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死亡－－對於一般人來說，這是最令人膽寒的字眼；尤其看見自己所認識的親朋好友死去，甚至被殺害，都是一輩子都無法自腦中抹滅掉的記憶。然而，如果一個人在任何情況下奪走了他人生命，也就是行謀殺之實的話，那麼這就和判了自己無期徒刑沒有什麼區別；更甚者，在殺害他人之同時，一個人也抹滅掉了自己一部分人格。
人，至少一個擁有正常心智的人，會在殺害他人後不停地詢問自己：『他究竟是好是壞？善良抑或邪惡？正確或不正確？』。假如人沒有得到一個滿意或安慰的解答，這些問題將逐漸逼人發瘋；這都是自然發生的。
尤其在戰場這種地方，訓練有素的士兵執行過殺人之行動之後，他將會找尋殺人目的的意義所在。因為對現代人而言，殺人是對人性本質最極端的駁斥。因此在這之間必須存在著一個正當的理由，來維護士兵的行為及士兵的心理狀態。
我雖然不是一名職業軍人，而只是位記者。但我傷害過人，也殺過人。可是我不以槍械、刀棍，或任何武器殺人。我也沒有以言語當作傷人的利器。我沒動手指、更沒開口。但我在那些當下所做的，卻跟用5.56 NATO標準用子彈殺人沒有任何區別。
在此，我向各位－－不管正在觀看的人是誰－－分享四則故事給各位，這就是我殺人的經過。
＊＊＊
第一則故事
這得追朔到姆大陸戰爭初期－－請容我引用某一位作者的解說，或許稍微能簡短說明這段不堪回首的歷史。
人類第一次踏上姆大陸時，這裡還是一片尚未開發的處女地。
鬱鬱蒼蒼的原始林，自給自足的聚落，未知的生態系統，在在令人類大開眼界；探險隊帶回去的各種珍稀資源更是引發了美好的遐想，激起人們冒險的慾望。
然而，龐大的寶藏總是伴隨著致命的危機，進入大陸深處的探險隊接連失蹤，讓一直以來被認為是黃金鄉的姆大陸蒙上一層陰影；而各懷鬼胎的各國首腦也相繼以「救援」的名義派遣軍隊，開始了佔地為王的競逐。
投入了大量人力與物力，人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相繼占領了外圍地區，建立一個又一個灘頭堡；以「開發」為由，當地居民不是被驅趕，就是被迫進行繁重的勞動工作，在這個基礎上達到了短暫而虛假的繁榮。
但是就在不久之後，人類遭到前所未有的挫敗，清楚的認識到自己的自以為是與無能為力——自古以來的平衡被打破，四出亂竄的原生種率先暴動，在各地造成大大小小的損害；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局面的居民們也紛紛揭竿舉起反旗，組織起武裝勢力，為了捍衛家園而戰鬥。
這是姆大陸最黑暗的一個時期，蔓延各地的戰火讓大片美景化為焦土，觸目所及盡是一片混亂；以村落為單位，各武裝勢力劃地自立，人類以倖存的據點圖謀反攻，原生種到處出沒肆虐，家破人亡的難民流離失所——在這日後被稱為「開拓戰爭」的煉獄，眾多的生命在此掙扎、閃耀，最終悄悄凋零。
－－當時的我可沒想過這麼多，什麼政府陰謀的東西根本不看在我眼裡。該死的，那年我抵達姆大陸只想拍些好照片和影片，讓自己在『外面』的世界大放異彩。畢竟這可是人類從未踏入、包覆重重謎團的大地。
很不巧的，開拓戰爭也在此時開打。我的身份立即一轉，從普通的新聞工作者變成戰地記者。
那一天，我人在姆大陸北區的某座高地。反抗份子與人類軍隊就隔著深深的峽谷，遙望對峙著近一個月。這讓我聯想起第一次世界大大戰隔著壕溝互望的協約與同盟國士兵。由於此地的資源價值並不如其他地方重要，因此只有少部分人類軍隊駐紮於此地。他們與反抗勢力每天在固定時間發射迫擊砲(雖然根本造成不了實質傷害)，然後在同一個無線電頻道上相互叫罵，簡直就像公園打網球似的；只不過這網球你可惹不起。
如同往常，我和我的新聞界的同僚天南地北地聊著，我們一行五個人坐在由軍用沙包堆積起來防禦牆後面，照理講應該很安全才對。然後我聽到了一陣尖嘯聲，由遠而近，緊接著就是一陣爆炸。
那顆該死的迫擊砲彈墜落在離我們後方(請記住是後方而非堆有沙包的前方)不到三十英呎處。大地彷彿震大幅動了一下，不過馬上就停了下來。然後，我們便聽見人的哀鳴－－來自某地理雜誌的製作人－－原本站我身旁的他，此時此刻正躺在地上，按住自己的大腿哀號著：『我被擊中了！』外加一連串絕對會被電視審查機構『嗶』掉的髒話。
我的第一個反應絕非拯救他，反而是拿著攝影機照著他的傷口。事實上，我的攝影機從一開始砲彈落地直到此刻都沒停過。我的老天！如果上帝允許的話，我一輩子都不必將它關掉。
透過鏡頭，我看見雜誌製作人的手逐漸沾染上他自己的鮮血，就從那被砲彈片刺穿的傷口內不停淌出。直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剛才我是多麼幸運。要不是製作人站在我前方，現在倒在地上像個小女孩尖叫的可能就是自己了。銳利的砲彈碎片刺穿製作人的大腿，深入新鮮的血肉裏頭；更要命的，假定碎片在這過程中穿過他的大腿骨動脈，那麼這傢伙將在四分鐘內流血過多致死－－這一切都是假定。
『給我他媽的急救箱！』製作人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發現我仍舊扛著機器並照著那個傢伙。
在經過醫護兵緊急處理後，我上前詢問他被迫擊砲彈擊中的感覺。他轉過頭，以最認真的神情地看著我，並以最認真的口吻回答：
『去你媽的。』
我聳了聳肩。
之後他私下告訴我，那感覺就像被一枚魚雷穿透大腿一樣。
直到後來我才發現，幸運的並不是我；他才是。因為不管如何，那枚砲彈決不會打中我，但假如砲彈碎片刺穿製作人的骨動脈，而且我仍舊(幾乎百分之百肯定)會選擇攝影多過立即採取急救措施。那麼這將會是他最後的鏡頭。
像個小女孩尖叫，呵。
是的，這是我某一次差點殺人的經歷。
＊＊＊
第二則故事
這件事發生在「開拓戰爭」中期，不過至今我依然沒機會拍攝軍隊進攻或火網四射的場面；老實講吧，我也不是拍攝那種東西的料子。我只是個平凡人，身在這一塊不平凡的土地。這並不能改變我本身。
那一天，我跟隨兩名海軍陸戰隊隊員穿越過某一小鎮的街道－－他們才剛完成一場軍事行動。軍隊受命奪下這座人口不到一百多人的小鎮，以確保補給點的安全。儘管沒有實質情報上說小鎮會對人類軍隊造成威脅，不過命令中就是命令。並且，這群海軍陸戰隊不到一天便成功達成目標，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沒有多少人留下來。事實上，這個地方已經成為名符其實的鬼鎮。連一名在地居民都不剩，只留下由水晶石打造，外型各異的二層樓式房屋聳立於四處。寂靜中又帶出了一股淒涼的美感。
過了一個轉角，一個身影立即映入了我的視野裡，幾乎絕不會被遺漏掉。因為在這毫無人煙的街道中央躺著一名少女身形的身體。她擁有一頭褐色長髮，身穿純白色的連身裙，胸口不穩定地起伏，顯然陷入了所謂的瀕死呼吸(Agonal respiration)。
如同字面上所說，或許她只剩最後幾口氣可活。
鮮血就像一條小水徑般慢慢從她頭部位置流出，延伸至街道邊緣。她的左手放在胸口上，右手則平放於地面，手指彷彿要抓住什麼似地張開著。
我走近她，這才發現她的頭頂頂著耳朵－－少女兵器－－我深呼吸口氣，但絕不是由於她的身份，而是看見少女左側部分的頭不見了。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不見了。
從遠處看來她幾乎完整無缺，可是只有到走近到一定距離後，你才會發覺少女被海軍陸戰隊狙擊手以大口徑子彈射穿了左眼，然後帶夾帶著一部分頭顱和腦部分離身體。即便如此，她看起來好乾淨。她純白色的衣裳沒有沾染到一絲血跡，就跟新的一般，在水晶建築的反射下閃閃發光。
我跑回到那兩名海軍陸戰隊士兵身旁，向他們問道：
「為什麼有一名少女兵器躺在那？」
他們相互望了對方一眼，其中一個聳聳肩後說。
「人又不是我們幹掉的，我怎麼可能知道？」
接著他們見怪不怪似地離開，留下我一人，以及那名垂死的少女兵器。
我看向她，她仍在呼吸、仍在流血。我在心裡暗想，這是不是最悲慘的死法之一？在沒有人能聽見你最後遺言的狀況下死去(假如你有準備遺言的話)。我不曉得她是否正遭受極端的痛苦，抑或是子彈將感受痛覺部分的腦袋給打爛了。我不曉得自己為何得目視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後存在的瞬間。
該死，我不曉得任何事。
我俯視著少女兵器。她，這位少女穿著平民裝扮，手無寸鐵(或者她的武器已被先遣部隊帶走了)。或許她從頭到尾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或許只有高中年齡的年輕少女，就這麼少了幾近半顆腦袋倒在路中央。沒有任何她認識的人在場。只有我，一名陌生人站在她身旁。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她死前就只會有一名陌生人，拿著攝影機照著她。多麼詭異又可悲的死法。
不過我錯了。
我聽見清脆且規律的腳步聲逼近。我轉過身，看見另一名踏入這個小小世界的陌生人－－一名身材五短的青年，非常年輕。對方穿著一身軍裝，腰間有一把手槍。新的疑惑又冒了上心頭，這年輕人是在這裡幹嗎的？
我沒時間多想，眼前這名青年便以冷冷的語氣開口說道：
「你要站在一旁拍攝我開槍嗎？」
或許我該回答是，因為那正是我來此地的目的。
可是青年的聲音卻當場震懾住我，那冰冷又不帶一絲情感的口吻彷彿在叫我立即滾蛋一樣；而我照做了。
我往海軍陸戰隊隊員離去的方向走去，無形中加快腳步，頭也不回。
碰－－
然後一發槍聲自我的背後響起，迴盪於水晶世界之中，也永遠迴盪於我的內心裡。
我留下了一個半死的少女，並將她的性命交給另一名陌生人。似乎有一瞬間，那聲槍響多多少少帶走了我的罪惡感；至少，最後開槍並目睹她死亡的並不是我？況且那解決了了她的痛楚，不必再承受生命逐漸流逝的痛楚.....或許吧？我不必負起任何責任，對吧？
可是在那之後，我才了解到她的身影揮之不去。只要你一踏入那個圈子，你便再也不能對那些垂死之人視若無睹。他們已經成為你人生中的一部分，你身體組成的一部分。
這就夠了，我心想。但事實是還有第三則故事。
這一回，我所面對的是一個完整的生命，而後者曾悲慘地向我求救。
我再度選擇了逃走一途。
待續......
---我是分隔線---
本篇短故事--是由過去看過無數真實士兵與記者所撰寫的書籍，最終再經由巴友隱墨狂筆的最新作品：GA外傳: A forgotten history--所啟發的。
另外還得感謝近來回答我問題的巴友，讓我更堅定於自己所選擇的風格與呈現方式。少女兵器是可以很搞笑、很歡樂、很溫馨--當然，也可以呈現出我想呈現表達出的樣貌。
本篇比起之前的作品來說有點沉重或無趣，或許吧。我只想呈現戰爭中真實的一小面而已。
以上。
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