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國度，他是猶如異形般的存在。
自有記憶以來，除了他的父母與爺爺以外，他不曾見過任何人能夠平靜地看待他的本質，只是看見他的外表便蹙緊眉頭，不是連忙後退遠離就是快步離去，更多的人是面有難色地在私底下對他指手畫腳、竊竊私語。
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語，他不是沒聽過，那之中的內容有太多都是那群歧視他的人們胡亂加油添醋而硬是安在他身上的──許多莫須有的罪名。
但是他卻蠻不在意，只要那些莫須有的罪名不會妨礙他平靜的生活、讓表面看似平衡的天秤失了準心便行。
是的──在這個人人都是黑髮、黑眼的國度之中，他一頭不完全黑的深藍色髮絲及那對比星光更熠熠動人的金色眼瞳，讓他走至各處都成為突兀的存在，無法融入周遭、無法融入社會、無法融入這個不留給他生存空間的國家。
話雖如此，要他整天待在家中關禁閉也是不可能的事，總免不了必須出門，更何況，他的爺爺並不認為他有何異於常人之處，更是將採買生活用品的工作全交付給他，本人也認為無所謂，況且，現在只剩下他與爺爺兩人相依為命，能分擔家務或經濟的事，他都竭盡全力去做。
走到哪都是別人的焦點，流言蜚語繞著他轉，不友善的視線盯著他瞧，要說自己並未因此而有所自卑，那肯定是騙人的。
記得在更小的時候，他還天真地想向他人解釋自己並非他們所言，做出偷竊、傷害其他孩子的行為，自己也沒有特殊能力，更不會半夜與妖魔四處作怪，帶著一對淚汪汪的金瞳想開口解釋，得到的卻是更加鄙夷的眼神與如見瘟神般四處逃竄的反應──他們說，他的話語會詛咒他人，所以切莫讓他的聲音傳入耳中，否則將被蠱惑，成為妖魔亂黨的一群。
在那瞬間，年方十歲的他明白了，沒有人願意了解他這個『異形』與『妖物』究竟想表達什麼，也許他該感謝這些人沒有拿石頭砸他個滿頭包便是萬幸。
於是──
他拭去淚水，瞇起金眸，淡淡勾起了名為自嘲的弧度。
他選擇沉默，緊閉雙唇，千言萬語盡吞腹中化作無聲。
在人群鳥獸散後，他獨自站在原地，沉下金眸、斂起笑容。
這是他最後一次露出笑顏，即便是名為自嘲的笑顏。
同時，這也是他最後一次想好好說明一件事。
──自此，他既不說，也不笑。
原來閃耀著比星點還美麗光芒的金瞳頓時失了色，耀眼的金眸卻如透明之色，不帶任何情感、不留任何訊息。
誰教自己……是個異形。
※※※※※※※※※※※※
木刀硬生生地落在他的左手背上，在寒冷的天氣之下似乎連痛覺都變得麻木，但是這刀落得可既強且勁，透過雙手下意識地立即鬆開木刀及手背隨即泛紅的情況來看，這刀十分痛人。
他卻僅是輕輕蹙眉，右掌貼在傳來陣陣刺痛的左手背後，以無機質的眼眸仰首望向眼前這名白髮蒼蒼卻精神奕奕的長者。
對方利用手中的木刀巧妙地輕挑落於他身前的木刀，挑起以後熟練地以另一手接刀，隨後，將木刀遞至他的眼前。
「明，想什麼呢？你並不專心。」
名為秋本明的少年由他的祖父手中接過木刀後，似是有些難以啟齒地垂首沉思片刻，最後想起了祖父叮囑他必須誠實一事後，他才抬首凝視著等待他回答的爺爺。
「飯。」
聽見寶貝孫子過於誠實的回答，他似乎有些哭笑不得，走至道場外看著陰影的位置後，他走回道場豪爽地大笑道：「哈哈哈！你的肚皮可是最準確的報時針，正午時間了，去洗把臉過後準備吃飯吧，今天由爺爺來下廚。」
明點頭如搗蒜，他小跑步至祖父身邊接過木刀，將兩把木刀收妥以後，便依祖父所言至浴室去擦乾一身汗水。
站在洗手台前，他潑了一臉清水，再以毛巾擦拭水珠，當他抬起頭對上鏡面，映入眼簾的是一對暗沉的金瞳時，他隨即又低下頭去，再次以清水潑向自己的臉孔。
厭惡極了，這對給自己甚至是父母帶來不幸的金色眼瞳……
每每見到自己的眼眸，他便更憎厭自己一分，因為他總是會想起，那個想忘卻忘不掉的夜晚……
※※※※※※※※※※※※
在父母的屍首橫於自己眼前之際，他思及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取刀剜去自己的雙目，剜去這對帶來不幸的雙目。
在刀鋒即將刺入左眼之際，他的祖父及時以木刀施展流派之中最精髓的拔刀術擊向他手中的利刃，刀因而飛至一側靜置於地面，下一秒，他的祖父又將木刀狠狠揮向他的膝窩處，讓他當場跪了下來，跪在父母的屍首前。
「給我跪下！睜大雙眼仔細看好他們兩人的大體，給我想清楚你剛才的舉動是否得宜！」
震怒的訓斥聲振盪在空曠的道場之中，外頭雷電交加，下著傾盆大雨，劃過的閃電瞬間照亮了並未點燈的道場，一道響徹天際的轟天雷以驚世駭俗之勢砰地一聲敲下雷擊。
年僅九歲的明透過這道閃電帶來的光看清楚了父母的胸口血染一片，且未能瞑目的模樣。
頓時，明緊抿下唇，掄緊了拳頭，肩頭微微發顫，他緩緩鬆開雙拳，跪在父母身側。
「……父親大人、母親大人，萬分抱歉，我不會再做傻事了，請您兩位安息吧。」
語落，他伸手分別將父母的眼瞼輕撫而下，讓他們能閉上眼眸，安心離去。
在明縮回手的同時，他的眼淚撲簌而落，更是將十指埋入髮絲，抓亂自己的一頭深藍色長髮，他的祖父走至他的身旁蹲下身子，將愛孫擁入懷中，佈滿歲月痕跡的臉上亦是帶著強忍淚水的神色，他輕輕拍著愛孫的背部，自己也抬起臉望著道場的天花板，極懼自己的淚水會受到地心引力感召而直墜，他不願老淚縱橫，扶養這孩子的重擔落在他的肩上，他可不能輕易哭泣，即便此時的他心如刀割。
這孩子顫抖得厲害，身為祖父的他能做的事卻僅有擁抱，這種道不盡的無力感攫住他的內心，即便如此，強忍悲傷以安慰愛孫卻已竭盡他的全力。
「父親大人與母親大人……是我、是我害死的……」
「別瞎說，沒有這回事！」
祖父加重了雙臂環抱著明的力道，試圖讓這自責內疚的孩子能少一分苦痛，但是他卻抖得更加劇烈，彷若泣血般令人不忍聽聞的哭嗓就在祖父的耳畔響起：「是我害死他們的……那些人說、說因為他們藏匿我這個妖物，所以要、要替天行道……是我、都是我……！」
「別說了！不是那樣的，孩子，你該清楚你的父母因為俠義之名遠播在外也樹立了不少仇敵，再加上慕名而來拜於我御心流門下的學徒不少，其他道場也因此份外眼紅而百般刁難，那群殺人兇手不過是要將自己的罪名正當化，這種理由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否則，豈不是正中那些兇手下懷了？」
祖父說的這些道理，他都懂，他都明白……
甚至，躲在木箱後的他也將兇手們的相貌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他見過的臉龐，當他們一群人拔出刀，將刀鋒對準了空著雙手的父母時，那些人的臉龐更是深刻地印在明的腦海之中──那些人是其他道場的師父與弟子，經常找他的麻煩，所以他認得。
但是……那群人在斬殺了自己的雙親以後，欣喜若狂地表示他們不過是在替天行道，若要責怪，全都歸咎於生出他這個妖物的父母。
這番話刺痛了明的心，父母之命因他而逝，要他怎麼不去在意？怎能不去在意？
明在爺爺的懷中緊咬著唇，唇角也因而滲出血絲，他瞠圓奇異的金色眼眸，彷彿父母遇害時候的畫面又再一次在他眼前上演。
恨，他恨極了，他恨極了帶來不祥的自己，也恨極了殺害他父母的兇手！
仇恨的種子在瘋狂及悲傷的負面情緒之中萌芽，他的祖父似是料到明的思緒一般，他輕輕推開明的身軀，以極其嚴肅的神色凝視著他一對金色眼眸。
沉穩而不容置喙的口吻叮囑道：「明，你聽好了，千萬別想著報仇，我御心流的意旨在『其心不亂，不動如山』八字，談的是修心之道，只有心靈比別人堅強，刀術功夫才可能更勝他人一籌，這也是我御心流門生眾多的原因之一，況且，為人父母的不可能希望見到自己的孩子浸溺於仇恨之中渡日，你記好，若是你萌生了復仇之心，那你便不再是我御心流的弟子，也不再是我秋本家的子嗣！」
祖父字句分明、鏗鏘有力的一席話為方萌生的仇恨之心禁錮一道最強而有力的鎖，現在的他只剩下祖父這個親人，他不能失去祖父，若連僅剩的心靈支柱都離他遠去，他也無法獨活！
所以，他沉重地閉起眼眸，深吸了一口氣……
睜眼後，給了他的祖父一個明確的頷首，這是他的承諾，為了不再失去親人所作的承諾。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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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彈
這章番外篇是我很喜歡的角色羅耐亞的故事，會這麼喜歡這個SS級殺手出乎我當初的意料之外，覺得是個非常可愛的傢伙www
小圖是友人米奇以前畫的羅耐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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