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卻發現窗外的天色已經變得漸暗了。
看了看桌上剩下的幾張白紙，我想乾脆就一鼓作氣直接寫到底，也省得到時候重新回想又遺漏了一些小小的細節。
不是每一次的回憶都能夠如此清晰而流暢，時間會洗刷一切。
透過窗看見了遠方的西方文化區的艾絲翠星芒高塔，突然想起了追憶之虹的木蘭花果期也要結束了。
來年的四五月，木蘭花就要開了呀。
◆
自從十五歲那年離開了南方的家鄉隻身遠行來到了阿斯嘉特至今已經三年，我再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而家鄉更是一次也不曾回去過。
想起那座豪門深院的記憶，只有模糊不清卻總是嘈雜不堪爭論不休的人影，以及落葉深深的別院。腐朽的氣息瀰漫在金碧輝煌的院落裡，即使是食物的香氣、女人胭脂水粉的香味、上等原木家具的芬芳都不能掩蓋住這幾乎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氣味。
花會凋零的。在沒有陽光、沒有土壤的環境裡面，花會凋零的。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花精一族歷來不與人類深交，因為人心太複雜了。人類的世界太複雜了；花精不能理解所謂的權力與金錢，對於人類的意義是什麼。
花精只要有陽光、有森林、有土壤，就滿足地彷彿擁有了全世界。
我其實能夠寄封家書回去的。因為母親就在那裏。心甘情願地為了父親而枯萎。只要我寄信回去，就能讓掛念我的母親安心。
只是我想父親的族人大抵是不願意我寄書信回去的，他們寧可相信我是再也回不去那裡，就算我寄信回去也會被他們藏起來的。
我得承認我對這樣的出生感到怨懟。如果母親當初是跟個花精結合，那麼一定會是幸福的一對。
在森林裡每天快樂地暢遊嬉戲，有鮮活的綠意、繽紛的花朵、自然的氣息，那一定比這個金碧輝煌卻冰冷的牢籠好上至少一百倍。
雖然如此，可是隨著年事漸長，也漸漸明白了，許多的事情到底是不如人意的。就連那樣的龐大家族，其實也經歷過很多的風風雨雨。
他們執著於權力是因為權力可以保護他們的家族、執著於金錢是因為金錢可以讓自己擁有力量。
為了維持這樣如同大樹一般的家族，許多人也是付出了無數的心力的。
如此一想，便也覺得其實並無甚麼可恨的。比起陌生人，到底擁有血緣上的一絲親近，就算相處得如同陌生人。
連著那位執著讓父親娶進門的大家千金，也就理解了些許。門當戶對不一定需要相愛，只要兩人的利益結合能夠讓家族興盛，個人的意志是可以被犧牲的。
記得母親曾經溫柔地捧著我的臉，認真地、仔仔細細地、一字一句對我說道：「荼蘼，不要怨恨，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衷，同樣包含了我。沒有什麼值得怨恨，比起這樣的情感，應該去擁抱正面的力量。」
「寬恕，不僅原諒別人，也原諒自己。」
我謹記母親的教誨。專注地沉浸在充實的生活之中。感受園藝的喜悅，拋卻那些無謂的煩惱。
直到某天收到了一封歷經長遠旅途而邊角都磨損皺褶的信。
我謝謝了將信遞給我的郵差，滿是困惑地打開了信。
誰會寄信給我呢？母親一定不知道我已經過著如此美好的生活，所以不會是母親寫來的信、也不會是父族那邊的人、更不會是花精一族。我不解地翻開了整齊折疊的信紙。
上頭開頭寫著的第一句話就讓我怔愣在了當場。
女兒荼蘼。
我怔怔地望著開頭兩個字，佇立在原地好一段時間邁不開步伐。
這個遒勁的字跡，不似是母親娟秀卻隱藏著剛硬的字體，這個字跡是……
父親的字跡。
我猛然回想起了這是父親的字跡。我只有在小時候看過。
那時坐在父親的懷裡，看他坐在書房裏頭處理家族的事物，年幼的我調皮盡是搗亂，喜歡父親的字就刻意抓著父親的筆干擾他書寫，把一張好好的公文都給弄得亂七八糟。
也不見他氣惱、責罵於我，只是無奈地空出一隻手抱著我，把那張變成塗鴉的公文給扔掉了，重新處理下一個。
只是當我大了些，就再也沒能踏進父親的書房。總會被人阻擋在門外，久而久之竟然忘記了曾經有過這麼一件事情。
如今看到父親的筆跡我才突然想了起來，幼年甜蜜溫馨的回憶忽然湧入了腦海裏面。
曾經坐在父親手作的樹藤鞦韆之上，開懷大笑地讓他推著我，讓我似乎就要張開翅膀飛上藍天；曾經父親跟母親坐在一起，他專注凝望，她細心沏茶，而我睜著眼睛將一切映入腦海。
找了個地方坐下休息，深呼吸了幾口氣才有勇氣往下看下去。父親從未寫信給我，沒想到遠離了家鄉三年，卻收到了父親的親筆信。
除了七歲那年的關懷，我都忘記了曾經我還能在他懷裡撒嬌。曾經我們是那樣的親暱。
我一字一字地看，明明都是認得的字，拼在一起卻好像突然間不認識了一樣需要花費無數的心思去理解。
父親的親筆信開頭，字跡有著模糊，有的地方有墨暈開的痕跡，看得出來下筆的時候有些猶豫。沒有客套話地直接進入了正題。
「荼蘼，原諒我過了這麼多年才第一次寫信給妳。我相信妳在那裏過得很好，妳媽媽一定會很高興的。我有派人去打聽妳的消息希望妳不要介意。
關於妳媽媽，我有將妳的消息告訴她，她很開心，希望讓我轉達些話給妳。
『荼蘼，聽說妳過得很好，媽媽就放心了。媽媽搬到新地方去住了。記得我跟妳說過的，妖精的森林嗎？我就在這裡。好好生活，不需要擔心我。』
荼蘼原諒爸爸我現在還不能拋開家族的一切，但是我已經安排讓她搬到了靠近森林的新院。這樣妳媽媽也會快樂一些吧。
最後……好好生活，保重自己。爸爸。」
我怔怔地望著這封信，眼淚卻不能自抑地滑過臉頰。
妖精的森林是母親還滿是笑容的時候跟我說過的童話故事。妖精的森林是幸福的國度，那裡沒有悲傷、沒有絕望、沒有憤怒、充滿安詳與喜樂、奇蹟、希望滿溢空氣裡。
那裡是母親成長的地方。其實妖精森林就是花精一族的領地。母親重新得到花精的接納了。我由衷地為她感到喜悅。
其實父親並不是如我想像的那般不在乎我，也不是不愛母親了。否則他就不會親手寫這封信，不會安排母親回到花精領地附近的森林。
我伸出指尖輕輕撫過那暈染開的字跡，感受父親當初寫這封信的心情，對於父親的埋怨一下子就消散了許多。
靜靜地坐了很久，我將信珍重地摺疊好放入了胸前的口袋。
接下來就是幸福的開始了吧。我這麼想著，也如此相信。
胸口積鬱多年的沉悶忽然地就消散了，像是雨過天晴，身體和心靈變得輕鬆。
拋下了這些年來沉重的包袱，我彷彿看見了陽光終於穿透烏雲灑落土壤滋養那缺乏日照的花。
那藍色的風信子重新煥然綻放生機。
抬起頭，繁榮茂盛的樹梢之上紫紅的花朵迎風搖曳。
我聞到了淡淡的木蘭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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