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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3-07-18 20:50

一、研究助理

作者:爵士貓亦白

一、研究助理
1.
      他站在一條巷子的入口。
      天氣晴朗。與快速移動的雲朵同樣,地面上的落葉與灰塵也被略強的風吹動著,往左手邊飛去。
      他就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他早已過了被稱作少年的年紀,然而他身上帶著年輕味道的穿著打扮卻也不會讓人用青年稱呼他,實際上,他的年齡也還沒到被稱為青年的程度,他就界在這樣一個位於中間值,說尷尬卻也不尷尬的年齡。以法律上來說,他已經成年,但是對從他背後向他走來的中年男人而言,他永遠都是小孩子。
      「怎麼啦?」中年男人問。
      中年男人的身高即使在男性之中也是偏高的,體型不壯碩也不肥胖,乍看之下有種天生骨架比較大的感覺,但實際上已經開始中年發福的現象了。頂著灰白的五分頭,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蒼老一點,臉上掛著有著銀色鏡框的近視眼鏡。穿著淺藍色的襯衫,搭配著一條銀灰色的領帶,襯衫下擺紮進西裝褲裡,皮帶則是經過長期彎曲而出現明顯表皮裂痕的老東西。與之相對,腳下同樣是皮製的皮鞋到顯得挺新的,在太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
      「教授,真的非去不可嗎?」
      「怎麼,到這時也不能讓你退縮啦。你也已經有投票權了,是成年人了,那就有擔當一點。」被稱做教授的中年男人用力拍了拍學生的後背。
      「其實我幾天前才滿二十歲,而且也還沒投過票。」
      「恩,生日快樂。」
      「不是那個問題吧……」
      「那是什麼原因讓你在這裡止步不前呢?」
      「總覺得,這樣過來,好像是不請自來,甚至連門鈴也沒按就把別人的房門給踹開一樣。」
      「很貼切的形容。」
      「既然這樣……」
      「你就想成我們沒有犯法就好了,蘇內閣。」
「教授,那個稱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不姓蘇,也不是什麼內閣。」被叫作蘇內閣的他扶著額頭。
「我也不是教授,是副教授。」
「算了,反正我就是脫離不了被人亂取綽號的命運。」
「給你一個提示好了,雖然應該沒有那個單字,但是那個稱呼是英文字母拼起來的喔,而且只有兩個音節。」
「聽得出來啦,只是大家都刻意加重尾音讓它變成三個音節的蘇內閣。」
「那就慢慢猜吧。」
「真的不提示幾個字母嗎?」
「不要。」
教授(實際上是副教授)率先邁開步伐,走入巷子裡,蘇內閣只好把手上的小說塞進側背包裡,趕緊跟隨在後。兩個人就這樣走進了這個可以說是「惡名昭彰」的地區,外面的人們對這個地方,有一個共通的稱呼。
第三十一街區,Block31。
 
時間回到一個月之前。
在一所大學裡面,位於第三研究大樓四樓西側的一間研究室,說是研究室其實也就是教師的個人辦公室,先忽視堆滿雜物的辦公桌、放滿專業書籍的書櫃以及黑色的簡易沙發椅,把目光移向研究室入口左側牆壁上的一扇門吧,打開那扇門會通往一間小型會議室。門一打開正對面的牆上掛著一面白板,而白板前方則懸掛著寬度較白板窄一些的投影用螢幕,投影機的鏡頭閃著光芒,在螢幕上打出簡報內容。室內的燈光為了要使用投影機而沒有打開,所以呈現略微昏暗的狀態。
會議桌旁,最接近螢幕的是頭髮灰白,總是被學生稱作教授但實際上是副教授的男性,而他的五名學生們則各自坐在稍遠的地方,帶著有點凝重的表情看著螢幕上的簡報內容。
螢幕上以條列式列出五個項目,前四個項目都是某某地區或某某市的田野調查或農村調查,只有第五項給人的感覺不同。
「五、Block 31 專題研究」
突然,教授(實際上是副教授,接下來就不再贅述)以與學生的表情完全相反的開朗語氣說:「好!來抽籤吧。」
「蛤?」學生們不約而同地喊出聲。
教授拿出一把紙條,細長型的紙條總共有五張,一端露出,另一端則握在教授的手掌中。
「來吧來吧快抽吧,上面的編號就是你們這次的負責項目喔。」
學生們愣住了,不過大約也只有幾秒的時間。
接著,反應較快的學生立刻來到教授面前,一個接一個的把籤抽走,先抽到籤的人各個看了籤的內容之後都鬆了一口氣,而動作最慢的一名學生露出認命的表情,拿走教授手中最後一張籤。打開來一看,編號是五號。
他嘆了口氣。
「不會吧,蘇內閣你抽到五號喔。」另一名學生靠了過來。
被叫作蘇內閣的學生露出一臉脫力的表情。
「哇,雖說跟動作慢沒關係,不過還真的被你抽到籤王。」
其他四名同學紛紛表示同情,但其實話語中帶著更多幸災樂禍的成分。蘇內閣只能無奈地笑著。
蘇內閣這個綽號是從身為導師的教授開始的,只是教授的念法聽起來是英文,也只有兩個音節,聽起來比較像「蘇內」,但是其他學生刻意將尾音加重變成三個音節,然後取中文諧音就成了「蘇內閣」。雖然這名學生不姓蘇,當然也不是什麼內閣,只是單純的大學三年級生。未經染色的黑色頭髮是適中長度,沒有刻意請理髮師做造型也沒有刻意強調個人特色,不需要眼鏡矯正的視力還算正常,硬是要將大學生分類的話,他就是屬於不顯眼但也不至於不起眼的類型。唯一的特色就是相當喜愛閱讀,只要有坐下來超過十分鐘以上的時間,他就一定會拿出小說來閱讀,手邊總是有看不完的小說。
雖然沒有特別突出也不是特別普通,但是同學都不清楚他私下的為人。他總是與同學之間保持著一點距離,那種不會太過疏遠但也絕對稱不上感情好的距離。根據系上的同學之間的謠傳,他經常出入圖書館與社團大樓,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參加什麼社團。他也沒有一般大學生常用的社群網站帳號,倒是為了課業上與教授要求而辦了一個免費的電子信箱帳號。而時下流行的智慧型手機他也沒有,他用的是較傳統的按鍵式手機。據說他有個相當美麗的、就讀別系二年級的女朋友,只是很少人看過他與女朋友走在一起,更別說在校園中有親暱的「放閃光」舉動,對於這點,單身的學生(讀作「去死去死團」)或許還會覺得他算是有可取之處。
他在二年級上學期時,缺課缺得太誇張導致多次被各必修課的授課教師點名,但是最後還是驚險過關。但是到了二年級下學期反而恢復成一般學生的樣子,乖乖地上課,一直持續到三年級上學期。或許是對他人有些距離感吧,所以在導師更換為教授之後,他便為這個學生取了綽號,而或許是拖這個綽號的福,他與其他學生之間的距離似乎拉近了那麼一點。
簡而言之,有點神祕感,也有點距離感,但不至於讓人難以接近,就是這名被稱作蘇內閣的學生的個人特質了。
包括蘇內閣在內的五名學生於此時聚集在教授的辦公室裡面,不為別的,就是為了當教授的研究助理而來。不過教授並徵求自願的學生,而是從自己的導師班學生中挑選,當然,選中的學生可以決定是否擔任研究助理,不過蘇內閣以外的四個人都沒有拒絕,蘇內閣則是猶豫了一陣子後才答應加入。決定好研究助理的人選之後,教授便開始說明各項研究計畫的內容。教授在國內是相當知名的學者,手上同時有五項研究計畫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每一項研究企劃都需要一位助理負責文書處理及資料調查等雜物,所以教授挑選了五個中意的學生來幫忙,並以時薪支付薪水。
在各個學生該負責哪項研究企劃這件事情拍板定案之後,教授各自對學生交代注意事項,一夥人便就此散會了。而教授對蘇內閣交代的注意事項很簡單,只有一句話:我們下個月出發。
從他們所在的大學往北跨越三個城市,就會來到未央川流過的未央市。在未央川出海口處往西邊約十五公里處,在河流的北邊有一個約三十幾個街區所組成的特殊地帶,那便是俗稱第三十一街區的Block 31了。
        Block 31的外圍大致上呈五邊形,南邊有未央川流過,而其他四邊則是由一級道路所包圍,而內部道路則以二級與三級道路為主。
        「在進去之前……先把你的那個大包袱找個地方寄放吧。」教授一面拿出手帕擦拭眼鏡,頭也不抬地說。
        「為什麼?」
        「我才要問你為什麼呢,你該不會以為Block 31裡面其實是蠻荒地帶還是貧民窟吧?」
        「誰會有這麼過分的想法啊?」
        「實際上很多人都對這裡有很大的誤解,住在這裡的他們也是人,也有文明,用語言也能溝通,卻要如此避之唯恐不及,我真是搞不懂。」
        「我只是覺得可能需要過夜才帶這些行李來的。」
        「你說的沒錯,但是我們不會在裡面過夜,當天的調查結束之後就出來到外面的旅店投宿。」
        「但是教授,你沒告訴我我們該去哪間旅店投宿啊。」
        「這麼說也是。」教授語畢,轉身便走。蘇內閣只好提著行李緊追在後。兩人在旅店寄放好物品之後,才又回到Block 31邊界的一級道路上,然而與一級道路相連接,能進入Block 31的二級道路幾乎都被封鎖住了。封鎖的方式除了利用堆起起來的金屬廢棄物如廢棄的汽機車之外,還附加上了鐵絲網等,每個出入口的封鎖方式不完全相同,但唯一共通點就是不管是人或車都得費上相當大的工夫才能進入。
        「怎麼辦?入口都被封鎖住了。」蘇內閣問。
        教授從口袋中掏出摺疊的地圖,展開之後看了一下,便摺好收回口袋。
        「這邊附近應該有個可以進去的三級道路路口。」
        兩人在路上走了一陣子,卻一直沒有找到入口。兩人又分頭找了一陣子,先有所發現的是蘇內閣。
        「教授,這邊好像有什麼。」
        在兩棟建築物接壤之處,前方有一個樹叢擋住,在鑽過樹叢之後就會發現兩棟建築之間並非緊密接合,而是有一個勉強讓成人側身而過的極小通道。蘇內閣毫不猶豫地就從中鑽了過去,很快就走出通道。而教授則跟在後方,多花了一點時間才鑽出通道。
        兩人正式進入到Block31。
        兩人在鑽出窄小的通道之後,腳下隨即踏上二級道路的柏油上,而在他們前方,是一條縱向三級道路,也可以稱作巷道的入口。
        「藏得還真是隱密,甚至還對外放出半真半假的消息讓人混淆。」教授苦笑。
        「誰知道對外的三級道路入口其實根本沒有與外界連接呢。」
 
        「我們現在,應該在舊五十二區裡面。」教授手持地圖說著,一面在小巷道裡緩步前進。
「雖然說主要的二級道路的對外路口都被封鎖起來了,但是就真的沒有別的路了嗎?」
        「別抱怨了,三級道路本來就是不給車輛通行的人行道啊。而且剛剛那麼窄的地方你都鑽過來了不是嗎?」
        「是沒錯……不過,會這麼直接稱呼三級道路的也只有教授你了……雖說很中肯就是。」
        「政府設計出這種東西根本就是國家規模的惡作劇。」
        「是這樣說的嗎?如果是有計畫過的話……」
        「這一塊地區以前曾經有過都市計畫喔,在你出生之前。」
        「那這樣應該是得標的建商出的問題吧。」
        「如果沒有官商勾結的話。」
        「哈哈……話說之前的都市計畫是計畫了什麼東西?」
        「恩……你過來看看地圖。」教授說著又掏出地圖攤開。
        蘇內閣湊到一旁看著。
        「這一個區塊……就是我們所稱的Block 31。」
        以未央川為一邊,教授以手指在地圖上勾勒出一個五邊形的區塊。
        「除了未央川之外,其他四邊都是一級道路對吧,但是有一條一級道路向Block 31內部延伸。」
        教授的手指指向五邊形的左上方,然後往右下畫了一條線。在那條線上,有一條較周圍道路還要寬的大型道路。
        「Block 31裡面都是二級與三級道路,但是只有這條路規格是一級的。」
        蘇內閣查覺到問題:「但是這條路怪怪的耶。」
        「是啊,」教授說著,手指再往右下方移動了一點。「一級道路來到這裡卻突然縮減,分成三條二級道路分岔開來了。」
        「為什麼會這樣呢?」
        「誰知道?反正作為都市計畫其中一環的道路興建建到一半就在這邊打住,這是當時都市計畫留下來的痕跡,也因此現在才有北邊那條經過電廠的東西向一級道路。」
        「因為這條道路受阻所以只好從北邊繞過去,從而建立起完整的一級道路交通系統嗎?」
        「據說受阻的地段那裡有當時政府的高層人員置產。」
        「呃……不是吧……」蘇內閣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面對此反應,教授只是聳聳肩。
或許是因為在Block31的邊緣地帶,所以兩人在舊五十二區幾乎沒看到什麼人煙,作為助理的蘇內閣也只是針對街道風景拍幾張相片而已。正當蘇內閣想著怎麼都沒看到什麼人的時候,他們的眼前,有一名小孩子跑過。
        小女孩年齡約七至八歲,一頭柔順的金色頭髮披在肩上,與兩名外來者相較之下顯得更加潔白的肌膚,還有眼瞳之中的翠綠色。跟「街區住民」的特徵完全一樣。一身淡黃色的洋裝裙襬隨著奔跑的動作搖曳,搭配她身後的街景就是標準的純真印象。小女孩不經意瞥見兩人,奔跑的動作便緩了下來,以好奇的目光盯著兩人。
        蘇內閣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是站在原地。教授的反應則快多了,立刻露出和善的笑容,走近小女孩然後蹲下,向她打招呼,說的當然是街區住民的共通語言。
        「妳好啊。
        「你好。」小女孩怯生生地點頭。
        「妳叫什麼名字呢?
        「莎莉(Sally)。
        「是個好名字呢,爸爸跟媽媽呢?
        「爸爸在工作,媽媽在家裡。」小女孩不疑有它地回答問題。
        「那可不可以帶我們去見妳媽媽呢?
        這時,旁邊傳來一個聲音,打斷了兩人之間的對話。
        「莎莉,別亂跑啊。
蘇內閣往聲音來處看去,只見一個比教授還要高大的金髮中年男人從旁邊跑過來,而在看到教授與蘇內閣兩人之後,帶著皺紋的臉上毫不猶豫地露出警戒的神色,趕忙跑到莎莉身邊,將她護在身後。
        金髮男人的視線在教授與蘇內閣兩人之間反覆來回,最後又看了一眼身後的小女孩莎莉,開口說:「你們是誰?」
        帶點腔調的聲音,但是感覺得出他對這種語言的嫻熟。語氣雖然客氣,但是金髮男人在眼鏡鏡片後面的眼神卻不和善。或許是感受到金髮男人不想讓身後的莎莉知道太多事情,所以教授也用回原本的語言開始交談。
        「我們是大學的副教授跟學生,是來這邊做實地調查的。」教授拿出名片,遞給金髮男人,金髮男人隨意地接過,瞥了一眼便塞進口袋。
        「我想你們也一定知道,我們這裡不歡迎你們。」
        「是知道啊,那又如何?」
        「雖然不知道你們是怎麼進來的,總之請你們趕快離開這裡。」
        「這裡是我國的領土,這裡也是公用道路,我身為國民,有權使用這裡。」教授的語氣充滿了挑釁。
        「再不離開我就要叫人來了,來硬的也要把你們趕出去。」金髮男人的臉上滿是憎惡。
        「這樣真的好嗎?」
        「你想說什麼?」
        「這個問題就這樣放著真的好嗎?這個區域的問題,你們街區住民的問題,就這樣放著真的好嗎?你難道就甘願一生待在這裡嗎?你就不想回祖國嗎?」
        「……」男人憤怒地瞪著教授。
        「作為學者,就是要對問題提出解決方案。光是只有研究是不夠的,還要能解決問題才算是學者,我是來想辦法解決你們的問題的。」
        「說得好聽,區區一名學者能做什麼……」
        「總之,兩邊都先請等一下吧。」蘇內閣插嘴,意圖緩和眼下緊張的氣氛。他轉向金髮男人,說道:「我知道我們這樣突然闖進來很不禮貌,我們是因為苦無正式管道提出進入申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而且我相信這裡的人們都是能透過溝通互相瞭解的,我希望你們明白我們並沒有惡意。關於教授剛才說的,雖然沒有辦法給出任何保證,但是教授想要幫助你們的心情是真的。」
        「蘇內閣,你什麼時候變得……」
        「教授你先安靜啦。」蘇內閣瞪了教授一眼。
        「我們不需要你們的同情。」
        「那我就省略客套話了,這不是同情。」蘇內閣語氣變得蠻橫了一點。「Block 31的問題已經不再只是你們的問題,也早就成為我們的問題了,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十七年了!都過了十七年才成為問題嗎!」金髮男人怒罵。
        此話一出,教授和蘇內閣都啞口無言。
        莎莉拉了拉金髮男人的衣角,問道:「為什麼生氣了?約翰(John)。
        被莎莉稱作約翰的金髮男人摸摸莎莉的頭,說道:「沒事,妳不用在意。我們回去吧。」說完,便拉著莎莉的手要離開,離開前,只對兩名外來者拋下一句話。
        「你們還是趕快離開吧,下次再碰到就不會這麼客氣了。」
 
2.
        「完全地被討厭了呢。」教授說著。
        「這也是難怪的吧,要是換作我碰上那種事情,一定也很難信任對方。」
        「再加上這裡的成員都是由他們街區住民所組成的,在凝聚力之下的排外性就更強了。」
        「所以教授,現在要怎麼辦?」
        「繼續往裡面前進吧。」
        「你是認真的嗎?」
        「難不成要空手而回嗎?」教授很自然地向前走去。「時間也差不多了,就藉著這個機會觀察一下這裡的飲食文化,順道填飽肚子吧。」
        「到時候要是發生了什麼意外,我會丟下教授自己逃跑的。」
        「哈哈,那真是太好了,這樣我就不用花心思擔心你了。」教授豪邁地笑著。
        「教授你還真是毫無畏懼呢。」
        「這裡之所以會形成,就是基於畏懼喔。」
        「什麼意思?」
        「他們街區住民失去了能回去的祖國而畏懼著,於是和同胞們相互扶持,建立起這個地方;而我們外界的人民則畏懼著這群外來者,而不願接近並相互理解。就這樣連接近的機會都沒有,就逐漸遠離,形成了這樣一個突兀的隔絕地帶。」
        「事到如今,我們還繼續害怕他們,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是這個意思嗎?」
        教授笑著,沉默以對。
        「不過……從那件事發生起,已經十七年了啊……」
        「那時候你還不懂事吧。」
        「才三歲而已,沒辦法的吧。那個時候,教授又在做什麼呢?」
        「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助理教授而已。」
        「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當時政府是抱持著什麼心態呢。」
        「我當時也不知道政府在想什麼。」
        「那現在呢?」
        「也還是不知道。」
        「即使前陣子政黨輪替了也還是不知道嗎?」
        「那也要看新上任的執政者是不是個能夠讓人理解的人啊。反正這些事情我們這些平民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吧。誰知道高層官員又是基於什麼理由、跟那裡的誰、做了什麼樣的交易、有了什麼樣的掛勾呢?」
        「教授你很討厭政府對吧。」
        「我只是小市民心態。」
        「『千錯萬錯都是政府的錯』……嗎?」
        「是啊,『因為需要罵的人太多了,就罵政府吧』。」
        「教授,那一句怎麼說都有點……」蘇內閣臉上露出難以名狀的微妙表情。
        「好了,別閒聊了,快走吧。」
        兩個人繼續深入Block31。
        實際上,所謂的Block31跟一般的街道沒有兩樣,該有的大樓都有;該有的住宅房屋也有;該有的商店也有,路面上也鋪有柏油,柏油上該畫的警示線與斑馬線也一樣不缺,紅綠燈也維持著規律不斷地變換顏色,與外界最大的不同是,能供汽機車行駛的二級道路上卻完全見不到這兩種交通工具。
        兩人一路上都沒有碰到其他人,或許是因為在街區的外圍,人煙較少的緣故吧。沿途也經過不少餐飲店,但是門扉卻緊閉著。
        「假日嗎?」蘇內閣問。
        「的確不能保證他們的作息跟我們一樣,話又說回來,假日也應該不致於完全不見人煙才對。」
        「只是剛好沒碰到其他人吧,又或者這裡是人煙稀少的地帶?」
        「你猜猜看,這裡總共有多少街區住民?」
        「我對這種數字沒什麼概念呢……」
        「我說幾個數字給你參考。第一個,十七年前阿蘇國發生武裝政變的時候,本國境內已登記的外籍勞工,或者稱作移住勞工,約有三十五萬。第二個,整個Block 31的面積大約是七平方公里。」
        「如果當時全部滯留在本國的阿蘇國勞工全部都聚集到這裡來的話,那就是平均每平方公里有五萬人居住囉?」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人口密度也高得太誇張了。」
        「啊,的確是呢,應該不可能三十五萬人全都聚集到這裡吧,打個六折的話就是二十一萬,平均每平方公里有三萬人,這個數字還差不多一點……」
「具體的數字是怎樣我們不知道,我們談的這些都是比估算還要粗略的算法。不過,他們的生活空間被限制在這七平方公里內,那應該要積極利用每一吋土地才是。」
        「所以出現這種空蕩冷清的情況並不正常嗎?」
        「你說呢?」
        蘇內閣聳肩。他已經習慣教授的這種作法,總是不給學生答案。雖然這個問題實際上也沒有一個確實的答案。
        Block 31自形成之初至今,一直都具有一定程度的排外性質,早期甚至有激烈的衝突與抗爭,日後雖然逐漸平息下來,卻變成了一個沒人想碰的燙手山芋,就這樣突然與周遭隔絕開來,宛如陸地中的城市孤島。Block 31自身也採取封閉手段,例如將主要的對外交通出入口封鎖住,表現出明顯的拒絕之意。
        「果然還是沒辦法理解政府那些人在想什麼,不果是我們國家也好,阿蘇國也好。」教授仰頭說著。
        「人與人是永遠無法互相理解的。」蘇內閣感慨似地說。
        「年輕人,說得已經飽經滄桑的樣子,但是你活的時間還不到我的一半啊。」
        「教授你覺得人與人能互相理解嗎?」
        「你說呢?」
        「教授你能理解他們的心情嗎?」
        「可以吧。」
        「先不論那假設性的語氣,如果現在你對剛才遇到的那個男人說:我很能體會你們的心情,你覺得他會怎麼說?」
        「可能會生氣吧。」
        「生氣的理由大概是他會認為你無法理解他的心情吧,但是你卻認為自己已經理解了。這不就存在著絕對無法互相理解的部分嗎?」
        「先撇開這個問題,剛才你出面跟那個男人交談的時候我就想問了,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嘴饒舌了?」
        「……大概是因為環境變了吧。」
        「喔?」教授眉毛一挑。
        「我蠻喜歡這種與世隔絕的氛圍。」
        「是這樣啊。」教授點了點頭,但臉上的表情顯然是無法接受這個說法。「話又說回來,雖然研究助理是我挑選的,不過我也說過要拒絕也是可以的,你為什麼還是參加了呢?」
        「因為缺錢吧。」
        「明明最開始的時候還是一臉不情願,而且實際上你一點都不缺錢吧。」
        「你怎麼會認為我不缺錢呢?」
        「直覺。」
        「只是心血來潮罷了,不然要我現在回去也是可以喔。」
        「那樣的話我會很困擾的。」
        「雖然不想這麼說,但實際上我到現在都還沒做到什麼事啊,就只是拍幾張相片而已。」
        「之後會有要麻煩你的工作……大概。」
        「大概是怎麼回事啊?」
        兩個人一來一往的交談被一陣嘈雜聲打斷,只見道路的另一端,一群人正朝著兩人走來。用「朝著兩人」的說法或許不太正確,只是教授與蘇內閣正好站在他們前行的方向上而已。他們並非整齊劃一的隊伍,而是正好順路而聚集在一起同行的模式,熟識的男男女女彼此形成一個又一個的小群體,說笑嬉鬧地前行,有年紀較大的中年人,也有稍微年輕一點的少婦,更年輕一點的青少年與兒童也有,好比整個社會群體的縮小版本,卻能明確顯示出這裡的社會組成份子。雖然顏色深淺多少有些個體差異,但這些人無一例外地,有著金色的頭髮,笑著的眼眸之中是碧綠色的瞳孔,衣服未遮蓋住的肌膚雖說並非雪白,但是在日光的照射下卻顯得耀眼。
        他們注意到站在道路前方的兩名外來者,各自有各自不同的反應。露出警戒的眼神,把小孩護到身後,與同行者交頭接耳。前一瞬間的嘈雜消失了,轉換成另一種竊竊私語議論紛紛的嘈雜。
        「教授,怎麼辦?他們那邊有幾十個人喔。」
        「別說得好像要去打架一樣,他們跟我們一樣也是人。雖然不敢保證講得很好,但語言上應該能溝通的才是。」
        街區住民們彼此低聲討論之後,最後有數人作為代表離開群體,戒慎恐懼地向兩名外來者走來。
        「你……你們是……誰……?」為首的男人以生硬的語調說著。
        「不習慣的話,我們也可以用你們的語言交談。」教授配合對方的語言說著。
        聽聞教授此言,男人便說:「你們是誰?來這裡做什麼?
        「我是大學教師,他是我的學生,我們來這裡進行研究調查。
        「有什麼好調查的?
        「社會行為,經濟行為等等,都是個值得探討的題材。
        「……這裡不歡迎你們。
        又是這句話嗎?蘇內閣心想。
        「別這樣說,你們對於這裡現在的處境有多尷尬應該也有所了解吧。你們不是國民,卻被迫長期滯留境內,雖然聚集起有相同處境的阿蘇國移住勞工,並成立了這樣的地方,但是這裡雖然有領土,有人民,可能也有政府吧,但是缺乏最主要的主權,這在國際上是站不住腳的,你們恐怕也沒有捍衛自己領土與主權的軍事或經濟力量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你們沒有權力拒絕我們進入。
        聽著教授用低姿態的方式說著對方的語言,然而語言的內容卻是無比地高姿態,蘇內閣不禁皺起眉頭,正想要插嘴。然而教授接下來的話語讓他失去插嘴的念頭。
        「我們是想要事先向你們連絡的,但是沒有具體的管道,只好就這樣闖進來了,關於這點我必須向你們致歉,同時,是否也可以請你們將我們到來的事情傳達給你們的治理機構或是團體的上層呢?
        蘇內閣即刻在一旁插嘴:「我們並沒有惡意。
        為首的男人沉默了一陣子,開口說道:「我們並沒有什麼治理機構。
        「別騙我了。」教授毫不掩飾地笑了出來。「不然你們一大群人剛才是跑去哪裡了?應該是某種集會吧,所以稍早我們才會沒遇見任何人,就連看起來應該有持續在營業的商店店面也都休業了。
        男人的表情一臉苦澀。
        「我知道了,我會嘗試轉告的。
        「那真是太好了,這是我的聯絡方式。」教授遞出名片。「這邊應該收得到訊號才對,畢竟作為城市的機能都還在運轉。
        男人接過名片,小聲地對著身邊的人說了幾句話,便走過兩名外來者的身邊。而稍遠的人群也逐漸散開,同時帶著警戒的眼神避開這兩人,各自散開,往各自的住所移動。他們各自回到房舍之中,接著又把門窗緊閉,警戒著這兩人的情緒讓街道又變回一片死寂。
        「真虧教授能看穿那個人的謊言呢。」
        「有著如此異常地排外性,也就意味著內部有相當強大的凝聚力,這樣一來存在著領袖型支配的情況也不奇怪吧,搞不好還是專制體制呢。總之,那個集會的重要性到達了可以聚集絕大多數居民的程度。」
        「而在這道路的前方就是他們的集會場所。」
        「你想去看看嗎?」
        「想去的是教授你吧,我只是個研究助理,只會跟著雇主辦事而已。」
        「那就走吧。」
        兩個人走到柏油路面旁的人行步道上,雖然不是全新,但不管是人行道上的地磚或是道路上的柏油狀態都相當良好。
        「政府會定期跑進來做道路整修嗎?」蘇內閣問。
        「你是認真地在問這個問題嗎?」
        「不,隨便問問的。只是道路狀態相當良好,一點也不像是經過十七年的東西。」
        「大概是因為這裡沒有在使用車輛吧,道路的損壞也因此減低不少。再加上這裡在封閉之前才經過重新規劃,道路或房舍大致上都挺新的。」
        「有什麼原因讓他們不使用車輛呢?」
        「空間不足吧,而且,假設現在是要居住在這個區塊裡而不外出的話,整個Block 31裡面的面積也不算是多大,步行應該就可以到達大多數的地方。」
        「不過……在這裡生活其實跟外面沒差多少吧,道路也是同一個規格,跟外面沒有太多不同。話說,這裡手機收得到訊號嗎?」
        「你可以試試看。」
        聞言,蘇內閣掏出手機,撥打給教授,過了一會,便有鈴聲從教授的口袋裡傳出。教授接起手機。
        「喂?」
        「總覺得這種事情挺沒有意義的。」蘇內閣對著手機說了這麼一句便掛斷。
        「什麼事情沒意義?」
        「兩個人面對面講手機這件事情。」蘇內閣邁開步伐繼續向前走。「不過這樣說來,這裡面應該也有自來水跟電力吧。」
        「應該是有。」教授說著,就扭開路邊的水龍頭,確認有水流出後便關上。
        「剛剛教授說過這裡做為城市的機能還在運轉對吧?究竟是有什麼根據才能這樣說的?」
        「政府對這裡的態度是消極對應,你不惹事我也不會特意去管你——這樣的態度,當然也沒有明文禁止他們封鎖街區的行為,也沒有叫電力公司或自來水公司停止供應,默許了他們的作為。」
        「這樣講雖然不太好,但是只要停止供應水電,他們就算不願意也會撤出吧。」
        「大概是被早期的抗爭活動嚇怕了吧,總而言之,執政者在想什麼我們怎麼猜也猜不著。再說,就算禁止了,我想也還是會有人冒險偷偷供應自來水或電力吧。」
        「跟黑市一樣道理嗎。」
        「還有走私。畢竟就連容易受限於地區的農業,在近代冷凍冷藏技術與運輸技術的發達下,也逐漸由生產導向轉為顧客導向了,其他產業就更不用說了。」
        「這是指什麼意思呢?」
        「簡單地說,以前的農業是處於這個地區生產什麼,而附近的人就得吃什麼這種別無選擇的情況,也就是由生產去決定需求。例如東方社會傾向於米食,西方社會則傾向於小麥製成的產品。因為農產品受限於生物特性,在特定氣候與特定地形下才能種出特定的作物。但是在運輸技術及冷凍等儲存技術革新之後,即便是這個地區產出的農產品,也能運送到這個地區之外的消費者手上。這樣一來,生產與消費兩方的立場就開始慢慢地反轉。由於運輸技術的發達,消費者的選擇增加了,也就不需要受限於當地的農產品,而可以轉為選擇其他產品,消費方的權力就增大。就像我們現在的食物也不再被侷限在米飯,西方的食物也不再只有小麥製品。而生產者面臨這種狀況,就只能改變方針。」
        「什麼樣的方針呢?」
        「就是我剛才說過的顧客導向。不是看自己能生產什麼而去生產,而是看需求方需要什麼再決定生產。換個說法,也可以說是想辦法去找到需要自己產品的人吧。擴大解釋到其他產業上也是差不多的情況,哪邊有需求,生產者自然就要想辦法靠過去了。」
      「所以就算這邊被停水停電,只要有利可圖,或說是利大於弊,就還是會有人嘗試跑過來與他們交易囉?」
        「我想,這裡一些民生用品與食物等也是這種狀況吧,這裡看起來實在不像是能自給自足的地方。」
        「啊,教授,你看前面。」蘇內閣指向前方。「那就是集會場所嗎?」
        「大概是吧。」教授拿出地圖,仔細端詳。「靠近一點看看吧。」
        兩人來到一塊空地旁,駐足觀望。用空地來形容是相當恰如其分的,這裡並非經過規劃的戶外空間或廣場,只是一塊單純的空地。空地並非被閒置的狀態,看得出來為了能成為集會場所而有所維護。泥土地上種滿了草皮,草皮的生長狀況相當良好,比起空地,說是一片草原或許更加恰當,草地上的各處還可以看見灑水裝置,而在草原周圍與道路相鄰處,沿著等距排列著一棵又一棵的樹,猶如守衛一般團團圍住中間的草地。
        「公園?」
        「也對,這樣的場所是必須的吧。」教授說著,走到了草皮上,然後率性地躺了下來。
        蘇內閣見狀只是一愣,而後也走到草地上,環視著周遭。
        「我們現在到哪一區了?」他問。
        「舊三十六區。」教授仰望著天空說道。
        「就快接近舊三十一區了吧。」
        「隔一條二級道路就到了。」
        「這個地方最初就是從那裡開始發展起來的吧。」
        「阿蘇國移住勞工自救會總部就成立在那邊的一棟大樓裡。」
        「的確,發生那種事情之後,有個團體出來領導迷失的眾人會比較好吧。但是一般來說,這裡正常的反應,或者說秉持人道主義的國家政府應當要給予援助才是,不然會有多餘的國際言論來搗亂吧。」
        「不是不願意提供救助,而是救助不被接受吧。」
        「這我是知道啦,只是怎麼說……還真的是讓人有點不敢相信,說是沒有真實感嗎,還是……我不太會表達。」
        「關於那個部分嘛……你來看這個。」教授已躺著的狀態從口袋中掏出智慧型手機,操作了一下之後交給蘇內閣。
        蘇內閣接過手機,畫面上顯示著一張算不上清晰的照片,照片中可以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但是頭部轉向另外一邊所以看不見容貌,男人的手上持著一把步槍,相片的背景可以看見一輛燃燒中的汽車,還有滿地的水泥碎塊。
        「這是……」
        「那是從當時武裝政變時流出的影片所截取的圖片,照片中的人當然也是發起政變的叛軍其中一分子。」
        「所以問題是出在哪裡?」
        「你看看他手中的步槍吧,那是我國國軍專屬的型號。」
        「這下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蘇內閣將手機還給教授。
        「很難抵賴的一張相片。」
        「所以我國政府提供武器給阿蘇國叛軍的這個謠言是真的了?」
        「誰知道?」教授聳聳肩。「這個消息爆出來之後政府發言人還是打死不認啊,是真是假沒人驗證,一拖就是十幾年。」
        「被討厭根本是理所當然的啊……」蘇內閣露出無奈的苦笑。
        「但是你跟我都沒做錯事啊。」
        「人類要是能這麼理性就好辦了。」
        「說得也是呢。」教授站起來,輕輕拍落身上的草屑。「差不多是中午了,我肚子也餓了,去吃飯吧。」
        「去哪吃啊?」
        「就在這裡面找一下看有沒有營業的店家吧,我想應該是會有才對。」
        兩人離開這片綠地,向著北方走去。
 
3.
        兩人繼續朝北方(更精確地說是東北方)深入舊三十六區,很快地又再次撞進其他街區住民的生活之中。當然,兩人在稍遠處聽見年輕充滿生命力的小孩嘻鬧聲時就有了心理準備。
        在三級道路邊上,有一家餐廳毫不顯眼地停駐在那裡。無論是裝潢或是建築風格都沒有太大特色,與周遭的環境和諧並存,完全融入。唯一能辨認出它是餐廳這個事實的依據是有食物的香氣從中飄逸而出。在餐廳的門前,數個孩童在道路上嬉鬧著,彼此追逐著彼此的身形與影子。孩子們在看到兩個外來者後便停止嬉鬧,但是也沒有出現敵意,而是以好奇的目光看著。蘇內閣勉強讓自己露出友善的微笑。
        其中一個小男孩朝店內喊:「媽媽,有客人!
        店內一名婦人聞聲走了出來,看到兩人表情變明顯改變。趕忙催促著孩子們,要他們進到店裡面。
        其中一個不怕生的孩子早在婦人走出來的時候,就纏上蘇內閣,喊著:「為什麼你們的頭髮是黑的?
        蘇內閣苦笑著看著教授,而教授則是帶著一臉笑意,沒有出手相助的打算。隨後,那孩子便被婦人拉開,趕到店裡面去了。
        「有什麼事嗎?」婦人冷冷地問。
        從婦人的年齡來看,應該會說本國語言才是,但是她卻不說。或許是這兩名外來者的消息已經傳開了,她也得知這兩名外來者懂得自己的語言,也不需要跟外來者客氣了。
        「我們正在找用餐的地方,這裡是餐廳對吧?」教授說。
        「有錢嗎?
        「有啊。」教授說著從口袋中拿出鈔票。
        「這種的我們不收,請回吧。」婦人說完轉身便要走。
        「等一下,你們有自己的貨幣嗎?至少讓我看一下。
        婦人停下動作,遠遠地亮了一下一張綠色的紙幣,便回到店裡面,二話不說地把門關上,立刻結束營業。
        「這下該怎麼辦?」蘇內閣問。
        「沒辦法,再稍微繞一下吧,饑餓感忍耐一下就過去了。」
        「這是叫我別吃東西的意思嗎?」
        時值正午,太陽的熱力讓兩人汗如雨下。受加熱的空氣變得沉重而黏滯,彷彿緊貼在皮膚上一樣揮散不去的悶熱和街區住民對待外來者的態度同樣地不友善。這是一個封閉的場所,對外隔絕,排斥一切異己之物,如同將所有可能性排除的密室一般。這是一個存在不可能的場所,也是不可能存在的場所。
        蘇內閣望著前方冒著熱氣的柏油路面,從背包中拿出寶特瓶裝的礦泉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給我一點吧。」教授說。蘇內閣把剩一半的水瓶遞給他,他便把剩下的水喝光了。他隨手將寶特瓶壓扁,揉成小小的一塊塑膠固體,便扔給蘇內閣。「我說,蘇內閣啊……」
        「在那之前先跟我解釋這個綽號的意涵吧。」
        「總共有六個字母,慢慢猜吧。」
        聽見提示的蘇內閣便開始思考了起來,但短時間內想不出個所以然,只好問道:「接下來要去哪?」
        「往西邊去看看吧。」
    兩人再次動身探索這個地方,但是或許是因為兩人闖入這裡的消息已經傳開,他們並沒有再碰到其他街區住民,兩人彷彿在無人的廢墟城市之中到處探索,最後在夕陽西下的時刻來到舊二十三區。基於飢餓與四處奔波的勞累,蘇內閣臉上的表情已然不成表情,只是疲倦集合體的一種呈現方式。反觀教授,即使午餐沒吃,卻還是一臉泰然自若,絲毫不受影響。
        「你看起來很累。」教授說。
        「是很累沒錯。」
        「今天就先到這邊吧,你可以先回旅店了。」
        「教授你呢?」
        「我還有一點在意的事情,再稍微走走之後就回去。知道路嗎?」
        「應該沒問題,那,我就先回去了。」
        「好好休息吧。」教授淡淡地笑著,向蘇內閣道別。
        蘇內閣沿著來時的道路返回,鑽出樹叢回到外界時,太陽已完全落下,路燈逐一亮起,照亮夜間行人的腳邊風景。蘇內閣走了一陣子,來到早上寄放東西的旅店,向櫃檯的老闆娘打聲招呼後便回到房間盥洗,而後倒頭便睡。教授訂了兩個單人房,而教授的房間便在蘇內閣房間的隔壁。這間旅店由於位在Block 31附近,不管生意氣象或是地價都不怎麼好看,也因此,兩間單人房的價錢倒也便宜。蘇內閣在枕頭與棉被之間,以逐漸模糊的意識矇矓地思考著自己的綽號。
        兩個音節……四個字母……SU……NEG……這樣才五個字母……而且到底是什麼意思……
        SU……NEG……蘇內……蘇內閣……
        他進入夢鄉之中。
 
        在即將清醒之際,不知怎麼的,他想起他與教授之間在午後的探索過程中的談話。這次談話不知為什麼以類似夢境的方式再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你曾經離開過家嗎?」教授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這麼一句。
        蘇內閣愣了一下,才回答道:「不用離開家的大學生不多吧,除非剛好家裡附近有大學又剛好考上那間學校。」
        「如果是被迫離開呢?」
        「這又要看是怎麼樣的被迫了……考上自己不想念的學校但是因為家庭的經濟狀況不允許重考,只好乖乖去念——這樣也算是一種被迫吧。」
        「你的想法蠻靈活的呢。」
        「教授是想要談他們街區住民的事情嗎?」
        「要這麼認為也可以啦。」
        「什麼啊……」
        「他們為了尋求較好的工作機會,不惜遠渡重洋來到異鄉,在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面對語言的隔閡與文化的差異,甚至還有部分雇主不當地使役壓榨,只是為了賺錢養家。在我們看來付給廉價勞工的低廉工資,對他們來說卻是相當優渥的薪水。」
        「薪水是主要誘因吧,其實就跟鄉村人口湧進都市尋求就業機會很像吧,只是變成跨國之間的移動。」
        「他們為了家鄉的人們離鄉背井拼命工作,結果家鄉卻在一夕之間變成戰場,不只他們回不去,港口被叛軍控制住的狀況下,其他國家也無法再如以往一樣地從事貿易。」
        「不只在異鄉的他們,連祖國也是封閉狀態嗎?」
        「即使真的能回到祖國,家鄉風景也完全變了樣吧。」
        「過了這麼多年了,阿蘇國境內到底怎麼樣了呢?」
        「不知道,從好幾年前開始就一直沒消沒息的,國內媒體也不太關心這個議題,連帶著Block 31的問題也變得無人聞問。」
        「這世間真是冷漠呢。」
        「我覺得你沒資格說這種話。」教授用微妙的表情看著蘇內閣。
        「就是認清了自己的冷漠我才會說這種話。」
        「喔?」
        「不管是他們街區住民也好或是其他人也好,要讓自己活下去就竭盡全力了吧,又有誰有那個多餘的能力能去關注別人的問題並幫助他們呢?」
        「但是,需要幫助的人可等不到你工作到生活無虞的時候啊。」
        「這頂多是我的想法而已,教授你不用太在意。我和教授你不一樣,我不會隨時想著要幫助他人,我是自私的。」
        「但其實,助人與被幫助,是互惠行為喔。被幫的人得到了幫助,而提供幫住的人則是得到了感謝,或者是心靈上的滿足。」
        「所以教授要幫助他們嗎?」
        「是啊。」
        「即使他們可能不會感謝你?」
        「沒錯。」
        「具體來說要怎麼幫?我知道以前教授你的實績,以學術上的理論成功阻擋了學校附近的石化工業廠的興建對吧。但這次的問題可是更複雜啊。」
        「方法有很多,但是要先了解他們,不深入了解的話就什麼都不用談了。」
        「是這樣啊……話說回來,剛才那個問題,教授你又是如何呢?」
        「哪個問題?」
        「教授是否曾經被迫離開家鄉呢?」
        「這個嘛……」
        教授的話語還沒結束,夢境就早一步喊停。蘇內閣睜開雙眼,直視著天花板,同時腦還中還記得當時教授最後的答案。他往旁邊望去,早晨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透了進來,與戶外的鳥鳴聲一同輕輕地落在地毯上。他緩慢地離開床舖,來到窗戶旁,拉開窗簾,讓陽光全面地照進室內,同時做了個深呼吸。雖然參雜了幾個夢境,但是前一天的疲勞經過睡眠後大多已經消除。他簡單地動了動身體以伸展筋骨,盥洗更衣並整理行囊之後便離開了房間,來到隔壁教授房間門前,敲了幾下門。
        房間內沒有回音。
        蘇內閣再敲了幾下,但依舊沒有回音。他拿出手機,直接打給教授,但過了好一段時間卻沒有人接聽而轉入語音信箱。在撥打的同時,教授的房間內並沒有傳出鈴聲,是切換成震動或靜音了嗎?
        蘇內閣來到樓下櫃台,找尋老闆娘的身影。老闆娘正好從工作室裡走出來到櫃檯。
        「老闆娘,你有看到那位教授嗎?住我隔壁房間,高高的,帶著眼鏡,頭髮灰白的那個教授。」
        「沒有耶……他昨天夜裡也沒回來。」
        「沒回來?」
        「你不用擔心啦,他每次來我這住也都是這樣,常常預計住宿三天卻只有兩天有躺到床鋪上休息,其中一天不知道跑哪混去了。」老闆娘笑著說。
        「老闆娘,妳和教授很熟嗎?」
        「算是吧,畢竟是常客。你是他的學生?」
        「是啊。」
        「還蠻少見的呢,他居然會帶學生來這裡……」
        「什麼意思?」
        「啊……沒什麼,因為他以往都是一個人來的。」
        在簡單跟老闆娘閒聊幾句之後,蘇內閣便離開旅店,一面撥打教授的手機,一面前往Block 31。現在時間是早上六點前後,一般民眾的一日作息還未開始,本來就人煙稀少的Block31外圍地區在此時更顯得冷清。整條路上唯一明確的聲響是蘇內閣急促的腳步聲。
        ——哪有丟下研究助理到處亂跑的雇主啊。蘇內閣這麼想著,同時加快了腳步。然而手機總是沒有人接聽,他重複撥打了好幾次卻都是相同的回應:語音信箱。心底的焦躁伴隨著難以名狀的不安開始蔓延,蘇內閣來到Block 31的邊界,和前一天同樣的場所,他粗暴地撥開樹叢,從窄小的通道中側身而過,進入到街區之中。同時,他也不斷地重複撥打電話。
        或許教授只是去了其他地方,也不見得會在Block 31裡面;又或許教授只是因為一些小事情而處於無法接聽手機的狀況——諸如此類的想法也不是不曾在蘇內閣腦中出現,只是當他聽到老闆娘說教授徹夜未歸時,便直覺地認為教授人還在Block 31裡面。
        毫不可信的直覺,卻在極近距離內得到印證。
        街區內居民的一日生活作息似乎跟外界沒有太大變化,這個時間點也是沒有任何人活動的跡象,又或者是昨日兩名外來者闖入的緣故而使他們有所警戒,即便到現在也還沒有恢復原先的作息呢?整個舊五十二區沒有任何人造的聲響,早晨的太陽逐漸爬升,光線逐漸越過建築物,照在蘇內閣的身上。
        蘇內閣聽見了,除了自己耳朵旁手機內的撥號聲之外,他還聽見了另一種聲響。細微的,難以掌握的,如同一縷輕煙般迅速從耳邊溜過,碰不著也捉不住。他將手機暫時拿開,遠離耳朵。這時,剛才的細微聲音就聽得更清楚了。他覺得自己的胃部彷彿突然被塞了顆沉重的石頭。那個細微的聲響是教授的手機鈴聲。他吞了口唾沫,讓手機持續撥打,以便追蹤鈴聲來處。他踩著一步一步的謹慎步伐,如果他的鞋底下沾有足夠的墨水,應該能在地面上踏出明確且一絲不苟的足跡吧。他掌握了確切的方向,慢慢前行,隨著他的步伐數增加,臉上掛著的汗水也變得更多。鈴聲的音量逐漸變大,明明是輕鬆明快的音樂曲調,在此時聽來卻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
        一步,一步,又一步。
        蘇內閣的雙腳踏在三級道路上,肩膀兩側是建築物的牆壁。他繼續深入,前方的路口無法前行也無法左轉,只能向右側。到這裡幾乎可以確定鈴聲是從右側的道路內傳來的了。他以手指輕觸嘴唇,發現不管是手指或是嘴唇地在顫抖著,同時,他也聞到一種奇妙的氣味,這個氣味越來越濃厚,讓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一切的答案都將在眼前的轉角後方揭曉,但畏懼於這一點,他反而放慢了腳步。每踏出一步,胃裡的那顆石頭彷彿又變得沉重了一些。他的咽喉隱隱作疼,像是拼命忍耐不要讓口中的某些東西突然逃脫出來。
        一步,一步,又一步。
        他終於來到了轉角。
        深吸一口氣,做好心理準備,彷彿是警探要面對另一端的持槍歹徒。
        然後,他探出頭望去。
        同時,一股強烈的氣味伴隨著令人震撼的景象襲來。
        氣味太過刺鼻,不單單是進入鼻孔,而是深深地刺進腦髓裡,蘇內閣頓時感到一陣暈眩,連忙以手掩住鼻子,用眼睛看著眼前的景象。
        在轉角後方道路的盡頭,教授背靠著牆倒在那裡。
        如果只是這樣那或許還好,但是他的胸前有一大片鮮紅的痕跡,而在那便鮮紅的正中央,插著一把刀。雙手無力地攤在兩旁,兩腳微微張開,膝蓋打直地擺在地上。襯衫上除了鮮紅的痕跡之外也有不少皺褶與破損。他的嘴角旁垂下一道血跡,眼鏡歪歪斜斜地、極為勉強地掛在臉上,眼皮不閉不張,眼球微微翻白,模樣甚是駭人。
        教授的手機鈴聲還在持續地響著。即使主人已經失去生命機能,它還是忠實地持續執行自己的任務。
        蘇內閣聞到的異味,是血的氣味。
        顧不得掉落在地上的手機,他慌忙以雙手摀住嘴,但這並無法阻止從胃部深處湧上的嘔吐感。無形之中彷彿有條帶著魚鉤的釣線深入他的胃部,勾住那些在胃裡面的東西之後,往外狠狠一拉。他終於忍耐不住,跪在地上,開始嘔吐起來。在沒吃什麼東西的情況下嘔吐起來,還是把胃裡面的水分與胃酸吐了出來,連帶著自己的唾液與眼淚把整臉弄一蹋糊塗狼狽不堪。他的食道彷彿有火焰在灼燒著,而胃部的肌肉也不斷地痙攣著。他伸出舌頭,表情甚是痛苦,正當他想喘口氣時,那股血腥味溜進他的鼻腔之中,他又再次開始嘔吐。就這樣反覆了好幾次,光是嘔吐就耗掉他大半的體力,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虛弱地跪在地上,以些微的勇氣讓自己的目光若有似無地飄向教授——又或者說是教授的屍體。
        鈴聲在不知不覺中停止了。
        他逐漸冷靜下來,腦袋中也慢慢變得能容得下嘔吐的痛苦以外的事物。
        用冷靜一詞來形容或許不太正確,但至少是從無法思考的狀態回到了能夠思考的常態之中。他隨意地用衣袖將沾滿臉龐的穢物逐一拭去,伸手撿起手機之後,以雙手撐住膝蓋,有些吃力地站了起來。
        他以不太靈光的手指操作手機,再次撥打給教授的手機。過了一會,道路的盡頭傳來相同的鈴聲。他透過這個動作來確認眼前的一切是否為現實的一部份。在得知了眼前是無法質疑的現實之後,他就那樣呆然佇立著,目光茫然,一動也不動,整條巷子中的時間彷彿也隨著他的動作而停止了。
        等到時間重新開始運轉,已經是十幾分鐘後的事情了。
        「……該怎麼辦呢……」
        他一面喃喃自語,一面跨過自己的嘔吐物,走向教授。
        或許下一瞬間,教授就會突然跳起來,大聲地說這是整人遊戲,雖然蘇內閣知道今天並非愚人節。
        或許下一個瞬間,教授可能會突然有所動作,或是恢復生命跡象,這時蘇內閣就會一面後悔自己花了太多時間在嘔吐與恍神發呆之上一面打電話叫救護車,同時開始進行急救處理吧。
        他腦中不斷跑出各種可能性,但是一直到他走到教授的屍體旁蹲下為止,這些可能性都沒有成真。教授還是維持那個姿勢沒有任何改變,是冰冷的屍體。蘇內閣輕觸教授的手腕,顯然感受不到人類的溫度與脈動。再將手伸向頸部,也是相似的感觸。隨著他的行動,教授死亡的真實性正在一步一步地確立,已然成為無可動搖的事實堡壘矗立在他的眼前。他想要拿起教授的眼鏡,然而在手指碰到鏡框前一瞬間便覺得不妥而收回,猶豫了一陣子之後,他決定以手隔著衣服的下襬,用有點勉強的姿勢將教授的眼鏡拿起,讓教授闔上雙眼之後,在幫他把眼鏡好好地戴回去。
        他站起身,稍微退後了一點,接著閉上眼,對著教授的屍體合掌默哀。結束這一連串的動作之後,他轉身向後,看見了巷子前方,有數名金髮碧眼的街區住民正以包含疑懼、猜忌與不信任的目光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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