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晦
那一段記憶，現在的我回想起來，果然只是場夢吧。
因為，台灣平地，幾乎不可能下雪呀。
更何況，我們成長的這座城市，根本就不靠海。
小嫣妳──要欺騙自己到甚麼時候？
第三天的記憶，片面而不深刻，只記得我和小嫣一睡就到了午後，將我搖醒說要去看海，精神恍惚著搭上公車，連路線號碼都沒有記起來。那台公車緩慢遠離吵雜的鬧區，向著荒原開去。
然後，車窗外，純白的雪花開始降下。轉眼間，窗外就變成一片白色的世界，只有我倆的空間裡，我呼出一口白氣，搓揉凍僵的手試圖取暖。
「下雪了呢。」
「聖誕節，快要到了呀。」在那幸福的節日，天使都為此慶賀著，小嫣輕聲補充。
不知道經過多久，連手錶上的時間都停止了，小嫣倒在我大腿上，那雙澄澈的雙眼直直凝視我，我伸出手掌蓋住她的雙眼。
「這樣就甚麼都看不到了啦。」
她慌忙揮動手想推開我的手掌，沒多久我又蓋上去，這樣的遊戲重複多次，玩也玩不膩，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行駛中的公車意外平穩。
最後，還是到了，從公車站牌處往前方望去，無際的灰色海洋展現在我倆面前，她主動牽起我的手，踏入散滿鵝卵石的海灘。
天空因為飄雪而變得陰沉，微浪輕拍岸邊，帶著海潮聲退去。我們只是一直一直走著，雪花觸碰到肩頭融化，模糊的景色中，海岸線彷彿沒有盡頭。
倏地，小嫣停下腳步，因為我才綁的雙馬尾擺動。她墊起腳尖，發紅的鼻子，帶著哭泣的嗓音在我耳邊輕問，留下一個對我來說，也是無解的問題。
「不管未來會發生甚麼事，就算世界毀滅也罷。」
「你能永遠在我身邊嗎？」
那片灰色的海，就是小嫣夢中的海嗎？
那還，真是孤寂呀，不會有生命吧，那片大海。
時間也很晚了，小琴對她母親已經回來有些擔心，因為她今天沒有跟家裡報備。而且車禍發生至今，小琴對家裡多少有些虧欠，也想多一點跟家人陪伴的時間。
「抱歉，本來想再多陪一下……」
我和孫叔站在門口，跟小琴道別。
「沒關係啦，妳還要多練鋼琴喔，到時候要表演給我和小嫣看！」雖然面無表情，心底還是有些孤單。
「阿盛你──不回去嗎？」她不安問著我。
我的嘴角勾起無奈的苦笑，答案不用多說了吧。
「這裡，就是我家呀。」
啪！腦袋被孫叔用力拍了一掌，猴死因仔！把別人厝當成自己家！雖然力道很狠，不過能從中感覺到，孫叔也為此開心著，這幾天累積下來的壓力和焦躁，也快擊垮他了吧。
送走小琴後，孫叔瞪著我：「你有跟你家報備？」
「我等等再打電話過去。阿姨他們也知道吧，畢竟我以前有段時間，也常常在這裡過夜。」
在我轉過身時，背後傳來孫叔冷淡的聲音。
「我醜話還是想說在前頭。」
「嫣她，可能永遠不會醒來了。」
忍住了，快要痛哭的衝動，我想現在自己的表情，一定極其扭曲吧。
「我知道。」
可是，還是想抓住她那纖細的手，想盡可能給予我那，微不足道的溫暖。
孫叔拍了拍我的肩膀，溫和的目光在記憶中似乎也見過，那是想要去包容，我那未成熟表現的表情。
「你真得想要知道，我和嫣都想藏住的秘密？並非我不想說的喔。」
「嗯。」
「那就告訴你吧，你這麼堅持的話。」
「不過，如果你知曉真相後。」
孫叔的臉色一沉：「就不知道你，能不能包容嫣夢中，那片無法窺測的深海了。」
第三天的記憶究竟如何，現在的我只留下虛假的夢境。如果嘗試著去拼湊碎片，我們大概又在城市裡打混一整天，最後在夕陽下告別了。
只憑這短短幾天的相處，我仍舊沒鼓起勇氣對小嫣告白。那時心想，只要有未來，這機會一定有──如果李端賜那夥人渣不在的話，想到他們我胃液就翻攪，連站都站不穩。
不過，比我和小嫣失蹤的大事，其實已經發生了，而且在學校掀起巨大的波瀾，因此我們無聊的離家出走，相形之下根本不算甚麼。
我們的事情沒鬧大的原因，也在於雙方家長的處理方式。
阿姨和姨丈，終究是包容我了。當我揹著背包，猶豫著要不要踏進去時，正好撞見要開門的阿姨。
「哎呀，你回來了呀？」沒有責罵，而是溫柔的眼神。
「對不起……」我別開頭，小聲嘟嚷著。
阿姨拍了拍手，開心說著：「晚餐剛煮好喔，一起進來吃吧？」
「生日蛋糕，也為你保留了，晚上來慶祝囉！慶祝小盛又長了一歲，這次有甚麼願望，告訴家人吧？」阿姨孩子般的語氣，跟她尚且年輕的外貌還是有些搭不上。
最後，我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久違的家。想望的光明，在冬夜中發亮著，好像能聽見呢，迴盪在心持的聖誕歌曲旋律。
雖然想故意睡過頭，想到小嫣的面貌，還是在早自修前就到學校，迎面就來一個驚喜。
「早安喔，阿盛！」
突如其來的招呼，我還完全適應不能，舉起手僵硬回應。小嫣雙手捧住臉頰，那頭雙馬尾在冬日的暖陽下發出光澤，她對我露出笑容。
那幾天發生的事情，不是一場夢。曾經以為的冰冷雕像，真實在我面前活過來了。突然有種想抱住她的衝動，向她告白，明明還只是朋友關係──大概吧。
可是，殘酷的現實逼得我快要喘不過氣。
「李端賜來了嗎？」我知道我很懦弱，不過還是悄聲向小嫣問著。
「喔？那傢伙呀？」她微瞇起眼睛，露出玩味的表情。
「我們不會再見到他了呀。」
那一瞬間，小嫣嘴角勾起微妙的角度。背脊竄起冷意，想起來了，她拿美工刀劃自己皮膚時，就是這種感覺。
結果，整節早自修李端賜沒有出現，一下課我和小嫣兩人，一同被坐在講台上監視我們的班導叫走，到了辦公室。
「老師聽說，你們兩人都被李端賜欺負了？」坐在椅子上的班導推了推眼鏡，他的表情有些為難。
「耶？」我愣住了，怎麼可能？老師會知道我們被李端賜霸凌，這只代表一件事……
「有見到過程的同學跟我說，沒想到班上會發生這種事件。作為老師的我沒有事先察覺到，我想向你們致歉。」
雖然沒料到，原本對我印象不佳的班導，竟會低頭道歉。不過這件事並不算吃驚，那時候，現場只有我們三人和他的夥伴，他們竟會告訴老師，這不可能呀？是想被李端賜玩死？
「啊，你們因為感冒，大概不知道這幾天發生甚麼大事。」
突然想起來，小嫣現在的身體大概很虛弱吧，擔心起她會不會感冒，偷偷往她臉龐看去。
沒想到小嫣一臉滿意，微微勾起的嘴角，就像在享受著老師愧疚的表情，她是本來溫柔的小嫣嗎？在那剎那我有所分神。
結果連班導公布的這件事，都以為聽錯了。
「希望你們能原諒李端賜同學，他也只是可憐的孩子，唉……」班導沉痛說著。
「在你們請假那天的早晨──李端賜殺了人。」
「唉？」
這個重大案件都上電視的新聞版面了，只是昨晚我在家裡忙著和表妹吵架，連電視都沒打開。
學校似乎想封鎖消息，不過仍是阻擋不了，排山倒海的輿論與檢討，班導也面臨巨大的壓力，校園一些黑暗面也因李端賜的背景曝光，因而攤在陽光下。
李端賜刺殺的那人，是他父親外遇的女人。
媒體開始分析，李端賜雖然家境良好，但父親對他並沒有特別關愛，因為那時他已經開始偷偷外遇，後來那女人甚至光明正大進出家裡。他的父親給那女人任何想要的事物，名牌、車子都有。
寵壞了的女人越來越囂張跋扈，跟原配吵起來、甚至施予暴力。在李端賜父親的相挺下，那女人占盡所有優勢，李端賜看著母親被虐待長大，心裡也逐漸扭曲。他贈恨女人、並想玩弄她們，我所不知道的是，李端賜甚至有對同校其他國中女生進行性虐待。
於是，再次看見母親被施虐而抓狂的他，拿刀捅進那女人的胸口。
一天就在得知那震撼的事件後，恍惚著渡過了。放學後小嫣說要一同回家，雖然我們都不知道對方住在哪裡，只是想聚在一起。
「這就是他說那些氣話的原因嗎……」
因為家庭，贈恨女生的放蕩。然而，自己卻也成為下一個施暴者，無法終止的悲劇繼續循環。
好像在不知不覺中，有向他吐過自己家庭的苦水。或許就是那些抱怨，為兩人關係種下心結，跟他相比，我的情況真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
「不過，怎覺得小嫣妳，好像知道一切會發生？」
在夕陽橘紅的光芒下，將雙手放在背後，身著冬季制服的小嫣露出笑靨。
令人如入深淵當中，殘酷的一抹笑容。
「很有趣吧？這就是惡人的下場。不過呢，以台灣目前對死刑制度廢存的爭議，他還能快樂在監獄度過餘生吧，望著窗外的月光哼首歌，＄％（＊︿＆（奇怪的旋律）……」
不明的怒氣湧上，我往小嫣臉頰搧下去，撫摸著滾燙的皮膚，她一臉不可置信。
「抱歉。但是，沒想到小嫣妳這麼沒有同情心。」
然而，在冬夜行人幾稀的街道上，她摟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呼著白氣，聲音充滿撫媚，下一刻就要勾走我魂魄似的。
「阿盛，我才告訴過你。」
「不管他們怎麼做，都是愛著你。」
「扭曲的愛，也會是愛人的一種方式呀。」
才一天又不明白了，小嫣的個性。
我知道，以李端賜對小嫣的欺負，她會有這種反應，其實能算在情理當中。
然而，這卻只是，認識小嫣這女孩，她身後那道暗黑影子的開始。
將心神放回當下，將頭輕靠在小嫣微微隆起的胸部，聽得見她的心跳聲，有節奏跳著。兩手環住她纖細的腰身，已經持續這個動作很久了，至小琴離去後。
想要說服自己，小嫣正在做一場美夢。
房間門打開的聲響，大概是孫叔進來了，雖然他剛剛答應要告訴我真相，卻仍放我一個待在小嫣房間。
我抬起頭，堅定注視著孫叔，真相往往殘酷，卻也指出能改變的活路。
「李端賜會殺人，就是小嫣搞得鬼吧？」突然其來拋出這句話，看孫叔會不會坦白告訴我。
「能說是，也能說不是。」孫叔以平淡的語氣應答著。
「人心，本來就複雜而陰暗。嫣所作的，只是催化他的惡念罷了。會不會動手殺人，終究是那孩子的意志堅定與否問題。」
「但這不就是──共犯嗎！」我的情緒根本平穩不下來。
孫叔拉了小嫣的書桌椅坐下來，細細道來。
「看來，你還是很天真呢。也不怪你，你接觸到的社會黑暗面並不多。」
「我來幫你們預測吧，如果嫣沒讓李端賜抓狂，這後面會發生的故事。」
「首先，你們會繼續被李端賜那群屁孩繼續欺負，每天連上學都不敢，活著就是痛苦，然後你那可愛的女朋友，更會被李端賜視為他最怨恨的那種女人。」
「最後，搞不好會當你的面，讓嫣哭著被強暴喔。你有能力改變嗎？你有勇氣揭發殘酷的霸凌嗎？」
「我……」沉默了。
「才想要你們努力點，不要誤入歧途。當然，有很多人知道後悔，最後步上正軌。不過，作為大人的我們，更不想讓你們有踏入錯誤的機會。」
那就是，當初孫叔鼓勵我們用功讀書的原因，或許那睿智的雙眼，已經看穿我的無能，我根本沒有任何長才，至少要給自己一條活下去的路徑。
「上所好學校也只是我個人的想法啦，別說我有刻板概念，你難道想放棄自己，然後再遇到李端賜那種人？只要你的心態不變，不管在哪裡，相似的人總是會聚在一起。我和嫣想改變的，就是你的心。」
「不過，單純來說根本是嫣想要你跟她同居啦。呵呵，年輕小情侶嘛，無時無刻都想膩在一起……」別用噁心的口吻說下去，羞死人啦。
「還有，那個測試也是如此。」
就是小嫣在夢中提到的，有沒有為了保護心愛的人，殺害對方的覺悟。
那個鬼主意，大概就是孫叔想出的吧。
失去李端賜的班上，有一段時間顯得格外安分。誰都不想再惹事，李端賜那群爪牙們也一哄而散，我和小嫣真正迎來了，升上高中前都算寧靜的時光，以前想都不敢想。
我不再翹課了，成績已經跌入谷底，照那種懶散的步調走下去，遲早會面臨留級的命運。不想讓家裡太過擔心，可每次一踏進家門，鬱悶的心情仍舊積在胸口，不知道該用甚麼表情，應付阿姨那一家人。
這裡，仍非我的歸處。
「那──來我家住一段時間吧！」
某節下課，將無聊的煩惱告訴給坐在隔壁的小嫣，可愛的她抓了抓馬尾，輕拍我桌子興奮得說。
「對了，小嫣家……」
好像只住著她一人，沒有真正的家人，我想起她說過的話。而且我跟她相處得還算愉快，自翹家事件後。在我面前，情感的表現也越來越豐富，有正面、也有負面的情緒。
上課還會偷偷牽住手、午餐溜出教室，隨便找一棵榕樹下用餐。回家也一起走，到分叉路才依依不捨告別，最近才知道，小嫣家根本沒離我家多遠。
以我們的親密程度，會不會離交往只差一步了？缺乏一個突破性的進展。
「一起回家、一起讀書、一起洗澡、一起睡覺……」小嫣捧著發出蘋果紅的雙頰，半瞇眼想像那畫面，有所沉醉的模樣，我竟也跟著胡思亂想起來。
捏一下大腿，正色說道：「越後面越奇怪啦！不過，組個讀書會也不錯，畢竟妳成績超慘，需要好好督促一下。」都已經在放牛班了，小嫣成績全班倒數第一名。
「你還不是一樣！」她俏皮做了個鬼臉。
附帶一提，我倒數第二名。
如果拿跟同學念書的理由告訴阿姨他們，也比以前去打網咖好太多了，能不能過夜倒有待商催，雖然表妹恨不得不要再看到我。也許，這是對阿姨家最好的選擇，減少相處的機會，摩擦自然不會產生。
而且，我想更靠近小嫣，我告訴她很多關於自己的事情，她卻一樣都沒告訴我，連自己的興趣和喜好的食物都守口如瓶。有點不甘心呢，就怕最後變成我一廂情願喜歡著她。
當晚，回家告知阿姨和姨丈後（當然沒告訴他們，我是要去女同學家讀書），我就帶著一套衣物和盥洗用具、及這幾天會用到的課本，到當初翹家的集合地點，也就是那間超商等待，街頭許多路人走過，尋找著熟悉的雙馬尾女孩身影。
寒假快到了，也就代表期末考在不遠處，其實已是一段非常時期。如果我和小嫣期末考再有很多科目不及格，搞不好真會被留級，老師再好心也救不了我們。
沒等多久，就看到小嫣的嬌小身影出現在人群當中。已經換上針織毛衣和厚米色長褲的她發現我後，揮揮小手小跑步過來。
「我想要喝熱可可。」
劈頭就這麼一句話，我面露苦笑，請她喝了一杯。
「妳好像喜歡上熱可可了呀？」
揉了揉小嫣的頭，她正因熱可可墜入幸福當中，想起超商最近主打的冬季廣告，廣告中女明星啜飲後露出的笑容，就是她現在的表情。
早餐和午餐各一罐，搞不好連我不知道的時候，也在偷偷喝著熱可可。
「因為具有意義吧，以前我對熱可可一點興趣也沒有呢。」
這麼說來，是我請她喝的呀！搔了搔臉頰，想到真有點不好意思，也許小嫣比預想中要珍視我們這段感情。
聖誕節雖過了，不過以台灣的天氣型態，不一定會是十二月最冷。反而是除夕夜，實在冷到不行，那時我整日搶走表妹的位子，整天坐在暖爐前看漫畫，算是享受。
離題了，今天的夜晚，雖沒有一個禮拜前寒潮來襲時低溫，走在外頭也是冷到瑟縮身子。還好沒走多久就到小嫣家了，是一棟老舊而獨立的透天厝，陽台裝上防盜護欄，在台灣很常見。
既然說著要讀書，我也不想辜負阿姨他們對我的期許。一進入屋內打開燈首先看到樸素的客廳，經過狹窄容易撞到頭的樓梯，第一次來到女孩子的房間。不過，我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或許也跟這房間太過單調、一點個性都感受不到有關。
只是有陽台的話，夏天會比較通風吧？而且我有直覺，這房間是房子裡分配坪數最多的了，我放下行李。
「來讀書吧（來玩吧）！」括號那句是小嫣說的。
「讀書啦！」
我阻止正要按下電腦開機鈕的小嫣，她嘟起嘴巴，乾脆倒在床上不滿望著我。
「期末考快到啦！難道你要當五星上將？」所謂五星上將，就是國文、數學、自然、英文、社會五科都不及格。
「但書桌只有一張呀。」她無奈說道，滾動滾動，隨即想到甚麼似的從床上起身。「等等喔。」離開了房間。
然後搬了一張麻將桌進來──麻將桌？還有一張木椅。
「難不成妳有跟婆婆媽媽打麻將的興趣！」好難想像呀，小嫣喊出碰的模樣，搞不好意外可愛？
「我不會打麻將呀，只有孫叔他朋友來作客時會打，平常都收在倉庫裡。」
「孫叔──等等，妳不是說妳沒有家人？」
「是沒有“真正”的家人。不過，從小到大都是孫叔在照顧我，雖然我們沒有血緣就是。」
啊，這能算是文字遊戲嗎？我有些敗給自己了，所以我跟小嫣同居的美好計畫，從一開始就泡湯了，一想到家裡還有其他大人，什麼色色的事情都不能做呀！不對，我到底在想甚麼啦！
小嫣接著解釋，孫叔在城市比較熱鬧的地方開了間麵店，還要忙到很晚才會回來，有時候她也會去幫忙。
「那就來讀書吧。」
我們將各自的書一疊放在麻將桌上，麻將桌桌面還算大，小嫣就坐在我對面。將社會課本立起來擋住自己的頭，裝成一副很認真的樣子，我也決定靜下來了。
沒想到安靜下來後，兩個人讀書的效率意外很高，而且有問題的話，就可以互相討論。認真說來，我和小嫣都不是真正的笨蛋，攜手解決一些共同的難題後，不到幾小時就順利清除最近積累的進度，遠超過我的預期。
「呼！休息！」
小嫣解下粉紅緞帶，伸了伸懶腰後撲向床鋪。兩個人的話，還能督促對方不要偷懶，沒有抱著打鬧心態的話，蠻不錯的一種讀書方式。
她將頭埋在枕頭，柔聲說著：「雖然這要求有點無理啦……」
「能不能幫我按按肩膀就好？最近好像有點痠痛，沒有強迫你。」
我沒有拒絕的意思。
有一點同居的幸福感呢，我走到床邊，雙手放在她纖細的肩頭上，這還是我第一次幫別人按摩，結果一個力道沒控制好，小嫣發出慘叫。
好巧不巧，房門正好在此時打開了。聽到聲響的我慌張瞄過去，一位魁武、像是黑道大哥的中年男子愣住了，炸雞桶掉到地上。
「你……」
我和小嫣都愣住了，這畫面似乎在哪裡看過──不就是通信社業者打開大門，捉姦在床的情況嗎！中年男子發出怒吼，一拳朝我揍過來。
這就是，我跟孫叔第一次的見面，雖然後來小嫣做了解釋，我在小嫣的監護人心中，肯定還是留下不好的印象。
國二下到國三暑假這段時間，有不少值得思考的回憶，都發生在小嫣家，這裡對我來說，嚴然成為另一個具有存在意義的家。
孫叔是小嫣實質的監護人，他很照顧我和小嫣，但是對於小嫣的身世，他一件都沒透漏給我，他允許我住在這裡。
你們已經在交往吧，孫叔打趣問過我們。那時我和小嫣紅著臉，兩人一開始都沒有承認。
孫叔倒是推測出，我就是那天帶著小嫣離家出走的男孩子。
「因為小時候的小嫣，只有過一位好朋友而已。別看她現在很活潑的模樣，你應該也知道吧，跟她不熟識的人，永遠都是戴上一張無情的面具。對妳會有這些表現，代表她很重視你。」
「她最近開始綁雙馬尾，也是你的影響吧？」
這些我都承認了，孫叔並沒有責備我的意思。意外得，反而對我有些讚賞。
他更讓我睡在小嫣房間──不過是地上。我對性的態度很開放，不過你們最好還是要做些避孕措施，年輕人要為自己負責。孫叔找我單獨談論時，說出令我訝然的話語。
「不過，想要你睡在她的房間，主要是想有“意外”的時候，能夠幫我照料一下。」
起初，我不了解他的意思，直到那天夜晚。
小嫣突然在半夜醒來，開始坐在床頭哭泣，哭聲大到吵醒了我，我頓時不知所措，僅能抱住她給予口頭安慰。小嫣口中不停呢喃著甚麼，並不成句子。
沒有多久，孫叔就進來了，嘆了口氣。
「她常常會這樣，在半夜爬起來痛哭、甚至自殘。」
懷中的小嫣哭得好大聲，連帶的我心情也很難受。孫叔卻說，這其實都是常態，並不少見，此刻，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複雜的情緒，只是抿起嘴。
「一次兩次三次──只要是普通人，都會漸漸失去耐性吧。幸好，大概是因為你的關係，最近她很少自殘了。」
「為甚麼，小嫣會變這樣？」
孫叔沒有告訴我，留下一句“好好保護”她吧，就離開了房間，我用手拭去她眼角的淚水。哭完後的小嫣，立刻就像小寶寶一樣睡得香甜。
原來，那晚在旅館所見，並非一場夢而已嗎？
越跟小嫣熟識，越是知道，她的情緒並不穩定。
前一刻還開心笑著，下一秒就開始發小脾氣，或是口出惡言，對象並非針對我，不過一直聽著壞話心情也不太愉快。晚上，她的精神狀態更會崩潰，結果就鬧得我不太能得到平穩的睡眠，有時我會對她抱怨幾句。
「對不起……」
她只是安靜接受我的抱怨，連吭一聲都沒有，這反而讓我愧疚。
雖說如此，我還是喜歡著小嫣，單純喜歡著她溫柔的一面。至於她的黑暗、她真正的過去，我一字都不敢向其問起，怕狠狠傷了她的心。
四季輪迴，時間轉眼間流逝，不再復返，關於國小我欺負的同學、李端賜的下落、阿姨家的人，一件都不想再記住。
只要記得，身邊的她就夠了。
國二以後的考試都順利通過了，為做好基測的準備，我和小嫣加把勁讀書，疲憊的時候就輕敲對方的頭，互相鼓勵。拚出來的成果甚至令人訝異，我們從班上墊底變成包占第一二名，最後更是一同考上當地PR值最高的前幾所高中。
為慶祝從一連串的考試中解放，只有兩人到烤肉店大吃一餐，還牽著手去看了場電影，雖然想稱之為約會，不過我到現在都沒有對小嫣告白。
然後，就在慶祝後的那晚，麻煩的事件發生了。
這晚我不是被小嫣的哭聲吵醒，而被像在翻動甚麼、斷斷續續的雜音吵起。我爬起身子，黑暗中有個成年人的影子蠢動，綁著雙馬尾的小嫣被他粗壯的手臂抱住，沒辦法說話，因為她的嘴巴被貼上黑膠帶，落入成年人手中的她不停掙扎著。
小偷！我立刻意會到事態的嚴重性，衝過去想抓住他，小偷查覺到我怒氣沖沖跑過來，把正在翻找的木櫃抽屜拉開丟到地上，阻礙我的步伐後隨即架著小嫣溜出房間，動作迅速到令人納悶，他可是還帶著人質一起跑呀！
不過，才衝出房間沒多久，就看見穿得一身黑的小偷被孫叔撂倒在地上，小嫣打開走廊的燈，那小偷從身材來看是名男性，頭套上紙袋子。感覺藏在底下的臉就只有落魄，才會來做小偷。
「我去打電話報警。」
孫叔堪稱完美的肌肉和紋身果然不假，相形消瘦的男子一下就被制伏，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沒必要。」
孫叔以銳利的眼神阻止了我，向小嫣點頭示意，起先她猶豫不決，最後還是不敢對上我的視線，將藏在背後那東西交給我。
那是一把槍，手中的槍有些重量，雙手不住顫抖。台灣一般民眾不是不能合法持槍？為何小嫣家會有？難道孫叔真得是黑道大哥，困惑紛湧而至。
「已經上膛了，請射殺他。」小嫣無情宣布他的死刑。
「什……」我完全傻眼了。
「夠了吧，小偷已經被抓了，只要移送給警方，交給法律制裁……」
孫叔厲聲打斷我的話：「如果今天我不在的話，嫣她會遭受到甚麼下場？」
「會不會歹徒一個衝動，就拿出暗藏的刀刺傷人？」
孫叔在小偷身上檢查，將從他身上沒收的一把瑞士刀，仍到我面前的地上。
「你根本沒有跟成年人戰鬥的能力。」
「而為了嫣的未來，你必須保護她。」
「刑法上不是有一條──嗯，我記得叫做“正當防衛”來著什麼？你為了保護嫣，不得已射殺歹徒，我能當作證人。」孫叔冷酷的語調，令小偷發出悲鳴。
我將遲疑的視線放到小嫣身上，她看起來衣衫凌亂，半瞇著眼不敢對上我。
不對呀，這根本在強詞奪理。可是，我想起來了，被李端賜潑水、無助的小嫣，還有無數個夜晚，懷中的她痛哭著，甚至拿起剪刀，往自己皮膚劃下去的模樣。
好想告訴她，那時候沒說出來的答案。
「不管未來會發生甚麼事，就算世界毀滅也罷。」
「你能永遠在我身邊嗎？」
我舉起了槍，反正只要聲稱射擊技術不佳，我刻意瞄準小偷先生的肩膀。對不起了，小偷先生，要恨就恨你為什麼要幹壞事。
還有，意圖威脅我的女朋友安全！我鐵了心，耳邊彷彿聽進自己加速的心跳聲，扣下板機。
砰！除我之外其他三人爆出笑聲。
ＢＢ彈彈到小偷身上，最後不知所蹤。這下我完全不明白了，這根本不是真槍呀！孫叔和小偷先生都笑到合不攏嘴，小嫣一開始還忍受著，最後笑聲仍是潰堤了，一發不可收拾。
「那個……」我進入不了狀況。
「好孩子呀！沒想到你真敢開槍！」孫叔放開小偷，拍了拍我的肩膀。
「現在的情況是？」感覺好疲憊，我累得坐在地上。
孫叔勉強收起笑容，拉起小偷先生的頭套，出現在之下的年輕男子面貌意外熟悉。隨即記起來，他不就是我去麵攤幫忙時，在孫叔麵店打工的工讀生嗎？
「孫老闆，你這女婿選得真好，我給一百分。」那張臉很是斯文，他拍馬屁似說道。
「是吧，你的女朋友也很漂亮呀，還不快點生個孩子給咱瞧瞧？」
兩人哈哈大笑著，明明是雇主和雇員的關係，相處模式卻像朋友，原本瀰漫在空氣中的緊張氣氛也隨之消散。
「好了啦！你們在我面前上演這齣戲碼，是為了甚麼？」總該讓我這晚輩問個明白吧？
孫叔露出神秘的笑容，繞道小嫣背後，輕輕推了她一把。
「妳告訴她吧。」
現在才注意到，明明是睡覺時間，為什麼小嫣沒放開雙馬尾呢？她臉微微紅著，雙眼發出淚光，一手抓住衣角、一手放在胸口，扭捏的表現顯得更加羞澀。
「阿盛──」
「我們能夠交往嗎？」
「因為，你願意接納我，我好喜歡你……」
明明說好了，要永遠在一起。
如今的她，卻陷入了長眠。
「笨蛋，經歷過那些事情，妳可以跟我講呀！我願意跟妳共同分擔呀！說好了要當我女朋友，以後還要結婚！現在的妳卻擅自睡著了，做什麼事都這樣，這麼自私……」
將所有的悲傷，化作淚水倒在她胸口。
孫叔全部告訴我了，小嫣所擁有的那片，黑暗的大海。
令人作嘔，無法想像的深海。人類的血化為海水、人類的軀幹變成憎惡的深海生物，累積無數條生命堆疊的靜寂世界。
快要吐出來了，頭痛欲裂，我現在只是從別人言語的轉述，想理解小嫣面臨過的痛苦。
「像她這樣被利用的孩子，能活到現在精神尚未崩潰，其實已經不可思議。」
我不知道將憤怒發洩在誰身上，小嫣的親生父親？孫叔？操縱他們那背後的政府？還是──迂腐的命運本身？
「也許，讓嫣安樂死，會是最好的結局。」孫叔抱住頭，沉痛說著。
「誰都不准傷害她！」我怒吼。
我還要，陪她走到世界盡頭呀……
已經約定好了。
「嫣的靈魂，大概還沒有散去。」喃喃自語著。
因為，她是在我的夢境中自殺，不是在“月球”當中。
但是，以她在夢中所擁有的地位，要徹底洗去我的記憶，讓我無法自拔愛上小琴，根本比愛神的弓箭更要輕而易舉。
小嫣放任了我，讓我始終愛著她。
不過，如果最後她真得死心了，為何操作我的靈魂時，我沒有精準擊中她的額頭？留下那句愕然的遺言。
我絞盡腦汁思考著，並試圖找到一個答案，猶如在黑暗迷宮中迷茫的蝴蝶，想眷戀光芒，並深深渴求它。
那怕一絲微弱的光，也是深海畸形的魚，所不敢見的事物。
不知道渡過多久，最後找到了，唯一一個解答。能夠挽救小嫣厭世的靈魂，將她帶回光明的方法。
「孫叔，你有辦法讓我進入，小嫣的“月球”嗎？」
「雖然我並非對夢境有掌握的能力。不過，借助組織的力量，就有辦法吧。」
「送我進去，我要去她夢中那片海洋。」
孫叔臉色一沉：「勸你不要。」
「小嫣內心真正對你的愛，其實已經到了病態的地步。」
「你如果進入她的夢中，可能永遠被她關在裡面，再也回不到現實。」
我搖搖頭，果然是大人嗎？看不透我這孩子的幼稚想法。
「那又如何？」
「我要告訴她。沈筱嫣，我就是喜歡妳。」
「不管世界毀滅了，我都要愛著妳，所以妳別再任性睡著，帶給大家困擾！」
孫叔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發出爽朗的笑聲。他一直都清楚的，我倔強的那面。
「那就去吧，我會幫你跟家裡圓謊。」
「也許，嫣一直在尋找著的真愛，就是像你這樣，願意包容那深海的人。」
我點了點頭，心意已決，就不必多說了。
現實的最後，在小嫣的雙唇上，輕輕落下一吻，作為一切的開始。
也是結束。
我要去喚醒妳了，擁抱惡夢的睡美人。
就算要熟睡，也讓我們一起沉浸在深海當中吧。
《ＬＵＮＡ》 ＥＮ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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