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心得一‧擺在眼前的事實不一定就是事實（二）
我一路放輕腳步奔跑至曼寧的宅邸，在這深夜時分，果然屋內一片寂靜、一片黑暗，我踩著無聲息的步伐緩緩踏上樓梯，延著走道至盡頭處──這裡便是曼寧的寢室。
我試著轉動門把，房門並未上鎖，於是放輕了力道輕輕轉動著，為的是不驚動曼寧，一踏入其中，這寢室便猶如童話故事中的國王寢室，寬敞得可以在裡頭打羽毛球，映入眼簾的是整個牆面的落地窗，由於窗簾並未掩上，所以月輝的柔美便愛憐地灑入室內。
但是，享受著月光洗禮的那個女人她並未入眠，而是盛裝打扮地端坐在擺在窗前的白色木椅上，前頭置了一張玻璃小桌，桌上置了一瓶開了封的紅酒及一杯盛上酒色的高腳玻璃杯。
隨著我開啟門扉踏入其中，她則是毫不意外地淡淡瞥了我一眼，又將視線轉向窗外，凝望著月光。
她是一位氣質相當高雅的女士，雖然方才拋來的眼神冷漠得宛若無情，但是她的舉手投足都帶有一股如酒芳醇令人沉醉的氣息，她微捲的淺咖啡色長髮就披在左肩側，而容貌卻宛若僅有三十出頭，散發著成熟女人的韻味。
我舉著槍口對準她的腦袋，可以的話盡可能不以子彈貫穿她的腦袋或胸膛，這是委託人的要求──而我也明白委託人的言下之意，她的確是個美麗的女人。
「來了嗎？似乎遲了些？」
曼寧淡漠地開口，但是仍未將視線轉向我，聽了這句話，我狐疑地蹙起眉心問：「為什麼妳知道我會來？」
「早有預感會有這天的，只是你的朋友來帶走米歇爾的那天順道告知了我這件事，他似乎希望我能逃走，但是我聽了以後，只是微笑著謝謝他給我的忠告，因為我不願意逃、也不認為我逃得了，所以就在這裡等你了。」
語畢，曼寧托起玻璃杯，輕酌一口杯中物。
「妳既身為孩子的母親，孩子也還年幼，為什麼連逃跑都不願意嘗試？」
我的問句一拋，她輕笑了數聲後道：「你是雅堤派來的人沒錯吧？看來她刻意隱瞞了一些查也不可能查證的事實──米歇爾他，不是我的孩子。」
「……什麼意思？」
我的眉頭不禁蹙得極緊，曼寧便接續說：「我的孩子早在十多年前還尚未到訪人世就胎死腹中了，可笑嗎？我懷胎了七個多月，滿懷欣喜地認為再過兩、三個月就能看著孩子帶著哭泣聲來到世上，但是我認為不要緊，我會給這個孩子一輩子的笑容……而米歇爾他……是雅堤的孩子，估計她是打算除掉我以後，就會以『摯友』的身分收養米歇爾吧？」
曼寧於此時緩緩轉過身，雙眸直視著我，她的眼神十分平靜，連一丁點要迎接死亡的恐懼都沒有，反而勾起淺笑道：「殺手先生，就當成是我的遺願，聽我說說這段故事好嗎？因為未來無論是誰撫養米歇爾，我都希望對方能明白我一意想栽培米歇爾為一名好醫生的苦心與原因。」
我思忖了半晌，最後還是頷首表示同意。
曼寧緩緩閉上雙眼，似是思考著該如何表達，片刻，她輕啟唇瓣娓娓道來：「這可得要話說從頭了，從以前我與雅堤都還是一家醫院的護士，就在那家醫院工作了兩年後，我與院中的一名剛升上正式醫生職位的新手醫生墜入愛河，我們交往了一年多後，我有了身孕……但是基於我倆的經濟基礎考量，我們的打算是先產下孩子過後，等到經濟基礎較穩固以後再結婚，畢竟結婚也得花上一筆錢。」
她搖晃了晃酒杯，又輕酌了一口後便又接續著道：「而我沒料到的是，雅堤也喜歡著他，一直以來，她就是個擅長隱藏自己情緒的女人，所以我一點也沒察覺到雅堤對他的情感，直到我流產的那刻我才明白……我會流產，是雅堤在我的食物之中動手腳，因為信任她，所以我也天真的認為她帶給我的食物是出自一份對摯友的關懷，她帶得勤了，好長一段時間我的三餐都是她親手準備的，就這樣……我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一口又一口地吞下殺死我孩子的毒藥。」
我不禁微瞠雙眸凝視著眼前這個平靜地像是訴說著他人故事的女人，那是一段往事，應是一段刻骨銘心到難以入眠的往事，但是她卻如此平靜，為什麼能夠這麼平靜……？
「孩子因此胎死腹中，由於是懷胎七月才出的事，院方便暗中為我開刀取出死嬰，而這種事要是宣揚了出去，對院方而言無疑是極大的打擊，所以知道這件事的人除了當時的院長、副院長、參與手術的人員以及我、雅堤和那個男人而已，在這件事過後，我變得行尸走肉，失去孩子對我的打擊太大、太大，我成天以淚洗面、誰的話也聽不進去，最後……那個男人受不了我的『無理取鬧』，雅堤也是趁此時一再接近他、誘惑他，最後那個男人……也就是雅堤那個被我殺害的丈夫，他們兩人生下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就是米歇爾。」
原來是個遭摯友和摯愛背叛的可憐女人……
爾後，她笑得極輕、極淡，在那微微彎起的雙眸之中看得見身為母親的溺愛，她勾起了唇角說：「原本，我是抱著偷走他們的孩子將他殺掉作為報復的打算，當時的我認為……他們為什麼能憑著以掠奪我的一切來得到幸福？所以當孩子出生後，我便以醫院護士的身分潛進育嬰室帶走孩子，想要藉此展開我的報復行動，我也早將一切準備就緒、早在事先找了較遠的房子，我便帶著孩子到那間誰也不知道的新房開始新的生活……等到逃跑的緊張感平復後，我才有時間低頭看看這個孩子，他既不哭、也不鬧，反而對我露出燦爛的笑容，那白胖的小手向著我揮舞著，也許是喪子之痛、又或許是本性使然，我才發現我根本下不了手，反而……想好好守護這孩子的笑容，米歇爾的到來，無疑是上天對我的補償，所以我想盡力扮演好母親的角色，就算不是骨肉至親，他依然是我的孩子……」
她的長睫毛輕顫著，閉上雙眼的瞬間，淚珠也沿著臉頰的軌道滑落。
「妳希望米歇爾能成為優秀的醫生就是因為這件事？」
曼寧輕點螓首，拭了眼淚說：「因為那個男人不僅背叛了我，事後更是到醫院去將手術記錄、產檢記錄銷毀，而院方卻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留下這種記錄並不名譽，要是我事後出面將罪責全推向院方，院方也能因為院內沒有這筆手術記錄與產檢記錄而向我提出誣告，因為早就死無對證。我既身為這種缺乏醫德的醫生手中的受害者，所以我希望能藉著我栽培米歇爾、給他正確的觀念來減少社會上像我這樣的受害者，米歇爾要成為人格優良、有醫德的好醫生！」
我看得見一名身為母親的苦心栽培，確實，米歇爾是個知書達禮又懂事的孩子，從他的言行舉止中，我能看得見曼寧在他身上下的苦功，她並沒有將自己悲慘的遭遇化作負面的思想教導給米歇爾，反而是以一種積極正面的人生觀來教育他正確的觀念。
但是……
我微鎖雙眉道：「但是妳卻沒有作個好榜樣不是嗎？藉由殺害他人來過活，這完全與妳交給米歇爾的觀念背道而馳！妳可清楚，在他親眼目睹妳殺人的那刻……對他的內心造成了多大的衝擊和創傷！」
「我當然很清楚，但是我需要錢！」
曼寧的眼神變得堅定而銳利，她以咄咄逼人的語氣向著我說：「你可清楚栽培一個孩子當上醫生需要多少的時間和花費？但是為了這個目的，我寧可讓自己變成劊子手！若能髒我一個人的手來栽培出一個優秀的醫生，這個代價便宜！」
「但是在米歇爾開始救人之前，妳又為他殺了多少人了！為什麼妳會天真地認為罪孽只有妳一個人背負著，米歇爾知情後難道他不會自責？他的母親為了他一個人，殺害了多少條無辜的人命！」
我原來並不打算與曼寧作太多交談的，但是……就在那天我看見米歇爾打從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懼與敬愛著母親的情感相衝突矛盾時，要我如何將米歇爾的痛苦視若無睹？就算曼寧是以善意為出發點，但是強加在他人身上的善意又怎麼能說不是一種惡意呢？況且這是一份以許多條人命構築而成的『善意』！
聽了我這番怒吼，曼寧的淚水再也止不住地潰堤，她以雙掌緊掩臉蛋、雙肩止不住地顫抖著，我則說：「妳的心意，我會轉達給米歇爾的下一個監護人的，而我也保證不會將米歇爾交給我的委託人撫養……雖然是至親骨肉，但是為了守護妳對米歇爾的心意，他不能在那女人的教育下成長。」
這番算不上是安慰的話語，卻給了曼寧無比的欣慰，她破涕為笑道：「謝謝你……殺手都像你這麼善良又有正義感嗎？」
我勾起了自嘲的笑容、挑了挑眉回應：「我要是善良就不會幹殺手這行了，而我的正義……也不過是自我滿足式的虛偽正義罷了。」
是的，我永遠不會將殺人的行為合理化，就算我殺的是罪不可恕之人，我依然不能將這種行為視為替天行道、理所當然，我很清楚自己背的是一輩子也洗不清的罪孽。
曼寧搖了搖首，她站起身子走向我，毫不畏懼我手中這把對準她心口的槍，她走到我的眼前伸出雙手，像個母親一般溺愛地撫著我的雙頰：「不，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你比誰都還來得有情有義，這樣的你……一定可以找到屬於你的自由、屬於你的生活方式，你的語言中帶著自嘲、眼神中帶著迷惘，我想目前的生活方式也許並不適合你。」
透過她指尖傳來的溫暖、她的語氣飄揚而來的柔情，讓我有種熟悉而懷念的感覺……很久以前，似乎也有人這樣關心著我，對我說著類似的話語。
她的一席話畢便向後退了一大步，帶著宛若她身後柔美月色般的笑顏說：「好了，我要說的都說完了，請你動手吧，殺手先生。」
我深呼吸一口氣後，由懷中取出李落梅的馬尾髮束，走到她的眼前、攤開她的右掌遞在她的手中，她狐疑地蹙起眉心，看著髮束後便看向我：「這是……？」
「這是一個叫李落梅的女人留下的髮束，她在臨死之際要我轉告妳一句話『小梅很想念妳，所以會等著妳一起結伴而行』。」
曼寧聞言微微瞠圓的雙眸，爾後她垂首半覆著眼皮凝望著髮束低語：「是嗎……小梅，原來妳還惦記著姊姊，對不起、對不起……姊姊馬上就去陪妳，我們兩個在一起也就不寂寞了……」
爾後她抬首道：「好了，你動手吧，小梅還在等我呢。」
於是，我打直右臂、掌心貼著她的胸口說：「另外，委託人要求盡可能不要給妳的身體造成外傷，她說妳是她這輩子見過最美麗的女人，她將會以摯友的身分將妳厚葬……所以，恕我冒犯了。」
曼寧僅是數聲輕笑，眼神中有的是寬容與感謝──她大概是將雅堤的這番話視為身為摯友最後的關懷吧。
腹部一股氣流燃得溫熱，我將氣勁輸向右臂、穿過掌心送入曼寧的體內，這並不會造成巨大的衝擊傷害，而是藉由這種方式阻止心臟與其他器官的運作。
我收回右臂，她帶著微笑頹倒在地。
「媽、媽媽──！！」
聽著這道稚嫩卻驚慌的嗓音，我驚愕地回過頭，方才進房間時並沒有帶上房門……正於此時站在房門口的，是米歇爾與莫。
為什麼莫會將米歇爾帶來這裡……？
米歇爾看著癱倒在地上的母親，立即拔開雙腿朝著曼寧跑來，他伏在曼寧的身上放聲嚎泣，在這月夜之中以聲聲哀戚之音作為配樂，未免太過傷人。
我半垂眼皮將視線別向一旁，莫於此時緩緩走到我的眼前，我也正了視線直視著他的臉龐，不發一語，莫則率先開口：「我知道阻止不了你，也很清楚米歇爾的個性，所以我將事情全告訴他了，原本以為來到這裡只會看到他母親的屍首，我沒料到你遲了動手時間……」
我的嘴角泛起苦澀的笑容說：「呵，簡直糟透了，居然讓他親眼看見自己的母親被殺……」
我這席話畢，莫卻不發一語地半垂下眼皮，無法藉由他的表情清楚讀出他的情緒。
接著，我扳起一張無情的臉孔走到米歇爾的眼前，微微抬高下顎以居高臨下的姿態道：「你恨我吧，為了你的母親，你可以藉著憎恨我來成為你活下去的力量！」
聽了我這番話，米歇爾仍是泣不成聲好一陣子，爾後，他盡力平復悲傷的情緒說：「不……不要，我不要……」
我狐疑地微蹙雙眉，靜靜等待米歇爾的反應，不消多久，他猛然回首、以十分堅定卻帶著憤恨的眼神吼道：「我不要恨你！我不要！我也不能恨你……不能，因為媽媽曾經說……憎恨不會帶來任何力量，只會傷害自己、甚至傷害別人而已……所以為了讓媽媽看到我過得很好，我不會恨你、也不會恨派你來殺害媽媽的兇手……」
是啊，若沒有了憎恨，也許就不會有我們這些殺手的存在了……
「隨便你。」
我斂起眼眸拋下這句話後，頭也不回地轉過身快步離開這幢宅邸，直至走到花園時，我才由口袋中取出手機，一面走一面撥電話給阿爾多。
「阿爾多，事情辦好了，派個人過來處理吧。」
『嗯，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原本應該說聲再見結束通話的，但是我停下了腳步對著話筒的另一端說：「等一下，阿爾多！明天、明天安排個時間，我有話要向你和莫說，是關於米歇爾的事。」
『明天是嗎？我知道了，等等我就通知莫一聲，你先回家休息吧。』
「謝謝你，那明天見了。」
我按下結束通話鍵，蓋上手機蓋後閉上雙眼……
得盡快安排米歇爾的撫養權問題才行，還得討論……是否該讓這孩子明白自己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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