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創作

小說2013-11-25 23:40

◆自成雙(§ 死)(完)

作者:Cecil


§ 死

  「我以前想跳樓自殺過。在跳下去的時候,我能很明顯的感覺到一股力量把我往後拉──不是旁邊扶我的兩人──我背後沒人,可是我能感覺背後有人很大力的把我拉回來。」

──節錄於自殺未遂者的談話



  胡辛,妳要去哪?

  她被風吹得眼淚不停流下,沒有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開始,已經不再需要摀住耳朵,才能聽見他的聲音。聽見殷夏的問題,胡辛打住腳步,薄薄的嘴唇因著入冬的寒風而抖顫起來。環視四周,她發現自己來到附近的橋邊。壞掉的路燈一閃一閃,胡辛眼中的風景似乎因此更加寒冷。

  這裡是橋邊。

  那妳要待在這裡嗎?

  我不曉得。殷夏,這裡好冷。

  那麼,回去吧。

  我也不想回去。雖然這裡很冷,但回去也不會讓我覺得比較溫暖。

  胡辛一邊說,一邊爬上之前從來沒有想過要靠近的堤防。她小心地往下走,坐在河邊,聽著偶爾經過的車聲,以及細小的流水聲。橋墩底下很昏暗,但她發現自己並不是很害怕是否會有什麼怪人出現。穿著棉質長褲的她抱住膝蓋,出神地望著黑色的河水。 

  如果河水很冰的話,或許一下就會失去知覺,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吧?

  ……如果跳進去嗎?

  嗯。

  妳讓我想起,我還剩下一個故事沒有說。我們初相遇的時候,妳也坐在河邊,腳泡在水裡。

  那個時候,我也準備要自殺嗎?

  不是。
  



  我見到妳的時候,妳是白色的。

  妳坐在河邊,腳泡在水裡,仰望天空。妳很矮,但是頭髮非常長,尾端浸在河水裡,緩緩地漂著。妳的那頭長髮,是漂亮的白色,皮膚也是同樣地白皙。

  我是從很遠很遠的曠野旅行到那座山去的,算是初來乍到的新人,那時,我不認識妳,以為妳是山神的女兒,也沒多考慮什麼,就靠過去想打招呼。

  儘管出生至今妖啊人的全都沒認識多少,我還是知道該做點功夫,才不會受到討厭或驅逐。看到妖,我就得把姿態擺低,雙手奉上點好東西;至於人類,我是能避就避,他們的味道總教我聞著難受。

  ──妳好嗎?

  聽見有人問候,妳轉過來,看見了我。那時,妳的表情很複雜,因為愜意的獨處時間被打破而微慍,發現這種深山曠野中居然有人而驚訝,也因為我的外表而有點驚慌。

  ──你不要緊吧?是重傷的樣子,我去找人來幫你,在這邊等我。

  我聽不明白妳在說什麼,但還是先和妳說了,我沒有受傷;結果妳很生氣,說別對著妳開玩笑了,為什麼每個人都喜歡尋妳開心,妳長得奇怪,但腦子可沒有長壞。

  ──不然,你自己看看水裡面吧!

  我依言看進水裡,發現我的身上是一片紅色,頭髮跟臉自不必言,我甚至從脖頸到上半身都滿佈著殷紅。我在我誕生的那片曠野上,曾經死過非常多的士兵,他們的血漫溢成一片片赤澤,我從那片血氣中出生,有了自己的意識,然後流浪到這裡來。我想,那就是我渾身染血的原因。

  我向妳說了這件事,然後看見妳紅色的眼睛驚愕地瞪大了。

  ──所以說,你身上那些血,都不是因為你受了傷?

  是啊。我聳聳肩說。

  ──這些血就是我,我就是這些血。如果哪天這些血消失了,我才會死。

  ──太好了,我以為你會死掉。那樣太可怕了。

  妳知道我毫髮無傷後,也就換下了著急生氣的模樣,轉而滿臉發光地伸手,觸碰我的黑髮。我就這樣看著妳的手,被我髮上的血染得星星點點,有著死人氣味。我伸手掬了點水,抓住妳的手,把血洗去。

  ──你有名字嗎?

  妳直接跳過了詢問我是人是妖的部份,而是問了我的名字,這更增添了我對妳的好感。我點點頭,告訴妳,我叫殷夏,殷紅的殷,夏天的夏。

  ──殷夏?這名字真有意思。

  我告訴妳,這是我給我自己取的名字。
  我是夏季時出生的。那晚,我睜開眼,絲毫沒有任何疑惑,自己為何會仰躺在腥臭的血泊中。我數著星星,自問,這是否就是活著的滋味?我知道的話語,都是死在曠野上的人吐出過的字句,我知道那時是夏天,也知道那裡有過殺戮。所以,我就給我自己取名叫殷夏。

  我同時也知道,自己不是人類。我身旁這些穿著盔甲的死屍才是人──或者說曾經是人──脆弱到折骨淌血就足以殺死他們。我知道自己很強壯,而且身上有很多力量等待我去發掘與使用。我不會那麼容易死。

  我把這些事情都告訴妳。

  ──那妳呢?妳叫什麼名字?

  ──芒秋。芒草的芒,秋天的秋。

  我知道芒草,這種草經常長得滿山遍野,秋天時尤其美麗,在向陽面的山上迎著烈日,總是晶瑩得刺痛我的雙眼。不曉得是誰替妳取了這名字,但是妳的確就像芒草一樣瑩白明亮,彷彿散發著光。

  我看著妳白色的長髮,想伸手去碰,卻怕自己的手染汙了它。機敏的妳發現了我的躊躇,直率地說,妳剛才碰了我的頭髮,作為交換,我也可以碰妳的。

  ──我怕山神會生氣。

  我還是有點猶豫。然後,我看見妳露出又困惑又好笑的表情。

  ──山神為什麼要因為你碰我的頭髮生氣呀?

  之後,我才知道妳不是什麼山神的女兒,而是人類。我很意外地說,妳身上居然沒有人的味道,長得也和一般人不太一樣。

  ──因為我不是人,是月娘的孩子。

  妳衝我眨眨眼,然後馬上看向天空,表情有點苦澀的味道。我自然地伸出手碰妳的臉,知道讓妳的臉被血給弄汙並不會使我被誰責備後,我控制不了想伸出手觸碰妳的欲望。  
  我覺得這是很正常的,倘若水中月化作實體,又有誰不會想去觸碰呢?

  ──什麼是月娘的孩子?

  ──白色的孩子就是月娘的孩子。……啊,天要黑了,我該走了。殷夏,你明天還會來嗎?

  我抬頭看看天空,天色確實有些暗了。於是我答應妳明天還會出現,然後向妳道別。




  原來你以前是妖怪嗎,殷夏?

  是啊。

  那你吃過人或殺過人嗎?

  從未。我身上穿的黑毛裘讓我很難被人類注意到,低等的妖物也不會靠近我。在那種情況下,我沒必要去殺什麼。況且,我也聞自己身上的血味聞得夠煩了。

  胡辛笑了。她學著芒秋抬頭仰望天空,發現今天是滿月,整片夜空被又大又圓的月亮給照得相當美麗。看著它,她感覺到一種和人相處時不能得到的平靜,可以的話,她想永遠仰望著天空,就這樣和殷夏自由地聊天,什麼都不再煩惱。

  對了,殷夏,你一直說芒秋漂亮,那麼,你很喜歡她嗎?

  聽妳叫芒秋的名字感覺還真奇怪。妳就是芒秋,芒秋就是妳。

  要把我自己當成芒秋,感覺還是很奇怪。而且,你說芒秋是白色的,那應該是她有白化症的意思吧?白色的頭髮、白色的皮膚,眼睛是紅色,這些都是白化症的特徵。

  嗯,但是,我還是比較喜歡講得簡單點。白化症聽起來像是一種病,是不好的東西;但對我來說,妳只是長得跟別人不一樣。那樣的妳,很漂亮。

  胡辛一邊喃喃念著「殷夏還是一樣肉麻」,一邊想像著,該要沉在水裡多久她才會失去意識,又該如何阻止自己本能地掙扎著浮上水面呼吸。
  河水如果和空氣一樣冰,她或許很快就會失去掙扎的力氣。

  繼續說吧,殷夏。我想知道接下來怎麼樣了。

  嗯。



  我記不得很多事情了,原因之後會提到。
  我現在能記得的片段,只有和妳說話的那些時候。之後我們三天兩頭就見面,常常我才剛咬下魚頭當早飯,妳就一邊招手一邊跑過來,拉著我染滿血的手,問我昨天睡在哪。幾次下來,我發現妳沒有朋友,總是獨自一人漫步在山上、在河邊遊蕩。有時候妳會問我植物的名字,然後滿臉發光地說「原來這就是芒草啊」,好像在我出現之前,妳從來不知道這座山還有河流之外的部份

  我問妳,妳住的地方像是什麼樣子的?妳住在村落裡吧?
  但妳不喜歡多談。妳只有偶爾會看著陰陰的天色,說夏秋之際,又要漫大水了,壓根是文不對題。

  即使會聊到妳自己的事情,妳也經常藏頭去尾地說「我是月娘的孩子,所以很快就會回去天上」這種話來塘塞我對妳年齡的疑問;或是在我問妳有沒有家人的時候,說:「我娘跟我一樣,所以她早早就回去天上了。」

  ──妳有兩個娘?

  我聽著聽著總覺得很蹊蹺。

  ──月娘是我天上的娘,我在地上也有一個娘,這樣講有什麼不對?

  妳對此倒是表現得很理所當然。

  ──那妳地上的娘是怎麼走的?
 
  ──我不想說。
  
  妳嘟著嘴,表現得像個小孩子。隨後,卻又說了讓我感到背脊生寒的話。

  ──我的娘怎麼走的,我就會是怎麼走的。那是我的夢想。我希望,可以在死的時候,像她一樣笑得那麼滿足。我不想去考慮其他的可能性,我只想跟娘一樣的死法。

  ──可以不要死嗎?

  我咬著魚頭,認真地問。妳轉過來,捧住我的臉,衝我笑起來。

  ──現在還不會死啦,殷夏。現在還不到漫大水的時候。

  要再等一會,要再等到,更接近要漫大水的時候。
  我看見,妳仰望天空,同時那樣喃喃自語著。




  所以,你不知道為什麼芒秋會死嗎?

  胡辛聽到這裡就忍不住問,她聽見殷夏嘆了口氣。

  應該是說,那時的我,不知道。我對芒秋一點都不瞭解,我甚至不知道芒秋是不是她的真名,但我很喜歡她仰望天空的樣子,也不希望她死掉。如果有什麼東西會讓她死,我會去毀掉它。

  你喜歡上她了嗎?

  我那個時候不講喜歡不喜歡,我只是覺得,如果真的有什麼人或東西,把芒秋像她說過的那樣給殺死,我也不會讓那個害死她的有好日子過。她是第一個替我擔心的人類,她甚至沒有問過我是人,或是妖怪,她只是天天來找我,拉著我的手跑遍整座山。

  那麼,你有沒有跟過她回村子呢?

  其實有;只是,我在村子附近就被一種力量給擋下。很多次我都想撞破那道無形的牆,去看看是不是有什麼在威脅著芒秋,但就是沒辦法。

  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嗎?

  是啊,就和妳很相似。所以,我一直都覺得妳跟芒秋很像。

  胡辛把臉埋進膝蓋,覺得四周似乎又更冷了。
  她要殷夏繼續把故事說下去。




  我對時間不甚敏感,我只知道,我們認識久了以後,妳的身子抽長了,圓潤的五官也變得標致,看起來更加清瘦脆弱。妳偶爾會笑著說,這樣妳看起來就和我更相配了。我問妳什麼是相配,妳說就是很適合永遠在一起的意思。

  我說,妳這麼漂亮,我配不上。

  ──殷夏其實非常俊,你只要好好看過你在河裡的樣子就會明白。
  妳微笑著撫上我的臉。

  為此我曾盯著潺潺的河水整整半天,但我還是不曉得,我這長相到底哪裡俊了。頭髮和臉上的血都是一樣紅得發黑,要說好看的話,頂多就是甲蟲污泥一樣黑得發亮的眼珠,我撿來的黑色鼠裘就更別提了,這件衣服除了使我顯得笨重和遮掩血污以外,沒有其他功用。
  
  跟我比起來,還是月光一樣的妳更加好看。

  雖然,那副皮相給妳帶來了很多痛苦。

  某天,沒有看見妳,我有點擔心,於是我飛向──是,我會飛,只是平常為了妳,我並不常張開翅膀。有一次,我為了討妳開心,想張開翅膀帶妳飛,妳卻煞白臉,要我快點把翅膀收起來,還說「要是被發現就糟了」。

  扯遠了。於是我飛向村子附近,想知道妳是不是在路上受傷了。 
  然後,我聽見妳的哭喊聲,同時,濃重的人類氣味衝進我的鼻腔。

  那是欲望的味道。

  ──放開我!我是月娘的孩子,要是我怎麼樣了,你賠不起!

  ──安靜點兒,妳還是把力氣留在待會好好叫給我聽吧……賤人!妳居然咬我!

  ──我不只要咬你,你敢在我面前造次,我會把我咬得掉的東西全都給咬爛!救命啊!救命啊──

  我閉上眼睛,原本像片枯葉一樣飄飛的身軀,忽然如箭矢衝出,往聲音的來向直直飛去。

  然後我看見一個讓我頓時失去理智的畫面。

  一座樵夫小屋。
  衣服被撕開的妳。
  半身赤裸,背對著我的粗壯男人。

  你們幾乎是糾纏著。
  妳還在哭叫。




  胡辛原本以為她已經夠冷了,但殷夏毫無感情地描述的這段故事,卻使她感覺到,某種顫慄和恐懼從她的脊椎尾端蔓延而上。她雙手環肩,試圖取暖。

  等等,殷夏,你說我該不會被……
  
  妳耐心點,胡辛。妳不會有事的。我說過,誰要敢傷害妳,我會讓他們再也沒好日子過。

  好。

  不知道為什麼,胡辛覺得殷夏是個真的有本錢做出此等威脅的人。是因為她把他當成了無所不能的妖怪嗎?雖然她又想,殷夏其實沒有人類那麼壞。




  ……我的身周不知何時凝聚起百道血箭,往那個畜生全數射去。頃刻之間,他連叫都來不及叫,就被打成了馬蜂窩。他往後倒下,原本死抓著妳白皙肩頭的手,也因無力而鬆開。妳掩著胸前很快地逃往一旁,然後呆呆地望著降落在地的我。

  ──殷夏……

  那些血很快地又回到我身上,但妳絲毫不怕濃重的血味和腥黏,衝進我懷裡開始大哭。妳哭著說出的斷斷續續的話,很難聽得清楚,我只能約略聽出妳今天想上山找我的時候,遇到喜歡騷擾人的樵夫,他不知怎地把妳拐去他住的地方,想欺負妳。其他的話,我實在聽不清楚,只能摟著妳,讓妳痛快地哭泣。

  ──要是在找到可以一起去死的男人前就被玷污,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我很想問妳,什麼叫做「可以一起去死的男人」,但我知道現在並不是問這個問題的好時機。我拍著妳的背,安撫著妳。

  那天,妳哭到累了,就睡著了。
  妳也就沒有回去山下,而我也沒有想要將妳送回去。

  然而,那是我做過最為錯誤的決定。





  ──我說過了,能夠把那孩子擄走的只有妖怪。況且,我聞到了血的味道。

  我聽見討厭的聲音,聞到了教人作嘔的人類氣味。披著我平素穿著的黑色裘衣的妳,還在我懷中熟睡,絲毫不受冰涼夜露的影響。我瞪大眼睛環顧四周,很確定自己聽見了話聲。

  還有那種壓迫著我的力量。

  我有種直覺,那個人要找的是妳。但不是為了下午那種事,而是更教人髮指的、更加可惡的……

  一根箭矢從黑暗裡破空射來,射中了我的胸口。我不知道射手是怎麼瞄準的,但他顯然達成了目的。箭頭沒入我左胸,然後開始發光,我的胸前頓時一陣劇痛,讓我發出嘶吼。
  以前,我沒有那樣嘶吼過。
  
  ──在那裡!那個妖怪在那裡!他抓住芒秋了!

  ──真的和大人說的一樣,山上有妖怪!

  ──殺了他,非得把祭品給搶回來不可!

  那個字只出現一次,我卻聽得清晰。一瞬間我腦袋裡什麼都組織得起來了。

  漫大水。
  祭品。
  死。

  白色的、月娘的孩子。

  ──我娘跟我一樣,所以她早早就回去天上了。

  我對人類唯一比較理解的部份,就是穿越山林時聽見的各種獻祭文化。我居然沒有想到,妳也是這種文化的犧牲者。

  妳聽見我的吼聲,迷迷糊糊醒了過來,我把妳輕輕放下,獨自起身。

  ──殷夏?

  ──芒秋,我只問妳一個問題,這些人,是妳的朋友嗎?

  我喘著氣、顫抖著,血箭又開始蠢動。知道殺人的滋味以後,我的力量開始需要控制了;但它們現在震動得這麼劇烈,不是因為我產生了殺戮的欲望,而是因為,妳拉住我的衣服下擺,用力地否決,幾乎哭泣出聲。

  ──我討厭他們,他們是壞人!

  這樣就夠了。

  我猛地拔下拇指指甲,力道大得甚至撕下了一點皮肉,但我的胸臆中充斥著憤怒,因而感覺不到疼痛。我蹲下,扶住妳的肩膀,告訴妳,帶著我的指甲穿過山野時,決不會被任何妖物注意到。就趁我拖住他們的時候,往山下逃吧。

  那時的我被憤怒給激勵著產生更多的力量,理智卻同時也被蒙蔽。我以為妳可以一走了之,但我沒有想到,如果妳早就能走,為什麼還要待在那裡?

  ──殷夏,我、我不能……

  ──快走吧,我不想再讓妳看見我殺人,我會殺很多人。那些人,是不是對妳做過很壞的事情?

  我看著妳悵然恐懼的眼睛,知道事實跟我的猜測也相去不遠。

  ──快走吧,我能夠追著我自己指甲的氣味找到妳的,芒秋,快走吧!

  妳茫茫然地被我拉起身,推了一下,就踉踉蹌蹌跑進黑夜。白色的頭髮,彷彿是要枯萎的芒草,在沒有月光的夜晚中,就要凋零。

  我面對那些舉著火把的人們,感到人類的臭味和胸前的劇痛讓我幾乎昏眩。

  我闔眼,讓血箭自己選擇目標。很快地慘叫聲就此起彼落傳入我耳中,但我的胸口也同時傳來劇痛,睜開眼,我看見一個人越過血箭狂風驟雨一樣的攻勢,站到十幾步之外的距離,似乎在準備著什麼。

  我的血箭對他不起作用,每每我想催動血箭靠近他周身,它們便會憑空消失,而的體力也正徒然地退去。直到我全身上下已經沒有可供驅使的血箭後,他便展開反擊──他搭上一根箭,在箭頭抹了點什麼,朝我射來。




  胡辛咽了口唾沫,著急地問他,他是否就是死在那根箭下?殷夏回答不是,它只是使他難以行動,卻沒有殺死他。

  那個人把倒在地上的我五花大綁,獨自把我拖回村子裡面。那個阻擋我的力量,這次沒有阻止我進入村子。它似乎是覺得,已經沒有防範我的必要,所以放開了限制。

  我的意識變得很朦朧。那根箭的箭頭還有其他東西,讓我使不上勁。我隱隱約約聽到那個人開始說話。他說了烙印,還有四分五裂什麼的,我絲毫不在乎,只希望芒秋能安全逃走──我留下,妳逃走。

  殷夏,這樣太過分了。芒秋自己到了外面,如果又被欺侮,誰要保護她呢?

  那個時候,我想不到這麼多。對不起。

  不要和我道歉,我並不是在怪你。我只是在想,芒秋後來是不是有再見到你。

  胡辛把握著和殷夏說話的機會,感覺到隨著時間過去,四周也越來越冷,她已經有點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指。眼前的河水還是一如既往地流過。漸漸地,胡辛有點想睡了,想直接進到眼前的河裡,永遠地睡去。

  很多人圍到我周圍,還說了「除妖」、「驅邪」之類的字眼。他們似乎很聽那個不怕我的人的話,叫他「大人」。他們剝掉我上半身的衣服,把我胸口的箭拔出來,把我壓在一個台子上,背朝上,我的血都快流光了。不久,那個人大喊了什麼,就開始割我的背。我已經沒有力氣掙扎或驅動血箭。他還沒有結束,我就死了。

  那芒秋呢!芒秋去了哪裡?她還好嗎?

  之後,我什麼都不知道,等到我又重新睜開眼睛,是在一個很昏暗的地方,眼前只有妳。妳看見我,就狠狠地抱住我。我問妳,妳最後有沒有逃出山。妳說,妳發現我被帶回村子以後,馬上就跟著跑回去,看見他們殺了我。妳……妳看見我傷痕累累的屍體,發了瘋。

  發瘋?

  妳說,妳把村子燒掉了。妳一直哭,我不明白實際上究竟如何。但是我不介意,只要能再看到妳,我就不在乎其他事情。我問妳,那個昏暗的地方是哪裡。妳說,那裡是陰間,人死了以後,都會到那個地方去。

  芒秋也死了嗎?

  嗯,妳說妳把村子燒掉,隔天就跳河自殺了。然後,妳又說,我們不能待在一起,因為人死了以後必須投胎。說到這裡,妳給我看我給妳的那片指甲,說如果我沒把它給妳,妳就沒辦法召回我──我聽了很久才聽懂,原來妖怪不像人類可以輪迴,我們死了就死了,塵歸塵、土歸土。但是,妳用那片指甲,把我的一部分給召了回來,就是用妳和我相處的時候的記憶造的。另外,還有很小的一部分,是我自己的記憶。儘管並不完整,但總算是沒有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誰幫她弄的?芒秋難道會魔法嗎?

  妳說,妳也不曉得是誰幫妳把我找回來的,但是,她的願望,就這樣被實現了。然後,妳又說,妳希望和我一起輪迴,就算共用一個靈魂也沒關係,我們永遠都不要分開。我說,好。

  好。

  胡辛應答似地說完以後,拍了拍臉站起身,往河邊走去。她一邊走一邊深呼吸,想著是否該留點什麼東西在岸邊,才能讓人找得到她的屍體,但她發現除了一雙鞋,自己什麼都沒有剩下,連鑰匙或錢包都沒有。於是,她脫掉鞋子,整齊地擺在石頭地上。

  她縱身一躍,跳入冰冷的水中,試著完全不掙扎,讓散發著垃圾氣味的河水將她淹沒。不久,她發現要放鬆身子讓自己淹死是有難度的,因為她懂得游泳,會忍不住掙扎著呼吸。寒冷刺痛著她的四肢,但她還是有點微弱的力量可以掙扎著浮上水面吸氣,只是漸漸地,她被凍得麻木、失去知覺,無法再將頭探到水面,對於空氣的渴望和肺部燒灼一樣的痛苦,使她發出不成調的呻吟聲。

  她知道自己不希望再活下去,但她沒有發現,死亡居然是這麼地困難。現在,空氣變成一種恩典,而柔軟又強硬的河水不留餘地地灌入她的鼻腔,她張開嘴想咳嗽,卻吞進更多水。

  胡辛……

  她朦朧間聽見殷夏的聲音,他似乎因為極度貼近她的死亡而感到不捨。但她努力在水中伸出手,抱住自己,想像著,那是殷夏在擁抱她。僅僅數分鐘的劇痛,對她來說好像一世紀一樣漫長。而殷夏似乎又開始唱起那首歌,那首她最喜歡的歌。那令她想起了陽光普照的下午,在鏡子裡,她的倒影對她露出微笑。

  要是能夠擁抱妳就好了,要是能夠讓妳每一次的死亡,能夠少孤單一點就好了。

  面朝上沉入河底的時候,她雖然閉著眼,卻似乎能看見有片黑暗,溫柔地環住了她。





  那個好像有精神病的大姊姊掉進水裡以後,他才跑出去看她。剛才,他聽見她非常大聲地在自言自語。由於怕她突然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情,他連靠近都不敢,更遑論跑去要她想開點,別在這種晚上一個人待在橋墩附近自言自語。

  等到很小但很清晰的落水聲傳來,他才跑去她原本站的地方,把她留下的那雙鞋撿走了。至於在昏暗的夜中、在刺骨冷冽的河水中安靜地掙扎著的胡辛,他則一點都沒有多加注意。他跑離她落水的位置,回到離此處有好幾百公尺,自己位於另一個橋墩的住處。

  他決定將這雙鞋子當作給自己的耶誕禮物,並且不去多想,為什麼會有人挑在平安夜前幾天自殺。

  很多很多天以後,因為天氣太冷而不大願意受理失蹤案件的警方,終於開始動員尋找跑出家以後就失去音訊的她,並於一週後在河中打撈到胡辛的屍體。

  她擁抱著一個缺手的假人,卡在河底的淤泥中。儘管她的臉已經被泡得幾乎不能辨識,那抹滿足的微笑卻意外地十分清晰。



〈自成雙.完〉


剛開始想寫這篇,其實是在想「如果有一個聲音,只能在掛著耳機的時候聽見,那會怎麼樣?」一邊想著一邊想到一個戀愛故事。

如果說兩個人的「永遠在一起」,是意識永遠緊緊纏繞的情況,活著的永遠都會因為證明不了另一個人的存在而被當成瘋子;沒活著的那個則無法看見世界--像這樣的「永遠」,又是怎麼樣的呢?這樣愛情還是可以延續嗎?或是最終它會成為憎恨呢?

雖然很可惜我似乎沒能透過這個不到三萬字的小說,探討到這個問題的核心(因為設定跟故事邏輯什麼的真是世界麻煩……(嫌い)但我還是滿喜歡殷夏的。說起來,胡辛從旁邊看起來完全就是有病(精神病/中二病都有可能的意味)但以她為主角寫就讓她看似非常正常,真是加分加太多。

寫完《鬥犬》之後又完結這篇短篇,讓我深深覺得我好像不太會寫結局……(楞
感覺好失敗,已難過(皺眉

總之能完結是可喜可賀,我是不會預告我接下來要幹麼的!

12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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