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嬌小的園藝師聽聞了這個令人心碎的消息的時候，她手中銀製的花灑摔落在了地上，硄啷一聲彷彿砸在心上、裡頭的水流淌了一地像是哀傷的血流蔓延。
「你、你說甚麼……」荼蘼顫抖著聲線，希冀是自己聽錯了，「可以再重複一遍嗎？」
「冒險者麒麟‧黑紙在戰役中不幸犧牲。」前來通知消息的人面帶悲憫，轉身輕輕地離去了。
只餘下了少女怔怔地站著，望著遙遠的南方。
日落的殘陽似血般的紅，周遭的紫雲染著不詳的顏色，只是這是個永遠不會落下的黃昏。
少女支持不住地癱軟了身子跪坐在地上，忽然就嚎啕大哭了起來。
雙手緊緊環抱著自己，連衣角沾濕了冰冷的水都沒有感覺，放任自己宣洩這如浪潮般洶湧而來的悲傷。
相識的記憶、相處的回憶忽然就打開了封藏的盒子如同倒塌的相片般在腦海裏頭散落了一整片，淹沒僅剩的理智空間。
在那個狹窄的、昏黃的、古樸陳舊的、充滿回憶的、呼喚人們重新再一次愛上的二手商店裡面，他們第一次相遇與談話。
那時候的黑髮的青年身上有些狼狽，鼻子明顯貼著一個OK繃走了進來，對著她晃了晃手中的錦囊。
「妳是這兒的店員吧？」這是他們對話的第一句。
當他將錦囊打開的時候，她的視線被吸引。那是一個小小的透明結晶，裡頭散發著翠綠的光輝，似乎有個小草苗棲息在裡頭，水晶彷彿是孕育它的母親。
青年將那水晶拋上空中，再用雙手接住闔上，過了一會兒才打開蓋住的左手。
水晶裡頭的植物緩緩動了一下，隨即以水晶為中心緩慢卻清晰地投射出一座小巧的森林投影。森林中的綠意顯得有些清涼，似乎還能出現一些蟲鳴鳥叫的幻覺。
他隨意地將水晶拋過來，嚇得少女趕緊雙手接住。
「那個叫葉精石。」他簡單地介紹道，以此開起了他們的話題，「妳喜歡那座森林嗎？」
他們天南地北地聊。說起了東北方的沙漠沒有這樣富有生機的森林，所以葉精石才會成為了沙漠孩子的玩具，因為他們嚮往哪天也能看見如此綠意盎然的森林。
濫墾濫伐以及戰爭，消磨了大地之母的生命力。沙漠化毀滅了那裏的生機。
「不過有你這樣單純的想法，森林才有救也說不定。」青年感嘆。
「只要有人願意重視大自然。大自然就會給與同等的豐厚回饋。大自然一直都是寬容的。」少女發自內心的認真回應。
「不一定只有『人類』才能保護自然。」他緩緩伸出右手掌心朝上，許多細沙從他袖口流出凝聚掌心。
上頭出現一座小雕像，由人類、精靈、獸人，許許多多千奇百怪從來沒有看過的種族，大約有七、八位塞滿在他的掌上，雕像們全都高舉著劍指向天際指在一起。
「我不是人類。」青年輕描淡寫地直接說出自己的部分身分，顯然這不是什麼需要藏匿的事情，「但我跟妳一樣，重視這份自然的一切，這是我父親教我的。妳，叫什麼名字？」
荼蘼低下頭專注安靜地凝望著細砂聚集在手掌之上，形成了萬千種她沒看過的奇妙姿態。
聽到麒麟的話，她有些訝異地抬頭，然後正色說道：「我叫荼蘼。我是半個人類。」
少女伸出手，攤開的掌心裡躺著一顆小小的種子。發出了翠綠而散發著盎然生機的光芒，隨後那顆種子裂開發芽，不過十幾秒的時間就變成了一朵潔白如雪，隱隱約約間散發出幽幽香味的花朵。
她將花遞給他。在炎熱的七月盛夏夜，花香輕輕地飄散了開來。
他們的緣分由此開始。
後來他們曾經有許久一段的時間未曾碰面。但是聽說麒麟遇見了仇人，甚至原先要開槍殺了對方，卻在最後的關頭鬆開了手槍的板機。身受重傷送入了醫院。
她去醫院探望。在病房裏她遇見了一個望著麒麟時神色溫柔的男人，那是麒麟的父親。她曾經悄悄地欣羨過擁有這樣深愛兒子的父親。
再後來在麒麟的居所──巫師居的外頭碰見過面。在屋內探險的時候一起度過了有些驚險的冒險，找到了他的父親留給他的箱子。那個箱子後來到底有沒有打開呢？她沒有問。
再再後來，他們在一月份寒冷的雅諾花海之中碰見。
化身為大狗的麒麟這麼問：「老樣子都跑來這裡照顧花卉嗎？」
「嗯！因為他們其他的同伴再過一陣子就會逐漸誕生、成長了。現在只有冬季寒風吹拂，難免有點寂寞。所以我來看看他們。」少女神色溫柔地望著身旁的花叢。
大狗沉默了好一會兒，沒有看向她，低沉語調提出了問題：「所以花只有一輪的生命，沒辦法重復嗎？」對人也是一樣的，差別只是一種人生的長短。
「嗯……」少女沉默了一下，目光中閃過一絲哀傷，但隨即揚起了笑容，「儘管他們的生命只有這一次，但是他們的孩子會連同他們的份一起堅韌生活。」
「因為是承載了他們生命的期望呀。儘管短暫，卻是很絢爛地發出了自己耀眼的熱度。」她飽含著感情地輕聲道。
「也許他們看來都長得一樣，但是每一朵花都是一個獨立的生命個體，靈魂中卻有聯繫不斷的牽絆。」
也許只有像是這樣有關於生命的話題，她才特別能侃侃而談。
「這樣你曾經送我的荼糜花我可真捨不得種呢。」黑紙忽然如此說道。
她有些意外。「咦？我以為麒麟先生已經種了那顆種子了呢。」荼蘼一怔，笑了笑，「儘管都是新花，可是也都有上一代的一部份呀。」
沉默了幾秒，她想了想，繼續道：「如果不捨得就不種了吧。也許哪天你會想看見它美麗的模樣。那時候就再說吧。我到時候留個注意事項給麒麟先生？避免臨時要找的時候找不到我。」
少女俏皮地眨了眨眼。語氣很是輕鬆自然。彷彿是想刻意跟對方玩捉迷藏一樣地篤定對方當鬼捉不到人。想要這樣帶過沉重的話題。
「那這樣不如先告訴我吧？」麒麟笑了笑：「以免到時候說我這個當鬼的太厲害，你躲的時間太短。」眨了眨眼回去；轉眼間月光掛在空中，皎潔的月色印在麒麟的身子上頭。
那一個瞬間，她以為黑紙明白了她刻意不想要明說的部分，心裡忽然一顫，連忙連珠炮似地將所有該注意的注意事項通通都給一股腦地扔了過去，直砸得對方頭昏。
「那周期到了怎麼辦？難道沒有其他方法持續花的週期嗎？」大黑狗偏過頭問道。少女卻看出了對方心裡拜託不要再被轟炸的期望，忍不住噗哧一聲地笑了出來。
笑得很是開心。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聲，她喘著氣，伸手摸了摸黑狗的頭。「回頭，我寫張表給你吧。」感受著手底下光亮毛皮的柔軟觸感，心裡也有一塊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
她眨了眨眼睛，稍微喘了幾口氣，撫平了笑容，這才接續地輕聲道：「花的周期都有他們自己自然的規律。就像人的生命有所終結一樣。時間到了就會謝幕。」
輕輕地抬起了手，攤平掌心。從掌心開始蔓延明亮起來的翠綠色光芒有些黯淡。「我可以延長他們的花期。但也只是延長，他們終究還是會凋零。」
翠綠光芒微弱之後，她握起了掌心。「但是凋零之後就代表下一年，他們的新生會再綻放。」她揚起了燦爛的笑容。
「有什麼好笑的──」大狗人性化地白了白眼面無表情地盯著直到她笑完為止，不過中間還是伸出牠的狗掌拍著她的頭。
感覺到了輕柔的碰觸，少女彎起了溫柔的笑弧。
但是下一秒，不等麒麟接下，立刻又連珠炮似地轟炸他。把一堆修剪枝葉的方法都給扔了過去。其實只是少女沒有惡意的玩笑。她迫切希望麒麟能夠記下一點點也好，也許隱隱希望對方能夠記得他們曾經這樣愉快相處。
大狗忽然對著月亮飛撲過去。在隱隱的月暈中看見了一個不清晰的人影，他們相互擁抱之後落地，狗兒在原地轉了一圈變成了人身。
「咦？剛剛是？」她愣愣地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一時半會，沒意識過來發生了什麼。等到對方回到她的面前，才回過了神來。
「不過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照顧個植物要這麼麻煩。」恢復人形的麒麟表情顯得親切，他的笑容似乎帶著溫柔的笑意：「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我不是人類──我說穿只是魔力的聚合物。」
她簡單地搖搖頭，真誠地說道：「不會麻煩，就跟照顧人一樣，需要細心的照料而已。」
麒麟對著自己比手畫腳一番後說道：「我很喜歡我原來的狗樣，但需要跟人交流溝通時，還是這個身體最方便。」
荼蘼暗自可惜這樣就不能摸到狗狗的柔軟毛髮了。她對柔軟的東西最沒有抵抗力了。
目光落在了麒麟的臉上。「大概就類似於人類的雙手比較方便吧？」她想了想，這麼下了結論。直直地凝望著對方，飽含私心語調高興地說道：「狗狗也很好哦！」然後吐吐舌頭裝傻。
於是麒麟無奈一笑，往前翻滾了一圈，又變回了大狗的模樣。而且比之之前更是巨大了些。
「上來吧，我送妳回去。」
她猶豫再三後還是坐在了對方的身上。手裡摸著透亮柔軟的黑色麻煩，露出了溫暖的笑意，緊緊抱住了大狗。
「嗚──汪！汪！──汪吼！──」對空咆嘯，踩踏著星光的狗兒代替流星喊出了劃破夜空的聲響。
可是，如今這些美好的記憶，已然再也無法重溫。
曾經在星空底下奔馳的黑色大狗再也不能用他那雙溫柔的藍色眼睛看著自己、再也不能與自己討論許多關於生命的話題、再也不能親眼看見、親口對話、再也不能感受一次溫暖的擁抱。
鮮活的一條生命，如今卻變成了公文紙上的一行黑字。
簡單地寫著不幸犧牲。
一筆就將一個漫長的人生給定下了結論、一筆就將一個人曾經擁有的悲歡離合、愛恨嗔癡都給蓋了過去。
園藝師第一次近距離地感受到了戰爭的殘酷。即使原先就對這造成無數人死亡的慘烈戰役有所傷懷，但終究還是不及身邊親暱友人的死亡所遭受的衝擊來得更加直接而痛苦。
哭聲變得微弱，她抱著自己的身軀，任由冬季寒涼的午風吹拂漸漸失溫，卻一點都無法吹散心中的傷痛。
冰冷濡濕的裙擺與大地也攫取走了她的體溫，那永恆的黃昏卻無法溫熱她的心一絲一毫。
壞蛋……我還以為我會比你先走的……
斷線的珍珠不停地從眼眶裡滾落，她嗚噎著。在心底忿忿怒罵著那個一定是為了別人而犧牲的人。
他這麼溫柔，一定是因為要拯救別人才會失去了性命。
卻不想活著的人，永遠必須要承受先一步離去的人所帶來的傷痛。
本來還以為……這樣的人可以活到最後的……
老天爺真是不公平。總是將他所厚愛的人們帶走，卻任由著還留在世間的親朋好友為此悲慟流淚。
園藝師孤獨地坐了許久，終於顫巍巍地爬了起來，緩慢地撿起了地上的花撒離開了花園。
花兒們感受到了她悲傷的情緒，也露出了懨懨的顏色。
過了些時日，荼蘼收拾了她的心情，儘管面容平穩，黑眸裡卻依然有著沉沉的哀色揮散不去。
站在巫師居前，她的懷裡捧著一束花卉雜亂的花。包裝紙是美麗的藍色。像是他眼睛的顏色。那是由幾種平時不會湊在起的花一起包成的花束。
在他曾經坐過的廢棄椅子上，將花束放下。
艷紅如血的曼硃砂華映著純潔似雪的百合花、顏色沉穩內斂的紫色翠菊、白色溫柔的紫羅蘭、小巧的紅色天竺葵、蒲公英柔軟的棉絮在風中飄揚、以及最後一朵散發著淺淺幽香的白色荼蘼。
這其中已然傾注了所有她想表達的話語。無須開口，花已代替她言語。
僅將此花獻予你。
願你身在另一處能夠獲得安詳的幸福。
獻給
麒麟‧黑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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