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對手是誰?」魯吉問道。
「看不懂。」沒識得多少字的納爾茲搖搖頭,將單子放到地上。
魯吉伸長手拾起對戰賽程表再大略瀏覽一遍,他的名字在最下方第一排,上頭一條綠線往上連接到第二場次,待目光移至對手欄上歪七扭八的名字時,魯吉眼神死了一陣。
「我可以棄權嗎......」他喃喃自語,表情是千萬般的不願意。
先別說魯吉是狼神信仰子民的後裔,威洛長期獨自居住在賽爾赫多,難得有機會可以讓他到人多的地方參加熱鬧活動,魯吉實在很不想打壞他的興致。即使這事再撇開不提好了,倘若贏了,魯吉可是壓根就不希望看見佛洛跟芙洛兩個惹人疼的孩子又為了這檔事再吵架。對他來說,小動物跟小孩子傷心的表情跟險惡緊湊的戰鬥比起來,絕對是前者的殺傷力比較大。
這時納爾茲的聲音意料外地打亂了魯吉的思緒,「那個,威洛。」
覺得這話很跳躍的只有我嗎。「威洛?他怎麼了?」
「他毛茸茸的......很好摸嗎?」
「這個嘛......」魯吉搔著頭深思,他還真沒想過這問題。「威洛是狼人,大概好摸吧。」大概吧。以前威洛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讓魯吉在他名字後頭加「大人」這稱謂的習慣給戒掉。要魯吉以平輩眼光看待狼本來就很困難了,更不用說跟狼對戰、撫摸狼人的絨毛......「呃不、我不知道。」
「喔......」納爾茲點點頭,用著看不太出來的失望表情回應。
跟納爾茲談話並不需要耗費多少心力,這使魯吉感到親切自在,他老認為說話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但尋找一個理解自己的人會更累。
魯吉嘆了氣然後看向窗外,稍微估計了時間。「我的比賽是你裁嗎?」他問道。
「不是。」
「那你好好待著休息。」
「不行。」
我有聽錯嗎?「不行?」他剛說的是「不」嗎?
「嗯。」
「要去哪裡?」魯吉將門拉開後停在門口,似乎在等友人的答案。他對這種小事總有異於常人的耐心和觀察力。
納爾茲盯著門邊的男人又將視線移到門上很討喜的小貓圖樣上,「附近。」他慢吞吞的說,「不會很遠。」
魯吉點頭答了聲「嗯」,離開了休息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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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以為,所謂的殺戮,永遠不可能被他碰上。
密密麻麻的雨水蒙蔽大部分的視野所見,遠處的狼嚎與樹林遭不斷滴落的水擊打葉子的聲響互相共鳴,動物們心驚膽顫,曾經令其感到行動不便的大雨如今卻變成他們遮掩行蹤最好的障眼物。
近來存在於深林中潛藏的非人殺手們虎視眈眈地緊盯著前方血流不止的獵物,臉上表情各個是饑渴難耐,恨不得立刻就全撲上去撕下幾塊肉來磨牙。從被迫自法里傑逃亡至絲凡拉開始,這些詭異又殘暴的生物便沒好好地飽食過一餐半頓。
玄保持全神戒備,四周點點發亮的眼睛像耐性十足的禿鷹般在等待自己斷氣的那一刻。他緊握刀子,懷中的嬰兒被包裹在溫暖的布巾裡,渾然不覺且香甜的睡相彷彿和外頭的大雨以及救命恩人正面臨的恐怖殺機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玄的銀髮被雨水打溼,他的靈魂有三分之一都用來為懷裡陌生人的嬰兒延命,而他自己則用剩餘的力氣努力抵抗追殺、且戰且逃地在殺了不下三十多隻的未明生物後停在下山的半途。
不是不能逃,只是他的體力真的快到極限了。
「好討厭啊那些眼睛......」他的右眼被頭頂流下的血給灌得刺痛,只能使用左眼。「嘿,叫他不要傷害自己,我卻......」莫勒要是知道了,大概又會想殺掉我吧。「......我果然不是個好榜樣。」
遠在山角另一頭的莫勒不要命似的在雨中狂奔,腳下的泥濘並不影響他救人心切的思緒。
那些聰明的山怪他在法里傑見過。「是我把他們趕到這裡來的。」莫勒慌了,「是我害了師父啊。」
沒有停止跡象的雨勢不斷重重敲打莫勒的高大的身體,無法阻擋他前進卻又大聲在他的耳邊咆哮著放棄兩個字,簡直就像對莫勒自己的諷刺般。
我一直都像這場大雨一樣的在打擊他。莫勒使勁奔跑,不敢減緩自己的速度,深怕著只要半點腳步有了遲疑,玄就會從此自他身邊消失。對他來說,我也和雨一樣冰冷又無情嗎?
「可惡......」他咬牙大吼,「明明想什麼都遲了啊!!!!!」
莫勒穿越層層樹林,沿途都是他和玄兩個人曾一度以為已經平安下山的商旅隊屍體群。兩人離開前玄說有東西忘了拿便回頭進到山中,莫勒也沒有多想,誰知道玄居然就這樣再也沒有回來。不僅如此,在玄離去的方向還隱隱傳出不似野獸的駭人嘯聲,他這時就非常厭惡自己敏銳的聽力。
那傢伙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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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判展開雙臂阻止觀賽群眾再靠近比賽範圍,但人類對精彩戰鬥的渴望豈是兩條臂膀擋得住。
身心都完全進入獸人狀態的威洛非常精熟於善用身體打架這回事,雖然柔道招式只有一知半解,但要把一個人摔到地面他可是興致勃勃。
魯吉盡可能的只專攻敵人皮特別厚的部位,只要能將對手壓制到地面上,柔道和摔角就沒有多大分別。他面色凝重,杖著體態優勢抬手便逕自往對方腰帶抓。「哼。」威洛斜眼瞪視,爪子迅速掠向魯吉臉龐。魯吉驚得倒抽氣,他沒料到威洛的原始獸性遠大於基因另一半的人性,短暫惶恐過後他瞬間擺頭避開大爪,爪子從他左肩擦過,劃破了道服。
「暫停!」裁判喊著將兩人拉開距離,他走到魯吉面前查看,低聲問道:「有受傷嗎?」
魯吉搖頭。「沒有。」
「還能打?」
「嗯。」
裁判還是覺得不妥。「去換件完好的吧。」
魯吉正要婉拒,這時對面威洛卻起身將一旁的接待員推開。
「再比!」他叫道。威洛在絲凡拉這個文藝星球老早就待得悶了,想趁能徹底舒展筋骨的時候好玩一玩。
「唉,魯吉大人,」年邁的裁判一臉同情地望著魯吉,貌似是在請求他的諒解。「您就......多多包含吧。」
「嗯。」
「那我上啦!!」不等裁判開口,威洛手肘直接撞向魯吉。魯吉側身再伸手輕巧地拍開對方的攻勢,威洛見狀,察覺方才手上的力氣似乎有那麼一刻竟憑空消失了。也不管對方是施了什麼手段,他大吼著撲向對方,魯吉彎身用肩膀抵住威洛龐然襲來的胸口,趁獸人撞擊力道還未消失,他抬腿當作槓桿,順勢將威洛身體抬起。隨即「磅!」的一聲,只見周圍群眾呼聲漸高,連裁判也不禁瞠目結舌。
只要有適當的支撐點,再重的東西在柔道世界中都翻得過去。
魯吉利用作為支撐點的腿,將威洛衝過來時的速度加力量一口氣反彈回他的身上,威洛收不住力,頓時在半空翻了一圈後重重落地癱平。
「啊啊,我認輸啦!」威洛甩開老裁判的手,坐挺身子又搔著凌亂的頭毛。
魯吉微笑,心虛地暗自希望威洛別把勝負看得太重。
就在裁判宣布結果時,魯吉瞥見後方微微打開的門,以及從門後默默探出的白髮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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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男子喝下一大口溪水,雙手也隨意甩了甩。好像要下雨了。
坐在溪邊沉思的青年聞聲發愣,『什麼?』
『你腦海中的那個聲音,自他沉默的那一天起......』男子聲音細得像在說給自己聽,『有帶給你平靜祥和過嗎?』
都是我害的。
自責的痛苦不停回盪在莫勒被雨聲淹沒的腦海,彷彿想把他打醒般的用力敲擊著他早已停止的心跳。雨再大,似乎也無法掩蓋過那樣清晰無比的傷口破裂聲。
玄的屍體靜靜橫躺在他身後的泥巴地,支離破碎的四肢像在訴苦、像在告訴徒兒他有多麼的努力想讓自己保護的人事物活下去。他唯一算得上只有皮肉傷的右臂仍緊緊揣著發出細微鼾聲的包裹,但莫勒的雙手砍得麻了,抱不起來。
當他趕到時,那些生物已經在啃食死去的玄的身體。莫勒憤怒的吼聲輕易壓過天上擾人的雷響,他雙眼充紅、發狂似的見人就殺。那些人不像人怪不像怪的生物頓時被嚇得倉皇亂竄,但莫勒並沒打算放過任何一個。雨中逃命的腳步太過明顯,才不過短短的五分鐘,山上所有嗜血一夥的詭異生物便全數慘遭莫勒撕裂。
「你明明說過你會回來的。」
莫勒轉身,鄙視地俯瞰冰冷卻還掛著微笑的臉。
被吼聲驚醒的嬰兒絲毫不知情地在包裹內咿咿呀呀的叫著,「這就是你即使說謊也想保護的東西嗎。」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忍著麻痛將嬰兒抱起,包覆嬰兒面容的紗布被淋溼而滑落,露出可愛柔軟的小臉蛋。「好重......」
那是青年第一次明白,原來生命是這樣的沉重......原來失去是永遠無法習慣的事情......
如果不要回來就好了。
他怎麼能在原本該死的地方存活下來,卻在回到本該安全的家鄉後死呢?
『嘿,我真的無法忘記這些人。』男子笑嘻嘻的看著自己所拯救的人們,這麼說著。『因為他們之後失去的......更多。』
留下的跟被留下的人,其實是一樣痛苦的。死了便是拋下一切,還活著的人卻必須承擔被遺留的那一切,縱使傷心崩潰也絕不能放下來。
「你騙了我啊......你騙了我......」
莫勒緊抱嬰兒,好似那便是他最重要的人一般,深深恐懼著再失去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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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我的乖魯吉!!」迪斯甜膩膩地喊道,一把攬住魯吉脖子蹭來蹭去。
魯吉下意識就把他抓開,面前一雙淡定一雙調侃的眼睛也意味不明的正觀看著鬧劇。「妳這女人又打什麼主意。」
罌粟酒店的美麗女老闆笑了笑,手上不知何時竟多出一疊比她手臂還厚的鈔票。
這是魯吉參加的最後一場比賽,他換好衣服跟著納爾茲走出賽場,納爾茲才告訴他,他們是要去見雇主。卻沒想到在步出大門的那一刻,一個滿滿巧克力色的人影驀地衝近然後動作敏捷的跳上他的背。
「真是感謝你啦~」索娜笑道,「多虧你的賠率高得嚇人,這下子我有錢翻修店面了~」
迪斯跳到索娜旁邊也陪數著錢,「先前輸得真有價值。」他邊說邊想這些錢可以採購多少阿瑟斯出產的甜心可可豆。
魯吉不以為然地望向納爾茲,但對方只是搖頭,根本不清楚現在什麼狀況。他倒是真希望佛洛跟芙洛也可以這麼少根筋。
「你們一直把我叫回來參賽就是為了錢?」
「對啊,」索娜悠哉的說,「賠率達到一個高標就要馬上下注啊!你再不回來萬一跌回去怎麼辦。」
「別把這種事說得那麼合情合理啊妳......」他揉揉眼睛,總覺得渾身異常疲累。「我要回去了。」
迪斯愣道:「欸?你不吃巧克力了嗎?」
「上哪去啊你?」索娜也問。
「吃太多會膩的。」魯吉說著並轉過身,「我想去看一個朋友。」
一個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