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
她離婚已滿三個月。
怎麼也沒想到,當初滿懷期待的心,如今已支離破碎。兩人相處快樂甜蜜的那段日子,遙遠得像場夢。
不同於時下流行的速食愛情,她和前夫足足長跑六年才決定結婚。當時,他們的婚姻是受到眾人祝福的。
可她怎麼都想不到,維持六年的愛情,在兩人結婚後短短半年內就迅速變調。
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他有許多壞習慣是她無法接受的--下班後的臭襪子和衣服亂丟、吃飽飯不順便洗碗、一下班就只愛玩遊戲玩到三更半夜……
她曾和他抱怨過,他從沒放在心上,依舊故我。
剛開始,她還能忍耐。時間一久,那些說不出口的埋怨,累積在心底深處,成了一顆不定時炸彈。
於是,他們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他和她,都不覺得自己有錯。
最後,婚姻破裂。
搬回娘家後,看著自己父母親的相處,她始終不明白,為何父母親結婚許多年,感情仍舊如膠似漆,出門散步時還會手緊牽著手。
仔細想想……她懂事以來,從未看過父母吵架。
「媽。」自沙發上起身,她走到正在陽臺邊曬衣服邊哼歌的母親身邊,順道幫母親曬起衣物,想問出口的問題,卻梗在喉嚨。
母親看了下女兒的臉色,知道她有事想問,便沒打斷,耐心等著。
「媽……我想不透,為何我的婚姻會……變成這樣?」她曬著衣物,說起傷心事,語調哽咽。
父母的婚姻是這般美滿,為何自己的婚姻是支離破碎?離婚後,她每天都在想這問題,一直都找不到答案。
她的婚姻,到底哪裡出了狀況?
想著自己半年來的委屈與不滿,她潸然淚下,為那已經逝去的愛情,痛哭失聲。
看著自己的女兒哭得不成人樣,母親牽著她的手,朝客廳的沙發走去。
「他只要一吃飽飯,不是玩遊戲就是看電腦!想請他幫忙做些家事,卻連理都不理我!飯我要幫他煮、衣服我要幫他洗、碗盤要我自己收,連想喝飲料都要幫他買!他倒好,不管上班還是回家,都只要出一張嘴就行了!」
在母親的陪伴下,她將心中積怨已久的怒氣全數傾洩,邊說邊哭。
「明明交往的時候那麼好,一結婚卻全走樣……難怪人家常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到最後,她歇斯底里地怒吼、痛哭,想藉此將心中的情緒發洩殆盡,卻是越說,心越痛。她就像陷入一個泥淖,用盡力氣掙扎,反而越陷越深。
母親聽她發洩許久,好不容易情緒漸漸穩定下來,這才拍拍女兒的肩頭,輕聲開口:
「孩子,不是他變;而是妳看他的角度變了。」
「我沒有!」聽見母親的話,她又急又氣地反駁。「我為他付出那麼多,他給我的回報是什麼?什麼都沒有!」
總算止住的淚,再度潰堤。
看著不斷抽泣的女兒,母親雖心疼,但有些功課,還是得讓女兒自己去面對。於是,她開口:
「還記得嗎?妳剛回來不久,曾問過我和妳爸為什麼都不會吵架。」
抬起淚眼,她望著笑得輕柔和藹的母親,微微點頭。
那個問題她一直都記得,只是當時母親還沒給她答案。
「其實啊,我和妳爸吵得可兇呢。」
她瞠大了眼,不敢置信。因為從母親的語氣和表情,她根本無法聯想他們夫妻倆吵得很兇會是什麼模樣。
「我和妳爸從不在妳面前吵,有什麼事都是關起房門再說。妳剛剛問的問題,我和妳爸吵架時也問過好幾次。而且啊,我也常和他抱怨說和他的報紙比起來,我根本一點也不重要什麼的呢。」憶起以前的孩子氣,母親笑得有些害羞。
「可是爸很愛妳啊。」她忍不住開口。
「妳爸也這麼說。但妳是女人也明白,有的時候比起行動,我們更喜歡聽到人家親口說出來。」
母親的話,她無庸置疑地點頭。
「爸怎麼說?」
「妳爸說:『用嘴巴講誰都會,當妳用心去體會,就會明白我到底有多愛妳。』」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似乎看見母親被皺紋侵蝕的臉龐,泛起淡淡赧紅。
當情緒漸漸平復之後,她開始思考……爸爸說的話,確實很有道理。
現下的愛情太速食,每個人將「我愛你(妳)」三個字說得很容易。可是那真的是愛嗎?還是……只是可以隨口掛在嘴上的名詞?
一份愛,一段感情,並非只有嘴巴上說「我愛你(妳)」就能夠恆長久遠的……
「剛才妳說妳付出那麼多,他卻一點回報都沒有。孩子,妳可曾想過,妳長這麼大了,媽媽和妳要過什麼回報沒有?」見女兒似乎有些開竅,母親揚起欣慰的笑容,繼續開口。
她搖頭。
記得從她出社會後,常會在職場上聽見同事說要拿多少錢給家裡。她也曾有一陣子寄錢回家,但母親叫她別再這般做,只要將錢好好存起來就好。
母親總是對她說一句話:「妳過得好就好。」
「媽,為什麼?」她想不透,整個家裡最有資格要求回報的,就是母親。可她從未聽見母親要求過什麼……
母親伸手將她輕輕攬入懷裡,滿足地笑開:
「因為我愛妳爸,愛妳,愛我們所建立的這個家。」
霎那間,她懂了。
母親願意為這個家庭付出她的時間與青春,日日夜夜不辭辛勞,從未喊過一聲苦,全是因為──愛。
而她自己,又何嘗不是愛她的前夫,才會願意付出一切嗎?
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付出全是一場空……她又忍不住紅了眼眶。
「為何有人會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因為愛情在兩個人交往時,彼此都想給對方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將自己的缺點藏起。妳想想,妳約會的時候,是不是想將最美的一面給他看?」母親接著說。
她點頭。
「結婚後,兩人相處在同一個屋簷下,想藏起來的缺點全得攤在對方眼裡。當幻想破滅了,看對方的角度也跟著變了。」
母親的話,她靜靜聽著。她記得母親不久前對她說過,不是她的前夫改變,而是……她看他的角度變了……
真的……是這樣嗎?
她回想著交往時,他是那樣的溫柔體貼……那時在她的眼中,他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可是結婚後……她回想起來的,全是他的缺點。
「孩子,愛不是一種等價交換。當妳埋怨他不夠愛妳時,妳可以用心去觀察、去體會,明白嗎?」
話說到段落,母親拍了拍女兒的肩,然後起身到後陽臺拿了掃把和畚箕,就一面哼歌一面走進房間裡打掃去了。留下她坐在原位,陷入思緒裡。
我上班回來很累,想好好休息一下難道不行嗎?
休息就一定得玩遊戲?那你為何不把玩遊戲的時間拿來幫我分擔一些家事?
我上班賺錢很辛苦,妳不明白?
那是你份內的事,你是男人本來就要賺錢養家!下班回來累還不好好休息,偏偏就要一直玩遊戲!
那是我的娛樂,就像妳愛看電視連續劇一樣。而且妳說上班賺錢是我份內該做的事,那麼一整天待在家裡的妳,難道妳份內該做的事就該推給我嗎?
驀地,她憶起成為導火線的那段對話。
細細回想母親對她說的,再回想她對前夫說的,這是她這三個月以來,頭一次覺得……自己說得太過份了。
是啊……她在家裡,將家裡整理打掃乾淨是她該做的,家事本來就是她該負責的,可她……做得心不甘情不願,覺得自己顧家很辛苦,卻忘了……他背負的壓力與責任,比她還要更重。
忘記是誰說了這麼一句話,「這人明明是有優點的,為何你偏要將缺點給放大呢?」
這半年來,她就像母親所說的,當幻想破滅了,她看到的不再是他對她的好,而是他的種種缺點。
他真的有那樣差嗎?
如果是這樣,那麼……他就不會在她嘮嘮叨叨的轉過身去洗碗時,默默地到浴廁去打包垃圾,還順道將整個浴廁清洗得乾乾淨淨。也不會在她一面抱怨一面曬衣服時,靜靜地將她放在房間的衣服給摺得整整齊齊。更不會在她生病不舒服的時候,不管自己上班多累,還是幫她把家事一手包辦。
止住的淚,滾滾落下。
是心疼,是感謝,更是慚愧。
原來從頭到尾,變的人是她──她放任自己的心被埋怨苦毒所蒙蔽,一昧將他的缺點放大再放大,直到她的眼中只瞧見他的缺失,再也瞧不見他對她的疼愛。
就像爸爸說的……她用心去體會,去回想時,才發現……他對她的愛。
「……媽,我想出門一趟。」她想回去,回到他的身邊……雖然她不明白,在她傷了他之後,他是否還願意接納她?
「嗯,去吧。」將地上的灰塵掃入畚箕裡,母親抬起頭望著女兒,給了一抹慈愛溫柔的微笑。
她很快拿起鑰匙,衝到樓下發動機車。一路上,懷著忐忐不安的心情,朝她和他的家奔馳著。
十五分鐘的車程,轉眼便到。她停好機車,走進大廳裡,坐上電梯,等候樓層的燈亮起。
當電梯門打開,她邁開腳步走向熟悉的鐵門。握著鑰匙的掌心緊張得發汗,還不停顫抖著,連鑰匙孔都對不準。她不知道……如果他在家,看見她回來,他……會是什麼反應?
才剛這麼想,鑰匙就插了進去,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
「都走到這裡了……」看著自己顫抖不已的手,她輕輕拍了拍胸口,安慰鼓舞自己。既然已決定踏出這一步,就不該再輕易退縮,不是嗎?
雖是這麼想,可她打開門時還是小心翼翼,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偷偷摸摸。
進屋後,她望了一眼,熱淚盈眶。
屋子裡的一切,就如她離開的那日,全是她喜愛的擺設。窗明几淨,屋內一塵不染。陽臺上,剛曬好的衣物,正飄著洗衣精的香味。
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他急忙衝出房間。看見是她,他愣了一會,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為……她再也不會回來……
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充滿了他,教他控制不住自己走向她的步伐,伸手將她擁入懷中──
「老婆,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