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笨蛋，一起拼指考吧。」
「樂意至極。」
學測倒數幾天？不太重要了，或許這時就該慶幸台灣的考試制度吧，就算學測沒上，還有指考能拼拼看，就算又會是另一場惡夢。阿仁無法猜測現在小築的心情，自己倒是相當平靜。
這日天氣依舊寒冷，都市叢林上方的天空也被一片灰色籠罩，一副風雨欲來的態勢。
短髮女孩換了件外套，看起來相當保暖的粉紅羽絨外套，將她嬌小的身體包在裡頭，下半身穿著黑內搭褲、褲管收進棕色長馬靴裡。
阿仁想起了約會那天的情況，今天並非一男一女的甜蜜約會，也不是二女一男的快樂出遊。身為考生的他們沒有在教室或自習室讀書，而站在公車站牌前，等候前往某個地點的那輛公車。
一直瞪著小築的天晴覺得累了，臉色逐漸緩和下來，不過摟住哥哥臂膀的手說什麼也不放開，內心對情敵的不滿倒是見於言行。她故意穿著之前阿仁借給小築的外套，天晴沒有對方怕冷，褲子也穿薄薄的牛仔長褲，襯托出苗條的曲線。
簡單說，只是想向小築宣示她的地位，還有她身材多好。以此來證明什麼？阿仁懶得思考了，讓心情像天空的雲朵發呆吧。
「吳小姐，妳多纏著哥哥一分鐘，哥哥的總級分也要掉一分了，不要再糾纏我哥好嗎？」說完，還不忘對一旁的小築扮鬼臉。
但小築也不甘示弱，回嗆：「哼──還以為妳妹多可愛，結果個性差得要死。」說完抱住阿仁另一邊的手臂，以頗有大小姐姿態的眼神瞥向天晴。
「不要再吵架了……」我究竟重複這句話幾次了，阿仁無奈想著。
「你閉嘴！」兩女異口同聲回答。
嗚，早就叫妹妹不要跟過來了，她們比想像更不合呀！阿仁在內心嘆口氣，還好兩人都不是貓咪，不然早就纏在一起喵喵叫揮舞著爪子了，不知為何腦海裡會浮現這種奇怪的畫面。在她們周圍環繞相當惡劣的氣氛，而他就是氣場中心。
天晴堅持要來看看讓小築情緒崩潰的原因，也多虧妹妹，這趟路一點都不沉重，反而充滿火藥味。
阿仁回想一下，說起來，兩人從第一次玩遊戲開始，可能就已結下樑子了，畢竟天晴對小築在遊戲中的嗆聲頗為感冒，而阿仁先前又認為小築是初戀情人，這段複雜的三角關係目前還沒有解答，毫無想法。
抉擇嗎？男孩的太陽穴開始發痛，算了，以後就會找出方向，這陣子已經面臨太多沒有真正答案的題目，不要再增加腦部負擔了。不過以後可能還有機會團排，到時要怎麼解決兩人的間隙，不要互相賣隊友呢？阿仁忍不住沮喪笑了。
會想到英雄聯盟，也只為舒緩自已的緊張。
他一直偷偷觀察著，小築雖在跟妹妹鬥嘴，還是會不自主露出傷心的表情，在那未知的前方，有著她徬徨已久的真相，害怕不已、終究要面對的未來。
我該做什麼？
跟天晴交換視線，雖不是血緣上的兄妹，卻像內建了心電感應，長髮女孩乖乖放開阿仁。阿仁在小築面前揮了揮手，試著露出自己覺得最開朗的笑容，小鹿斑比似乎對男孩詭異的表現有些驚嚇，身子微微縮起來。
這──變成反效果了？
「笑一個如何？」
嬌小的女孩搖搖頭，身體變得緊繃、面容也染上一絲憂愁，那並非撕心的痛苦，僅有反映出內心、夾雜無奈的神情，不知道該怎麼做，很煩惱的模樣。
「沒辦法……」
似乎要搭的那輛公車正好到了，小築沒在這話題繼續談論下去，率先走到前頭，這時天晴的雙唇悄悄湊到她哥耳邊。
「她的心情很差呢。」語氣充滿擔心，到頭來，天晴並非真得討厭小築，這點讓阿仁放下心。
「嗯。」
我可不是妳那嚴格的父親呀！前幾天的夜晚才說過這句話，當然阿仁很關心小築的情況。只是，不管不久將面臨什麼困難，它們大多僅能在背後推小築一把。至少，不要讓她認為自己孤單一人，因此他們才會站在這裡。
搭上車，公車經過許多站牌、在市區繞了大半圈，超過半鐘頭的車程後，終於到達那個目的地，在小築的帶領下，後方兩人看著眼前巨大的建築物，年老的義工與民眾進進出出、還有坐在輪椅上吊點滴的老人家。
那是一棟醫院。
－ － －
做好探訪申請後，三人在白淨的走廊上前行、不時能正面碰見其他穿著白袍、腳步匆忙的護士與醫生，還有相對來說、表情比較凝重的民眾。除了嘈雜的氣氛，空氣中的味道也不太好聞，能嗅到一股藥水味。
自車上一直沒說話的小築，背對著這對兄妹倆，輕聲開口了，將真相公布於二人。為此，她足足緊張了一整晚。
「我爸爸，在高二下學期末前，突然病發送入醫院，之後就在醫院和家中往返。時間點──就是我跟阿仁對發脾氣，再也沒上線那天。」
不是想跟阿仁吵架，只是現實面臨重大的打擊。
沾酒加上過度操勞，終究會搞壞身體。令小築難以忘懷的是，第一次發病那個夜晚，爸爸難得喝得爛醉，倒在客廳的沙發上。連女兒都分不出清楚，一直嚷著媽媽的名字，混雜賤女人、只想要錢的叫罵，突然將前來擔心的她壓倒，奮力掙扎的叫聲也聽不進去。
如果那時爸爸沒發作倒在地上，後果將會如何？小築一想到就發寒，可是，爸爸現在已躺在醫院的病房裡，連未來在哪都不知道，因此想法轉變成憐憫、和更多的不諒解。
然而，卻有另一個除同情外的困惑，自阿仁心底升起。關於這點，小築也預料到了。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爸爸不可能再打我了，頂多唸唸我。」
她低頭，微瞇起眼注視自己的手臂，目光彷彿穿透外層的包覆，直接滲入那層薄薄的皮膚、乃至骨肉。那傷痕至今仍隱隱發痛、令全身顫抖不已，儘管如此，日子仍會繼續過下去，太陽東昇西落、星星像閃爍的淚光。
「手上的傷痕，是我自己劃下的。」
站在電梯前，她細小的聲音好像被後方的嘈雜淹沒，兄妹倆仍聽得一清二楚。
「為……」
小築並未再回答這個問題，直至到達那病房前，那嬌小的女孩才轉過身，以一臉的落寞看著這對兄妹，石子輕輕得扔，更加擾亂本就不平靜的心池。
唯有向前走，才不會在乎背後的陰影，女孩因此繼續說下去。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但自殘的行為，能夠稍稍減輕內心那無可宣洩的壓力。而且，也是對父親的反抗。」
「對不起，我說了很多謊。」
「我現在明白了，我並不討厭爸爸，因為爸爸有社會地位、有其他人所稱羨的年薪，曾有幸福的家庭，即便他沒好好愛惜，我還是想成為像爸爸那樣受尊敬的大人。」
源自血緣的愛，無法抹滅親情的父女。就算女兒不認同父親的教育，卻理解父親這角色的辛苦與努力。
「可是，這麼嚴苛對待女兒的父親，卻從來不重視自己、看重他所擁有、身體的健康、還有愛他的女兒。爸爸是徹頭徹尾的工作狂，健康會亮起紅燈，一點也不意外。」
雙眼注視著阿仁，不再逃避：「我沒再看你的實況台，就是這個原因，想讓躺在病床上的爸爸放心，拼了命的讀書，我並不是資優生，非得用盡全力不可。」
卻被學業判了緩慢的絞刑，緊緊勒住小築的心思，過重的期許讓她喘不過氣。
橡皮筋不可能持續拉緊，勢必要適當放鬆才行，她雖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一想到父親憔悴的病容，就催促自己努力支撐下去。到頭來，只讓事態往更糟糕的方向發展。甚至，爸爸從未聽聽女兒的心聲。
「結果，成績卻越來越差。而且爸爸並沒有停止責罵，給我更大的精神壓力，為什麼你不懂女兒有多努力呢？為什麼你不想想自己的病況呢？」
那頭被困在網子裡獅子，仍對努力的小老鼠擺出驕傲的態度。「想想過去的我多麼意氣風發、不可一世，妳卻這麼沒用！」，彷彿能聽見爸爸過分的苛責，更讓小築不可忍受，因而崩潰了。
「我累了，然後我想到一些方法，能夠“殺死”獅子，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殺人，而是讓他感到背叛與失望。」
「雖然──更多是我的私心，我想到，如果讓阿仁成為男朋友，我的心情會不會好轉、能以平常心應付大考呢？」
「猶豫了數十多天，我終於實踐這個計畫，而且還想拿著跟阿仁一起合拍的照片，在父親面前炫耀，讓他對我徹底失望，轉而想想自己的身體。」
充滿復仇心態的計畫，卻是女兒發自內心對父親的愛，儘管扭曲了本意。
「但計畫亂掉了，在我跟你們玩遊戲到一半時，爸爸再次進了醫院，病情比前幾次都要嚴重。」
對小築來說，現實的巧合令人心碎。神好像在嘲笑小築，妳就是太愛玩英雄聯盟，才會讓爸爸招致厄運呢！
從阿仁身上短暫獲得的笑容，被更深的絕望取代。
「我不懂，生命都要消逝的男人，為何掛在嘴邊的話，還是『羽築要好好努力，不要辜負我的期待，考上好大學。』，而非照顧好自己身體，未來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亦或最簡單的，對女兒說一句『我愛妳，謝謝妳始終陪在我身邊，希望羽築妳能找到幸福。』為什麼呢？我真得不懂……」說到後面，小築的聲音已經帶有一些哭腔。
承受不了這重量的小鼠，於是實踐計畫最末的手段，她“逃跑”了，墜落於虛擬當中。打算讓敬愛的爸爸徹底絕望，不再對女兒抱有任何希望的最終結局，卻被她喜歡的男孩拉住了手。
「我逃走了，我想要讓父親看見自己，只要背叛他的期待，這樣，或許他才會明白，什麼好大學呀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明明是愛他的家人……」
讓爸爸殷殷期盼的光明未來，毀在女兒手上，就是最好的復仇。即便微不足道、渺小的令人可笑。
罵我不孝子吧！搧我耳光吧！泫然欲泣的小築縮起脖子，這些話語充滿幼稚、沒必要的哀愁，就算是阿仁肯定也聽不下去，盡管責備我吧……
然而，阿仁什麼都沒做，身為一個完全的外人，他不想對小築至今面臨的遭遇發表任何意見，他也沒有立場去否認女孩的努力。男孩心中有個想法，女兒和爸爸很像呢，都彆扭得想表達自己的感情。
但是，至少是共犯了，是偷開糖果罐的孩子了，隨著年齡增長，會漸漸對過去的不成熟一笑置之吧？那麼，阿仁清楚知道現在該做什麼。
他將小築輕擁入懷中，摸了摸她的頭，溫柔說道。
「不管怎樣，妳父親一定愛著妳。所以，就親自告訴他妳的想法吧？只要努力去溝通，他一定能明白。有時候，家人間的爭執，其實就只差那一點點對談。」
如同他跟妹妹長達多年的曖昧關係，現在似乎找到了方向。阿仁是將自己的人生經驗，真誠分享給小築，也希望她試著去思考。她會了解的，因為她現在就在這裡，而不是在虛擬的召喚峽谷中徘徊。
她沒有逃避自己的未來。
「嗯。」
痛哭的時機已經過去，不該再選擇沮喪，小築這次只有輕輕點頭，胸口充滿說不出的溫暖。離開阿仁懷裡後，她的小手伸進外套口袋，將那東西交給阿仁。
「我不需要它了，送給你。」
見到這物品，阿仁先是愣了一下，最後還是笑了，發自內心佩服小築。
「是呀，妳確實不需要了。」
但在小築鼓起勇氣踏入病房前，始終聽著兩人交談的天晴，還是叫住了那位情敵，語氣有些擔憂。
「那個──能讓我看看妳手上的傷痕嗎？」
小築沒有拒絕，脫下粉紅外套交給阿仁，挽起袖子，讓那一道道刀痕曝露在天晴眼前，摧殘她原本柔嫩的肌膚。
天晴雙手捧起小築的手腕，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最後露出屬於她那招牌、廣闊藍天的笑容。
「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喔，男生不會喜歡不重視自己的女生。」
「小時候的我也體驗過那種絕望感，多多少少能明白妳的心情。放下傷痛，總會有辦法的，加油吧！」
大概沒預料到天晴會鼓勵她，小築表情顯得害羞。
「謝謝……」
就只能，發自內心感謝這對兄妹了。
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只有這段記憶，會讓她發自內心流下淚水，久久無法釋懷。
他們的鼓勵是直接而溫柔的，與此相反，即便父親的嚴厲令她自卑，仍是出自同樣源頭的愛。
她終是想起來了，童年那傷口的後續。
在她忍著淚走在路上時，站在樹下抽菸的父親看見跛腳走路的她。
難得的，不吭一聲就揹起了小女孩。
「回到家後，雙氧水和優碘自己擦。」
她的頭靠在父親堅實的肩膀上，輕輕點頭。
「我的小孩不會因為這點打擊就退縮。」
嗯，不會再退縮了。
我會咬牙努力下去的。所以，爸爸也要養好病，等待女兒成長的那天到來。
短髮女孩推開病房的門，窗外的藍天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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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她一個人進去，真的好嗎？」相較於阿仁，天晴反而不太放心。
鼓勵完小築後，兄妹倆就先走一步，坐上回家的公車。他們坐在雙人座，她喜歡的哥哥一直望著窗外的藍天，不知不覺放晴了，真希望天空永遠都這麼晴朗，她不知祈禱過幾次了。
「我想小築她呢，不會再逃避了，我只是剛好拉她一把。」
他拿出小築託付的物品──那把美工刀。
不會再拿刀來切碎已經受傷的靈魂了，甚至是傷害他人，所以不需要了。
人的話，難免會有失落、徬徨的低潮期。就算我不插手，小築也會自己走出死路，她是如此堅強的女孩子，我倆只是在求學生涯有所交會，今後或許不在一起了，但我永遠不會忘掉這段高三的記憶，阿仁是這樣想。
不過作為妹妹的天晴，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想法。
「不，一定得是哥哥才行，沒有人能取代這個角色，對吳羽築、對我來說，都是如此。」
天晴凝望著車窗外、那廣闊而悠遠的藍天，希望未來都很美好、即便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她仍這麼期望著，將手放在胸口上，憶起過往的溫度。
「如果當初在孤兒院拉住我手的人不是你，我才不會離開呢。」
那個人，是短暫而迷離的青春中，不可或缺的羅盤。
缺了他，青春將會在大海中迷航，變得索然無味。
今後，船隻將繼續航行下去。
直至世界的終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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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一回了（淚目）
下一回的字數會比想像中更少呢，我想會再加字吧。
關於感情部分.....就先別為難阿仁吧(被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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