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和人一同窩在被褥中,凜冬的寒意也難以阻止地一絲絲透入。倘若能夠轉身緊靠那個人睡去,或許能多少溫暖些。
儘管這樣想,希瓦娜依然側躺在床上,強迫自己不去注意全身上下唯一暖著的那一處,以及逐漸冷卻下來的溫熱。她縮著身體躲在被單中,把指甲死死地掐進掌心,讓那股劇痛遮蓋自己的呼吸聲,以及身後男人淺淺的鼻息。
嘉文四世宛如雕像的剛硬面容,並沒有在睡夢中緩和幾分。他的一切都是那麼地冷酷堅實,與他君王的身份極為相稱──即便是在交歡的時候,他也像要傷害她、甚至是傷害他自己一樣,展露出某種殘虐的氣息。
安靜。
那個夜裡,他摀住她的嘴巴,半勸誘半強迫地要她接受他時,只說了那樣一句。往後的無數個相似的夜晚,她盡責地意識到自己的身份,讓那句話的韻律在腦中迴響,然後緊咬嘴唇克制呻吟,無論那是出於喜悅、或出於疼痛。
她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那句話。
就像她一輩子都不會忘掉同他相遇的情景。
十七歲那年的某個冬夜,希瓦娜跪在父親冒著薄煙的焦黑屍身旁哭泣。異樣的強烈情緒從體內泉湧而出,當中或許夾雜悲傷、不安、痛苦,但她明白,她當下不過是因為希望哭泣,所以才哭泣。倘若不用淚水宣洩情緒,或許她會就此發瘋。
夜空幽黑寂寥,彷彿連高掛的星星都被狂怒的聖龍給嚇退,不敢閃爍。她的周圍沒有任何活物的聲音,只有因為挾帶霜雪而比刀片更刺骨的夜風,像能將皮膚片片削下一般地刮著。枯黃的草原早已因為隆冬而失去原本的豐美,現在只顯得荒蕪,父親黑色的屍體曝於其上,宛如枯燥的大石頭那樣乏味。
他再也不會說話了,甚至不是活著的。
誰都知道,死了的聖龍,甚至比活著的一根草芥更卑微。
忽地,金屬片交相撞擊的聲音傳入耳中。
「妳在這裡做什麼?」
那是比金屬還要更凜然、比她肩上的霜雪更冰冷的聲音。聽見那個聲音的剎那,她居然萌生某種道歉的衝動,好似那個人並不是在關心她,而是怪她擋住了他的去路。
希瓦娜轉過頭,怯怯地迎向對方帶有侵略氣質的視線。那個男人頭盔底下的黑髮有些長,具有野性地披散著。他緊抿下唇,目光中有少許好奇,但更多的是居高臨下的探詢。
「殿下,或許這個孩子聽不懂人話。」男人身旁,有人這樣說道。
「我自有我的判斷。」男人冷冷地說:「去檢查這頭龍周圍的情況,待會回報所有的細節,不准遺漏。」
「是。」
男人睥睨著她,仍舊站著。「妳聽得懂我的話嗎?」
此時,她體內的聖龍血液才遲鈍地燃燒起來。懼意使她的腳趾往內縮了起來、怒氣灼痛她的十指指尖,隨後往上蔓延到手臂與肩膀、衝動在她耳畔轟然作響,並且像要往內點燃她的思緒那般,令她難受地瞇起眼睛。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人的部份逐漸被燒去,只留下她作為掠食者的原型。
她猛然起身想變形,男人的動作卻更快──他伸出手扼住她的喉頭,拇指死死壓進她的頸側。劇烈、教人眼前發黑的痛楚當即從脖子傳往全身,宣告她此刻正面臨生命危險。然而,那並不是她無法變形的原因──他冷冽的眼神宛如飛射而出的冰柱,刺穿她的意識,霎時止住了她所有企圖對抗的想法。
「不許在我面前玩花樣。宣誓妳效忠的對象,現在。」
希瓦娜的身子頓時冷得不能再冷。她半瞇起右眼,膝蓋軟了下來,男人卻反倒將她憑空舉起,彷彿在欣賞她無力掙扎的姿態。
「我沒有,效忠的對象、」她艱難地開口,嘴唇不住抖著,雪花飄飛而來,凝上她的舌尖。「我什麼也沒有。」
「這頭龍是妳的誰?」男人的視線越過她,不帶任何感情地問。
「我的、我的,」她想咳嗽,腦中卻好像有什麼打結了似地,剝奪她發聲的能力。「父親。放開、放……」
她咬住舌頭,這才找回了幾分力氣,抬手去撥他的手指。男人鬆開手,任由希瓦娜跌在地上,側臉貼地、喘著氣。直到他往她身上扔了一件鑲毛披風,她才意會過來,自己原先是一絲不掛的。她勉力撐起上半身,看著那個人站在父親的屍身旁邊,不知道是在思量、或是譏諷。
「堂堂聖龍淪落至此,是因為力量不夠。」
往後,她看著那個男人幾乎無限制地擴張自己的勢力,只為了能夠守護他認可的那個名為「正義」的詞彙時,總會想到他對她父親的這句評語。善惡正邪都是一樣的,倘若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守護它,那它也不過是寒冬中的一盞微弱燈火,光芒再眩目美麗,都會在剎那間消逝。
那並不是他教的,而是她從那個男人的一言一行中學到的。
他很少對她說什麼,從來也是如此。
那晚,他把希瓦娜帶回了營地,並且讓她在自己的營帳中睡下。
「妳以後就跟著我,」男人說:「我叫嘉文。」
「……我叫希瓦娜。」
聽見她的回答,嘉文沒有說什麼,好似他並不在意該如何稱呼她──然而很久以後,希瓦娜會想,或許他一旦開口叫喚,就只會是她,名姓為何也就無足輕重。
稍後嘉文告訴她,他會替她報殺父之仇。他熱愛戰爭,而她是他向整個聖龍族宣戰的最好理由。只要師出有名,他就會欣然迎向鬥爭與鮮血,並且光榮地取得勝利。
「但是,我什麼也沒有。」在披風底下依然衣不蔽體的她不安地說:「我沒有辦法報答你。」
他只看了她一眼,隨即脫下身上光用看就讓人感到沈重的鎧甲,直到他赤裸著傷痕滿佈的上半身。
「妳能不能報答、或要用什麼報答,由我決定。」
嘉文問也不問地拉開她包裹身體的披風,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起她。那時的她對男女之事並不清楚,因此她比起害羞,更多的是感覺到古怪。她不知道人類為什麼要穿衣服,自然也不太明白,如果兩個人類為了彼此脫去衣服,又代表著什麼。
「確實有人類血統沒錯。」
他的手指扣住希瓦娜的肩頭,將她往後按在床上。他突來的動作使她本能地發出叫聲,他卻摀住了她的嘴巴。
「不要出聲。」嘉文的另一隻手放上她的胸前。「告訴我,妳知道我現在在做什麼嗎?知道就點頭,不知道就搖頭。」
她搖搖頭,感覺他的指尖撫摸過的地方,居然有溫暖自寒冷當中漫溢而出。原先,她的身體是冰涼的,他的手、視線跟身體也是,但兩者觸碰到彼此時,卻悄悄變得滾燙起來。
「我會替妳報仇,」嘉文鬆開了摀住她嘴巴的手,依然抿著嘴。「我會讓妳的仇人一個個死得比誰都淒慘,但是,妳必須屬於我。宣誓效忠我,同時,把妳自己獻給我。」
希瓦娜並不瞭解人類,也不瞭解自己的力量對人類有什麼用處。倘若她並不是遇到了嘉文,或許她就能夠選擇用那份世間罕有的力量作為籌碼,去交換自己想要的東西。
不知道是因為不想對一個什麼也不懂的人下手,或出於其他理由,嘉文那晚什麼也沒做,只是背過身默然睡去。他身上的溫度安靜地在被單中氤氳,讓她不禁像抱住父親的指爪那般那樣靠向他。她喜歡這個特殊的溫度,在往後的許多日子裡,儘管沒能和他相擁而眠,甚至面對著他睡著,只要能在這個溫度中進入夢鄉,就已經讓她感到滿足。
對她而言,那個動作只是對於溫暖的本能欲求,無關其他。但他顯然不作此想,他哼了一聲,轉過來看她,止住了她擁抱的動作。即便是半睡半醒,他棕色的眼瞳中依然有著冰冷,宛如死撐著從不真正睡去的荒原,或是上頭形狀歪曲的枯枝。
「決定好了?」
「很冷。」她小聲說。
嘉文什麼也沒說就抱住她,也沒用多少力氣,只是用手臂環住她,看都不看她便又睡著了。
隔天,他簡短地向跟隨他的人介紹了希瓦娜,所有人都淡淡掃過她,當中的差別不過是視線停留的長短,異樣的情緒則一致得讓她吃驚。她蓋著鑲毛披風,過大的衣服蓋住她有著異常膚色的手腳。一整天,嘉文不是在打磨武器,便是和那些跟隨他的人討論著什麼,即使集中注意力,她也聽不大明白,索性放棄。
晚上,嘉文沒告訴她該睡哪。說不上是不是出於不安,她把披風又拉緊了些,悄悄掀開帳幕,逕自進了他的營帳。那時,嘉文正在脫盔甲,她進入的聲音沒有停下他的動作。
「要做什麼?」
過了好像一輩子那麼久,他才終於對侷促不已的她開口。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她小聲說。
「妳哪裡也能去。」他坐在床邊,毫無感情地看著她。「妳願意的話,沒有誰可以攔住妳。」
「我不知道該去哪裡。」
「去外面逃給那些聖龍追,直到被追上、撕成碎片。」
「我不想。」
「那就跟妳父親一樣,奮戰至死。」
「……你昨天說,你可以幫助我。」她抬起視線,勉強看著他。「只要我願意跟著你,你就會幫我。」
「我昨天並不只有那樣說。」
儘管聽來像是輕微的駁斥,嘉文卻站起身來。用他獨有的探詢視線,睥睨般地遠遠瞧著她,彷彿獵人在等待野兔走進陷阱。
希瓦娜發現她並不習慣這個距離,於是她給自己製造了能向他取暖的理由。皮膚才剛感受到嚴冬滲入營帳中的寒意,她便給忽然似緊非緊地擁在懷中,彷彿他也只知道要從她身上攫取僅有的溫度。
營帳外,雪還在飄著,父親的屍體也因為天氣的關係,終於慢慢失去了所有的溫度;營帳內,她卻任由一個相識不到兩天的男人,撫慰著她不知該如何命名的地方。一直到他分開她的腿時,她才產生了抗拒的衝動。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道自己體內似乎有什麼被撕裂了,為了容納他用來欺侮她的東西,她從內部被扯了開來。
這無非是一種侵略,於是她本能地作用真龍之力試圖驅退他。
嘉文嘖了一聲,似乎也感受到希瓦娜身體的變化。即使如此,他沒有停下動作,而是托起她的下頷,貼上了她的雙唇。顯然那是他所知道最能安撫女性的方式,因為她立刻就失去了抵抗的力氣,思緒慢慢地跟雲絮一樣飄散開去。那時的她並不曉得,這個行為叫做「接吻」,也不曉得,那是他們初次也是少數幾次的接吻。
結束後,全身骨髓彷彿被抽得乾乾淨淨,然後由冰雪替代,讓她彎曲膝蓋仰躺著,無法動彈。直到雪地倒映晨曦的光輝,微光透入營帳的內部,而嘉文起身穿起鎧甲。他沒有說什麼,就走出營帳,讓她縮著身子躲在床上,連哭泣都做不到。
直到因為飢腸轆轆而離開床舖時,希瓦娜這才發現她躺的位置有深紅色的汙跡。不曉得那是本來就存在的,或是因為她才出現的。
嘉文走進營帳,從背後將她抱起,再次放上床時,她依然在努力擦拭那灘血跡。而他只說了一句:「這次不會再有了。」
「等、」
「等什麼?」他毫不同情地說:「等到我開始覺得,幫助妳是不合乎利害關係的事情嗎?」
實際上當然不是那樣。每當回憶起這句話,希瓦娜總會那樣想。但是,那時的她太年幼也太青澀,才無法反駁那個男人似是而非的蠻橫。然而,待得她具備足夠的力量反駁他後,卻早已不想再抗拒。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讓她白天休息。他知道了她的力量,對那股力量亦沒有多加吝惜。於是她白天跟著士兵一同操練,晚上則和他在一起。嘉文沒有一次安慰過她,沒有唸過她的名字,或甚至喘出任何聲音。他只是安靜地壓制住她,彷彿能夠征服比人還強的聖龍,就代表了他的不可一世。
那個男人的傲氣,甚至讓他足以在聖龍面前昂首佇立,槍尖卻沒有一絲顫抖。身為聖龍後代,又受了十幾年的追獵,希瓦娜深知這群生物的恐怖之處;但嘉文卻毫不恐懼,只是再自然不過地將她當成座騎,將他的戰場延伸至空中。聖龍吐出的火焰彷彿能把冰白的天空都溶解,他卻僅是冷哼一聲,藉由她高超的機動力躲過,並刺穿牠們的眼睛,拔出槍尖時,如同那一夜的鮮血往她當頭淋下。
這個男人總是在獵取鮮血。
而她的血又跟那些龍的血差在哪裡呢?
消滅聖龍後,希瓦娜跟著嘉文回到國內。
她的存在不可免地引起人們的議論,但大多數人忌憚王儲的威勢,通常是不敢當他的面提起。被任命為貴族護衛的她,則聽見了大多數的傳言。因為嘉文並未對她的作用多所解釋,將她叫入房間時亦是沒有多加掩飾,久而久之人們才明白到,她是他的戰士,也是他的情人──儘管希瓦娜有時覺得,嘉文的感情對她來說是很奢侈的東西。況且,人類似乎只有這種方法能定位她的身份,她也只得默認。
對於一個有著德邦稱號的國家而言,王儲的這個小習慣無疑是很致命的道德缺點──儘管人們說不上來,這究竟違反了哪條規章。
某次,終於有人斗膽對嘉文提起,他不應該這樣大剌剌地「使用」護衛。嘉文什麼也沒說,只是讓希瓦娜瞬間化出龍爪,指向那個人。
「如果誰能給我比希瓦娜更好的護衛,你明天就不會再看見她。」
那個人落荒而逃,而她晚上得到了獎賞。那是她記憶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允許發出聲音,他沒有用視線迫使她安靜下來,而是靜靜地、彷彿欣賞一齣悲劇那樣地注視她的身體。
那晚也是希瓦娜頭一次,在跟隨嘉文後想起了父親。她記起他好像山麓巨石般乏味的枯骨,以及不再倒映星光的琥珀色眼珠。嘉文沒有替她抹去淚水,而是俯下身像要囚禁那樣抱住她。在連緊閉的窗戶跟放下的帷幕都擋不住的寒冷中,只有他們緊貼著彼此的部份是溫暖的。
隔天,嘉文好像徹底忘了那個冬夜一般,再次變得沉默。他看希瓦娜的眼神沒有一絲波瀾,好像她是個不再需要被探索的無趣所在。白天,她依然是忠誠強大的護衛;夜晚,她在他的身下忍住呻吟,安靜地接受他。只有在他短暫凝視她的眼睛時,她才會覺得自己並不是骯髒的混血,而是個普通的人類少女。
但那樣的時刻總是短暫,他經常會立刻斂下眼睫,將她放倒在床上。奇怪的是,他們的結合應該是極為溫暖的,但她總會想,如果他能再多看她一會,那就好了。他觸及她的最深處時,她會因著本能發出嬌媚的聲音,看著天花板的眼神卻有著空洞。
她想看他,即使那對棕色的俊秀眼睛當中,似乎沒有任何屬於她的情感,她依然想看著他。只有安靜地回望他的時候,她才會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即使他們之間毫無任何交流,即使他看著她的時間是那麼短暫。
春天的第一朵花開了。
希瓦娜會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嘉文房裡的書桌上,多了一個透明的花瓶,裡頭插著花。那朵花是淡藍色的,層疊的花瓣看上去比貴族少女的手指還要嬌弱。瓶中的水很清澈,讓窗外的弦月照射出乾淨的光芒。她走向坐在床邊的他,習以為常地仰臥在床上時,依然轉頭看著那朵花。
「殿下、那是什麼?」
「花。」
「屬下不知道您喜歡花。」
令希瓦娜意外的是,嘉文的臂膀撐在她身體兩側,頭一次暫停解開她衣扣的動作。她能察覺,那個男人一貫生硬的神色當中,有了少許她說不上來的變化;然而,他不發一語地看著她,直到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強烈的害臊感湧上,使她的臉頭一次紅起來為止。
「……對不起,請當屬下沒有問過。」
與其被他這樣奇怪地看著,倒不如快點進到一貫的程序中去。希瓦娜不禁別開視線,感覺到嘉文的手又移到自己的胸前,重又動作起來的修長手指,似乎沾染幾分猶豫的氣息。
希瓦娜沒有預期過那個瞬間。儘管她期待到幾乎令骨髓都要疼痛起來似地,渴望著那個男人的視線,卻沒有想過,這個願望會以這麼古怪的方式實現。事後回想起來,她忍不住怪罪自己,不該因為害臊跟緊張而開口中止那個時刻。
希瓦娜側躺在床上,強迫自己不去注意全身上下唯一暖著的那一處,以及逐漸冷卻下來的溫熱。她縮著身體躲在被單中,把指甲死死地掐進掌心,讓那股劇痛遮蓋自己的呼吸聲,以及身後男人淺淺的鼻息。
嘉文四世宛如雕像的剛硬面容,並沒有在睡夢中緩和幾分。他的一切都是那麼地冷酷堅實,與他君王的身份極為相稱──即便是在交歡的時候,他也像要傷害她、甚至是傷害他自己一樣,展露出某種殘虐的氣息。
她轉過身注視他的睡臉,心臟隱約有種抽痛的感覺。
為什麼從沒有想過趁嘉文睡覺時偷看他呢?
如果能再勇敢一點,或許她會試著伸出手去觸碰他的胸膛、或許悄悄地吻他、或許冒著惹他不高興的風險擁抱他──或許能夠做幾件只有戀人才做的事。
那朵花,在黑暗中意外明亮地閃出藍色的光,也在她沒有色彩的夢中豔豔地綻放著。醒來後,她在枕頭旁邊看見那朵花,花瓣觸著她的鼻頭。
「殿下?」
「喜歡就拿去。」他坐在床邊扣衣釦子,頭也沒回地說:「以後專心點,別一直盯著我桌上的東西看。」
她無法控制地把被單拉過下巴,露出一個微笑。
「殿下,您如果讓一個意料之外的孩子有了王室血脈,那會引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某天,有人那樣告訴嘉文,口氣近乎挑釁,但希瓦娜並沒有對他做出任何反應。她很明白,他如果沒有下任何命令,她是不需要有反應的。嘉文坐在會議桌前,淡淡抬起一邊眉毛。「這件事已經發生,或是有可能發生嗎?」
「您很清楚這種可能性並不低──」
「比起這種丁點大的小事,我更關心你是不是已經做好了邊境守衛的遴選。你知道冬天就要來了嗎?」嘉文沉聲說。
「殿下,現在連陛下的生日都還沒有到,說冬天未免太早了。」
「你們有任何人開始擬定將補給品輸往北境的計畫了嗎?有人在我之前讀過所有情報員回傳的資料,並且向我簡報過了嗎?你們擔心的事情,」嘉文的嗓音沒有一絲波瀾。他示意了一下希瓦娜的方向,繼續說:「至少還要十個月才可能會發生,而冬天會在三個月後來臨。難道你們真的那麼分不清楚哪一項更優先嗎?」
嘉文狀似勝利地環視全場,彷彿在享受臣屬們落居下風後剩餘的沉默。
「伯多爾,換你報告。」
「是的,殿下。」
那時,希瓦娜以為他根本不在乎這件事,直到幾天後,嘉文讓一個醫生給希瓦娜做了檢查。她不明白那些檢查有什麼意義,便開口詢問,但醫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說:「殿下讓我確認一些事情。他說妳不需要明白。」
儘管得到這種非正面的回答,她仍舊讓對方用各種器材檢視自己的全身上下,以免違背嘉文的意思。冰冷的金屬終於離開體內後,她有些疲倦,於是躺在床上休息,任由醫生整理他的用具。
房門打開時,她從腳步聲聽出是嘉文,但不想理會他,便假裝睡著。
「檢查得如何?」
「很遺──不,下官想您應該會很高興知道這件事。希瓦娜大人就像騾子一樣。」
「不需要把她比喻成那麼唾手可得的東西。」
嘉文並沒有否認他對醫生陳述的情況感到高興的事實,這令她全身僵硬地裝作熟睡著。他離開後,她起身走出房間,隨便找了個下人詢問騾子是什麼,又花了兩天,才終於想明白為什麼醫生說她像騾子。
為了這點,希瓦娜試著不理會他,試圖以此表示某種無言的抗議。然而,她越是不看嘉文,他反倒越認真地看她,直到她因著他強烈的視線雙頰發紅。她已經能夠控制自己不在情緒激動時變成龍形,現在她最明顯的情緒表現,也就只是臉紅,或用手臂擋住眼睛。最後希瓦娜發現,她最習慣的還是自然地接受嘉文,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的停滯。
或者說,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改變。
幾星期後的某個夜裡,嘉文罕有地沒在結束後倒頭就睡,而是背靠床板坐著,斜下視線看她,她則把手腳都縮在被單裡,怯生生地回望他。她不敢太直接地看向他的眼睛,而只是將目光聚焦在他如常緊抿的雙唇。
「我要結婚了。」彷彿過了一輩子那麼久,他開口。
希瓦娜發現,自己異常地毫無反應,而是在合乎常理的數秒停頓後,拘謹地說:「恭喜您,殿下。」
「婚娶後,我才能登基。」嘉文難得多說了那麼一句。
「是的,殿下。」她回答。
「妳不問我麼?」
「問您什麼,殿下?」
「問我要跟誰結婚。」
那是希瓦娜第一次感覺到,嘉文在求她。
但她只是朝他露出一個真誠的微笑。
「祝您幸福,殿下。」
等到她無聲地摀住嘴巴,不讓啜泣的聲音傳進他耳中時,嘉文早就睡著了──或者說他已經裝作睡著了,因為她一直也沒有聽見那個熟悉的、淺淺的鼻息。
嘉文並沒有因為將要結婚而將她調走。他只是出於某種不可知的原因,減少了找希瓦娜的頻率,讓她幾乎像是個普通的護衛。對於這種情況感到失落多一點,或安心多一點,她說不上來。但想了很久,她還是決定正面看待這件事,至少他是個能忠於婚嫁諾言的人。對一個王來說,那是必須的,這樣才能作為人們的表率。
雖然他的某些行為並不值得學習。她又想。
三世的生日幾天後,便是他的婚禮。那天,希瓦娜放了自己幾天假,在蒂瑪西亞城外的森林漫無目的地閒晃。葉子都落盡了,徒留沒有生氣的枯枝,那些枯枝的顏色讓她想起他的眼睛。
希瓦娜折斷一根樹枝,放在掌心看著,然後湧現將它從中再折半的欲望。不久,她把樹皮剝開,用龍爪把它削成細小的木屑,直到整根樹枝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形狀,她才覺得平靜一些。踏著滿地的枯葉走上回程,細碎的聲音慢慢淹沒她的思緒。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妳哪裡也能去。
妳願意的話,沒有誰可以攔住妳。
兩星期後的某個晚上,嘉文穿著睡袍走進房間,並且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跟著進去。她原本想婉拒,但想了想,覺得這反而是個好機會。
「啟稟陛下,微臣──」她一走進房間就開口,免得又被轉移注意力。
「過來。」嘉文赤著上半身,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她太熟悉那個動作了。以往,只要他用那種姿態做出那個動作,她就會走向他──眼前的他跟她記憶中的無數個他重合在一塊──然而,這時的他已經跟以前不同了。
──她也一樣。
希瓦娜搖頭,身體往後貼在門板上。「很抱歉,陛下。」
嘉文抿著嘴,不著痕跡地抬起一邊眉毛。「不舒服?我記得妳的週期不是這時候。」
這句話聽來有著關心,箇中涵義卻讓希瓦娜想笑。她想哭泣著大笑出聲──這樣一個男人,一個因為被婉拒過太多次,而本能地記住了她生理週期的男人,最終仍舊選擇了其他女人。
希瓦娜再次搖頭,嚥了口口水,試圖將喉頭梗著的東西給吞回去。「不是的,陛下。屬下,不能再跟您在一起了。」
「我沒有聽清楚妳的話。」嘉文微微蹙眉,撥開床單起身。「我說過來。」
「很抱歉。」希瓦娜抬高音量,努力說:「微臣沒有辦法──」
嘉文快步走來,將她的肩頭按在牆上。細微、有著持續性的痛楚侵襲而來,令她發出呼痛聲。幾乎就在同一刻,他俯首湊向她的頸間,溫熱的吐息迷惑了她的感官。她原先還能出言甚至舉手反抗,然而,他的呢喃卻攫住了她的全副注意。
「妳不是已經把妳自己獻給我了麼?」他低聲說,緩慢的語速彷如在引誘。「我沒聽說過所有物懂得出聲反抗一類的事。」
嘉文已經很久沒有吻過她的脖子,遑論在上頭製造一個個暗紅色的痕跡。她想推開他,先前的經驗卻讓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摟他,迷亂的氣息也從口中溢出。
「我只有妳而已,那樣不夠麼?」嘉文低聲說:「我根本不愛羅絲麗。誰也知道。希望她生個男孩,這樣我就不需要再管她。」
「那不是重點,」她往後退,試圖離開他的箝制。「您已經有了合法婚娶的妻子──」
嘉文嘆了口氣,旋即用自己的嘴唇覆上她的。
那是希瓦娜記憶當中,最後一個兩人接吻的瞬間。儘管如此,那個吻沒有任何甜蜜到值得回憶的地方,甚至不比初次被獵取鮮血的那一夜,他用來安撫她的那個吻。
「──請不要這樣、」希瓦娜用盡全力推開他,眼眶中彷彿有什麼即將滿溢開來。「您、陛下──我……」
逆著月光的嘉文,身形依舊挺拔,精實的輪廓被鑲上了淡淡的銀邊。希瓦娜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不曉得那上頭是否染上了一絲受辱的慍怒,抑或求歡被拒的訝然。他沉默地退了開去,沒有伸出手抹去她頰上溫熱的液體。她用手背笨拙地企圖將之抹去,卻反而哭得更加厲害。
她究竟想要什麼呢?
想聽見嘉文說,他愛的其實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想要成為一個貴族女孩,如此一來就能有機會嫁給他、想永遠地獨占他,具有叫其他女人不要接近他的權力……她弄不明白。或許她純粹作為人類的時間並不夠長,不夠她理清那些複雜的思緒,也不夠她看透嘉文的心思。
「如果連妳都開始擔心這些事情,事情就麻煩了。」他淡淡地笑著。
或許人類的基因寫著這種本能,因為她在完全不知道這動作叫做「打耳光」的情況下,給了嘉文一個不重卻很響亮的耳光。他偏著頭,似乎愣住了。
「如果是其他人,我會說這是很高級的自殺方式。」他很快回復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扣住她打他的那隻手。「如果這樣能消氣,我准許妳再打我一次。」
希瓦娜沒有打他、沒有擁抱他、沒有離開房間。
她掙脫出他的箝制,靠著門板滑到地上,第二次像個孩子哭泣出聲。她哭得就像失去了父親那天,因為體內湧出了無限的荒謬感而哭泣。他佇立在她的面前,逆著月光的影子再次讓她聯想起山麓巨石,想起父親乏味的屍身。
隔天,她用視線代替手指,撫過他沉睡的臉龐,這才起身離開房間。她很確定他是熟睡著的,因為那種淺淺的鼻息,他再想都裝不出來。
天還沒有完全亮,夜色從地平線慢慢地被一線明亮推開,但幾乎還是寬闊無盡的幽黑。她背對著那個明亮的方向,極盡所能地將目光拋往遠方,那個明月隱沒的所在。
那片頑強的、永不睡去的荒原上,父親的屍身曾經如巨石一般矗立。
不需猜測也不用躲避。
如巨石一般乏味,卻也永不推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