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遙遠記憶的真實.下
關於小桐為何一個人住在外面的問題，柳依曾經做了思考，卻沒有得到真正的結論。柳依調查過，到外地讀書的大學生，大一通常都有學生宿舍能住，如果不必要，一般不會自己去外面租房子，何況在外面住的開銷並不低。且從伯父那語帶含糊的反應來看，總覺得有隱情。
因此一回到那老舊的小套房後，小桐開始跟柳依講明一些同住的規定，她並不感到驚訝，原本以為青梅竹馬只是有些怪癖、例如變裝癖之類的，難怪要避開人群，真正的原因卻意外單純。
「我這裡有養貓。」
「養貓？」
小桐倒是沒預料到，女孩的眼睛立即睜大、充滿好奇的光芒。不是一個好兆頭，他在內心暗叫糟糕。
「沒錯，我猜想妳對我住外面的原因有很多揣測，事實只是我有養隻貓，學校宿舍不可能養貓，所以才要搬到外面住。」
柳依表情有些懷疑，養貓？在她記憶中，從沒在小桐家看到寵物。不過不需要特別證明這點，小桐一打開房間的燈，貓咪的身影就出現在兩人面前。書桌左前方有一扇玻璃窗，窗前固定了一片木板作為窗台。貓就縮在木板上的淡橘花布，看來是牠的貓窩，貓咪正睡得香甜呢。
「在睡覺的話，就不要吵牠吧。」
柳依隨即面露可惜，心情全寫在臉上。
「牠叫橘子，是三色貓喔。」
如小桐所述，他養的家貓是三色貓，有人也稱為三毛貓、正式名稱為玳瑁白色貓。最大特徵就是黑、橘與白這三種毛色同時存在，這隻貓的毛色以橘色為主、體型並不大隻，縮起來的模樣讓柳依想到麻糬的花生內餡。
「橘子是在家裡附近撿到的喔。」
「唉？」柳依愣了一下，從來沒聽小桐說過呀。隨即才意識到，兩三個月前，他們還在冷戰後的初步和解中，根本沒機會好好交談。
突然覺得，好可惜。
「因為我媽對貓過敏，原本打算橘子身上的傷痊癒後，就送給其他人養。可說也奇怪，橘子超級黏我，真是可愛乖巧的姑娘，比起住在隔壁的某位來說……」
腳尖被重重踩了一下，小桐發出哀號聲。儘管如此，喊完後他還是繼續說下去：「反正，跟家裡討論過後。乾脆我大一上就不要住學生宿舍，由我來養牠，這樣老媽也不必擔心過敏的問題，部分的錢我去打工來支付。」
就為了養貓？本要隨口脫出的話，見到小桐有些感慨的表情，柳依便止住了。
因為相處一段時間了，有感情、而且是家人呀，男孩喃喃自語。
＊
將行李安置好後，長髮女孩環顧四周，小桐租的套房並不大、差不多兩坪左右，書桌和單人床全擠在一起，男孩把環境整理得還算乾淨、至少垃圾或衣物沒散在地上。不過柳依更覺得慶幸的一點，在於浴室不是共用的，每間套房都有獨立的浴室，這樣她洗澡可以洗很久。
空間這樣狹小、像個狗窩的話，畫分界線隔離似乎顯得不必要，所以柳依很怕跟青梅竹馬發生臉紅心跳的大事，雖然她不認為男孩是那種人，但畢竟是男女同居呀……
不過小桐那冷淡的態度，硬是將女孩糟糕的幻想拉回現實。只見小桐彷彿遺忘房間內還有另一位女孩子，佔據書桌打起他的線上遊戲。被忽視的柳依有些不高興，在床上來回翻滾後、氣得拿起床上的枕頭，朝他扔過去。
「你跟你的貓咪擠在一起打遊戲好了！」
小桐的視線還是沒移開螢幕一下：「等等，這場快結束了。」
小桐專注的模樣又更讓女孩憤怒，她提高了聲音：「吼──你都沒話想跟我說嗎？」
「冷氣錢能平分嗎？」
智障嘛！氣到滿臉通紅的柳依索性背對小桐，雙頰鼓鼓。這整晚都在跟小桐吵架，其實不是她的本意，可見到青梅竹馬那欠揍的嘴臉，她就只想唸個幾句，換個角度想，卻是一種紓壓方式，跟他吵完架後並不會不開心，相反地心情很爽快。
之前發生了好多事，早讓柳依的心靈疲憊不堪，一直壓抑著身體的不適。逃離了家裡，躲到另一個地點後，身心逐漸放鬆下來，才驚覺眼皮好重、好想睡覺。
在床上蜷伏、抱住長枕頭，倦意一層層如浪襲來，在她陷入沉睡之前，她想起那有著同樣面貌的女孩子，是她的另一個分身、還是她無法割捨的愛？在夜裡，她總面露微笑撫摸柳依的頭、並對她輕聲說道。
柳依，有機會的話，在一起去那個地方吧，等到野百合盛開的季節。
懵懵懂懂中，柳依再度墜進另一個夢裡，窺視那陌生的軌跡、與命運。是在現實、還是在透著光輝的夢境中呢？她張開了雙臂，浸透於無數虛幻的記憶中。
＊
這一覺，連澡都忘了洗。
柳依爬起身子、揉著惺忪的雙眼，一開始意識有點恍惚，一發覺外頭的陽光已經照進屋內，才驚覺到她睡很長，足足超過一整夜晚。
身上的外套也沒有脫下，在接近夏季的早晨，這穿著應該很熱、現在她早該汗流浹背了，不過房間內的冷氣開得很涼。柳依不知這是否為小桐的貼心，她拿起書桌上的控制器，朝冷氣按下去。
她環顧四周，“一個人”都沒有。嗯，是沒有任何一人。柳依的喜悅明顯浮現於臉色，開始模仿起那動物的移動方式，輕聲將在地板上搔癢的貓咪抓住。那貓比女孩想像要乖巧，只是睜著眼睛、任由柳依的觸摸與抱抱。
被女孩的臉頰磨蹭著的三色貓睜大貓瞳、看來有些無辜，這貓意外乖巧，面對一名陌生人，牠沒有表露任何敵意，柳依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貓咪似乎不害怕、反而相當沉靜。
摸貓摸到滿足後，柳依坐回床緣，將三色貓輕輕放在她的大腿上，注視著牠開口：「妳叫橘子嗎？」
喵了一聲作為回應，這讓柳依興奮無比，好聰明的貓！
但想起一些事情，柳依垂下頭：「連叫我起床都懶，真過分。」
然而，像在違背柳依表面上的話語，長髮女孩微瞇雙眼、露出溫柔的表情。
「雖然有點明白，他大概是看我睡得很熟，不忍心叫我吧。」
「從以前就這樣，明明冷戰一年多了，但我寂寞的時候，他總是伸出援手。」
不只鄰居關係，男孩升上高三時，她也考上同一所高中，在學校當了學妹，男孩總是以自己的方式，默默關心著女孩。
「對自己的畫作不滿意的時候、雨天忘了帶傘的時候、還有──」
「媽媽過世的時候。」
當提到第三點時，一滴淚水落在貓的背上，三花貓仰起頭，卻看不見女孩那無助的表情，她已將雙臉埋在貓的背上。
那房子大得寂寞。這半年裡，女孩行屍走肉活著，再也找不到生命的意義。
低下頭的柳依雙眼掩面、讓自己的髮絲垂下。久久，一句都沒說出來。
「如果，沒有小桐的話……」
即便男孩曾經傷害過她，可對女孩來說，那是她所放任的選擇。過去已不存在任何挽回的餘地，人應該努力於未來彌補。
但不管是她或小桐，似乎仍困在過往那小小的紙盒子裡。
三花貓從雙腿上跳了下來，浴室的門稍微打開、因此有一點縫隙，身形嬌小的貓便鑽進縫隙中，動作相當迅速、一下子就不見蹤影，柳依只能任牠離去，莫名的空虛襲來，想進去找貓。
不過在柳依採取動作前，浴室內傳來熟悉的男孩聲音。
「啊──冷氣開到現在超浪費錢的，記得要出呀！」
柳依抬起頭瞪向浴室門、方才哀傷的表情早已消失。
「又沒人叫你開！還有你怎麼沒關廁所門呀你這變態！」
「順便一提，我正在拉屎。」傳來小桐不顧形象的話語。
柳依拾起地上的塑膠拖鞋，用盡全力扔向浴室門、拖鞋撞到門時發出巨大的響聲。
「臭死了！」雖然她是沒聞到特別的味道，明明只在盥洗吧。
浴室門關上了，緊接在馬桶沖水聲後，便是細微的沖水聲。上完廁所後再洗澡，多麼愜意的大學生生活，柳依忿忿想著。
「喂！你養的貓呢？」一方面是怒氣、一方面也怕水聲讓小桐聽不見，因此女孩提高了音量。
「出去曬太陽囉，從浴室的窗戶跑出去。」
「你都不讓牠走正門出去呀。」
「沒辦法呀，你總不能在門上開一個貓洞吧？真這樣做我一定會被房東扁，那傢伙又是夜貓子，常常夜晚才跑回來，我就開浴室的窗戶讓牠進來了。」
跟你一樣，一點都不體貼周遭的人呢，柳依低聲嘟嚷著。
＊
小桐只是隨便沖個澡，一下子就從浴室出來了，最近相當炎熱，平常都習慣穿著四角褲在房間內吹頭髮，不過考量到這裡住著另一名異性，還是乖乖穿好上衣吧，他想。
一打開門，迎面而來的冷氣令他感到爽快、就是柳依充滿敵意的瞪視，女孩雙手抱著一疊衣物。柳依的頭髮翹了幾根、睡相似乎不太好，才讓雪白的左肩裸露，朝小桐丟了個鬼臉後隨即躲入浴室裡。
「上大學有這麼閒？」
浴室內、女孩的質疑聲傳進小桐耳裡。
「今天早上剛好沒課。」
「有課全翹了吧！聽伯父說你上大學後都在混。」
小桐苦笑，這老爸老媽都把家裡孩子的私密全告訴給柳依了嘛。不過，倒是沒把橘子的事情告訴給她，似乎是想做為驚喜。
「我先去買早餐，妳想吃什麼？」
「不要鮪魚蛋餅。」
「啊？」
小桐不禁發楞，因為他心中正想著要買好幾份鮪魚蛋餅，把身材嬌小的青梅竹馬餵肥，怎知被柳依猜得正著。女人的直覺吧？他想，畢竟也是青梅竹馬的關係，能猜到對方的想法也不是件難事。
但不得不說，女人的直覺實在很準呢。
就在外面玩了一個早上，解決完午餐後再次回到這小套房時，柳依再次說出關鍵的話語，卻在小桐內心掀起波瀾。
雖然宣稱早上沒課，其實是四節全滿，小桐還是騎著那台破舊的二手車、載著柳依出去玩，要去哪沒有一個定論。就到百貨公司裡的電影院隨便挑了部電影看，順便在那邊吃午餐，期間有朋友打電話來詢問小桐的下落，因為早上老師有課堂小考當作點名。
我帶交往快十年的女朋友去玩！炫耀似的告知朋友後便掛斷電話，一旁的嬌小女孩可氣到炸了，於是又開始拌嘴和吵架。坦白說，小桐還蠻享受和青梅竹馬的互動，而且柳依生氣的模樣沒有半點威攝力，相當可愛。
不過，解決和青梅竹馬的冷戰固然重要但真正的目標還是放在那怪事上。因為相信柳依的話，所以小桐打算親自去見一見。回到套房時差不多三點半，去校門口堵人剛剛好，本來只打算告知柳依他會晚點回來，把備份鑰匙交後她後就要離去。
誰知還沒穿好鞋子，身後的女孩就先叫住小桐。你要回去？她問道。
「嗯，不去看看不行，順便幫妳扁她。」難掩想法全被猜透的訝異，小桐還是維持住鎮定。想一想，柳依會有這猜測也不意外。
柳依面露有些複雜的表情，感動於青梅竹馬的積極、又有一絲說不出口的無奈。不過她沒時間做思考了，自己的想法一定要告知給小桐。
「有件事想先告訴你。」
深吸一口氣，輕啟雙唇：「我覺得──Lily不是壞人。」
「Lily？」
「那女孩用這名字稱呼自己，Lily就是“百合花”的意思。」
小桐的目光，自然放在柳依頭上的百合花髮夾上。柳依大概也發現了，一隻手碰觸自己的髮夾，便繼續說下去。
「我在學校圖書館偷偷查過，二重身的都市傳說。」
「聽說，看到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幾天後就會死於非命。」
小桐吞了口口水，明明室內的冷氣回來後才剛開，他卻覺得背脊發冷。都市傳說他平常看很少，關於二重身的傳說，他還是第一次聽見。
「不過，我真的不覺得，Lily的行為帶有惡意。」
「取代掉妳的生活，讓妳這個人從這世上完全消失，我不認為這種行為沒有惡意。」
柳依搖了搖頭，雙頰染上蘋果紅：「如果換個角度想就不是惡意了，如果她沒這麼做，我們會繼續冷戰下去，根本沒機會再接觸。」
就這樣持續到小桐大學畢業、出社會工作，各自分飛為止。我想跟你和好，從柳依的話語中，他聽到了期望。原來，不只是他自己，女孩也是。
但──那也只能當作青梅竹馬隨意的解讀而已，關於柳依的猜測，小桐沒辦法採納，剝奪它人身分的行為，他實在無法認同，管它是惡鬼還是更不可預知的存在，他都要盡可能保護柳依、擋在嬌小的女孩面前。
雖然終歸是自私過分的想法，但小桐認為他不站出來的話，已經想不到了，這世上柳依還能依靠誰，在她的母親過世後，她一直孤獨堅持著。
那就不必多說了，之後小桐選擇不發一語，逕自穿上了布鞋，推開木門，同時那女孩拉住了他的衣襬。
「對我來說，Lily這名字充滿愛、她是有意義的。」
小桐把三色貓取名為橘子，一開始是因為那可愛的模樣。但時間久了，橘子這名字有了意義，是家裡的一分子，愛撒嬌黏人的小貓咪。
或許，Lily有類似的含意在吧，就小桐的印象，他知道青梅竹馬相當喜歡野百合，他的母親也是。
「我的名字，也是有其涵義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雖說如此，聽完柳依的話，小桐仍是一語不發，房間的門便靜靜關上。在小桐走之後，柳依乾脆倒在地板上，還好室內要脫鞋，可以毫無顧忌躺在上面。矛盾一旦產生，就不是一時能夠化解了。
她看向書桌上的窗戶。外頭，一片無邊無際的藍天，相當晴朗。想像著橘子在街上散步的悠閒模樣。
內心，卻有點茫然，連帶著身體也開始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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