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遠記得那段日子,那段他的父親與爺爺仍在世的童年時光。即便是在如今身處這個充滿烽火的世界。而他正是點燃烽火的其中一人。
他是迪宮裕仁,大日本帝國的弟三任天皇,日本第一百二十四代天皇;而他的祖父,即是被人譽為明治天皇的祐宮睦仁。
他與他的祖父親近,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他們祖孫倆感情好,他的祖父再怎麼忙,仍然會抽空陪他,滿足他因為有些害怕父親而擴張的空虛感。他出身皇族,從小就被灌輸了許多嚴格拘謹的禮儀及思想,他從來不會要求祖父一定得陪他,然而他從小就瞭解,自己其實是期待著每天傍晚,祖父講故事給他聽的那段時間。
他的祖父生於一個國家面臨重大變革的時代。當太平洋另一端的國家,據說叫作美利堅合眾國的那個大國,帶著一艘龐然大物開進江戶灣時,全日本人民都大感震驚。雖然祐宮睦仁在這件事過了十幾年後才有所體悟,而讓他有所體悟的觸發點——正是孝明天皇駕崩。孝明天皇是個保守的人,對於當時要求改革的人們,支持幕府的孝明天皇無疑是最礙事的障礙物。
祐宮睦仁並不想與自己的父親作對,但若不改革對國家帶來的影響有多大,饒是連當時年僅十六歲的他都知情。在倒幕派宣布將政治時全交還到天皇手中時,他不惜發動內戰,即便他知道這很危險。
1869年,戌辰戰爭結束,戰勝方是新政府軍。當時的祐宮睦仁,年十七歲。
這個故事,他聽他祖父說過很多次了。然而不管多少次,卻仍不厭其煩,甚至津津有味。對他而言,祖父所說的,都是最棒的故事。
聽完故事後,坐在祖父腿上的他習慣性的拍手鼓掌,掌聲即使再怎麼微弱,也蓋過了靜謐的夜。祐宮睦仁笑了,拿起一旁盤中的和菓子放到他手上,算是給他的獎勵。他笑著說了句「謝謝爺爺」,津津有味但不失禮儀的吃著手中的甜點。
爾後聽到背後傳來輕巧的腳步聲,祐宮睦仁下意識往後看,映入眼簾的是一名黑髮黑眼的青年。他臉上帶著輕柔的微笑,望向坐在祐宮睦仁腿上的孩子,笑著說:「天皇陛下,我想應該是皇太孫就寢的時間了。」
祐宮睦仁愣了下,迪宮裕仁乖順的站起身,向兩人鞠了個躬,踏著小小的步伐回到自己的寢室。黑髮青年僅只是目送,並沒有出手幫忙,祐宮睦仁看著自己孫子的背影,連自己都無法覺察的揚起微笑。
「您剛剛跟皇太孫說了些什麼?」黑髮青年出聲詢問,仍然是一慣的微笑著。祐宮睦仁伸了個懶腰,才用混雜了些許困倦的聲音說:「沒什麼,只是些人生經歷罷了。」
「皇太孫不過才五歲,對於戰爭與那時代我們所面臨的困境,他能瞭解多少?」青年的眉尾有些下垂,他苦笑,像是對祐宮睦仁的行為舉止感到有些無理。祐宮睦仁同樣微笑,不置可否的聳肩。
「他現在未必懂,但我必須提早告訴他。」祐宮睦仁向青年眨了眨眼,青年能夠很明顯的聽出祐宮睦仁是認真的,因青年從他那雙帶有絳紅的琥珀色眼眸發現了真摯但不尋常的執著,即便他在微笑。「告訴他一切有關國家、有關戰爭的事情。」
「菊先生,」青年來不及作出回應,祐宮睦仁再度開口,他直呼了青年的名諱,「你覺得還會有戰爭嗎?」
「泰平の眠りをさます上喜撰,たった四杯で夜も寝られず。(*1)」青年淡然的開口,聽到這句話的祐宮睦仁有那麼一瞬間笑容消失。這句話,是祐宮睦仁幼時,臣子們掛在嘴邊的一據接近俚語的諷刺時局的話。
「嗯,就是這樣。所以我才無法讓他在太過和平的思緒下度過人生。」祐宮睦仁苦笑,那雙透出紅色的琥珀色眼瞳難得的有些黯淡,「還有一件事情啊,我想請您幫忙。」
「請說。」青年禮貌性的微微欠身,那是在聽從天皇的命令時的一個慣性的禮儀表現。
「請在裕仁這孩子長大後告訴他,有些事情是需要用血汗換來的。」祐宮睦仁仍然微笑,但那在無意識微微斂起的眼眸卻彰顯了他的心境,複雜的難以言喻,「比如說,一個國家的尊嚴,強盛與壯大。用行動也好,言語也好,請您以後告訴他——」
祐宮睦仁的口中突然沒了聲音,僅剩下那雙嘴唇仍然張合著。青年有些愕然,黑眸不自覺的收縮,他想伸手,身體卻像是被固定;他想出聲,喉頭卻滿溢著血的腥甜。
他眼前的事物突然在瞬息之間被抹去色彩並分崩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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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菊,菊?」一名屬於青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撕裂了那個令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夢境。他揉了揉眼睛,從桌上撐起上半身。
那名叫醒他的青年有著金髮藍眼,彰顯了其非為東方人的事實。青年是阿爾弗雷德‧F‧瓊斯,是美利堅合眾國的體現。而他,本田菊,則是日本國的體現。阿爾弗雷德詢問著他是否有身體不適,他稍微發了愣,爾後才搖頭。
「菊,你剛剛是不是作了什麼不好的夢?剛剛你睡著時,眉頭是皺著的。」阿爾弗雷德誠實的說出了心底的疑問。本田菊有那麼一瞬間,就那麼一瞬間,有種秘密被揭發的難堪感覺,但他並沒有表現出來。對於大和民族而言,沉穩內斂可說是一項必備的美德。
「不,什麼都沒有。阿爾先生請別太過勞心費神了。」本田菊禮貌的揚起微笑。阿爾弗雷德明白本田菊心底有些事情是無論如何都不想回憶亦不想分享的,誠如獨立戰爭之於阿爾弗雷德,本田菊也有些不太光彩的過往。而相對於阿爾弗雷德不過短短兩百年的歲月,有兩千年歷史的日本國所有的體會與歷練,是阿爾弗雷德無法比擬與想像的。
身為國家,你們都理解,理解歷史上總有些事情是你們不得不面對但事後並不想提及說嘴的。對於你們而言,那太過沉重,幾乎觸及你們內心深處最柔軟的一處,如同一根微小的芒刺扎在上頭,你們時時刻刻都能夠感覺到它的存在,卻又無計可施。
本田菊轉頭望向掛在和室中的日曆,1949年4月12日。離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式結束已經有了三年,世界仍然因為戰爭帶來的強烈衝擊而動盪不堪,一時無法安定下來。雖說亞洲的動亂並無歐洲嚴重,但他多少也有所體悟。
當時二戰與大日本帝國對抗的國家——中華民國,陷入了嚴重的內亂,美國除了心煩日本的戰後建設,一方面還得支持中華民國對抗共產黨(當然,他多少知道美國並不是真心誠意想幫中華民國,大多是為了防止共產黨的勢力擴張而幫忙的),同時又得偕同英法兩國空投物資至被封鎖的西德。
這麼一想你倒是回憶起了,當時與你為盟友的國家,如今除了義大利,德國並不安穩,並且從阿爾弗雷德的口中,你能得知德意志被迫與他的兄長普魯士分離。美國因為蘇聯的強勢而與其產生了一種亦戰亦和、非戰非和的詭譎局面,稱作「冷戰」。這些事你多少知情,只是極少提及。
「今天好像是阿爾先生的前任上司的冥誕?」本田菊試探性的開口,阿爾弗雷德露出了有些傷感並失落的表情。但他隨後又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本田菊無法確定阿爾弗雷德是否佯裝堅強,但他能從那雙湛藍的眼眸中看出幾乎快要滿溢出的傷悲。
「嗯,四年前的今天,盧森斐過世了。因為嚴重的突發性腦溢血。」阿爾弗雷德開口,聲調雖然沒有太大的變化,但不如那抹在他臉上的燦爛笑那樣明朗。「當時聯合國成立大會還沒結束。我記得我當時在他的床鋪旁趴著睡著了,當我起來時,我以為他也會醒來,因為那時已經晚上了。」
「但他沒了呼吸,沒了心跳,體溫簡直冷的幾乎能凍傷人。」阿爾弗雷德接了下去,沒有哭泣亦沒有絕望,彷彿只是在述說一個故事,「那瞬間我幾乎崩潰了。想哭卻沒有眼淚;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吶,菊,你有沒有經歷過這種感覺?」他突然轉頭望向他,天藍色的眼眸中有些霧氣,但無傷大雅。「那種彷彿太陽明日就不復存在,世界拋棄了自己的無助感。」
本田菊沒有回應,而此時一名有著棕髮與藍眼的青年即一名有著黑髮與琥珀色眸子的青年走了進來。棕髮藍眼的青年是道格拉斯‧麥克阿瑟,是駐日美軍的領導人。至於那名黑髮琥珀色眼眸的青年,是現任的日本天皇迪宮裕仁。
迪宮裕仁手上提著紙袋,他將紙袋放在桌上,拿出裡面的盒裝甜點。商家似乎是為了因應季節,和菓子特地作成了櫻花的模樣,襯托著綠色的糖衣葉片,那一朵朵的粉色花蕾更顯得嬌小可人。迪宮裕仁拿了四個盤子,將甜點平均分配給四人。
看到新奇的食物,阿爾弗雷德被吸引了過去,作在桌子面前拿起盤中的叉子切下一小塊品嘗,甘甜但不淪於膩的滋味讓阿爾弗雷德很是新奇,在他的認知裡,無論歐洲還是美國的甜品都是甜膩的,吃多了幾乎讓人腸胃不適。
「怎麼突然買了甜點回來呢?」本田菊始終未動手,他望向迪宮裕仁,臉上的微笑沒有淡去,卻不知為何的多了幾分苦澀。
「今天本田你晚起,我在清晨出去散步時恰巧適逢日出。」迪宮裕仁向本田菊微笑,真摯並溫暖的。「看到日出,就讓我想到爺爺小時候向我說的故事,還有那些爺爺在講故事時總會擺在旁邊解饞用的甜點。」
講到這裡,迪宮裕仁幾乎沒再說下去,然而本田菊能理解他的言下之意。觸景生情,他想迪宮裕仁是在無意間因為景色而觸發了一些快樂的回憶吧,因為迪宮裕仁對甜點並不熱衷,主動買甜食回來是很難得的情況。
在那些「回憶」之中,他也是參與者;緘默但忠誠的,始終站在他們祖孫倆身旁。而他忽然想起了在那夢中,祐宮睦仁最後消逝在靜默之中的話語。
「用言語也好,行動也好。請您告訴他——日本是位於東邊的日出之國,就像太陽那般,升起時讓人讚嘆,落下時,也必定是絢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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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反應了當時日本民間對於美國黑船來航的無助與錯愕,翻成中文是「上喜撰(蒸汽船)喚醒太平夢,喝上四杯便再難眠」。上喜撰是一種日本茶,與蒸汽船諧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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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這篇牽扯到兩個國家,美國跟日本。我原本並不打算讓美國出場,只是寫一寫就變成這樣了我也頗納悶的
只是牽扯到美國也有點好處,可以拿他來發揮,畢竟當時杜魯門總統不被看好,美國人民懷念起已經過世的羅斯福。而阿爾弗雷德雖然同樣懷念,但逝者已逝,來者猶可追。不能說無能為力,但給我的感覺就是,阿爾弗雷德是異常的迷惘並且不知所措。比起杜魯門,他與盧森斐共事十五年,好壞一眼就分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