接住神的那一刻到來,這些問題也不重要了,全部失重了。

  就算翅膀張開,也只是醜陋的枯枝;就算愛有泉源,那口井也終有乾涸的一天。

  睡鼠抓住神那厚重的手掌,定睛在他安詳的表情,摘掉鼻樑上的粗框眼鏡,在世界的最後,只想輕聲在他耳邊留下一句話。

  我們在這沒有高與深的夢中,永遠當神吧。
                                《END》


- - -
後記:這篇是跟《SOMNIUM》相關,也就是現在改名為《燈籠魚》的長篇小說,同一個世界中延伸出的故事。
坦白說我對於夢境相關的設定並不嚴謹,也可說我不想放下太多拘束,所以在《燈籠魚》中的解釋,也會跟《睡鼠》這邊有一些偏差,這跟她們對夢的理解和解釋也有關聯。
所以這外傳分開看應該是可行的。
還有──這篇從頭到尾都有點憂鬱風格吧,跟我以往寫的風格不太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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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影的系統】28、地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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