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曾說過，已逝的母親和我，都流著仙人的血緣。
我們生來就具有一個特別的天賦，父親還解釋，這個天賦與我的靈魂有著緊密的聯結，所以我的性格或人生，都會與那能力有著無法斬斷的關係。
那我的祖先，其實是天上的織女嗎？是仙女嗎？那時父親笑得很開心了，摸了摸我的頭，他告訴我，他不希望我變成織女，因為織女最後跟牛郎隔著一條銀河相望，這段情也太苦，他不希望我的人生遭遇這種悲劇。
可仔細想想，我所擁有的這個天賦，早已注定那天的悲哀結局了。雖然我不可能看見世界的終末，懵懵懂懂中，我卻一再夢到時間的碎片、使用自己的天賦。
小寶意外淹死的那場夢是一個開始，我第一次認知到自己的能力，因為在那之前，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未來”，像是還沒公佈的分數、爸爸明晚要煮的菜色等等。
我感到害怕，原來我的天賦能看見死亡。而且，我還沒能阻止這個未來，明明事先勸過小寶了，但他就是不聽。即便如此，我的內心還是充滿自責和愧疚。
自那之後，我便很少笑了，就算會笑，也都是那種假裝神秘的微笑，不想透露出半分情緒。嗯，就像現在對你露出這表情呢，抱歉。
國小同學們一同去參加小寶的喪禮時，我假裝感冒沒去，事實上，在這之後我確實得了重感冒，發燒痛苦好幾天。
我的身體並不如自己想像健康，特別在使用天賦後。爸爸似乎明白這點，躺在床上這段時間，他對我意外溫柔，還削了蘋果給我吃，他不太會用水果刀，削出來的形狀不太好看，不過我笑得很開心。
我很清楚，爸爸等待著我對突然的感冒作出解釋，所以猶豫很久後，還是把自己察覺到的天賦告訴給他，還有預知到小寶的死。
「那跟妳名字的由來有聯繫。」
「妳媽媽的天賦，跟文字有關係。」
「確切如何我始終不明白，妳媽媽告訴我，只有取這個名，才能讓妳的人生走得更加順遂。」
「附帶一提，關於孫女的名字，她也想好了，不過取名的權利還是在妳手上。」
爸爸拍了拍我的頭，我將棉被拉到鼻頭，頭突然感到暈眩、身體好冰冷。
「從結果來看，那孩子的死亡跟妳並沒有關係。妳已經做得很好了，不需要自責。」
他的安慰讓我安心不少，後來便沉沉睡去，這次沒再作夢了
自這之後，我的人生也確實如爸爸所說，過得順順利利，可說幸運到過分了。從小開始培養的畫畫並未捨棄、還得到諸多長輩的認同，因此我從國中開始、到大學都是唸美術，在這當中所花費的心力與金錢，這裡我就不需贅述了，你跟著柳依一同長大，應該都看得相當清楚。
不知不覺就讀到了大學，雖然家裡的經濟還可以，我還是選擇師範大學的美術系就讀，一來是對自己實力的不安，想做最壞的打算。另一方面，就跟我的天賦有關。
從小寶那天算起，我“做夢”的頻率便開始減少，能夠控制夢要不要出現、甚至精準鎖定某個人的未來、雖然無法完全確定想看的時間點就是。
因為媽媽很早就過世了，我也沒緣分見到其它擁有天賦的後代分享經驗，當時我只能做出推測：預知的天賦就像是孩子，會跟著我成長，發展到成熟。
在我幼稚園到國小的階段，其實很常做夢、無法控制。這些預知夢大多瑣碎、而且不影響到生活，最多就有點既視感，只有小寶那個夢例外，那時我發了很高溫的燒。
當進入青春期後，我就逐漸能掌握這個天賦了，也有一些特別的發現。每次使用天賦後，多少會對身體有些副作用，所以要跟夢境搭配，變成預知夢的形式。
我醒著的時候，其實有辦法直接得到未來的影像，可這會對身體造成較重的負擔，嘗試過一次就不太舒服，比得了普通的感冒還要嚴重。
關於小寶的預知夢，後來我沒再夢到其他人的死亡，但一直忘不了當時發燒的痛苦。
能夠稍微控制天賦後，我做出了選擇，決定不讓天賦插手我的“人生”，因為能事先看到未來，對我來說始終是一件悲傷的事情，差不多近十年的時間，我不再做夢了。
做為人類的我，並不如自己所認為的、有辦法輕易改變命運，小寶的死也好、諸多繁忙的日常瑣事也好。預知的天賦讓我害怕冒險，因為我太早明白──不，現在來看只能說是畏懼吧，不安定的人生道路。
畫畫的出路在哪裡，我多少是有個底的，也不認為自己是真正有藝術天賦的人，因此選擇教職，追求一份穩定薪水才為正途。但在讀高中時，我的決定似乎讓同班同學意外，他們都認為，我的畫作充滿光輝，並對我的選擇感到不解。
他們不可能見到未來的光芒，才會對現在短暫的花火眷戀。
你也不太認同我的看法？我想也是，但柳依那孩子就有遺傳到個性上的任性呢，不管別人跟我怎麼說，我就是不聽。
換個角度想，這不就是一種自信或堅強吧？
總之，那時我雖發誓一輩子不再使用天賦，只能說是人生過得太順利吧，我並未真正遇到需要作出抉擇的分歧點，所以我一直以為，我不再依賴它了。
直到大學三年級，被告知那件事情為止。
當時我的人生大概到達所謂的“高峰”吧，不只大學表現良好、校園生活過得相當舒適、有很多男生追我喔！那又是一段說不完的故事呢。
不過對於很多事物，還是沒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一天突然被教授找了過去，原本以為他要對我參與的作品計畫大肆批評──嗯，當時我和系上的同學在忙著處理美術展的事情，美術系的學生常常這樣，為一個作品忙到天昏地暗。
教授微笑著提出的事項，我完全料想不到，現在想到還是覺得飄飄然、不像對自己說的。
雨霏同學，你想不想申請出國深造？
似乎是學校下來一筆資金，系上便決定讓幾位同學去國外的姊妹校留學。這是相當難得的機會，想當然爾，他們想要挑選優秀的學生出國，在教授們眼中我似乎相當合適。
雖然大學會出一些錢，大部分的生活經費還是要仰賴學生自己，我們家的家境算中上了，但出國留學確實是一個重大的決定，當時爸爸已經退休了。回家跟爸爸做了一番討論，他並沒有反對，卻也不太贊同。
「當然，如果妳堅持要出國的話，爸爸一定會支持妳。」
就憑著這句話，我本來要接受教授的提議了，這個資訊會公開，陸陸續續也會有其他學生報名，可我有足夠的自信爭取到資格、也具備這能力。
畢竟還年輕，我馬上說服了自己，高中時悲觀的想法一鼓腦被拋在後頭。開始夢想國外的生活、可能英文講得很不溜、可能要在陌生的環境重新學習、可能得在國外打個工貼補經濟。當然，我還會偷偷哭泣也不一定。
突然害怕了，那樣的未來究竟會如何呢？我想起自己的天賦，偷看一點吧，擔憂的我決定使用能力，那一晚在床上翻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睡著了。
然後，我夢見了下雪的夜晚，台灣的平地不會下雪，肯定在國外了。
陌生的房間中傳來電話的鈴聲，我接起了那通電話，還清楚記得電話深黑色的外殼、以及身體感受到的冰冷，明明穿得像肉粽一樣，我看見了夢中的自己。
聽著電話傳來的內容，夢中的我睜大眼睛、電話落下並碰撞到地板，淚水從她的臉頰滑落。
各色的光芒消逝，最終化為黑暗。
我明白了，如果我選擇出國，會面臨什麼結局。
人生一條道路的代價，其實是拿可能的幸福犧牲。一般人看不見，所以無法得知當初選擇這條路的好處與壞處，我卻能預先判斷。
先夢到每條叉路的終點，不代表我能做出最正確的抉擇。
如果我出國，我可能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家，我能享受美好的人生，屬於我努力得來的成果。
但是，爸爸被病痛的那一整年，最終突然離開的夜晚，我並未能見到他最後一面、聽他說說話，這痛苦將會折騰我一輩子、忘不了。
家庭和夢想，我只能二擇一。
＊
她，是不是也看到我和柳依的未來呢？
雖然騎機車分心很危險，可一回想起昨夜莉莉所講述的記憶，小桐實在放不下這件事情，不知不覺那分身已在心中占有極大的分量。
因為莉莉是她呀，但那個稱呼是禁語，柳依和莉莉都不打算講出來，所以小桐下意識不去想，有時都快脫口說出那兩個字了。
前方路口出現紅燈，等到小桐停下機車，他才有辦法大聲對柳依說話，騎車時會有風聲、聊天不太方便，只能把握這短暫的時間把話講明白了。
「不用摟著我的腰吧。」機車後面也有手能抓的地方，小桐故意說道。
「要你管。」長髮女孩探出頭，後照鏡映出她做的鬼臉。
小桐無法完全看見，但戴一頂西瓜皮的柳依摟著腰、頭輕靠在背上的動作，其實跟昨晚莉莉的動作幾乎一模一樣。比起分身，柳依摟腰的親密舉動才讓男孩心癢、胸口漾起暖意，為微冷的春日帶來一些溫度。
「借我靠一下有差嗎？昨天沒睡飽啦。」
語氣雖聽來不耐，小桐也聽得出聲音的虛弱，至少不像先前充滿活力的長髮少女。
「還會累嗎？」
小桐感到訝異，因為莉莉說她很早就睡覺了，莫非是睡眠品質出了問題？
「嗯。」
紅燈轉為綠燈，小桐再次發動機車。睡飽一點吧，他說得很小聲，並不認為柳依會聽到，確實是如此，一路上後座不再傳來聲響，為此男孩很是擔憂。
還好一下車後，柳依又是那副精力過剩的模樣，興奮的她一手拉起男孩外套的袖子、另一手抓著素描本。不管過去在這邊發生什麼事，就先藏起負面情緒吧，小桐下了決心。
「要直接沿步道走上去？」
「先去沙灘看海吧。」
考慮到傍晚就要搭火車回外宿地點，小桐早上就載柳依出來了，在莉莉的默許下，午餐應該也會在外面解決。另外，小桐從背包裡拿出了一把傘，丟給了女孩。
「給妳當陽傘。」
當陽傘用只是藉口，背後的用意不言而喻，但柳依搖了搖頭，將傘塞回給小桐。
「今天不會下雨，莉莉有說了。」
「如果下雨，這次你會幫我撐傘了，我相信。」
接著，過了這漫長的一年，各有所思的兩人有所成長，即便微不足道、卻也向前踏了一步。
因此，柳依再度對小桐露出了笑容。沉落在過去的記憶中，青梅竹馬那如百合美麗的微笑，海風帶起她的髮絲、吹動那身純白的露肩洋裝。
當我們重逢的時候，希望是楊柳依依的春日，即便事與願違，也要帶著笑容活下去。
或許在無數條道路中，莉莉和柳依、已經做出最正確的選擇了。
為此，小桐也只能以微笑應對了吧，辜負青梅竹馬的心意，這種蠢事不想再做第二次了。
＊
「請妳給一個解釋吧，為什麼妳要跟柳依偷偷掉包？」
小桐揉了揉太陽穴，穿著純白的長髮女孩比出勝利手勢，這動作實在太過孩子氣，一瞬間小桐無法跟那個人作出聯繫。
其實路上就發現了，但她仍是一句都不解釋，等到上了火車，莉莉依舊裝作一臉不知情的模樣，逼迫心急的小桐做出反應，雖然已經搭上火車，不可能反悔了。
不過，確實如面前的長髮女孩預料，今天一整天都是晴朗的好天氣，到這時間的傍晚都是，男孩開始回憶白天發生的事情……
後來小桐和柳依在海邊待了一下、享受了春夏相交之際的海風，便往山坡邊的濱海步道走去，步道下方是荒涼的風崚石景觀、海浪拍打著沿岸。春末夏初的五月份，沿路不只有野百合、還有月桃、黃色石板菜等，各種植物點綴本該荒涼的這片景色。
柳依的目標當然是放在成群的野百合上。她打開素描本、將攤開的本子放在護欄上，並拿出鉛筆在紙上勾勒線條，似乎怕青梅竹馬會無聊，她開始提一些野百合的知識。
「你第幾次來這裡看百合花呢？好像都沒跟你介紹過這裡的百合花。」
「確實沒有。」
小桐稍微想一下，應該來過不少次了，不過每次來的時候，都沒特別去管百合花。男孩很喜歡百合花沒錯，可他明白這份喜歡背後的涵義，其實是“睹物思情”，見到純白的花瓣就想到柳依，而且光是注視著柳依認真作畫的模樣，就夠他感到幸福了。
柳依也未做過解釋，小桐多少知道這裡的百合不太相同，花當然有分種類，而在台灣野外能看見的野百合不只一種，為此青梅竹馬回答。
「是“台灣百合”喔，台灣原生的野百合，不算上變種的話，總共有四種。只有這種百合有含台灣兩個字，以前日治時代被稱做“高砂百合”，在台灣分布最廣。」
「蝴蝶姐姐。」小桐突然插嘴。
「什麼意思？」柳依還以為是某兒童電視台的藝人。
小桐故意裝出崇拜的表情，開口說道：「蝴蝶喜歡花嘛，難怪妳對花的知識這麼豐富。以後妳頭上的百合髮夾戴膩了，也能換成蝴蝶，花跟蝴蝶的向性感覺很不錯。」
下次考慮買蝴蝶髮夾送給柳依好了，小桐心想。
得到青梅竹馬的稱讚，柳依露出靦腆的微笑，便繼續說下去：「做為台灣特有種，台灣百合最明顯的特徵，就是酒紅色的中肋花紋，看一下就明白了。」
相當之明顯，小桐自然有注意到了，不過要像柳依能夠說明並分辨，他還真的辦不到。
「野百合以前很容易見到，但近年來遭受太多人為破壞，越來越不容易在野外見到……」
「儘管如此，它們還是頑強生長著，並在一些人士的努力下，復育得相當成功，因此我們現在才能在海岸邊找到野百合。」
「就算身處陡峭的山崖，野百合仍能向著大海、綻放純白的花瓣，不覺得聽起來很美嗎？這是我特別喜歡野百合的原因。」
「媽媽也很喜歡百合花，這個髮夾就是她親手做給我的，你應該知道這件事才對。」
「沒記錯的話，妳有告訴過我。」
柳依以點頭作為回應，對話告一個段落後，她就將注意力重新放回畫本上。
到底在煩惱著什麼呢？莉莉講述的前世、小時候和柳依共同成長的回憶，很多思緒混雜在一起，如岸邊的浪頭，輕輕拍打小桐的心靈。
這太奇怪了，對小桐來說，有件事他怎麼都想不透。
明明那女孩就在面前，她回到這世界了。
為什麼，還要跟著青梅竹馬、將她視為另一個人呢？
柳依在害怕著什麼呢？
以及，當小桐對莉莉說明過那天發生的事情後，莉莉難得皺起眉頭，雖是一句輕鬆的質問。
但莉莉的質問，卻在小桐的心池，投下一顆沉重的石頭。
小桐試著想了一下，如果真是如此，當天所看見的那片花海，還有柳依方才介紹野百合時的內容，似乎都巧妙迴避某一事項，沒有提到是她的本意、亦或單純的遺忘？
「柳依，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妳，希望妳能回答。」
站著畫圖的柳依將畫本放在護欄上，小桐就趴在畫本旁邊，他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表情面對青梅竹馬，索性看海吧。
「嗯？」傳來對方漫不經心的聲音。
小桐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他突然覺得自己擁有雨霏的預知天賦了，這句話一講出口，大概不會再看到了吧，柳依的笑容。
即便如此，他仍是以平淡的語氣、開口了。
「野百合的花期，是在什麼時候？」
「哪時候嗎……」
先是思索一下自己的知識庫，然後也意識到了吧，青梅竹馬這問題背後的意義，這時間對兩人的涵義，不可能沒注意到的。
小桐只望見柳依露出訝然的表情，下一秒、畫本就立了起來，擋住她的側臉。
對不起。
那三個字伴隨哽咽傳進小桐耳裡，他的心都揪緊了。
真希望所有難受的記憶，全化為海潮聲。
＊
「柳依想回去學校看看，我就來代替她的位子，順便放個假。」莉莉一說完，又是那看不出真正心思的微笑。
「騙人，是我欺負她吧，她不想再看到我了。」
那段記憶特別痛苦，還去再次揭露傷疤，明明清楚，可小桐還是想了解，柳依做這件事的想法。
結果，青梅竹馬哭了，用畫本遮住自己哀傷的表情、淚水不停落下。
喀躂、喀躂，車廂接縫處的聲響填滿這段空檔，當小桐打算放棄從莉莉這獲得意見時，她的手突然放在男孩的手背上，似乎想藉此傳達一定的溫暖。
「我不這麼認為喔。」
「你知道，人如果遭遇重大的打擊時，會有什麼反應嗎？」
莉莉闔上雙眼，窗外平凡的景色迅速流逝、她溫柔開口。
「一開始是不能接受，不會承認這件事。我在爸爸死後的那段時間，還以為他會在車站等我呢，戴著站長帽、身穿臺鐵的制服迎接我。」
「但是，有個人陪伴在我身邊，讓我漸漸忘掉了爸爸、不是真正意義的遺忘，而是將他放在記憶的深處。對我來說，那個人是我未來的丈夫；對柳依來說，那個人就是你。」
「然而，柳依還沒接受喔，她的媽媽已經離開人世的事實。」
「即使如此，她還是稱呼我為“莉莉”，她在聽到你的疑問時，想必是哭著道歉了。已經願意面對了，能堅強面對的話，才有忘掉傷痛的可能性呢，背起它、並且放下。」
外頭的景色突然暗了下來，火車進了隧道，儘管如此，莉莉還是微笑著，凝視小桐的雙眼不帶有一絲雜質、相當動人。
「人生無法避免的，像這條隧道長得討厭呀。」
「以為可以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台北也好、國外也罷。」
「卻還是留在這裡了。」
就算，這是相當甜蜜的負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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