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光芒（II）
一天的工作結束後，差不多就夕陽西下了，我戴好安全帽，再跨上後座前有個問題想先問女孩，夕陽將所有景色都附上一層橘紅。
「瑞雪啊，你對老闆娘以前的工作，會不會有些在意？」
「不會。」
驅魔師這三個字，聽起來就跟雪女這類妖怪站在對立面，即便老闆娘有特別解釋，他們專門處理邪惡的妖魔鬼怪，而不是像瑞雪這種人畜無害、可愛的半妖，顯然她也知道瑞雪的真實身分了。
我還是有些芥蒂，那我體內的怪物又算不算邪惡呢？邪惡的定義如此模糊，傳統的善惡二元論確實存在，卻並非能適用於所有情況，像一場跨國的紛爭，兩邊的國家都有各自的利益或需求，到頭來受苦的終是平民。
從日霓的故事就能得知了，在這表面的人類世界下，有著我不知道的複雜紛爭，人類與非人的戰爭吧。
或許是自私的想法，可我也只能衷心期望，不管是我和瑞雪，都不要捲入那混濁的世界中，世人皆醉我獨醒，就這樣吧。
但在我坐上機車時，前頭又傳來瑞雪平板的聲音。
「老闆娘，對我很好。」
「她沒有丈夫和孩子，將我當成孫女對待。」
「櫻雪那個名字，也是老闆娘為我取的小名，她說這樣稱呼的話，比起瑞雪還要可愛。」
重大的困惑得到進一步的解答了，早上聽到櫻雪這個名字，一開始我還不知道是誰呢，只能唯唯諾諾回答，原來就是瑞雪呀。
不過，如果是匿名之類的就算了，千萬不能當作本名吧。我知道“瑞雪”本身是有含意的，這個名字不能被取代。
從這親切的稱呼來看，老闆娘投注了很多感情在瑞雪上吧，而且櫻雪兩字也蠻適合瑞雪，腦海的畫面浮現出櫻花樹下的美人。
遲疑了數十秒，瑞雪說出的那句話讓我深深動容。或許那猜測只是我多想吧，畢竟長大後的瑞雪，我跟她相處的時間並不長，遠遠不如山神和老闆娘它們。
「她對我的愛太多，無法回報。」
不只是山神和日霓，或許有相當多的人，都在背後幫助、關心著她呢。
只有我，承諾要帶瑞雪去看看這世界，到頭來卻什麼都沒做。
當作是我自私的行為吧，之前還只敢抓著後頭的主動伸出手，環住她的腰，以愧疚的語氣開口。
「對不起，等到咖啡店歇業後，到我開學前還會有一段時間吧？要不要去別的地方看看呢？台灣雖然小，還是有地方可玩的。」
不敢確定，但擁有工作、且對人群有些畏懼的瑞雪，並未去過台灣的其他地方吧，是否只在這山區裡過著平靜的日子？對她來說，這算是另類的牢籠呢。
我不期待短短兩個月內、瑞雪會認同我，並讓冰鎖見證我們的愛情，所以我僅僅能做到的，就是陪著她慢慢遠離過去，等待她能告訴我真相。
「不要再騙我了。」
經過漫長的數秒，瑞雪答應了，接著才發動機車、騎出巷道。
如果瑞雪能再露出笑容的話，會讓她更加美麗吧，我聯想到咖啡店內的那片花牆，突然記起一件事，有些在意。
花牆上的花朵以三角形排好，老闆娘也有對我說明，越上層的花朵，是越早誕生的妖精，也代表陪伴她的時間越久、感情越好。
但──位於金字塔頂端的玻璃瓶，最初誕生的那隻妖精，僅僅只剩下乾枯的樹枝，什麼都沒有。
或許意會到了某個事實，感到悲傷的我沒辦法問出口。
後來，我就跟著瑞雪一同去咖啡店、工作了十多天，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過了。
要說跟瑞雪的感情有沒有進步，我想還是有一些改變，因為現在幾乎是整天都處在一起了，但面無表情的女孩並未展露心房，仍是照著自己的步調生活。
既然本人沒轍，就從她的旁人下手。
藉由和老闆娘及山神、還有跟陳伯的對談，拼湊出瑞雪近年的情況，但最先訪問的陳伯表示，他現在講出來的部分，不是瑞雪那段過去的關鍵。
不過，至少有一點底了，茫然過一個月，我總算比較了解瑞雪。
陳伯說明，瑞雪在幾年前的初春搬來這裡，老爸提供給她一個居所，就是現在我和她住的這棟別墅，其實最早的時候，她是住在都市的套房，正如瑞雪所說、她住不慣。
我跟老爸去找雪女的時候，差不多是小學的年齡，這中間少說有六年的空白，但陳伯也只知道瑞雪到台灣後的事情，並不只是跟老爸站在同一立場的問題，更之前的他確實不清楚，連多年朋友的老爸都不願意透露。
一開始，她的生活過得並不順利，幾乎整天將自己關在房間裡，聽說瑞雪還住在都市時，老爸有請了不知情的女傭來幫忙照顧她、教導如何自理，但那位老女傭撐不到一年、後來就主動請辭了。
從那時開始，直到搬進別墅後，她都是一人過著日子。
這幾年瑞雪如何渡過的？陳伯想來也覺得很心疼，每次他來拜訪的時候，女孩幾乎只躺在客廳的地板上發呆，就像沒有生命的傀儡。
而從山神的角度來看，最早敲開瑞雪封閉內心的人，其實是日霓。
因為日晷就座落在別墅附近，每年固定來弔唁的金烏發現很久沒住人的房子，竟多了一位黑髮女孩子，日霓好奇之下就接近瑞雪，成為她的第一位朋友。
那一年，日霓比預定的八月一號晚好幾天離開，就是為了多陪瑞雪一點，後來她還是不太放心，就去拜託山神協助，山神是答應了，但牠只是遠遠觀察著，正如它看待人間的一貫態度。
可它都會替人類的雙織心疼，想必也是對瑞雪有同樣的想法，所以到了年底的冬天，當瑞雪不敢找溫泉泡時，就是山神伸出了援手，自那之後山神常常逗弄瑞雪、讓她漸漸會用一些小動作洩漏想法。
至於老闆娘的現身，則是帶著瑞雪融入社會的真正關鍵。
據老闆娘所說，擁有一群妖精、並不是普通人的她自然跟山神熟識，也在大街上看過這名美麗的長髮女孩子，後來就透過山神間接知道了瑞雪。
藉由請我到儲物間整理箱子、瑞雪在外頭應付客人的空檔，老闆娘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偷偷告訴了我，她是“故意”創造兩人見面的機會。
老闆娘放出一隻花妖精到瑞雪所住的別墅，妖精謊稱迷路了，要瑞雪帶她回家，就這樣，瑞雪第一次跟老闆娘見面了。
難怪，以我對瑞雪個性的片面理解，小翠那事件透露出來的，應該就是她的“被動”，一位主動封閉起心扉的女孩子，連找溫泉泡都沒辦法，並不可能主動去工作吧？是老闆娘的建議，她再請瑞雪來咖啡店玩樂好幾次後，提出要不要在咖啡店工作的建議、學習如何融入社會。
雖說如此，就算老闆娘人很好心、更願意幫助瑞雪慢慢適應人類的環境，如果女孩照樣封閉起內心、拒絕她的雙手，那也沒辦法邁向下一步。
老闆娘特別強調了這點，是瑞雪想要改變、為了某個目標而用盡心力學習著人類的生活，她那主動的心態才是重點。
或許，她正是為了你在努力喔，老闆娘特別補充這句。
「謝謝您。」
我把一個箱子裡的器具分類好後，坐在椅子上的老闆娘差不多把她和瑞雪的故事簡單講述完了，我立刻走到她面前、深深的一鞠躬。
「呵呵，別把我看得太偉大了。」老闆娘攤了攤手，露出慈祥的笑容。
「有一位可愛的孫女，我才覺得高興啊。」
瑞雪和老闆娘這幾年的感情，是再多故事也講不完的。
最初，客人對瑞雪毫不留情的責備，也是她耐心教導瑞雪、要體諒，包容別人，但遇到正確的事，就要理直氣壯。
瑞雪對“生活”本身的領會，很多都是受老闆娘的影響，所以她從冰冷的雪女，開始知道螢火蟲的美麗、對特定的食物有了興趣、為方便往返去考了駕照……
逐漸蛻變成擁有生命的人類，放開懸掛在胸口的那道冰鎖。
但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以及瑞雪到現在依舊藏起的情緒，老闆娘就不可能知道了，也只能苦笑著接受瑞雪的撲克臉。
我曾傷透瑞雪的心，並被奪走了童年的記憶，現在的我或許沒什麼立場陪在瑞雪身邊了，她最痛苦的那段時期，我根本沒有參與，只能從這些過來人的敘述，略為品嘗其中的苦澀。
對於我這些徬徨的想法，睿智的老闆娘提供了截然不同的答案。在回到工作崗位前，她希望我再多思考、多去理解瑞雪背後的心思。
「少爺，您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櫻雪不早點去找您呢？」
「我……」
「原因，很簡單呀。」
「如果她愛一個人，當然會希望以自己最美好的一面，來迎接對方。」
「櫻雪是為了你，才這麼努力呀。」
彷彿要為老闆娘的說詞增加最有利的說服，當我再次聯絡上消失許久的老爸時，電話另一頭的他給我一個肯定的答案。
「是啊，你並沒有猜錯，聽老陳說你最近很認真，想要去了解瑞雪？」
「這才對嘛！如果你什麼都沒做，女孩子怎麼會喜歡上你！老爸年輕的時候，為了追老媽也是……」
「停止！」
不小心就吼了出來，實在很難跟老爸好好溝通，不要再扯一堆狗屁不通的陳年往事了，什麼為追老媽追到跟一隊恐怖分子幹架，太唬爛啦！
「哈哈！」
但老爸笑得很開心，直到他笑夠才願意說下去。
「就跟你說清楚吧，確實是這樣啊。」
「是瑞雪主動提議的喔，想用暑假的這段時間、跟你同居。」
在得知部分的瑞雪後，看著女孩的眼神不免放鬆下來，如果這是瑞雪的期望，我願意接受，並默默守護著她的溫柔。
因為，這正是我的本意。那悲傷的猜測也隨著平靜的日常，不知不覺被拋在腦後了。
可命運的意外，總是來得太過突然。
八月十幾號的那個星期六，發生了那些事，將我們拖入另一道深淵中。
這是我開始打工後的第二個周末，有了第一次在周休二日工作的經驗，這次我比較謹慎應對了──雖然想這麼說，實際上客人也沒有增加多少，還是瑞雪一個人能處理的情況，不太需要我。
那我可以幹嘛呢？在老闆娘的建議下，我開始照顧妖精們。
除了固定幫她們的玻璃瓶換水外，另一個重要功用就是當她們的免費巴士。溫柔的勿忘我妖精（有著藍色小蓬頭短髮的妖精，後來我幾乎用髮色分辨妖精，雖然還是有幾隻同色……）說明，她們飛行比我們所想還要消耗體力，一般都不會飛太久，並沒有像金烏那樣強壯的羽翼，如果想節省力氣到達較遠的地點，常常要搭動物或人類的便車。
所以我就有了特別的任務，我把這行為稱為“遛妖精”，聽說原本是老闆娘在做、瑞雪偶爾會幫忙，既然現在多出一人能看見妖精，我就擔當這份工作了，反正我待在咖啡店裡也沒啥用。
我在吃完午餐出發，肩膀和頭頂都坐滿了妖精、口袋也是，依著最原始的天性，她們很喜歡大自然的環境，我便帶著這群妖精去瀑布那邊休息、看她們玩耍。
確實有妖精迷路的可能性，所以老闆娘也給我一張紙，上面寫滿了所有妖精的名字，這些妖精擁有足夠的智慧，也會幫忙找出失聯的夥伴，我只要照著唸、整體點一次名後，就不會漏帶妖精回來了。
妖精的個性也有很大的差異，有像玫瑰這類幾乎不理會我和她的夥伴、我行我素的妖精，也有喜歡群聚在一起玩耍的小團體，或是像小Sun這樣、不跟同種的妖精親近，反而黏在我身邊的向日葵妖精，所以有疑問的話，我通常都詢問她。
雖然有鼓勵她融入那個大家庭，但小Sun似乎更喜歡單純曬太陽，不想浪費力氣。就這點來說，跟她誕生的向日葵或許有一定關聯吧，也由於這點，十幾天過了，我跟她感情特別好。
這星期六也是，原地解散後，其他妖精就各自去玩耍了，我挑了大顆的溪石坐下，小sun便躺在我的大腿上睡懶覺、小手當成枕頭。
「真悠閒啊。」
她睜開雙眼，長長的睫毛眨呀眨，前面提到妖精有迥異的個性，但有一點卻是意外共通──她們全都異常美麗。
「以工作來說，是不是太好賺呢？」她的聲音相當輕，要認真聆聽才不會被瀑布聲蓋過。
「哈哈！是呀！」
一開始比較怕我的小sun，十多天的相處後，現在也會跟我對話了，這點讓我真心感到高興，也減少幾分夏季的悶熱。
「乾脆不要去大學，留在咖啡店工作好了。」
我只是隨便提提，也明白咖啡店不久後就要關了，但小Sun的表情看來相當認真，鼓起雙頰反駁：「這樣不行喔！我的主人有上過大學，雖然大學很辛苦，可是能學到很多東西喔！」
我抬起頭，望著上頭的陽光穿透枝葉，葉子隨風搖擺：「聽起來，妳陪在老闆娘身邊很久了。」
「當然，我可是主人第二隻孕育出的妖精呢，就算是最晚出生的同伴，也陪老闆娘十年以上了喔。」
「那第一隻妖精又是誰呢？」
紙上名字的數量跟玻璃瓶的數目，算過一次就知道兜不起來。
全是因多出那瓶枯枝的關係，放置於最頂點的那隻妖精，已經不在老闆娘身邊了。
「呃……」
小Sun尷尬了一下、選擇沉默。面對她的選擇，我也只能露出苦笑，她跟瑞雪有點相似，總是不願意說清楚，變相的體貼別人。
但我的想法沒多久就推翻了，小Sun願意講下去。
「嗯──其實跟少爺你講清楚，我認為沒差喔。」
「其他同伴可能會有意見，但我作為這群妖精的二姐，現在可說是大姐了吧？覺得有義務跟你說明呢，關於這件事，我擔心最終會傷害到瑞雪小姐的心喔。」
她明亮的雙眸看著我，以平順的語氣說道：「因為妳是瑞雪的男朋友嘛，你有義務知道這件事呢。」
糟糕，她竟然對我的謊言信以為真。
小Sun已經坐起來，直直注視我。
「比較早出生的妖精、有跟第一隻妖精相處過的我們多少都有意會到，這或許是主人的偏心喔，並非單純可憐瑞雪小姐的遭遇，背後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才讓主人願意照顧瑞雪小姐喔。」
背後有一個真正的原因？我吞了口口水，靜待小sun的答案，但內心已有些不安了。
「我們的大姐，那位櫻花的妖精，長得跟瑞雪小姐很像喔，連名字都……」
「雖然這麼說對瑞雪小姐很不好意思，或許呢，老闆娘將對大姐的情感轉移到瑞雪小姐，才會想幫助瑞雪小姐喔。」
「希望你不要跟主人說出來，但主人算是騙了你們喔，原本的她不太可能接受妖怪的存在呢，連半妖都有些困難。」
「原因很簡單，我們的大姐，就是被妖怪所殺害呀。」
「除了大姐以外的我們，全都是替代品喔。」
「不管怎麼努力，都不可能取代大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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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只看目前的字數的話......再來可能會斷連載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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