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創作

小說2014-01-25 20:47

月童

作者:晝燈




                                               月童
 

民國八十九年一月二十一日,台北市大嘉河濱公園。
 
時間為入夜,溫度偏低,低得足以讓人呼出的氣息夾帶淡淡的白色雲煙,寒風正在輕掃這一座空曠沒有遮蔽物的廣闊公園,再加上一片漆黑的公園景象,溫暖在這裡似乎是一種需要乞求的感受。
 
蜿蜒如蛇的步道上約每隔五十公尺設有木製的行人椅,經年日曬雨淋下,黑色油漆也早已脫落斑駁,露出底下的褐色的木質部。
 
這個時間若是其他季節,不論是在遠處的籃球場或是人行步道上,或多或少都有打籃球或是來此散步運動的人們,不過今晚剛襲來的寒流把他們都趕走了,僅剩一位身穿米黃色運動套裝的婦人瑟縮地坐在行人椅上。
 
今夜的月亮又圓又大,而且沒有什麼雲朵,縱使沒有步道沿路上的路燈照明,她還是將整座墨綠色的公園看得一清二楚,而遠方步道有著一大一小的模糊身影正朝向她這裡走來。
 
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停不下活潑的動作,明顯是一位小孩子。
 
大的身影輕輕穩穩地向前行,整體動作不時轉向小的身影,很可能是孩子的母親吧,婦人一邊注視那飄飄然的衣著,心中一邊猜測道。
 
五、六分鐘後,藉由月光與路燈,婦人已經可以清楚看見慢慢朝她走來兩位身影的樣貌,一位頭髮綁著兩段馬尾,長度及膝,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子和一位髮長及肩的可愛小女孩兒。
 
婦人轉頭,以一種微皺眉頭和微笑的表情,以及充分傳達她好奇心的眼神注視著女子和小女孩兒,而她們也是微笑以對,直到彼此十步之遙左右,女子開口了。
 
「晚安。」她輕啟朱唇,語聲如鶯,微微頷首向婦人打招呼。
 
「呵呵,晚安啊。」婦人微微點頭回應,並稍微打量一下眼前穿藍色外套,上面有白色雲繡的女子。
 
她又想了一下,女子穿的衣服與其說是外套,說是「袍」更來得恰當,很像電視古裝劇中,女孩子在冬天時穿的連身大衣,不過眼前女子的衣服也有相當的現代感。
 
「應該價格不斐吧,看那設計……」婦人心中猜測年輕女子袍衣的價錢。
 
這是婦人多年來的習慣,畢竟她年輕曾經被「窮」掐緊咽喉,好些年來過著喘不過氣的生活,直到她有一天覺悟並擺脫了好吃懶做,好賭成性的丈夫,才慢慢脫離錙銖必較的生活。
 
「女人家啊!一旦認命,如地上打的樁,難拔(爬)起呀!」
 
她沒想過母親某天說的鄉俚,突然如轟雷劈頭地響在腦海,將她打得又驚又怕又……百般的悔恨。
 
年輕女子看婦人若有所思,但見她一身運動裝扮,又微笑地問:「這麼晚了,來運動嗎?」
 
明亮的燈光下,婦人露出明顯躊躇的表情,然後認真注視女子的眼睛回答說:「其實不是呢,只是習慣來這裡散散心。」
 
年輕女子身後的小女孩兒探出小小的頭,骨碌碌的大眼睛注視著婦女轉了一下,隨後拉拉女子的衣襬說:「姐姐,姐姐,我可以去那邊玩嗎?」她指向不遠處的草坪。
 
小女孩顯然衣物穿得比較多,紅色外套撐出來的圓形,讓她看起來像是一顆掛在廟口上的小小紅色燈籠。
 
「可以啊,但不能跑出太遠喔。」女子伸出纖纖之手,輕柔地撫摸小女孩的頭說道。
 
得到允諾,在婦人還沒來得及開口叮嚀注意安全之前,小女孩一溜煙地就跑走了。
 
「要注意一下,這裡靠近河邊,常常有蛇出沒。」婦人瞥了一下左方遠處那座高高的水泥河堤向女子說道。
 
年輕女子微笑無語,隨即踩著輕揚的腳步向婦人靠近,並在她右側坐下後說:「沒事,我在這兒看著她,況且這冷天,蛇兒們應該不會想溜出受凍。」
 
婦人想想也是,今晚低溫又頻吹寒風,自己已經冷得頻頻發抖了,更何況是冷血的蛇類。
 
婦人暗忖女子外省口音的話語,微微點頭,隨後又問她:「怎麼這麼晚了才帶小孩子來這裡呢?」
 
「呵呵。」女子輕笑了一下,立即又說:「朋友託我看顧孩子,那娃兒因為想念母親,晚上鬧得不得睡,帶她出來消耗一下體力。」
 
「哈哈,我可以了解,照顧孩子很辛苦,而且又吵著要媽媽的話,更是麻煩。」婦人感同身受地回答,但心中對於那一抹嫣笑,似乎有種熟悉感,也有一種意義深遠的感覺。
 
銀白色的月光下,墨綠色的大地上,長椅上陌生的兩人,藉由熟悉的時事開啟了話語,許久關係漸漸熟悉的兩人,慢慢聊到了對方陌生的往事。
 
年輕女子說得不多,而婦人或許有消愁之感,話題漸漸牽涉到她的過去。在哪裡出生,在哪裡長大,沒有鄉愁的大陸老家以及……年輕時無知的錯誤。
 
婦人有時上半身會發抖,年輕女子知道那可能不是天氣冷的關係,而是因為她正在講述心寒的過去。
 
「……沒有親人願意幫我,縱使我已經窮得有時連一瓶醬油都買不起…..」
 
「每天打零工或是去翻垃圾桶,去國中國小收集空寶特瓶,一枝一元、兩元的這樣賺,還是被嗜賭愛喝的他全部拿光光。」
 
「不識字,去哪都感到自卑;不識字,到哪人家都看不起你……雖然也不是沒想過離婚,但什麼都不會又不認識字的自己……可以去哪呢?」
 
「到底要怎麼跟命爭……跟命爭個好日子過,那是我常常憂愁到睡不著覺就會想的問題……」婦人突然不語,望向前方的小女孩。
 
她正在墨綠色草坪上伸開雙手,像顆小陀螺地在月光下旋轉,而清脆像鈴鐺響的的笑聲藉著這順勢的風向,緩緩地繞在她耳旁,輕輕地溜進她心內,悄悄地勾起她望向月亮的那段回憶,而懷胎十月的骨肉當時正在她溫暖的懷抱中嚎啕。
 
「不哭不哭……媽媽在這裡……媽媽在這裡,月娘也正在看著妳……」
 
婦人從回憶的聲音回過神來,微微抬起頭,望向墨藍之中皎潔的銀盤。白色的月光下,小女孩純真的笑臉撕裂了婦人心底一直沒有癒合的瘡疤。
 
路燈照在她臉上的陰影,掩藏了眼眶泛紅的顏色。
 
婦人又緩緩地開口:「沒有錢,就連孩子都不敢生……」
 
雖然她語氣沒有什麼變化,但長椅上的兩人感受到冷冽的空氣中多了一股哀愁的氛圍。
 
「常常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心裡就好羨慕,也好苦,好不甘……」
 
「我窮,怎麼養孩子?我苦,孩子跟我一起苦嗎?」婦人用顫抖的手,擦了一下眼角,甩下一滴淚後又繼續說。
 
「我打掉了兩個孩子,都是他擅自說要生,說他會好好工作…..等到我說懷孕了,又說養不起,要我打掉……」
 
「我真恨我自己當時耳根子軟得跟蝸牛一樣,他甜話一吹,眼睛就縮起來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一直是婦人前任丈夫的稱呼,而年輕女子了解婦人縱已經擺脫「他」的箍柱,然心中還是恨意依舊,連常用的「前夫」都不願意說出口,好像打從心底想否定掉那段關係。
 
婦人用衣袖拭乾眼淚,強撐笑容地對女子說:「我懷孕好像是那種不容易胖的體質呢。」
 
「所以……等到我發現自己懷有第三個孩子時,已經快六個月,打不掉了。」
 
年輕女子一聽,眉頭一皺,語重心長地說:「妳沒有發現自己月經都沒來嗎?」
 
「哈哈,怎麼可能沒有呢……」婦人自謔地笑著回應道。
 
婦人低頭輕撫腹部兩下,眼神彷彿正關愛的注視當時在腹中的孩子,然後又繼續說了下去。
 
「當時又沒健保,沒錢去醫院看病,經血兩個月沒出的時候,我就懷疑自己又懷孕了。我去找之前開落胎藥的產婆,她幫我把脈和觸診後,說我只是精神壓力太大,經期混亂,所以延遲了。」
 
「那產婆,她……誤診了,對不對?」年輕女子感嘆地說道。
 
然而婦人搖了搖頭,否定了女子的猜測,說:「那阿婆人很好,她沒有誤診,是我自己的錯。」
 
「又過了兩個月,我的經血還是沒來,而當時我的想法跟妳一樣,會不會是產婆搞錯了,所以我跑去找她,硬是要求她再開落胎藥給我。」
 
「起初她不答應,警告我的身體不應該再墮胎,但拗不過我堅持的苦求,才開了三付給我。」
 
「三付落一胎……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她把藥遞給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用一種可憐又責備的眼神看著我……就好像每次我做錯事,我母親拿竹條抽我時的眼神。」
 
「愛之深,責之切。」年輕女子緩緩說道。
 
「是啊,但年輕人就是不懂事,而且還做了一件更傻的事情。」
 
「我因為害怕她不再開落胎藥給我,拿了一付去中藥行拆藥,順便抄藥單,想說以後若不小心又發生這種事情,至少自己也有個方法。」
 
「吃了她的藥,兩天後我就出了經血,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孩子……而且,我根本沒有勇氣在馬桶的血水中找嬰兒胎體……」
 
「那前兩次呢?」年輕女子臉色凝重地問。
 
婦人抬起頭,望著月亮說:「所以我才說那產婆是好人……前兩次是我住她家,她親自幫我處理……包括調養。」
 
「當時因為身體虛弱,也沒辦法去工作,所以才答應住下。」
 
婦人轉頭看向女子,說:「大家都是女人,知道那種悶痛想吐和又刺又熱,活像承受肚子被縫進一顆燒燙石頭的苦楚。」
 
年輕女子微笑,感同身受地點點頭。
 
「之後幾個月,我發現經期又兩個多月沒來,當然我也不敢再去找那產婆看診,所以我拿抄的藥單去中藥行抓藥自己煎來吃……」
 
「……結果差點把自己弄死……」婦人輕笑一聲,內心正在嘲笑當時的自己。
 
「我下面血幾乎流不停,整張床單都被我染紅了,肚子裡面就好像被灌入混有碎玻璃的沸水一樣劇痛和灼燙,我痛得受不了而昏倒。」
 
「醒來的時候,血都乾了,我虛軟到要從床上起身時,還要抓旁邊的窗戶才爬得起來。」
 
「我呆呆地看著床上一大片黑色的血漬,我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他甚至還沒回家,還在外面賭…..」
 
「我開始哭,想著怎麼沒這樣死掉算了……」
 
「我又躺了將近一天,才有力氣下床。我在換床單時沒有看到胎體,以為跟上次一樣是經期混亂,然後又三個月經期沒來,因為不敢再自己抓藥,才害怕的去找產婆。」
 
「我把自己抓藥的事情跟產婆說,她很生氣打我一巴掌,不是很痛…..但她說的話讓我心裡好痛好痛。」婦人邊說,邊用手輕輕在空中甩一下,重現當時的狀況,模仿阿婆的口語說:
 
「哇甲哩啪,是去哩糟但哩甲低,嘛系哩各烏達勒宏啪,悉茫哩宏啪耶切!(我打妳,是氣妳糟蹋妳自己,也是妳還值得被打,希望妳可以打得醒!)」
 
「那時我有種錯覺,好像那阿婆就是我的母親……」
 
婦人又望向月亮,側臉看在年輕女子眼裡,那神情就和一位渴望得到母親關愛的孩童一樣。
 
「我把藥單拿給她看,她說根本亂七八糟,有些藥材因為相似,所以藥行弄錯;有些不是不對,就是用量有錯,而且上次她開的其實不是落胎藥,只是催紅藥而已。」
 
「因為當時她很確定我沒有懷孕,但我根本聽不進去,執意要拿藥吃,所以才開催紅藥,騙我說是落胎藥。」
 
「她沒有料到我會偷偷找人抄藥單,而肚子裡的孩子……已經五個多月了。」
 
「起初我很緊張,希望她幫我墮胎,但阿婆告訴我,我請人抄的那帖藥,藥性不要說是墮胎,是強到可以流血流死人了,不過我還活著,而且孩子也沒流掉。」
 
「如果那孩子……那孩子……跟我如此有緣份,就不應該再……狠心地想把……孩子墮掉……」婦人說到心中的痛楚,眼眶又開始泛紅,語氣也變得哽咽起來。
 
許久,婦人持續地深呼吸,希望可以平復自己的心情;女子,則是眼神半閉地思考婦人的過去,以及等待她將故事說下去。
 
女子瞭解言語可能會壞了婦人心中對孩子的情感。因為無論如何,她知道自己完全不可能理解婦人當時的心情。若無法理解,安慰的話對他們之間是否是一種褻瀆呢?
 
女子無法確定,所以此時選擇了沉默。
 
「後來……後來阿婆叫我先去醫院做比較好的檢查,但我說我沒錢…..」婦人把手貼在胸口,深吸兩口氣,撫平情緒候後又繼續說:
 
「一聽到我這樣說,她馬上氣呼呼地叫了計程車,押著我去找她認識的婦產科醫生。因為她猜到只要我離開她家,我一定不會去醫院……」
 
「而之後到孩子出生,每次去醫院檢查的錢,也都是她幫我先墊下來,而檢查幾次之後,醫生也說孩子應該沒有缺陷…..是健康的。」
 
「她告訴我,等我經濟改善了,到時再還她。」
 
「那產婆,心地真的非常善良呢!」年輕女子把自己長長的馬尾拉到胸前,同時說道。
 
「嗯!真的!」婦人大力點頭,講述往事的哀愁表情,瞬間換成了喜悅的臉。
 
「我的女兒,也是她幫我接生的……」然而一講完這句,臉色又緩緩地黯淡下來。
 
 
「那時候因為快生了,沒辦法去工地做工,所以找一些包糖果跟陳皮梅的手工,在家裡賺錢。」
 
「那時肚子很痛,雖然是第一次生產,但也大概知道是孩子快生了。當時大半夜,家裡沒電話可以打,也沒鄰居可以叫救命,只好撐著身體走到附近的賣糖果的小店前,用公用電話打給產婆。」
 
「她叫我先回家,她馬上就到…..」
 
「妳沒想過叫救護車嗎?」年輕女子問道。
 
「呵呵。」婦人一聽之後,笑了一聲說:「當時是真的沒想到,而且我在打電話的時候,羊水就破了,心裡更加慌張,腦海除了找阿婆幫我接生孩子之外,其他什麼都想不到了。」
 
「我忍痛又走回家躺在床上,等阿婆和她朋友來的那段時間真是非常難熬啊……就好像肚子已經痛了好幾年一樣,不過事後才知道,也才過四十分鐘而已。」
 
「那天晚上就跟現在一樣,窗戶外邊的月亮很圓很大,我的女兒就抱在我懷中,跟我哭得一樣大聲,而且……」
 
「我也很高興她跟我一樣是月娘的孩子。」婦人臉色和語氣都非常平靜,然而當她望向月亮的時候,淚水卻不停地從臉龐流下,啪答啪答的滴在地面上。
 
「月娘的孩子?那是什麼意思?」女子稍稍偏著頭,不解地問。
 
婦人用袖子又擦擦眼淚,慢慢地說:「我媽媽說,她大陸家鄉有一種習俗,孩子在八歲以前一定會被月娘庇佑,而在十五夜子時出生的孩子,就是月童。」
 
「月童?」年輕女子心中暗忖這個名詞,但腦海中完全沒印象。
 
「就是特別跟月亮有緣的孩子。」
 
「嗯,我媽媽說,他們村子每月十五都會準備蒜頭酒和糕餅在子時向月亮祭拜,然後由月童把祭品發給村裡的八歲以下的孩子,保佑他們平安長大。」
 
「雖然我是在台灣出生的,但在我印象中,小時候我媽媽常常會在晚上拜拜,然後隔天叫我拿餅乾去送給其他小朋友,等到我長大懂事後,她才告訴我緣由。」
 
「……我把女兒抱在懷中,心中有一股不斷膨脹,很熱很熱的感覺,心裡一直想的就是我要好愛好愛她,呵護她,好好把她照顧長大……」
 
「如果她有好好長大的話,應該跟小姐妳差不多年紀,一定也會跟妳一樣漂亮……」婦人用無奈又濕潤的眼神注視的年輕女子說道。
 
年輕女子雖然聽到有點意外的話語,然而細緻的臉上好像沒有太多驚訝,隨即用平靜的語調問:「……妳女兒,不在了嗎?」
 
「……」婦人沒有說話,只有默默地點點頭。
 
半晌之間,婦人沒有再說話,她只是用茫茫的眼睛注視依然在前方草坪又跑又跳的小女孩,然後慢慢地站起來,擦著淚說:「如果她有好好長大的話,就和妳差不多年紀,一定跟妳一樣漂亮……」
 
她又重複地說了一次,內心的代入感和遺憾讓她咬緊了牙根,手抓在褲子上,懊悔的眼淚又滴了下來。
 
「我很高興有了女兒,但他可不高興有花錢的拖油瓶……我女兒三歲時,他趁我出去工作的時候,被他帶來這個河堤丟掉……騙……騙我說……帶來這裡玩……不見了。」
 
婦人一邊哭泣,一邊用力握緊拳頭,憤怒與哀傷形成令她難以言喻的畫面,在只有她看得見的腦海中想像著:
 
她丈夫把女兒帶來河堤,然後不管自己親生骨肉的死活,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那種謊話,誰會……相信呢?」
 
「當……當時,這裡還沒有……整頓成公園,只是……雜草叢生的河邊……河堤那時也沒這麼高,也沒什麼人會……會經過……」婦人一邊哽咽一邊抽泣地說。
 
「我找不到她……到處都找不到她……警察只找到她衣服的碎片……上……上面還有…..血……」
 
婦人拼命地流淚,語調早已模糊,而年輕女子閉起眼睛,又馬上緩緩地睜開,然睜開的時候,她也站了起來,走到婦人旁邊,用手輕撫婦人的肩膀。
 
婦人肩膀不停地顫抖,嬌小的身軀用盡拼命的力氣繼續敘說下去。
 
「他後來被警察抓走,我趁機會搬家,經由阿婆的介紹,借住在她朋友開的自助餐店,在那邊煮飯洗碗……然後我也開始讀書寫字,在學校裡認識我現在的老公,生活才慢慢好轉。」
 
「……但我還是常常跑到這裡來找我女兒,直到這裡後來被整頓成河堤公園,地形樣貌完全變掉,我才慢慢死了找到她這條心。」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告訴我自己:『她沒死,她只是受傷,然後被好心人撿走,現在一定是某戶人家的大小姐,長得很漂亮,過得很幸福。』」
 
「我只能說服我自己,她一定沒死,她和我緣份這麼深,下輩子我們一定還會是母女,然後我會好好補償這輩子我欠她的......」
 
月光下,她們彼此緊緊地靠著......
 
月光下,孩童不知傷心為何物地嬉戲……
 
女子不斷輕撫婦人,直到她停止流淚,直到她停止哽咽,直到小女孩玩累了,手裡小心翼翼地握一朵紅色小花,跑向她們。
 
婦人的故事,就這麼結束了。
 
…………………………………………………..
 
「阿姨,這朵花送給妳。」小女孩把花遞給向她和女子道別的婦人,俏皮地說道。
 
「哎呀呀,謝謝妳,妳好乖,好懂事喔!」婦人蹲下,輕輕撫著小女孩的頭稱讚她。
 
婦人用食指輕觸小女孩的豐潤臉頰,又繼續說:「可以嗎?妳不是找好久好久,才找到這朵花?」
 
「沒關係,姐姐,對不對?」小女孩把花遞到婦人眼前,臉則抬向旁邊的年輕女子說道。
 
「謝謝,來,讓阿姨抱一下!」婦人接下了紅色小花朵,伸出雙手緩緩地將小女孩兒攬在懷中,然後用力地抱了一下。
 
夜愈深,氣溫愈低,婦人只感受到懷中小女孩的冰冷,然而內心已經充滿了溫暖。她抬頭看向月亮,向小女孩說:
 
「月娘一定會保佑妳平安長大。」
 
婦人站起,再次向年輕女子道謝,隨後看向蜿蜒的人行步道,準備回家。
 
「阿姨再見!」小女孩開心地向婦人揮揮手大聲說道。
 
婦人聽到之後,揮揮手向兩人示意,一步一步慢慢踩在月光下,向出口走去,手裡則輕輕握住那朵小紅花,然後離開了河濱公園。
 
走到轎車內的她,將小紅花放在儀表板前,看著它,心裡感到一股多年來不曾有過的感觸,五味雜陳卻又感到幸福。因為她直覺不知在何處的女兒,一定會在某天與她重逢。
 
……………………………………………..
 
沐浴在滿月的光亮下,年輕女子把自己長長的頭髮在脖子上繞兩圈後,蹲在小女孩的旁邊,輕輕捏著她臉頰,笑著說:
 
「原來妳是『月童』呀,難怪如此喜愛月亮。」
 
「月童?」小女孩歪著頭,一臉疑惑沒聽過的語詞。
 
「呵呵,沒關係,妳以後就會懂了。」小孟笑笑地說道。
 
「孟婆婆,原來這就是妳今夜要和我一同來接遊魂的緣故啊。」一段有點沙啞的聲音從地上小女孩的漆黑影子中傳出來。
 
小女孩的影子漸漸變形,黑色緩緩淡去,一紙之平慢慢浮出形狀,最後幻化成一條瘦皮包骨的白狗,而細長的臉上,眉毛與鬍鬚則特別的長。
 
「哇!狗狗耶!」小女孩完全不害怕眼前超乎常識的景象,也不在乎地上自己的影子消失不見,只是非常興奮地抱緊白狗,並開始撫摸祂。
 
白狗不顧小女孩幾近拍打的撫摸,縱身一躍在長椅上,而小女孩也立刻跟上動作,爬到椅子上,又繼續以她的方式撫摸白狗。
 
白狗則無視小女孩有點粗魯的動作,抬頭看向月亮說:「沒想到林立婷的母親還有這麼一段過去。只是……她母親一直相信她女兒還活著,但沒想到早已不在人世了。」
 
「唉……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白狗感嘆地說道。
 
小孟走到白狗面前,輕撫一下林立婷的頭說:「非也啊,阿七,在她母親心中,早已接受......或許可說……她早已明瞭女兒已經死去了。」
 
小孟頓了一下,以更清楚的言語表達出來。
 
「怎說?」白狗不解地問道。
 
「自立婷失蹤後,她母親和警察必定在此地翻查尋遍,他們一定也清楚出沒在這河堤的野犬數量可不是特別的多……」小孟一邊用憐惜的眼神,一邊看著笑得正開心的小女孩說道。
 
「然而,你要如何讓一位如此心疼女兒的母親,接受女兒早已被野犬分食,甚至連屍骨都找不到的殘酷事實。」她搖搖頭說道。
 
「眼不見,口不言,矛盾的表面是內心早己接受真相。」
 
「原來如此,不勝唏噓啊……」白狗閉起眼睛,也搖搖頭說道。
 
「痛痛痛!別拉我眉毛,妳這調皮的小娃兒!」
 
白狗突然頭歪斜一邊,大聲叫道,小孟見此,伸出纖纖之手阻止小女孩說:「立婷,這樣很失禮節喔!」
 
「喔!知道了,姐姐!」林立婷立即鬆開小手掌回應道。
 
「不過,她們母女的緣分真的令人大開眼界呢,我從來沒見過遊魂可以在恆河沙數之中,再次找到她與今世母親的胎花。」白狗轉過頭,看向不斷在祂身上磨蹭的小女孩說道。
 
「說不定立婷轉世後,還有機會在婦人的今世,再當一次母女,況且以那婦人的年齡在醫藥進步的現今,生產也非賭命之事……」
 
「?!」白狗想到什麼似地,猛然轉向小孟說:「難道是孟婆婆妳……」
 
「呵呵……」小孟露出意味深長的淺淺微笑,轉身望向月亮說:「我們該起身了。」
 
白狗不語,縱身跳下長椅,也抬頭望向月亮說:「是啊,難得今夜有優美之月隨行。」
 
「立婷,走囉,妳的媽媽在等妳呢。」小孟伸出手,向立婷示意要牽著她走。
 
「真的嗎?姐姐妳要帶我去找媽媽?」立婷雀躍地大聲說,音調因為愉快而上揚,隨即從長椅上跳下。
 
雖然重心不穩在地上跌了一跤,但她毫不在乎,馬上又爬起身,緊緊握住小孟的手。
 
立婷很高興,終於有人要帶她去見媽媽。因為多年來,她在河堤怎麼哭,怎麼找都找不到媽媽的蹤影。
 
她踩著蹦蹦跳跳的腳步,身影和小孟與白狗,漸漸在月光下,朦朧而消失了。
 
 
 ~ 全文完
 

  以上故事、人名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沒有表現在文中的裡設定
 
婦人現今是基督教徒,育有一子,在三重的某國中擔任教師,丈夫為當時成人教育課程的老師,後來拜產婆為義母,但於五年前辭世。
 
阿七會來此接迷路的遊魂,是因為鬼差報告說,有一小女孩的遊魂常會出現在月圓之夜,但一直無法找到她的蹤跡,所以只好請祂出面處理。
 
原本有設定小女孩的額頭上有胎記,婦人在向小孟述說往事離去之後,小孟緩緩撥開立婷的瀏海,顯露出胎記,最後還是採用「月童」的話語,表示立婷為婦人之女。
 
胎花,胎盤為花,臍帶為莖。由「緣份」的引導,遊魂在轉世前摘此花,就會和某人產生血緣,等待此人轉世為女子,便有機會被她產下,成為母子或母女。


後記

" 月童 " 這個標題是早就很想要寫的題目,只是一直沒有想到適合的故事題材。

近來 SH:14又開始動筆,但寫得不太順手,感覺筆感完全消失了。

然而剛好在前天,不知怎麼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一位母親在河堤上看自己女兒的模糊影像,腦袋也立即將題材做了聯結,所以就開始動筆寫這篇"月童"。

當時大概了解這題材會是短篇故事,所以可以當作是重拾寫SH:14筆感的冷槍吧。

快過年了呢.........想吃..........年菜.........年菜............還是年菜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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