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對不起，給你看這麼奇怪的東西。可是笑一個嘛？這樣子我們才像對情侶。」
在小築溫柔的要求下，阿仁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那只是苦笑呢，身為旁觀者的他心情都不太愉快，當事人究竟鼓起多少勇氣，將自己的傷口揭露給他人？長袖下的傷痕不只是表面的痛、或許已悄悄劃開靈魂的一部分，阿仁突然覺得眼前露出溫和表情的小築模糊起來，那一夜又一夜、蜷縮在房角的女孩身影變得清晰。
阿仁搖了搖頭，現在是約會呀！但他始終提不起精神，不過在小築的提醒下，才想起還要買禮物送給天晴的事情，兩人逛了一些店面，最後在一家幾坪大的飾品店找到答案。
「送妳妹妹這個，她一定會很開心。」小築指著那東西，語氣相當堅持。
「不對吧？」
但這東西的用意，阿仁總把它往奇怪的方向想。
「女生收到的話，會幸福到不得了。」
「可是……」
「真的啦！」但說這話的時候，小築無意識露出了促狹的笑容。
「一點也不實用。」阿仁看在眼底，表情顯得懷疑。
小築嘟起嘴巴：「我覺得妳妹只是要浪漫、浪漫！你一直搞錯方向！」
「真、真的嗎？」
她垂下眼簾，以溫柔的神情告訴阿仁：「嗯，如果是我的話，我也會希望收到這東西。」
阿仁突然理解到，現在他跟小築所謂的情侶關係，也不一定會持續一輩子。難聽點說，升上大學各奔一方後，戀情很快就會告吹了吧。
說不清分離那天的遠近，卻一直有依稀、朦朧的認知，猶如一艘木船在迷霧中擺渡、尋找碼頭，是自己硬要強說愁嗎？阿仁不禁覺得有點好笑。
就買它吧，麻煩店家做好包裝，將那東西放在精緻的小盒子後，兩人走出了飾品店，小築摟住阿仁的手臂，以他聽不到的聲音開口。
「有點羨慕你的妹妹呢。」
「能夠被你深深愛著。」
而她這“冒牌女朋友”的關係，也差不多要結束了。
兩人相處時光比想像中要過得快，不知不覺也超過一小時，後來還有逛一些店家、吃一些小吃，小築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機，拍了好幾張看似甜蜜的合照。
按照原本的計畫，小築提出沿著這商圈中心一條大馬路直走、到達另外一個小商圈後，有一個地方她想帶阿仁看看。
這小商圈只有一條短短的街道，人潮並不多、統一風格的歐風建築與店面也多是各種國外品牌，價格並不算平價，因此較少遊客會走到這裡，搭配刺骨的寒風顯得有些冷清，可也具備此處的寧靜才會擁有的美麗。
佇立在小商圈中央的，是一棵二層樓高的聖誕樹，綁上緞帶的各種禮物盒圍繞著這顆聖誕樹，塑膠枝葉妝點美麗繽紛的燈泡，樹頂則放置一顆白色的星星。這顆星有個由來，是被稱為“伯利恆之星”的明亮星星，相傳東方三智者就是靠著它的指引找到誕生的耶穌，小時候的阿仁聽修女講過。
今晚約會一直由小築主導，只有幫天晴選購禮物這事出乎意料，卻更加深她的決心，給阿仁看手臂那數道傷口，也是在計畫之內。
雖說如此，到最後她依舊有些不捨，畢竟已經默默注視著男孩好幾個月，季節輪迴、花朵也終會凋零，那不變的或許只有一點點微小的戀心，喜歡著一個人的心情。
即使暗戀痛苦，但無法觸及對方的心意，就代表不會有傷害誰的機會，
我故意打破這層薄冰，而為了向未來邁進，現在必須再做出選擇，小築心想。
已經走到最後一步了，小築步到聖誕樹前，雙手移至背後、轉身面對阿仁，臉上的表情比心中想像還要放鬆。或許，這決定也算是了結心願吧，為此她笑了，深厚五彩的燈芒同時點亮灰暗的情緒，穿著藍白條紋外套的短髮女孩，猶如沐浴在燈芒中。
「只是想帶你來看看這聖誕樹而已，可惜台灣並不會飄雪。」
「原來如此。」並不算意外的答案，所以阿仁的表情還是很沉穩。
小築慢慢朝男孩走進：「剛剛在幫你妹選禮物的時候說過，這就是我指的“浪漫”。」
「走一段路特地來欣賞棵聖誕樹、偷偷注視喜歡的男生、為了理解男孩的想法，而開始玩英雄聯盟。」
阿仁的表情漸漸複雜：「是因為這樣──才開始玩這遊戲嗎？」
就因為──這麼單純的原因嗎？
「嗯，算是吧，可惜我遊戲只有越玩越好。」
她的語氣並未充滿自信或滿足，而是失落。
「或許我是你說的那種人，只要有心去做，成果都會很不錯的那種人。」
在外人看來，成績、人際、娛樂、現在連戀愛好像都掌握住，小築所缺乏的部分，都漸漸找到方向，至少有些人會這麼認為。
沒有人懷疑她大考會落榜、沒有人質疑她做人很差、沒有人認為她除了讀書外，什麼都不會、戀愛更不用多說，天生的美貌她還是有自知之明。
那麼，至今這樣美好的人生，卻有無法訴說出來的痛苦嗎？
那也就是，小築所畏懼的“獅子”，她所徬徨的未來。
「阿仁，你有去看《獅子與老鼠》這篇寓言了嗎？」
「看過了。」想了想，男孩回答。
在離阿仁幾步之遙前停下腳步，小築稍稍抬起頭，這晚的明月被厚重的陰雲所擋住，明天可能又會飄冬雨吧？今夜將過得特別漫長呢，她想。
「那麼，你覺得人為什麼要寫寓言呢？」
阿仁思索一下，想到國文課中老師的講解。
「國文課本上不是有一篇《庖丁解牛》？莊子那篇，綜合我自己跟國文老師的看法，不管古今中外嘛，寫寓言的原因就是要警世、闡明某些道理？」
「國文十五級分喔！」
被資優生稱讚了，我該高興嗎？阿仁的神情有些不自在。
「你從《獅子與老鼠》學到什麼呢？」
「就算你是強者，某天也會需要弱者的幫助，好心終會有好報──這樣嘛？」
在阿仁說完自己的看法後，小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阿仁，我一直覺得，我正是所謂的“弱者”喔。」
就是那隻小老鼠，而不敢報答恩情。
弱者雖在這一刻成為強者，卻是虛張聲勢的強者。弱者崇拜強者，卻沒辦法取代那個誰。
「我連看清它人對自己的愛，這種簡單的能力都沒有，所以我才不敢在高二下就跟你見面。」
僅剩下三步。
「謝謝你，這一週是我高三生活中最快樂的時段了。」
即便只是一同看書、一同去補習班、約會也只有一次，這樣渺小不過的幸福。
可對快被考試和現實壓力壓垮，感覺只要跟這男孩聊聊天，快要發瘋似的情緒就找到一處出口，阿仁就是這特別的存在，在小築至今的人生中，無法被取代的那個誰。
今後還會有這機會認識喜歡的人嗎？小築不曉得。
所以更珍惜現下的時光。
僅剩下二步。
「你要好好回應天晴對你的愛喔，高二下那時出於忌妒沒告訴你，其實你妹早就不把你當哥哥看了，你自己心裡也有數吧。」
阿仁表情一暗：「她太亂來了。」
但你可是比天晴還要亂來的男孩吧？小築笑了，同樣的情況若發生在自己和阿仁身上，她也會死心踏地跟在阿仁身旁，加上共同長大，妹妹更了解哥哥是怎樣的本性，才會做出這個選擇。
我不甘於只做你的妹妹，雖未與那女孩子見上一面，藉由阿仁的敘述，小築倒清楚確信天晴的想法。她那想被阿仁真正喜歡、寄託一生的決心。
可惜，我沒有那個緣分，與王重仁更早相識。
僅剩下一步，阿仁的面容已在眼前，他的表情帶著困惑和不解、小築臉上則掛著笑容，他們雖互相對視，卻猜不透彼此的想法。
也或許，連自己的心情都不明了，遙遠的聖誕歌迴盪在耳邊，悠久而幽美的旋律。
「有當過你女朋友，這點我就不後悔了。」
「不管相處時間多長，你又怎麼看待這段比曇花要短暫的戀愛。」
嘴裡說著不後悔，小築的眼角卻噙著淚水，選擇說謊並非為了阿仁的心情，仍是為任性的自己。
語畢。小築墊起腳尖、伸直脖子，可愛的臉蛋朝男孩逼近，阿仁緊張得一動也不動，卻不是接吻之類的親密動作。一個輕輕的迴避，女孩櫻花色的脣瓣停留在阿仁耳邊。
「所以──」
這之後的話語讓阿仁瞪大眼睛，身陷凍海中的寒冷，彷彿聖誕樹上那伯利恆之星墜落、圍繞商圈的燈火全部熄滅，世界黯淡下來，冬夜中沒有一絲光芒，僅有無邊、沒辦法定義的寂寞。
女孩丟下不知所措的男孩，逕自離開了。
再見，不要再多想我。
這一夜似乎會相當漫長，至今心情沒有交集的他們，第一次有了相同的想法。不過，他們已沒機會了解對方。
－ － －
「哥！你今年準備什麼禮物！」
阿仁一回神，才發現天晴突然闖進自己房間，正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用貓咪看見逗貓棒那種興奮眼神注視著阿仁。
他嘆了口氣、闔上補習班講義後，把妹妹趕到另一張椅子上，怎不把我抱到床上呢？得到天晴失望的回答。
去死，我不會這樣輕易愛上妳的，阿仁的想法始終沒有太大的動搖、應該吧。
「保證讓你大吃一驚。」
很大意義上的震驚吧，到現在阿仁都在猶豫要不要拿出來，但小築都說是妹妹一定會喜歡的禮物……
與此同時，阿仁想起小築那條充滿傷痕的手臂，那些傷疤會脫落嗎？會不會留下永久的痕跡？光想到這點，就為她感到心疼。
而且，真的是她爸的懲罰嗎？
仗著網路模糊的距離、以及現實短暫的見面，阿仁明白，他一點都不了解吳羽築，一點都不。
愛情中有叫做“曖昧”的階段，但阿仁清楚，他們所做的連曖昧都不是。不明不白的女孩，也不留下任何確切的理由就直接離去。
真的，是隻膽小的老鼠呢。
「嘿嘿！我今年也準備很棒的禮物喔！」
「啊？是什麼？」
一面對妹妹，阿仁只能收起心中的煩惱，露出溫柔的笑容，他也不想讓天晴為更多瑣事煩惱，明白妹妹有多擔心他的學測準備。
「摸摸頭就告訴你。」
所以阿仁就摸摸妹妹的頭，後者用撒嬌似的語氣回應。
「才不告訴你，你當我貓咪呀？」
阿仁感覺到太陽穴在發疼，雖然也見怪不怪了，天晴的禮物一直被她抓在手上，看起來有點厚度的長方形盒子，被藍色包裝紙包住。
「按照慣例，哥哥要先給。」
「也對。」
沒機會懷疑小築了，阿仁拿起書桌角落的禮物盒，交給天晴。穿著白睡衣睡褲的長髮女孩好奇端詳這精美的盒子，表情有些意外。
「比我想像要小，感覺不是你的實用主義？」
「今年改變方針了，我想送浪漫一點的禮物。」
天晴笑了，而且是非常誇張、捧住肚子那種大笑，壓根兒不相信哥哥會改性。因為內心一點都不信任阿仁，當她解開緞帶、打開盒子時，所受的衝擊也相當大，她完全傻住了，雙頰迅速染上蘋果紅。
「你要我戴在無名指上？」天晴的頭像波浪鼓搖動，但內心並不是很抗拒。
能放在小禮物盒裡的，就只是一個金屬戒指、雖然是路邊攤等級的便宜貨，也沒有鑲上珠寶鑽石，僅有一些雕紋。
但在天晴眼中完全不同，戒指在燈光下閃耀著幸福的光輝，種種相處的回憶湧上心頭，令她感到莫名的苦澀。
「不是啦！沒有人說送女生戒指就是婚戒吧？」
「也對。」阿仁潑了冷水後，天晴也逐漸冷靜下來。
「可是──我一直想問個問題，你一點都不喜歡我嗎？」
「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說這話的時候，連天晴自己都嚇了一跳，那語氣出乎意料的沉重、以及寂寞。阿仁也感受到了，要怎麼回答？他很快就有了答案。
「當然，喜歡的不得了。」
為證明自己所言，男孩站起身子，主動靠近坐在的天晴，將她柔軟的身軀抱在懷裡，女孩長長的髮絲搔得他臉頰發癢，全身也開始發燙。
我今天在做什麼？阿仁就是放不下，放不下天晴的孤單，或許並非無法忍耐的寂寞，但那時候說要一直在一起的就是男孩。自那之後，女孩就一直綻放著笑容。
「可是，正因為我們靠得太近了，我反而一點都不了解妳的想法。」
如果跟小築的距離，是模糊而不清、冬夜起霧的一片玻璃。
那跟天晴的距離，則是夏日時往窗外看見的藍天。
明明覺得很近，卻抓不住任何一絲陽光。
反倒是天晴搖了搖頭：「那種東西不太需要啦，女人要保有一點神祕，才能吸引男人呀。」
她瞇起雙眼：「可是，我答應你。」
將累積在妹妹關係下多年，一直想說出的話告訴給阿仁。
「我會成為足以配得上王重仁的女孩，等到了那天，我們之間就不會有距離感了，因為我們不會特別依賴誰。」
對天晴來說，真正成熟的愛情，並不用特別去親密誰。當兩人比肩坐在一起時，卻又覺得無比自在，或許那天對兄妹倆來說很遙遠吧，只要沒有誰遺忘過去的約定。
所以阿仁敲了敲她的頭：「傻瓜，等我將這戒指換成十克拉鑽戒再說吧。」
結果他被生氣的天晴捏了耳朵，但兩人內心都充滿溫暖。對兄妹來講，這戒指背後有著明亮的前途，是曾為孤兒的他們，所不敢預見的未來。
戒指雖是束縛，即是薔薇色的鎖。
對漸漸長大的這對兄妹來說，則象徵兩人間不變的感情，只有確認彼此的真心，才能具備更多決心邁向未來。
結束這段害臊的對話後，這次換天晴拿出自己的禮物，附帶一提，她正坐在哥哥大腿上。
「啊……」
阿仁也很意外，她會準備這東西作為禮物。
那是一盒模型飛機，要把零件拼裝起來，組成一架塑膠飛機，盒子外文簡介不太懂，不過從那流線俐落的機身判斷，應該是一架戰鬥機吧。
有些人會特別對收集鋼彈等各種模型有興趣，但對這兄妹來說，飛機有更加不同的意義。
因為兩人相識的契機，就是一架紙飛機。
「我一直沒有忘記那一天喔。」天晴笑著說。
「嗯……」
阿仁內心深受感動，改變兩人命運的那天，就只是一段黃昏、一架紙飛機、一段隨興的對話、還有那一點點明白自己身分的孤寂。
「紙飛機變成模型飛機，搞不好你哪天就會去開真正的飛機了。」
「搞不好喔。」
後來，阿仁什麼也沒說，僅是從後輕輕摟住天晴，與她共同回憶那段遙遠的時光。人不能忘本，他們常常提醒自己。
學測好好加油囉，交換完禮物後，天晴不打算多打擾哥哥，躲在門旁偷偷瞄了一下阿仁看書的背影，才放心離去。
阿仁將飛機紙盒子放在桌邊，他有些感慨，沒有小築幫忙的話，今年的活動又會搞砸吧？明明天晴準備這麼棒的禮物，自己仍舊相當笨拙。
“過去”與“未來”，就是這兩個禮物真正的意義。
不忘根本並朝向前方，阿仁得到這珍貴的結論，今年交換禮物的成果，收到非常好的改變，也像天晴表明自己的心意了。
可是──對那嬌小的短髮女孩來說，突如其來的分手宣言，是有確認自己真正的想法和未來嗎？
阿仁並不知道。
正因為不知道，他才想去確認。
－ － －
嗯，被發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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