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隻紙鶴的祈願 (I)
如初春的雨露、晚夏的涼風。妳的降生，是我這被命運框架的一生中，最微小卻最確實的幸福。
見妳畫出一幅圖而微笑、摔了個跤就開始哭泣，妳好像長不大的孩子。然而，小小的身軀終會成長，從蛹化為蝴蝶，尋找屬於自己的花語。
妳雖有膽小畏縮的一面，一定能堅強面對這浮沉人生吧，因為妳是我的寄託，我發自內心相信著。
所以──這是我最後的幾個願望了。
為徬徨的妳，獻上純白的野百合。
＊
心中所窺見的想像世界，能夠擴展到多大呢？
當照相機普及後，曾有畫家感慨繪畫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性，因為畫作的真實性不可能超越相片，對於當時的藝術來說是困難的挑戰。可在這段宣言後，繪畫還是繼續發展下去了，印象派、野獸派、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
人的想像力沒有邊界，只要腦海裡還有一絲色彩，女孩手中的筆就能勾勒出一張又一張美麗與幻想的圖，這或許能說是天分吧！雖然跟她摯愛的人相比，她的圖畫就顯得平凡，但她熱愛繪畫，繪畫是她的生命，已為銘刻在靈魂中的真實。
對她來說，真正無法表達的、是遭受桎梏的命運。
思索至此，長髮女孩放下自動鉛筆，鉛筆滾到那張筆記紙下方。單手撐住臉頰、並不在意的模樣，台上公民老師的講課從沒聽進去過，視線轉而飄向走廊外的藍天。
維持著這動作直到鐘聲響起，長髮女孩才將注意力拉回教室內，老師做完課後的交代，起立、敬禮。當教室陷入下課的喧鬧中，一位女同學朝她靠接近。
「還好嗎？看妳最近常常在發呆……」女同學說話謹慎挑字，擔憂會搓到女孩最近面臨的心事。
但坐在椅子上的她搖搖頭：「我只是在構圖，想像畫面。」這麼回答。
說完，將筆記紙上的圖拿給女同學看，並帶點試探性的口吻反問：「以前的我，很活潑好動嗎？」
女同學先是愣了一下，訝然失笑：「與其說活潑好動──像現在下課的時候，妳都會去找芊芊，然後跟她聊得很開心，雖然她最近也跟學校請假就是……」
「總之，現在你比較常一個人坐在那裡看書，做自己的事情。大家很擔心，有問題的話，不用悶在肚子啦。」
劈哩啪啦說了一大串，字裡行間透漏的關懷，長髮女孩聽得相當清楚。她選擇沉默不語，站起身子。
「不好意思，讓妳們擔心了。」
成熟而禮貌的微笑讓同班同學感到訝異，感覺她早將所有煩惱一笑置之。柳依完全從傷痛中走出來了嗎？可站在這裡的長髮女孩，那一言一行所散發出的氣息，又跟過去的她有極大的差異，更加神秘、猶如附了層面紗，女同學和其他同學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將其當作家人去世帶給她的巨大改變。
想不透的地方還有一個。
「那我去上個廁所。」
丟下這句話，長髮女孩便走出後門。見柳依走遠了，女同學才拾起桌上的筆記紙，紙上繪著一張相當美麗的圖，是一朵百合花。
柳依很會畫畫的事情，認識她的人都知道，以前班級公布欄的設計比賽，也有請她秀一手。不過跟以往相比，現在柳依的圖又有進步了，那不是畫技上的顯著改變，該怎麼說……
連身為外行的女同學都不禁想，這百合花彷彿帶有魔力呢，真實的蝴蝶都會為此停駐、為其著迷。
＊
他們的教室位於三樓，整棟教學大樓有六層，只有六樓沒有任何班級，都是特殊科目的教室，平常沒課的時候這裡不會有人，這裡也是校園內最高的地點。從護欄上望出去，整片寧靜的城鎮景色和著午後的陽光收進眼底。甚至，在視野的邊緣地帶，能發現海洋的一片藍，一切盡收入眼底，心情同時遼闊起來。
長髮女孩踏著階梯來到六樓，在長廊上選了靠中間的位置、接著趴在護欄上。迎面吹拂的強風帶有暖意，她微微瞇起雙眼，藍短裙與白上衣、還有那頭長髮隨著風吹動。
柳依現在過得如何呢？第一個想到這問題，隨即想到自己的身分。她跟柳依確實長得像極了，但全身散發出的氣質有很大的差異，同班同學才會起困惑。
我，能不能達成原本的願望，但一記起那男孩的模樣，不免有些擔心。作為小桐口中邪惡的存在，這二重身卻露出淡然的微笑。
算了，還是繼續看風景吧，乾著急也沒用。時間的長河持續流動著，人生至今也還沒結束。
那是一段相當長的記憶，十分鐘的下課時間不可能想完，只能起個頭。好幾年前，城鎮還沒有成長蛻變的樣貌，人會改變、故鄉也是，不變的事物大概只存在於永恆的星辰中了。
二十年前，從這裡看出去，她猜整片都會是田地，當時可沒有這棟教學大樓。
意思性的、伸出食指隨便指了個地方，方位不可能準確吧，長髮女孩想。
以前這裡沒有超商、沒有大賣場、住宅不會超過三層樓，如果眼睛夠利的話，也許能看到海的一角呢。
作為附近大都市成長的產物，城鎮也跟著變化了。在女孩的想法，城鎮就像注視著父母、迫不及待成長的孩子，確實有一段時間，應該說持續至今、這座城鎮展現改變的活力，在路上能看見篇幅甚大的建商廣告。而為因應從都市搬過來的市民，各種滿足日常生活的設施也逐漸出現了。介於未來與過去中的城鎮，女孩相當喜歡。
很多事物都會改變，在她的認知裡，不會變化的只有一樣。就連這身理想的模樣，也終會被時間侵蝕。
烏黑的長髮、迷人的雙眸與薄唇、就連纖細嬌小的身材都相似，簡直像照著鏡子所產生的鏡像。
但細細看下去就能明白了，她跟柳依不會是同一個人。不僅是外貌，女孩散發出一股柳依所沒有的特質，無法言喻，或許只有最敏銳的動物能辨別出來，那純白如野百合花色的靈魂。
更重要的，她沒有戴著柳依偏愛的百合花髮夾。
真正的柳依稱她為莉莉(Lily)，神秘的鏡像女孩收起笑容，因為上課鐘聲響起了。還是不太喜歡上課吧，莉莉心想。
雖然上課很有趣而充實，但她期待的終是放學後的時光。而且今日的情況，正如她的預料，那一名不速之客正站在校門口等待著她。無視於周遭學生的喧鬧，男孩緊緊盯著莉莉，表情既訝異、且混雜著恐懼。
沒想到，這分身能跟青梅竹馬長得如此相似。真要挑出不同點的話，小桐第一感受到的，是女孩天生具有的、說不出口的氣質，比起不說話裝安靜的柳依來說，有著決定性的差異。
莉莉以優雅的笑容應對，輕聲開口：「我知道你會來，辛苦了，百忙中抽空前來。」
分身的禮貌打得小桐措手不及，結巴著說不出話。莉莉笑而不語，突然牽起了小桐的手，感受到女孩皮膚柔軟的觸感，小桐有些臉紅了。
跟柳依相處時明明很自然，小桐相當不解。換個想法，是不是也能證明莉莉是不同於柳依的女孩子。
「換個安靜的地方聊聊吧？」
她開心說道，在夏日的夕陽下，那笑靨相當唯美。
＊
柳依的家裡，不久前小桐才來過一次，那時是踩著沉重的腳步進入這棟二層樓的西式房子，現在則變成緊張的心情。明明就在自己家隔壁而已，小桐卻像來到陌生的地方，坐立難安。
我到底在幹嘛呀？不是說好要找出真相嗎？面對這超乎常理的情況，小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裝出凶狠的模樣，手心早滲出汗水。
神祕的二重身再次出現在客廳時，手裡拿著兩馬克杯，小桐立刻挺直身子。請喝，莉莉將馬克杯放在男孩面前的桌上，捧起杯子注視裡頭，看來只是普通的奶茶。
「沒有毒喔，不相信我能幫你試喝。」
小桐扳起臉孔，急忙回答：「就暫且信任妳吧。」
真正原因是他太渴了，不過在敵人陣營裡泡茶聊天也夠大膽了。小桐輕啜一口、奶茶的香甜濃郁在嘴裡迅速化開，是伯爵奶茶，他想。
而且很好喝，令人懷念的口感。
客廳裡有很多張沙發，莉莉偏要坐到小桐身邊，對男孩投以一個曖昧的微笑，同樣喝了口冰奶茶，一開口就語出驚人。
「你昨晚有親親或摸摸柳依嗎？」
含在嘴裡的冰奶茶差點噴出來。
「妳妳妳妳，在說啥鬼話啊！」
反而是莉莉露出擔憂的神情：「難得獨處的機會耶，你什麼都沒做？」
那語氣讓小桐想到三姑六婆，一副看好戲求八卦的態度，實在相當不可取！結果這分身也跟柳依一個樣，開口就破功了。
「怎可能做呀！」
「我以為你會主動出擊呢，還記得你說過要取柳依當新娘喔。」
小桐不否認，但那是因為還小、不懂事，才會說出那種不負責的話。以異性來說，柳依就是媽媽後第一個接觸的女孩，而且她從小就長得很可愛，所以對她有好感是理所當然的，小桐努力說服自己。
話說──這分身怎會對他們的過去這麼清楚？小桐有些意外。
「但我可是正人君子，妳好像對我有些誤解。」
「會記一輩子喔，你怎能對女孩隨隨便便立下婚約呢。」
「記這個的才是孩子吧。」小桐回嘴。
隨即想到，我還記得這件事──小桐吞了口口水。不對，該來談正經事了呀。
況且，要追求喜歡的女孩子也是一步步來，怎可能會有這種跳躍性的事件發展。
說起來，他和柳依確實曾到達戀人的關係，但之前發生的事件，已讓這一層聯繫歸零，要從頭開始了。一想到此，小桐便不免沮喪。
「是噢……」
莉莉掩嘴笑了，發出銀鈴般的聲音。跟對青梅竹馬直來直往的柳依相比，她的動作顯得含蓄而內斂，或許實際上她們的關係更像一對同卵雙胞胎，有著明顯不同的性格與表現，小桐將自己的觀察記在心裡，試著轉移注意力。
但顯然莉莉對這事失去好奇心了，便將話題轉回來：「那我來自我介紹一次，如你所見，我長得跟柳依很像，但我是不同的人喔，你就叫我莉莉(Lily)吧。」
「我叫林桐──不對，感覺氣氛好和平……」
喝著奶茶開心聊天，有往這種方向發展的奇妙預感。畢竟是青梅竹馬的家裡，以前三不五時就會來玩，某種程度上就像回到自己的家，心情意外鬆懈了，小桐現在才察覺到。
「那你覺得我要張牙虎爪，像大壞蛋露出邪惡的笑容嗎？」說完學起招財貓，揮了揮貓拳。
作為邪惡的二重身，還做出像貓咪似的可愛動作，小桐感到無奈似得搖了搖頭。
但莉莉始終一臉微笑，他突然覺得這女孩比想像中成熟、內斂，因此能玩弄自己於股掌間。
小桐捧起馬克杯，謹慎望著馬克杯上的卡通大象圖案，大象長長的鼻子噴出水花，不能再拖下去了，想得到更確切的答案。
倏地，莉莉收起笑容、嚴肅開口。
「只有一個原因，你就不會想讓柳依回去上學。」
等我一下，莉莉隨即起身，往屋內走去。等待的時間意外難熬，直到莉莉回到客廳，她的小手抓著一張約A4大小的紙，拿起來給小桐看。
小桐愣住了，那是一幅難以用言語說明、也沒辦法對交雜各種狂亂線條、比任何噩夢更加狂暴的畫面加以敘述，畫圖的人彷彿將所有負面情感全倒在畫紙上，寂寞、哀傷、痛苦、怨恨，既是超現實、也是真實。
男孩回憶起，柳依在他懷裡痛哭的畫面。原來直到現在，她也沒能從那傷痛中走出。
「柳依有個習慣，她會將自己的心情，確實反應在自己的繪圖上。」
莉莉垂下眼簾：「這是幾個星期前畫的，看到這幅畫，你會想要她回到學校上課嗎？那孩子還沒辦法釋懷。」
「能不能──幫我照顧她一段時間？小桐，你是現在的柳依唯一能依靠的人了。」
無話可說，以沉默當作回復。只是他已經來到這裡了，總不能空手而回，放任這種奇怪的情況持續下去，小桐甩開低落的心情。
「我明白了，但是──妳到底是什麼？」
說明白點，真正的問題只有這個。
二重身到底是什麼？來到這世界的用意為何？
出門前確實對柳依生了點悶氣，但小桐是明白的，對於一個未知而神秘的事物，並不該以各種間接的資訊來加以推斷，還不如直接接觸，或許會有無法想像的風險。只是，有個想法長年存在於小桐心裡。
詛咒的反義，大概就是愛吧。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很多問號。」
方才的笑臉全消失了，莉莉露出冷淡的表情，或許這才是她真正的情緒表達？小桐心想。
猶如水中投影的女孩子闔上雙眸，輕聲的話語中帶點俏皮。
「留點神秘的女孩，比較吸引人呢。」
「有很多秘密，不說的話，反而不會傷害到誰。一說出口，會讓得知真相的人更加傷心。既然這樣，由我一個人承擔未來的命運，這就夠了。」
小桐聽不明白，從莉莉的話語裡，他能感受到深沉的哀傷。可能是直覺，但這有著同樣外貌的分身，似乎打從心底愛柳依。
把她視為比誰都要更重要的孩子。
「是那孩子呼喚我來到這世界上的，我因她而有了存在意義。她告訴你了吧？我不是柳依二號還柳依三號，我的名字就叫做莉莉(Lily)，我無法也不願意取代柳依。」
「她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愛，我所祈禱、我所期望的未來，全都寄託在她身上。」
當莉莉的自白結束，迎接兩人的是一陣沉默。小桐只能思索這些話中的含意，卻摸不到真相。
有些秘密，它人不要知道比較好，知曉後卻又是另一個無法彌補的傷害。說到真相，小桐有一個不可能的推測。在這世上，會對一個人傾注如此的愛意，只會有一個答案。
但這秘密，還是暫且放在心中吧。
終於，莉莉再度開口了。
「總之，我的存在絕對不會傷害到柳依。而且比起原本的學生生活，我覺得柳依現在需要的，是你的依靠和協助。如果她持續上學下去，她的心靈肯定承受不住的，一定。」
「那孩子比你想像的還要脆弱。我不想要她被哀傷的情緒擊倒，你能長期陪在她身邊，就是最好的選擇。」
雙親都不在了，對還在就讀高中的柳依來說，一定是難以想像的打擊，小桐都不知從何安慰起、幫助她。
小桐想起在喪禮過後，柳依躲在房間內痛哭的模樣，心痛到無法反駁。那時的他沒有做出任何動作，這些錯誤是他一直想彌補的。
「但你要持續霸佔她的身分到什麼時候？永遠？」
莉莉也明白小桐的疑點，她點了點頭，提出自己的想法：「嗯，所以我才想拜託你，我有三個願望，希望你能幫我達成。」
「也許這些願望完成了，我就能了無牽掛離去了吧。」
只有在這時，莉莉第一次露出難過的表情。
接著，她把第一個願望簡單告訴給小桐，但小桐聽完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她的願望與其說為滿足自己，不如說是替柳依做最多的著想。
越來越不明白了，這不可思議的愛。
小桐嘆口氣的同時，他的冰奶茶也差不多見底了。
看來要回去了，想到窩在家裡的青梅竹馬，反而擔憂起她的晚餐下落，也不知該怎麼交代他所面臨的情況。
雖然今後還會再跟莉莉見面，並不急於一時問個徹底。只有一點，有一點他想再做確認。
「妳是什麼、柳依對我藏了多少秘密，這些我不多問了，總有一天會明白，我相信妳們會告訴我。」
「我只是想知道，妳取代柳依的身分、和妳想完成的心願，都是對柳依的愛嗎？確確實實是愛而不是詛咒嗎？」
源自愛的詛咒與偽裝成愛的詛咒，只有一線之隔。
但莉莉笑而不語，關於這個題目，她認為小桐早就有個底了。
「嗯──是如同百合花、純白到不可思議的愛呢。」
也是這句話，他無法對這神秘的女孩再有任何敵意，暫時沒辦法了。因為她跟柳依一樣，都很喜歡百合花。真是沒用的移情作用呢，因為百合花而無法對莉莉反感，男孩心想。
離開房子前，莉莉露出了微笑，輕聲鼓勵小桐。
「關於我怎麼來到這世上，你可以問問柳依，也許她願意告訴你。」
「我會去問吧。」
對此，小桐只能給予不確定的答案。不過有些困惑要回去找柳依問個清楚，這可以確定。要再從莉莉這邊問到更多內幕，看來暫時是沒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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