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螢（II）
到了晚上，我把白天撞鬼的經歷告訴給了瑞雪，本來是期望裝神弄鬼一下，能讓她表情有些變化。
「是嗎？」
但穿著白天服裝的瑞雪只是咬了一口披薩，淡定給予我回應。披薩據瑞雪表示，是去山外的大城買的，而不是比較近的溫泉鎮，這是有機車的人才有的權利，
附帶一提，雖然第一天見面時瑞雪煮了很多菜，後來她卻都外帶食物回來當晚餐，只有剉冰是自己做的。
不過從這裡騎到山外的城鎮，想必要花上不少時間，我喝了口可樂，期待她會給予什麼解釋，應該沒有要慶祝的事情才對。
「披薩當作道歉，早上對你發脾氣了。」
心頭漾起一陣暖意，瑞雪果然是好雪女呢，想抱住她的念頭閃過，最後放棄了，實在沒有資格做這種事。久別重逢，現在才發現對她一點都不了解了。
瑞雪繼續拿起一塊夏威夷口味的披薩咬下去，我們訂了三塊大披薩，以兩人來分夠了，而且吃不完的情況絕對不會發生。
「勞煩妳了，早上是我的錯才對。」
我慎重得向瑞雪道歉，她搖了搖頭，表情依舊平靜。等到她那塊披薩吃完後，就捧起桌上的陶碗，看來是要做挫冰了，但披薩還剩下一盒完全沒開的。
不過，她真得對我提到的那些事情，一點想法都沒有？我把第二盒清光後，打開了第三盒披薩，是綜合口味。
「妳真的沒去過那裡嗎？」
「瀑布那邊不太平靜。」鍥而不捨追問下，她終於鬆口了。
在這裡有正職的工作，我猜瑞雪也在這住一段時間了，那對附近的情況多少會有些了解，從這句話就看得出來。
「因為有小翠這鬼存在？」
但看小翠那傻傻的模樣，實在無法聯想到厲鬼之類的，好歹我也見過鬼屋裡真正的凶煞，兩者的差別相當明顯。
「不是她的問題。」
瑞雪做了兩碗挫冰，將一碗交給我，剛好我第三盒也清完。伸出手接過了陶碗，我還能吃下去，肚子並沒特別飽。
這也是病的症狀之一，永遠會吃不飽，但不至於餓肚子，長久下來就不管這小問題了，只是要注意食物的花費。
「那邊到了夏日，常常有外地遊客去玩，更早是當地的小孩子。」
「自從溺水事件頻傳後，沒人敢再去那邊玩水。」
原來如此，既然鬼是存在的，搞不好那潭子裡已經存在了許多的水鬼，所以一群鬼要拉著一個人去死，普通人不可能抵擋得住。
這只是我的推測，有人會說，純粹就是那些人忽視了水域的複雜、被漩渦給纏住了腳，但我已經知道這世界上有鬼，就會產生截然不同的看法，接受比較靈異的說法。
「啊？難不成小翠也是溺水死的？」
她真的是水鬼？雖然我是沒見過水鬼的樣子，但看她衣物既未淋濕、連話語都在警告我，做水鬼也太失敗了。
「我只去過瀑布幾次，並沒看過鬼。」
這下換我困惑了，是雪女不能看見鬼，還是她單純錯開碰到小翠的時間？這個問題恐怕得不到答案了，我也不會請求瑞雪陪我去看。
「總之，不要再去那裡。」
瑞雪的話也是出自好意，我含了一匙黑糖剉冰。表面是承諾了，但我還會再去那幾次吧。
因為太無聊了，暑假還這麼漫長，不要太靠近深潭就沒事了吧，就算真得落入水中，我也不太擔心。
而且前一晚瑞雪的對話內容，隔天就得到了答案。
「你說一位矮冬瓜女孩嗎？有呀，我有見過她。」
「說人家矮也太傷人了，她就只是身材嬌小了點。」
「她的表情看起來很冰冷，就像是冰塊，所以我只敢躲在樹後面偷看她。」
難怪瑞雪永遠看不到小翠？不過雪女跟女鬼放在一起，一般人會覺得誰比較容易親近？這跟老虎跟獅子兩種動物，誰比較溫馴一樣，或許都是個難解的問題，我胡思亂想了一下。
「你跟那矮冬瓜是什麼關係？」
「
夫妻。」
我裝出認真的表情回答，如果真的是夫妻，現在就不會有更多問題了吧！可當初就是我丟下了她，並沒有置喙的餘地。
「夫、夫妻！你還比我小耶！」
「騙妳的，而且妳是憑哪點認定我比妳小？」
「我比你高耶！」
小翠垂著頭鄙視我，但她現在會比我高，根本是雙腳沒有碰地、隔了一段距離的關係，我對這膨風的態度相當不滿。
「妳有膽就給我落地，我記得昨天看見妳時，妳明明只高到我肩膀。」
「才不。」
小翠做了個鬼臉，接著越飄越高，雙手甚至接觸到了樹頂的枝葉，估計離地面十幾公尺高，不過她似乎不知道，以她那件連身短裙的設計，在我這位置只要抬起頭，早就得知她的內褲顏色了。
算了，不要說出口吧。不對，身為禮貌的紳士，還是要摸著良心說出口才對？猶豫不決間，小翠已經降落到地面，面帶微笑看著我。
「敢問什麼顏色？」
「漂亮的紫羅蘭呢。」
「呵呵……」
糟糕，不小心說出口了！就算立刻逃跑了，她還是一下就追上了，可惜也沒辦法對我有任何動作，揮出來的拳頭直接穿過胸膛。
「可惡，你給我變成鬼，讓我扁你一頓。」小翠氣得跳腳，我就樂得開心。
「我變鬼也沒用呀，這種架要打到民國幾年？」
能跟陌生女孩子迅速打成一片，也是多虧小翠的活潑個性，如果她是活人的話，會不會現在就是新朋友了？不得不承認，人鬼疏途這四個字對我有一些芥蒂，玩歸玩，還是無法放下心。
人死了，還有辦法復活嗎？而且在昨天，瑞雪才對我說過這句話。是啊，人死了，就沒辦法復活了……
「妳要我不靠近潭邊，莫非是水裡有別的水鬼？」
「呃。」
小翠愣了一下，雖然只見面兩次，但以這傢伙直率的個性，怕是八九不離十了。
她支吾許久，才提高音調回答：「我、我不是水鬼！我才不想當水裡那群恐怖變態的同夥！」
「是水鬼的話，我不會警告你不要靠近潭邊的！」
也對，這就是我的疑問。看她那慌張的模樣，我頓時放心不少，感覺能維持這段關係下去了。
不過，一個困惑解決了，自然又有新的問題產生了，既然小翠不是民間所傳說、以拉替死鬼為志想辦法進入輪迴的水鬼，那她存在於此的目的又為何？
雖然我對靈界一點認識都沒有，所謂的水鬼也只是興趣查到的資料，但人死後成為了鬼，不會想永遠當鬼吧？
「那麼，為什麼要留在這裡？妳不會想離去嗎？」
「因、因為……」
她沉著臉回答：「我有把柄握在那群水鬼手上，沒拿回那東西，我沒辦法安心離去。」
「你想聽背後的故事嗎？我跟你才第二次見面，我覺得這些回憶，也不該告訴你這樣的陌生人，怕會讓你反感、噁心。」
「我聽，反正沒事幹。」
想解決跟瑞雪的感情問題，卻一點頭緒都沒有，反而多出一大段空閒的時間。而且就算聽了小翠的自白，並不見得能幫助她解決問題，看她那落寞的模樣，我想她已經忍受寂寞很久了。
如果當鬼又悶出了心病，更是痛苦的事情吧。
「謝謝。少爺，你人很好呢！原本以為你只是普通的富家子弟，會一副不可一世的態度。」
「不要因為稱呼就對我有奇怪的刻板印象。」我揉了揉太陽穴，她的偏見從哪來的？
小翠溫柔笑了，夏風悠遠、溪水流長，在鳥鳴與水聲的伴奏下，她緩緩道來了那段回憶。
然而，正如她前面所述，這不是一段美好的故事。
是一段讓我感到作嘔，快要吐出來的黑暗記憶。
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但心中的懷疑還是需要證實。我真的不想要，小翠所說的那些部分，全部都是真實，殘酷的真實。
「溫翠月，妳聽過這個名字嗎？」
「沒有。」
瑞雪搖搖頭，就算她否認在當地聽過這名字，可想也知道，小翠生前所發生的事情，大概也是數年前的案件了，她不一定有經歷過。
我扳著臉、拒絕讓瑞雪繼續追問下去，用完餐後就拿著她做給我的剉冰回到房間，打開了電腦。
如果是這大案件，只要在網路一查關鍵字，就能馬上得到答案。明明衷心期望，只是小翠的玩笑話，拜託、只是她惡意的玩笑……
然而，一鍵入了那個名字，第一筆就出現的新聞資料，就讓我絕望了，癱坐在電腦椅上，不知該作何反應。
人死了，還有辦法復活嗎？
注定，是沒有辦法吧。
小翠，本名溫翠月。
她是在這溫泉鄉長大的女孩子，家裡開小旅館，因為服務很不錯和精緻的套餐，在外地建立了良好的評價，冬天旺季時常常住滿了遊客。
雖然有請餐旅科畢業的學生來幫忙，小翠還是會來幫忙家裡的工作，分擔父母的壓力，因為人長得漂亮，甚至有記者來採訪過她。
那年冬季，小翠一如往常幫忙分擔家務，忙到深夜才有一個結果，她決定去買個消夜，臨走前還有跟父親報備，誰知這是她跟家人的最後一面。
在超商買完東西，回家的昏暗路上，突然衝出了兩、三位男人，小翠還沒有危機感，就被他們拖入了車內。
因為動作太快了，加上周遭沒有目擊的路人，到了更晚父母才覺得不對，連忙打電話報警。
此案幾天就破了，共犯被逮捕後表示，他們原本只想要性侵女孩子，還辯說是隨機犯罪，但事後調查證明他們曾是旅館的房客，也有吸毒和前科，可能早就看上了目標，根本是預謀。
但性侵並沒有成功，因為女孩子還在拼死掙扎，其中一位犯人一時發怒，竟將小翠當場勒斃。
「我想，我的屍體是找回來了，有讓父母見到完整的我。」
白天時小翠哭著說明，我不忍心讓她開口了，真心希望她不要講下去。
她忍受住那些痛苦，堅持要說完這些事情。
「可是，警方漏了一點。」
「他們將我衣物和屍體扔掉的地方，就是眼前的瀑布。」
那晚他們拿繩子綁住她的屍體，另一端綁好幾顆大石頭丟下去，讓腫脹的屍體不會浮出水面。這點更讓我感到憤怒，沒有人性的一群人渣。
好不容易才壓下怒意，雖然後來小翠有解釋，這裡在步道還沒有搭建前，比現在更加荒涼，不過沒多久還是被當地民眾發現了不對勁。
幾年過去，這案件很快被人遺忘了，當地人繼續去那邊玩水，最後還搭起方便的步道，只是近幾年太多溺水的意外，才越來越少人下水。
「爸媽太傷心了，應該沒發現我的遺物少了一件……」
「是鏡子，我隨身攜帶的一面化妝鏡，還沉在這裡面。」
「想把鏡子找回來，還給買這面鏡子的媽媽。」
「這樣子，才能安心離去吧，對這世界不再有留戀。」
「那群水鬼霸佔了化妝鏡，連讓我看一眼都不行。」
「『既然妳恨活著的人類，那就來幫我們抓交替吧！』最初我是很恨，可是幾年過去了，當年那幾位犯人槍斃了，對這世界除了無奈，早就是鬼的我已經沒有期待了，連恨都提不起勁。」
「我不可能托夢告訴爸媽或認識的人，游去潭底幫我取鏡子，這會中了那群水鬼的伎倆。我到底，該怎麼辦……」
一想到小翠對我傾訴的哀傷，我重重得槌了桌面一記拳頭。該怎麼辦！這問我也不知道呀！活著被人欺、死了被鬼欺，何其悲哀的一生……
照小翠所說，雖然活人能潛入水中幫忙，但要擺脫那群水鬼，絕對不是表面的輕鬆，真會溺死在裡頭的。
難道要找所謂的江湖道士來幫這種小差事嗎？總覺得在這之前，他們會先宰了小翠這女鬼，我不想見到如此荒謬的結局。
看來，只有這個辦法了。將剉冰吃完後，要拿回一樓洗碗的同時下了決定，這件事本不想讓瑞雪知道，但關好的門，此刻卻偷偷開了一個小縫。
一切不言而喻，反而讓悶了一整天的我，不小心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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