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左手忽然而來的陣陣刺痛,讓黎希爾醒了過來。他輕聲呻吟著睜開眼睛,在昏暗的晨色中,發現一雙鬱綠近在眼前。
「你的眼睛還真好看。」
「……妳在做什麼?」
「我本來想叫你,不過你剛好醒了。」伊彩恩對他笑笑,走到床的另一邊,伸手很快地碰了一下那個男人的額頭。「沒有發燒了呢──先生,早安,爸爸已經把早餐做好囉。」
黎希爾看向窗外,天才濛濛亮,從這裡,能看見昨晚因為天色昏暗而沒有看見的柴堆,以及伊彩恩的父親工作用的斧頭。
伊彩恩看見他的視線所向,和他說:「爸爸吃過早飯以後,就會去工作了,到時候我再帶你們下山吧。」
她離開房間時,還回頭來衝他笑了一下。
「──那個孩子好像對你很感興趣呢。」
黎希爾轉過頭,看見那個男人對他瞇起眼睛,柔和地微笑著。他搖搖頭,回答「因為我是陌生人吧」。
「不,硬要說的話,我覺得是因為你有種特殊的氣質。」對方的口吻聽來竟有些認真了。「而且昨天沒看清楚,現在仔細看的話,你的頭髮好像有一點藍色。或許她覺得你長得很好看也說不定,雖然她也相當漂亮……」
黎希爾沒有回答他。
用過早餐,他們三個人一起往山下前進。伊彩恩和黎希爾一樣,穿著一件連帽斗篷;黎希爾的是黑色,伊彩恩的則是有著補丁的褐色。他不曉得伊彩恩是不是也和他一樣,有著遮掩外貌的需要。不過,帽沿的陰影也無法完全遮蔽伊彩恩充滿好奇心的笑容。
那個男人吸了太多早晨的冷空氣,又開始咳嗽,不久,他一邊摀著嘴巴一邊用手比了比山坡上的某幢房子。
「那就是我家。」
「哇──先生自己一個人住在這麼大的房子裡嗎?」伊彩恩誇張地讚嘆道。
「其實我住的地方佔的空間不多,那間房子裡大多堆著書,還有研究用的資料。」
聽見書,黎希爾的眼神飄往那個男人的方向。他的聲音聽來虛弱,口吻卻仍舊有著為藏書自豪的意味。
「原來你是個學者呀?」
「也不能算是學者,都是祖先留下來的東西。我沒有工作,將就著讀它們,一邊做研究。目前,我研究的是治療疾病的藥物,所以我昨天才會上山去。可以的話,我會去找藥草實際調配,紀錄它們的效果。」
男人勉強自己一次把話說完,之後便發出猛烈的咳嗽聲。伊彩恩露出同情的神色,輕輕拍了拍他。
「真是勤學呢,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跟我說。我對這座山非常瞭解唷,有什麼找不到的藥草可以告訴我,我會替你找的。」
「謝謝妳。」
很快地他們就到了。
黎希爾扶著男人走進他家的庭院,發現這裡雜草叢生,花幾乎都枯萎了。看在學過園藝的他眼裡,這種景象實在令人難以忍受。男人似乎也自知花園情況難以示人,便佇立原地,環視周圍,自嘲地笑了。
「不好意思,讓你們見笑了。家母很喜歡花,生前也相當熱衷園藝。只可惜她過世後,我接手照顧它們,卻沒能讓它們長得更好。有時候無暇澆水,也少施肥,這裡漸漸地就荒廢下來了。」
「你可以找人來替你拔拔雜草呀。」伊彩恩蹲在旁邊,滿臉可惜地看著某株花瓣乾癟的鳶尾。
「我以前是有那樣想過,不過,怎麼樣都無所謂了。來,請進吧。」
他們隨著男人的腳步進入宅邸,厚重的灰塵氣味往黎希爾臉上撲了過來,令他忍不住擰起眉頭;伊彩恩則是哎呀一聲,隨即打了個可愛的噴嚏。男人回過頭來,朝兩人抱歉地笑了一下。
「不好意思,這裡欠缺掃除,可能不適合招待客人,我居然忘了──謝謝兩位送我到這裡,請在門口等我一下。我去拿一些麵包出來,算是謝禮。」
男人走進去之後,黎希爾和伊彩恩走出屋外。
「對了,我還沒有問兩位先生的名字呢。」伊彩恩拉下兜帽,興味盎然地看著他。「你叫什麼名字呢?」
「黎希爾。」他不打算費心思說個假名。
「這個名字很好聽。」
黎希爾沒有回答,他眺望著遠方的港口,還有清澄碧藍的海線。
他在等伊彩恩問出下一個問題。
「你很快就要離開了嗎?」
果不其然,伊彩恩又問。
「我原本昨天就該到山頂過夜,今天下午就能抵達另一頭的山腳。」
他沒說的是,那是他原本的計畫。在剛剛聽見男人家中有許多藏書,又看見他的花園如此破敗之後,黎希爾有了個想法。
「那如果──」
「兩位,久等了。」
黎希爾轉頭,看見男人拿著兩個籃子走出來。
他露出尷尬的笑容。「找能裝的容器花了一些時間。這是給你們的謝禮。伊彩恩小姐的是葡萄麵包,這位先生的是能保存比較久的全麥麵包──抱歉,我還不曉得你的名字。先自我介紹,我叫艾倫。」
「他叫黎希爾。」伊彩恩想也沒想就直接替黎希爾回答。
他點點頭。
「黎希爾。謝謝你幫了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語畢,艾倫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如果你有什麼能讓我幫上忙的地方,請務必告訴我。」
黎希爾點頭。「你說這座花園沒有人照顧,對吧?」
「啊?是、是的。」艾倫發出微微的困惑聲。「請問……」
「我替你照顧這個花園,你讓我讀你家裡的書。」黎希爾定定地看著艾倫。
「這個提議很棒呢,艾倫先生。」伊彩恩開心地說:「這樣你就不用擔心像昨天那樣,在山上出事都沒人知道了。」
「這樣啊……」艾倫沉吟著,應該是在思考。
「如果你會擔心,我可以住在別的地方,只有白天過來讀書。」
「不,我不是擔心這個。」艾倫聽見黎希爾的提議,露出微笑。「事實上如果黎希爾願意住在這裡,我很高興。因為我平常有許多需要人幫忙的地方。可以的話,要是能在照顧花園以外,再替我做些採買的工作,我會非常感激。」
「我能替你買呀。」伊彩恩自告奮勇地說:「反正我從山上下來也順路,艾倫先生需要買什麼,盡管告訴我就是了。」
「真是太麻煩你們了。不過,我擔心的地方是,這宅子很久沒有人整理,很多地方都積滿灰塵,不曉得是不是有黎希爾能睡的地方。」
黎希爾淡淡地微笑了一下。「我要求不高,只要有空房間,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了。」
「那好吧。」似乎是寬心了,艾倫的表情放鬆下來。「那麼,黎希爾,無論是整理花園或閱讀,你隨時都能開始。其他的事情,就等晚一點再說吧。不好意思,我有點累,想先去休息。你要先進來嗎?」
黎希爾點頭想走進房子,卻感覺右手傳來一陣熱度。他轉頭,看見伊彩恩拉住了他的手。奇怪的是,伊彩恩碰到他的手時,他一點痛都感覺不到。反之,他感覺自己的擬態正在逐漸失效,手指已經慢慢併攏,開始有回歸為翅膀的感覺。
不妙。
他猛然把手抽回來,擬態馬上又回復了。他的手看來光潔修長,沒有一點怪異的模樣。他半責備半驚訝地看著伊彩恩。
看見他的表情,伊彩恩急忙解釋。「那個,我有點事情,想找黎希爾談一談。艾倫先生,您先進去休息吧。」
「如果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我就──」
「你先去休息吧,我就在門這邊和她談,談完我就進屋裡去。你不用擔心大門沒人關的事情。」黎希爾很快接話。
艾倫平靜地點點頭,遊魂一樣邁開幾乎沒有聲音的腳步,消失在門的後方。唯一聽得見的,只有他逐漸遠去、偶爾會響起的幾聲驟咳。
「希望艾倫先生沒事。」
「先別管他了。妳剛剛說想和我談事情,想談什麼?」
聞言,伊彩恩一貫的笑容終於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欲言又止的神情。黎希爾讓她說話,她反倒沉默下來。
「黎希爾,你……會飛吧?」
這句話問得輕,卻很清晰。
他看著伊彩恩充滿期望的神情,忖度起該給她什麼樣的答案。是,他是有翅膀,但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飛翔過了。更重要的是,為什麼她要問他這樣的問題?如果他的回答錯了,會不會給自己帶來危險?
「為什麼妳會這樣覺得?」他輕聲問。
「因為我的直覺。」伊彩恩老實地回答。「你會笑我吧?但是我有這種直覺。在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或許就是和我一樣的人。」
他曾經聽過一種說法,說的是只有知道什麼叫做紅,在看見紅的時候才會知道那是紅。而只有身為有翼族,才能夠在幾乎觀察不到任何特徵的情況下,辨認出彼此──知道那種本質之後,即使對方有著重重偽裝,仍舊能夠直視核心。
那就是她能認出他的原因嗎?
「對了,還有一點。」她淘氣地笑了一下。「我偷偷拿東西戳過你的手,你會痛,和我一樣。而且,我剛剛抓住你的手的時候,你的手變了。」
黎希爾罕有地感覺到,自己的血壓略為上升了一點。原來早上他會痛醒,是因為她偷偷碰他,測試他的關係。
伊彩恩露出有點寂寞的表情。「不過,如果你想跟我說你不是,純粹是我弄錯了,也沒關係。」
「我想先跟妳說的是,」黎希爾單手扶住額頭,有點無奈地說:「妳那樣隨便拿東西戳我的手,真的非常痛。下次別再那樣了。」
「對不起啦。」她雙手合十,露出非常抱歉的表情。「因為我自己不喜歡隨便碰別人。我的手不管碰什麼都會痛,碰人的手會痛得更厲害。平常,爸爸怕我不舒服,會幫我做很多事情。但是昨天艾倫先生在的時候,我不能什麼都要爸爸替我拿,實在很頭疼。」
「那麼,妳知道我會飛以後,想要做什麼?」黎希爾切回正題,認真地看著重新戴回兜帽的伊彩恩。「妳想問我有沒有遇到過和我們兩個一樣的人嗎?還是妳弄丟了某樣只有我才能找得到的東西?」
黎希爾原本以為自己應該要很激動、很開心,或甚至很想掉淚;畢竟,這是他尋覓了幾十年的同族。但不知那種渴望是否已被長長的孤寂給稀釋,願望得以完成的此刻,他的心中竟沒有太大的波動。彷彿這一秒的一切都是假的,就連伊彩恩看起來有點低落的神情,都像是陽光一灑落就會散去的霧。
他安靜地站著,等待伊彩恩回答他的問題。
然後,她朝他伸出手,表情充滿懇求,小小聲地問了這樣一句。
「黎希爾……你能不能夠教我,怎麼張開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