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幻想-其之七

「妳還記得我嗎？」

昏黃的辦公室，已經是下班時間，空無一人。

天花板的日光燈早已關閉，室內一片漆黑。

女子獨自坐在自己的桌前，手邊堆放著如山的稿件資料。

敲著鍵盤的手游移不定，顯出些許焦躁。

檯燈的光芒，在一片黑暗之中顯得無力且不堪。

空蕩蕩的辦公室，無聲的回音充斥。

鍵盤起落的喀喀聲接連響起，有如不成調的樂曲。

窗外偶爾有車輛來去，燈光穿過玻璃窗，室內迷離的光影縱橫。

女子吁了一口長氣，停下了手。

下班後的時間，鍵盤敲了不少，但按最多的鍵是Backspace。

一整天下來，工作的進度趨近於零。

她的工作是雜誌社的編輯，雜誌的內容以神秘學與UFO為主要領域。

靈異現象、超常現象、飛碟、神秘生物，女子幾乎整日都與超自然的神秘世界為伍。

從小就對這些東西感興趣的她，在大學就擔任過這本雜誌的攝影師。

匆匆將近十年過去，如今的她已是兼任專欄作家的總編輯。

這天，為了趕稿的她留在辦公室加班。

雖然努力的找了很多資料，但她仍舊無法結束工作。

明明只剩最後的一點結論，她卻始終難以完成。

不是心浮氣躁，她仔細的想著，內心並沒有那種焦慮不安的感覺。

真要說的話，是某種東西卡在腦子裡。

某種銳利的、細小的東西，在腦內的皺摺裡擋住了思緒。

明明很順暢的思路，就在那個特異的點停頓了下來。

以前的她天真直率，還有勇於追逐的熱情，這種情形幾乎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妳還記得我嗎？」女子的腦海再度浮現出這句話。

事情發生在幾天前上午，那是一個陰雨連綿的灰暗早晨。

溼氣很重，放眼望去，人們的眼鏡上幾乎都起了霧。

擁擠的大街上，滿滿的鬱鬱不安。

水氣彷彿擁有生命，在每個人的手腳上纏著，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世界被雨水染成重重的灰色，重的連呼吸都滯悶起來。

女子站在十字路口，與眾人一起等待著綠燈。

每日每日，重複著同樣的等待。

刺眼的紅色號誌，在一片朦朧中，彷彿染在灰布上的斑斑血跡。

她還記得剛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每到雨季就會忍不住想逃離雨水。

這時，一個小男孩出現在她的傘下。

注意到男孩的時候，女子嚇了一跳。

無聲無息的，這個看起來十來歲的男孩，就這樣站在她的身前。

也許是自己思考的太深，沒注意到男孩什麼時候出現。

當她無意間向下一看的時候，兩人的眼神就這樣忽然對上。

輕輕抓著她的衣角，男孩抬頭望著她的臉，表情似乎在思索什麼。

那表情與眼神，有很多很多的疑惑。

也許，她是男孩某個忘記了很久的人。

也許，男孩認錯了人。

無論如何，雖然剛開始的時候被嚇到，但男孩稚嫩的表情，讓她實在難以害怕。

女子的傘並不大，不規律的雨水，沾濕了男孩的肩膀。

她蹲下身子，幫男孩多擋住了一點雨。

「小弟弟，怎麼了嗎？」也許是迷路的小孩吧，女子這樣想著。

在異地迷失的心情，她在很小的時候也曾經體會過。

只是那個被拆除的舊校舍，已經沒辦法再回去冒險了……

小男孩歪著頭，思索良久，然後脫口問她：「妳還記得我嗎？」

「妳還記得我嗎？」

這句話彷彿有生命一般，在她的心上、在腦中，纏繞出深深的痕跡。

於是，女子啞然，本來應該有很多話想問，卻一句也問不出來。

有種微妙的違和感，小男孩似乎連自己是誰都不確定。

更進一步說，誰該記得誰，似乎也不是這麼確定的事。

問話的同時，男孩的臉頰彷彿在浮動。

隱隱約約，有另一個人的面容覆蓋在上頭。

綠燈亮起，行人開始急躁地移動。

在人潮中身不由己地站起身，女子與小男孩錯了開來。

人與人的間隙裡，彷彿看到小男孩的唇這樣說著：「明天，我在這裡等妳。」

於是，與小男孩的匆匆邂逅，就這樣結束。

工作很多，女子很忙。

一篇又一篇的文章、一張又一張的照片，在桌面上交織成紛亂的地圖。

女子忙著將所有的素材整合、剪貼、篩選。

在這個已經是電腦排版的時代，先用手工做一次是她的習慣。

純手工像是一種神秘的儀式，擁有無法用科技取代的感覺。

好比說塔羅牌，她怎樣也不能接受用電腦上虛擬圖片的冷冰感。

雜誌社裡，充斥著電話的鈴聲、打字的鍵盤敲擊聲、噪雜的談話聲。

等到能夠定下心來寫自己的文章，已經是下班後的事了。

文章的主題是「輪迴」。

為此她訪問了許多號稱體驗過前世今生的人。

有就這麼沒來由突然看見的、有在生死之間體會到的、有因為好奇而訴諸神秘儀式的。

她還記得那些人敘述故事的眼神，沒有人看著眼前的、身為記者的自己。

那些人看著的，都是遠方不同時空下的、地平線的那一端。

從前的她，對於這些故事是相當感興趣的，

像前世這種超現實的話題，她總是相當熱衷且羨慕，並以超乎常人的熱情去追逐、去探索。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女子尋思。

小時候的她，腦後綁著兩條小沖天辮子。

小時候的她，喜歡拿塔羅牌占卜大大小小的瑣事。

小時候的她，總在尋找神秘的探險地點。

小時候的她，喜歡喝彈珠汽水……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女子如夢囈般地喃喃自語。如今的她早已成為完全不同的大人。

印象中，她曾失去一個重要的人。

但是現在，也只剩下「曾失去這樣一個人」的印象還留著。

為什麼重要、因為什麼而重要、經歷過什麼才重要，這些記憶已經被時間沖刷殆盡。

當時的她，不曾懷疑過這些所謂的「重要的事情」。

然而或許也因為如此，她連自己正「漸漸遺忘重要的事情」這件事也沒察覺。

就跟許許多多的平凡人一樣，不管任何記憶，終究要被時間掩埋。

就在驚覺失去許多的時候，想要挖掘卻也不知該從何挖起。

「為什麼人們因記不住現世而痛苦，卻能因回憶起前世而快樂？」

這是女子在這次的採訪中，心底常常浮現的念頭。

受訪者們，說起自己前世的故事時，臉上總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因為今生的痛苦，人們找到了理由去解釋，尤其是某些與生俱來的負擔。

人生總會有很多事情是沒有來由的，尤其是痛苦。

很多沒來由的痛苦，找到了解釋的理由、有了宣洩的出口。

即使知道了理由、不知道解決的方法、事情依舊沒有解決。

但，很多人卻會因為這樣就覺得人生又有了光明與希望。

「人啊……真是不靠什麼理由就活不下去的生物呢……」

她輕輕地嘆著，然後將檔案存檔，按下了電腦的電源鍵。

傍晚時分，天空又下起了雨。

天色黯淡下來之後，萬物的色調也隨之抽離。

高樓林立的鬧區，仰望時的視野狹窄了許多。

像是彼此競爭似的、這許許多多爭相向天空而去的水泥建築，彷彿一座座巴別塔。

「以前明明覺得天空很高的……」

女子撐著透明的雨傘，隔著過塑膠製品看去的天空，好像快墜落似的。

從前從前，人們抬起頭只看的見天空。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仰望的視線中多了許多人造之物。

彷彿是因此得知了天的高度，有了可以比對的物體後，天空失去了往常的神秘。

「我是不是也失去了什麼呢？」

女子細細思索，以前的她，下雨天一定會拿鵝黃色的雨傘。

曾幾何時，現在她手中的傘失去了色彩？

紅燈等待的時間總是相當漫長。

女子習慣性地數起在墜落在傘上然後濺開的水花。

靜靜地仰著頭。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啪搭啪搭，啪搭啪搭。

思緒，隨紛亂的水花跳躍。

「如果有輪迴，我的下輩子會是？」

這個念頭就像落在雨傘上的雨滴，一閃即逝。

但是，人們總會記得水花那放射狀的軌跡。

然後，女子感到衣角動了一下。

低頭看去，小男孩身穿一件鵝黃色的雨衣，正輕拉著她的大衣下擺。

男孩的表情依舊稚嫩，只是神情中多了一絲害怕。

女子蹲下身子，讓視線與小男孩平行相對。

雖然隔著雨衣，男孩的背後看得出有個書包。

「是一個人放學的小男生吧，住在附近嗎？」女子心中這樣想著。

小男孩依然抓著女子的衣服一角，神色不安地看向十字路口。

「小弟弟，你住在這附近嗎？」

「前幾天跟媽媽一起搬來的……」

小男孩一邊說，一邊指向遠處林立的灰色公寓大樓。

綠燈亮起。

人群推移。

小男孩縮身在女子的背後，面露恐懼。

「怎麼了嗎？」

「……我怕過馬路……」

「你怕車子嗎？」

「不知道，我從小就怕過馬路……」

小男孩緩緩指著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彷彿思索著某個重要的事說：

「總覺得那邊……會發生很不好的事情……」

「沒關係……」

女子微笑牽起小男孩的手，向前走去。

小男孩靜靜地跟著。

馬路不寬，數十步的距離。

彷彿有著共同的默契，女子和男孩都沒有說話。

雨勢很大，他們的腳步很輕。

兩個人四隻腳，像在跳格子一樣踩在斑馬線的白色紋路上。

在一切色調都被抽離的城市中，男孩身上的鵝黃色雨衣，彷彿世界唯一的色彩。

男孩雨衣的顏色，女子很眼熟。

然而那鮮艷的黃，刺眼地襯出女子已然褪色的回憶。

那已經隨著時間流逝而破損的記憶，連重要與否都已風化。

如果說記憶是一張張的照片，現在的女子手中，只有一塊塊無法辨認的碎片。

那也許曾經是重要的回憶，為什麼一點也沒有保存住呢？

女子突然覺得自己好不應該。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哭泣。

一回神，兩人已經走到馬路的另一端。

「遺忘為什麼是壞事呢？」小男孩的聲音。

女子楞了一下，停住腳步。

小男孩不知道什麼時候，越過了女子，與她面對面站著。

靜止的兩人。

從後而來的人群接二連三地避開。

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兩人像是沉入水中的礁石。

這是，只容得下他們的小小世界。

時間、甚至聲音都被隔絕在外。

女子感覺自己站在黑白默片之中。

「這樣才能裝下新的回憶，不是嗎？」

小男孩的聲音，遙遠的像是從過去傳來的、留聲機的古老留言。

「妳總算忘記我了……」男孩微笑說道。

有那麼一瞬間，男孩的臉，似乎變成了另一個很熟悉的人。

那個人的眼神有些不捨，但是眼神很欣慰。

就這樣，那個人的笑容緩緩淡去。

那面容出現的時間很短，女子來不及記得、更來不及回憶。

但是，女子記得那最後的欣慰。

那是，溫柔的永別。

世界突然恢復了聲音。

從靜謐之中歸來，雨水的聲音頓時大的有些刺耳。

一眨眼，眼前的男孩還是那張稚嫩又天真的臉。

「好奇怪喔！我敢走了耶！」小男孩露出欣喜的笑容。

忽然之間，男孩像是想到了什麼。

他歪了歪頭，問道：「大姊姊，妳走過來了嗎？」

於是，女子恍然大悟。

她想起了……

……想起要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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