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小到大就是個獨立的人。
與其用「獨立」解釋,或者該直說「寂寞」吧?
從小,保母的名字就比雙親的名字還要熟悉,無論是哪個意義重大的節日,他們家也只使用網路視訊慶祝,而且經常被忽略。
在這樣的環境下,他輕而易舉學會了自立自強。
終究是個孩子,再怎麼堅毅也有脆弱的時候,例如生病──痛苦地窩在床上,卻沒有任何親人陪伴在側。
不管怎麼哭泣吵鬧、怎麼上吐下瀉,除了保母之外,誰也不會關心。
所以,他非常非常痛恨生病。
「嗚嗯……」
翻了個身,黑崎嗣馬被自己的鼾聲吵醒,睜開眼睛,凌亂的被襦映入眼前。
他迷茫地坐起身子,意外觸摸到身邊的空床位殘存著另一個人體溫。
「這裡是……巴黎的飯店……」
在酒吧裡被陌生男人灌藥的印象依稀,但那之後的記憶宛如被裝入果汁機高速攪拌,迷迷糊糊地剩下零碎片段。
「我是怎麼回來的?」
吹入室內的微風帶著些許冷意,黑崎嗣馬打了個哆嗦,視線往敞開的窗戶看去,意外看見剛毅的背影佇立在陽台,獨自抬首凝望月色。
揪緊眉宇而彰顯出憂愁的俊美男子彷彿和環境融合,詩情畫意地讓人瞠目結舌。
直著起身,腰枝卻失控地軟了下來,黑崎嗣馬怔著再次站起。
難以支撐重量的雙腿以肉眼可見的幅度顫抖,股間那股異樣的空虛感讓黑崎嗣馬不由地心慌。
他的下半身簡直快要散架,可同時凌亂的記憶也恢復了大半。
算不上恍然大悟,但他發出「啊」的一聲,接著陷入沉默。
並非連細節都一清二楚,然而他已經回想起那個溫暖得融化他的擁抱,是怎麼樣熱情回應他反反覆覆的索求。
羞赧的情緒化為紅暈從脖子升上耳根,黑崎嗣馬無措地檢查自己的身體,除了胸口星羅棋布的愛痕,他安好地非常不自然。
襯衫完好無缺穿在他身上,被單之間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液體,彷彿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乾淨地找不著痕跡。
然而也是這樣乾乾淨淨的感覺,讓他感覺到這是伊萊親自清理過的結果。
只有伊萊才會這麼仔細……無微不至地對待他。
「呼……」他無由地鬆了一口氣。
幸好是和伊萊發生關係……也不知怎麼,他有了這樣的想法。
光是想起酒吧裡那些輕浮的男人,他就一陣後怕。
假如自己沒被對方拯救的話,說不定明天巴黎的頭版就是「亞洲人在紅燈區輪姦致死」的消息,而那個悲催的主角就是他。
重新站直身子,壓抑不住顫抖的雙腿好似不屬於他了……
儘管如此,他還是強迫自己走上陽台,站到曾給予自己無數擁抱的男人身邊。
「你醒了。」愁容沒有因為他的到來拾回笑容,伊萊輕聲問著。
「嗯……」
扶著鐵製欄杆,黑崎嗣馬怔怔凝視連瞥眼都吝嗇不給的英俊側臉,心跳放大了起來。
為什麼這麼安靜?難道都沒有話對他說嗎?
他們之間鮮少遇上如此尷尬的沉默,死寂的氣氛中彼此不搭調的呼吸,彰顯出彼此宛如兩個陌生人,噤若寒蟬地無話可說。
他們脫軌的演出──發生關係,導致兩個人友誼出現破裂的痕跡……不,也許從艾菲爾鐵塔下的親吻,這層友誼就不復存在了。
到現在,他還是不知道對方親吻他的行為究竟具有什麼涵義。
「呃……伊萊?」
面對伊萊仍然一臉平靜,他忽然有些氣惱。
不清楚對方是在哀愁什麼,黑崎嗣馬只能聯想到他們倆意外發生關係的事情。
難道伊萊覺得很噁心?他忍不住這麼想。
「那個……你不用在意啦!」
黑崎嗣馬瞧著對方憂愁的模樣,以開朗的聲音打破沉默。
「畢竟是我自己跑去酒吧,才會被人下藥。」他鼓起勇氣,主動提起來龍去脈,「你和我發生關係也是情非得已,我們都是同性,而且都成年了,反正也不會懷孕,你就不用想著要負責還是什麼的,拜託!我可沒這麼脆弱!」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你就把這件事情當作被狗咬了,睡一覺趕快忘記。」渾然沒有察覺身旁人蒼白的臉色,黑崎嗣馬逕自用自以為豁達的表情笑道。
他盡量用好笑的語氣說道,卻發現伊萊面無表情,還以為對方沒有聽清楚,於是重複解釋。
「畢竟是場意外嘛!會發生也是沒辦法的事,所以你就不要……」
「是嗎?」
宛如置身冰窖的嗓音,令空氣頓時覆蓋上一層寒霜,黑崎嗣馬錯愕地看著疲憊中滿是苦澀的男人,俊美無儔的臉蛋失去笑意,也沒有他期待的釋懷。
「所以即使不是和我發生關係,你醒來也會和陌生人說出一樣的話嗎?」
「什……」
「就算是和酒吧那群混混發生關係──被他們輪姦醒來之後,也會這樣無所謂說成年了,所以不需要負責嗎?」冰冷的視線刺疼了胸口,他無措地眨眨眼,不明白伊萊口中的意思。
但為什麼要用這麼受傷的目光瞪著他?他明明才是被下了催情劑的人……
「因為是意外,所以和陌生人也無所謂嗎?」
「不、我……」
停頓好幾秒,伊萊自嘲地笑了出來。
「還是對你來說,我也只是陌生人而已?」
陌生人?他才沒有這麼想……
可沒有讓他擁有任何反駁的機會,伊萊又自顧自說了下去。
「我差點忘了,你在機場裡那副錯愕的表情……也是啦!認識一年的女網友竟然是男人,你很傷心對吧?」
不是特別久遠的記憶忽然被提起,黑崎嗣馬更加錯愕。
原來自己那時的表情都被對方一覽無疑,甚至毫不保留地記在腦海裡,只是什麼都沒有和他說。
因為伊萊隱藏得太好,他甚至完全沒發現,對方其實也很在意這件事情。
但那件事不是已經互相諒解了嗎?他記得,他甚至為此道歉……
「說穿了我們也只是剛認識,所以對你來說,我和陌生人也沒什麼差別吧?」
「一開始我的確很錯愕,但是後來……」黑崎嗣馬試圖反駁,更加冷冽的視線卻毫不留情貫穿他。
「後來?後來不是把我當作金主看待嗎?」
「不、我沒有……」
「沒有?啊……也是,說的也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伊萊苦笑著點點頭,「因為是我主動對你好,所以你只是理所當然接受而已……我說得沒錯吧?」
明明想要反駁,可他被說得啞口無言。
確實沒錯,他來到歐洲之後一直是對方單方面善待自己,而自己也只是爽快地接受對方無微不至的照顧。
……他以為那只是朋友等級的關心而已。
「我對你來說到底是什麼存在?」
悲憤交加的男人如此詢問,他試圖給予答案,可雙唇蠕動數次,喉頭像是卡住了般無法發出音節。
對他來說,伊萊是……是什麼?
是朋友嗎?
不、好像又不僅僅只是朋友,可不是朋友的話又是什麼?
錯愕之餘,黑崎嗣馬才發現原來自己根本沒有答案。
「反正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吧?那不就和陌生人一樣了嗎?」
最後,伊萊喪著臉給出答案。
他多想和眼前的人大吼,他才沒有這麼想,才沒有把對方當作陌生人。
可他也知道這樣的回答,肯定只會被反問得無話可說,因為說著沒有的自己也給不出其他答案。
「也難怪你想趕快忘記……和陌生人發生關係,當然很想忘記吧?」
發出幾聲壓抑的笑聲,伊萊苦澀又難受的表情看得他胸口揪得更緊。
「啊……你喜歡的是女生吧?」
「唉?為什麼會突然……」
「我懂了……不只因為是和陌生人,而是因為和同性發生關係,所以覺得很噁心,當然很想要馬上忘記吧?」
那張除了痛苦之外看不出其他情緒的臉龐,對他說出更多傷人的句子。
也許和同性發生關係是有那麼一點奇怪,但是和伊萊的話……
「我沒有覺得噁心、我……」
「沒有覺得噁心?那為什麼要推開我呢?」
半晌後,黑崎嗣馬才意識到伊萊話中所指的是艾菲爾鐵塔下的吻,還有他立刻推開對方的事情。
唯獨這件事,他無法辯駁。
「我……」
「還是無關性別,你只是單純覺得我噁心……討厭我這個人而已?」
他怎麼可能會討厭伊萊,怎麼可能覺得對方噁心?
只是現下,他實在不清楚自己推開對方的理由。
「伊萊、我不是……」
「是不是你只是不喜歡我,如果和其他陌生人發生關係,你就不會這麼豁達說這些話,而是提出交往了呢?」伊萊冷冷打斷他的駁斥。
沒有溫度的翡翠色眼眸定定盯著他,不知從何而來的冰冷隨即蔓延四肢百骸。
「不、不對,我想起來了……你的生日願望不是說明年想要和女朋友過嗎?」
突然提起不相關的記憶,黑崎嗣馬不明白伊萊想要說什麼。
不安的預感油然而生,他覺得自己該阻止對方說下去,偏偏來不及了。
「果然只要女生,你無論誰都可以吧?」
「什麼意思……」
「我明白了,你喜歡女生的話,我找個女生來陪你。」彷彿已經傷透了心,伊萊苦笑幾聲,得出了最後的結論。
這是什麼意思?擅自解答他的想法,隨便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也不聽聽他的解釋……這個男人到底在生什麼氣?明明在這個意外裡損失比較大的、受傷比較深的人是他才對!
「你……你到底在說什麼!」
像是忍無可忍,黑崎嗣馬大吼出聲。
「從剛才開始就自顧自一直說、一直說!明明中了催情劑的人是我,明明被上了的人也是我,那你到底憑什麼自己擅自做結論!明明、明明……」
眨眨眼睛,赫然發現自己的眼框早在一輪傷人的話語中淤滿淚液。
「明明痛苦不已的人是我,你才是佔了便宜的人不是嗎?!」
他的憤吼卻在伊萊悲催不已的笑聲中消失。
「佔便宜?」
伊萊冷然勾著嘴角重複,他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好像真的成了陌生人。
熟悉的臉孔搭著從未看過的冰冷表情,他開始懷疑是不是睡了一覺,世界開始倒著旋轉,又或自己還在夢裡,所以對方才會變得這麼奇怪。
「既然誰都可以的話,那到底是誰佔便宜還說不定吧?」
在他發怔時,伊萊擱下最後一句話,接著無視他詫異的表情迅速離開陽台。
那離去前留下的低喃,宛如狠狠潑了他一頭冷水。
猛地轉過頭,眼睛捕捉到隔壁房門恰巧關上的片刻,黑崎嗣馬怔在原地。
沒有更多刺痛心扉的話語,回歸寧謐的世界反而讓他察覺冷風多麼無情,他搖搖晃晃回到房中,室內仍然感受不到任何溫暖。
胸口持續傳來他無法理解的疼痛,他把自己拋到床上,默默紅了眼睛,
那個人到底憑什麼這麼凶狠對待他?
明明在這個意外裡最難受的人是他,可為什麼對方好像比他還受了更重的傷,宛如他辜負了對方一片真心……
「憑什麼對我這麼兇……」
咕噥的片刻,他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麼。
或許伊萊在無形中填滿了自己長年的寂寞,但不是從到了歐洲開始,而是從一年前相遇的那一刻──從那時候,他就離不開對方的陪伴了。
所以對方轉身的此刻,他又再一次墜入了名為「寂寞」的空洞……
※※※
撐開莫名沉重的眼皮,黑崎嗣馬坐起身子,恰巧看見鏡子裡自己狼狽的模樣。
彷彿生了一場大病,無神的眼睛紅腫只剩下一線大小,鼻頭也紅通通地,臉色說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現在幾點了……」戴起放在茶几上的銀色機械錶,黑崎嗣馬捂著發疼的太陽穴站起身子,打顫的雙腿迫使他清醒了些。
好似宿醉之後的迷茫早晨,但又有些許不同。
「十二點了啊……」
平常這個時間他早就被伊萊叫起床了,為什麼今天卻放任他睡到這麼晚?難道今天公司會議是從早上開始嗎?
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浴室,黑崎嗣馬再次面對自己疲乏頹廢的模樣。
轉開水龍頭,朝自己的臉連續潑了好幾次冷水,沁涼的滋味讓思考系統漸漸正常運轉。
對了……他昨天和伊萊吵架了。
不、在那之前,他和伊萊發生關係了……
心情複雜了起來,黑崎嗣馬試圖揮別所有混亂的念頭,但實行起來意外困難。
快速梳洗結束,他走出房間,食物香氣從套房的小廚房飄香而來,熟悉的味道喚起先前伊萊親自下廚的記憶。
那是在摩納哥住赫米塔日大酒店,遭遇週末伊萊主動替他準備早餐的回憶,因為事隔不久而格外鮮明。
他實在不明白一個上班這麼忙碌的人,怎麼會擁有一手好廚藝呢?
但現在的自己不願多想,只希望能夠趕快和伊萊面對面,把昨天晚上的話重新說清楚。
「伊……」迎接廚房裡的身影轉身,黑崎嗣馬錯愕地瞪圓眼睛。
過度纖細的身體怎麼看都不是他熟悉的人,雖然長相有幾分相似,但光是性別就大相逕庭。
「早安,我是伊萊的妹妹,叫做艾莉絲!」
妙齡少女活力十足的聲音把他拖入冰窖,渾身徹冷地恍如淋了一桶冰水。
「伊、伊萊呢?」
「大哥好像臨時有事先回摩納哥的樣子,所以才麻煩在巴黎的我帶你觀光……怎麼了嗎?」
沒有回應少女的關心,黑崎嗣馬怔在原地。
他忽然想起伊萊昨晚冰冷的聲音。
我明白了,你喜歡女生的話,我找個女生來陪你。
強烈的空虛感襲捲全身,不時打擾他的胸悶心疼再度具體了起來,撕心裂肺的疼痛不一會兒貫穿了跳動的心臟。
他差點忘了,伊萊是多麼出色的人。
出色地辦妥所有事情,這次……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留給他了。 實不相瞞我很討厭各說自話的爭吵,很討厭一個人一忍再忍,然後忍無可忍時就像是火山噴發一樣,但我就是那樣的人(捂臉),所以這章的E爆發,我寫得非常順,順到有種還沒指責完(?),意猶未盡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