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利茲在燈火晦暗的深夜,就算握有火把,視線也達不遠,但雪球卻能高高飛在空中,為他偵查前方以及怪物的去向,以提供他更短的路徑讓他能盡快追上被抓走的卡娜莉亞。
就怕稍微晚個一點,卡娜莉亞就有危險,弗利茲一秒都不敢停下腳步。
弗利茲穿梭在深夜的樹林間,只有踏過落葉的破碎聲陪伴,手中艷紅的火把焚燒著,照亮周遭奇形怪狀的老樹,以及他焦急的側臉。
雖然說保護卡娜莉亞是他的職責,而他焦急的原因,也確實是失職之責佔了絕大多數的關係,但有那麼一小部分,是純粹的擔心。
畢竟到目前從沒落單的公主,現在被來路不明的怪物給擄走,光是嚇都嚇死了,現在又是半夜,據他所知,卡娜莉亞其實很怕黑,所以才要他留在房間內,但是是距離床最遠的門邊。
但至於為何會有這份擔心,弗利茲也是有所困惑。
畢竟,獨來獨往的他,從來不明白「掛心」是怎麼一回事。
這種感覺對他而言,太陌生了。
一道黑色的影子圍繞在弗利茲身邊打轉。
這沒有實體的黑色物體並非是從外界,而是從他體內鑽出來的。它偶爾會發出一些尖銳的笑聲,在他身邊繞來繞去,但除了弗利茲本人之外,誰也看不見、聽不見,更不用說是感覺到它存在了。
「嘿嘿……」黑色的影子追逐著弗利茲的影子,「事情好像變得越來越有趣啦──其實那丫頭怎樣都無所謂不是嗎?」
弗利茲保持緘默。
腳步仍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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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苦、快不能呼吸了……」
我的身體被類似果凍那樣半透明的藍色物體綑緊,那冰涼涼的觸感讓我渾身不對勁,我雙腳騰空,好幾次都被斷裂的樹枝給擦撞,害我的臉頰刮傷幾條痕,但就算使盡力氣掙扎,也毫無作用。
納悶到底是誰有這好膽綁架我,藉著月光,我這才看出到底是什麼東西綁架我,「蛞、蛞蝓!?」覺得噁心地蹙起眉頭。
這隻蛞蝓全身上下百分之八十是黑色的,但從牠身體內伸出來的觸手卻是透明的淡藍色,彷彿牠體內寄宿著不同的生命,而且驅使牠笨拙的身體發了瘋似地往前狂奔。
這隻笨蛞蝓幹嘛突然抓我?等等,好像有點不對勁,在這隻動物體內深處,似乎有什麼冰寒的怨氣蠢蠢欲動……
又是藍靈!
當我突然意會過來的時候,渾身血液都快凍結了,臉色慘白,「藍靈怎麼會寄宿在這麼大的動物身上?以前以牠們的魔力來說……頂多只是十歲小孩那樣的身體可以控制……」
怎麼迪菲諾斯不見不到數天,藍靈就變強了?
話說回來,藍靈這樣死命地追逐著迪菲諾斯,以前我都只當成是理所當然,但現在越覺得不對勁。難道,迪菲諾斯其實並不只是一般象徵國威的石頭,且對藍靈的力量其實有一定的影響?
而迪菲諾斯長年都被封印在祭壇上,難道它離開祭壇,就是造成藍靈力量暴增的原因?所以藍靈才千方百計想要奪走?
這樣一來,似乎也說得通了!
想到這,我第一次對失去迪菲諾斯而感到恐懼的原因,不是因為失職與對打破哥哥們的承諾,而是我恐怕真的闖了大禍!
「──可惡、我得快點把那該死的迪菲諾斯給找回來才行!」
我努力使自己浮躁與恐懼交雜的心靜下來,再試著掙扎,卻仍無效,蛞蝓的觸手反而把我捆得更緊,幾乎快要斷了呼吸,我只能試看看別的辦法掙脫這該死的藍色觸手。
「用魔法吧!」我忍痛,集中精神,試著將魔力凝聚在身體周遭,並且驅使圍繞在身邊的風加速流動,最後終於形成足以造成傷害的小風刃,試著以意志控制風刃,一點一點地割壞束縛。
「右邊……不,左邊一點!」
但這種新的方法不太容易,之前都是大範圍的魔法,但現在範圍壓到這麼小,實在很難控制,我反而消耗更多魔力,不知不覺已汗流浹背。
「剩一點點……好了!」但在努力不懈下,透明的觸手總算是斷了,重獲自由的我卻被墜下的感覺嚇了一大跳,下一秒,跌坐在粗葉堆的我,痛得哀鳴,「好痛……」
還好只有手肘及膝蓋等地方都有點刮傷或黑青,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撐起摔疼的身體,抬頭只見那頭被附身的巨型蛞蝓橫衝直撞的隱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陣陣窸窣的騷動逐漸遠去。
「太好了、沒發現的樣子……得趁現在……」我鬆了口氣地拍拍胸口,正想要站起身來,「好痛!」卻發現右腳裸只要稍微扯動一下就讓我痛得渾身冒汗,居然扭到腳了!
「糟糕……竟然在這種地方……」
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茫然地抬頭,只能看見森林茂密枝葉間的月亮冷淡地望著地面的一切。
月光不夠照亮樹林,除了黑之外,還是黑。
夜晚的冷風自森林底部吹拂而過,潮濕的空氣令我打陣哆嗦,一隻粗心的鳥兒離枝振翅,擾動樹枝,嚇得我心臟都快從嘴巴跳出來了。
「好、好可怕……」從來沒被單獨丟在黑暗森林裡,我又冷又無助,周遭那些樹影彷彿一隻隻朝著我伸出手的怪物,我怕得不敢動彈,全身不自主地顫抖著,多希望這只是一場惡夢。
疼痛的腳踝,讓我無法行動,更加深了我的絕望。
「有誰能來……救我?」我雙手抱著自己,顫抖的嘴唇不自覺地吐出幾個字,緊盯著只有落葉的地面。
腦海倏地閃過弗利茲的身影。
「不!」我拼命搖頭,「誰需要那傢伙來救我啊!那個傢伙根本就不擔心我……要不是看在侍衛的面子上,他根本不想理我吧……」
雖然想到那個陰晴不定的傢伙就生氣!但更氣自己無法打從心底討厭他,甚至就連潛意識都深信他會第一個來救我。
我討厭這樣軟弱的自己!
「不,我才不需要他……我一個人也可以回到城鎮、找回迪菲諾斯……」我咬緊牙根,撐著一旁還帶著綠葉的斷枝站起身來,眼眶卻不爭氣地紅了一片,「那個高傲的傢伙、我最討厭了……」
藉著對弗利茲的憤怒,暫且轉移了對黑暗的恐懼,我怕硬擠出來的勇氣又被黑暗擊退,雙眼緊盯著蛞蝓行走時留在地面上,在月光下現形的痕跡,拄著殘枝當拐杖,忍著痛,一跛一跛地朝著旅館方向走。
沙沙──
聽見不尋常的窸窣聲響,我警戒抬頭。
在月光落下的樹影間,我看到有好幾個藍色半透明的身影竄出,象徵眼睛的部分則亮著懾人的紅光,牠們的腳步悄然無聲。
「怎麼偏偏在這種時候……」,我心裡一陣驚慌,拍拍臉頰,重振精神,「不,我才不退縮!就算是一個人,我也能趕走這些該死的藍靈!」
我以空著的那手在空中迅速勾勒出魔法陣的形狀,打算在藍靈攻擊前先下手為強。
總而言之,我絕對不能敗在牠們手裡!
『風華!』
當我咒語吟詠完畢,浮在空中的紅色魔法陣以逆時針方向高速旋轉,同時,存在於樹林間的風受到牽引而迅速凝聚而來,風吹草動,樹林沙沙濤響,森林裡的動物們不安分地逃竄。
好幾個藍靈被離地而起的龍捲風給瞬間劃成藍色碎片,我火力全開的攻擊,只不過三兩下的功夫,這些等級低的藍靈就已經被割成碎片消失了。也使得周遭樹林受到嚴重的波及,較粗壯的大樹傷痕累累,而較細的樹木則是被俐落地斬斷。
漫天飛舞的葉片宛如死神的黑色羽毛飄落,我突然感到一陣頭暈,跌坐了下來,豆大的汗珠自頰邊滾落,手腳力氣盡失地癱在兩邊,「糟糕……那蛞蝓似乎有毒……魔力正在消失……」
因為太急了,完全沒注意自己中了蛞蝓的毒,居然還用了這麼強力的魔法,害得毒更深,我的魔力所剩無幾。
「嗚……」發覺自己不小心又意氣用事,最近受到的挫折一次爆發出來,我無助地抱著頭啜泣起來。
沙沙沙沙──
偏偏在我魔力快耗盡之時,又有更多潛伏在附近的藍靈靠近,而且可能還高達三位數,畢竟夜晚是藍靈最活耀的時候。
靜謐的森林,多出許多宛如幽魂般的藍色影子,牠們紅通通的眼睛緊盯著我,從樹叢鑽出來的數量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最後,幾乎是隨便一個方向,都可以看到幾十個的狀態。
沐浴在牠們冷酷的視線,我害怕地瑟縮著。
劈哩劈啪──
「……這聲音?」聽到這嘈雜枝葉斷裂的劈啪聲響,感覺到地面的震動,我一愣,「該不會是那隻大蛞蝓又回來了!」嚇得我臉色慘白。
「現在……我根本沒有足夠魔力啊……這麼多……」我愣地望著那些朝我逐漸靠近的藍靈,同時感受到地震越來越明顯,「怎、怎麼辦?」
但我現在腳也受傷了,根本跑不動。
根本是絕望的狀態了。
腦海偏偏又閃過弗利茲的身影,我咬緊牙根,甩開那些負面思緒,眼淚卻仍流出眼眶,「不、我不需要靠他!一定要衝出突圍、一定要……!」
我用意志驅走軟弱,再一次忍痛,地倚著樹枝站起身來,這次比較收斂地使用殺傷力較小的風魔法來消滅逐步靠近自己的藍靈,「走開、別過來!」但那頭大蛞蝓,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現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但是,不管我再怎麼努力,那些藍靈不僅沒有變少,反而從樹叢走出更多,而且那頭蛞蝓怪物恐怕已經非常接近了,我都能聽見牠行動時蠕動的水聲自不遠處的黑暗中傳來。
「糟糕……魔力已經……快到極限了呀……」困戰這麼久,我沒有昏厥已經是個奇蹟,但是,現在就連最基本的風魔法,也使不出來了。
「我……不想輸……」
意識逐漸恍惚,我神智恍惚地揮舞著手中的樹枝,想驅走藍靈,視線前的藍靈在我眼中出現兩個重疊的影子,雙腿已經快要不能支撐自己的重量了。
最後,腿一軟,我還是倒下。
「不行了……」眼看就要被靠近的藍靈吞沒,我也已經無力抵抗,猙獰的藍與血腥的紅環繞在我身邊,模模糊糊的,就像是融化成一片的藍雪,圍繞著在空中殘酷卻皎潔的月亮。
誰來……救救我……
我流著淚,疲憊的雙眼就要闔起來之前,我以最後的一丁點力氣,顫抖地將右手伸向月亮。
在記憶消失前的一刻,我似乎觸碰到熟悉的冰涼與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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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感覺腳裸有點痛,我呻吟著,當再一次張開眼睛,卻發現自己居然回到破舊的小旅館房間。
恍惚的視線向右看,卻見窗外掃進來的柔軟月光,溫柔地看照著我,似乎正在對我微笑。
「難、難道真的是月亮救了我……!」我揉揉眼睛,急忙想爬下床去走到窗邊,好好感謝一下月亮女神,「好痛……」卻因為大力地扭了一下受傷的腳裸,痛得我臉色發白。
伸手一摸,這才發覺我的腳踝已經被乾淨的布包紮過了,「咦?月亮也會包紮啊……」
「──怎麼可能?是頭撞壞了嗎?」
認出那熟悉卻刺耳的嗓音,我內心微微一震。
我忐忑地緩慢回頭,以視線餘光稍微確認,發現果然是弗利茲!
他背對著我,坐在我的床邊靠著床柱,那頭美麗的銀色髮絲在月光下浮現柔軟的光暈,藍眸凝視著我,「竟然能讓這麼大的蛞蝓對您產生怨恨,我滿佩服的。還有,變胖了吧?揹您回來還真是件苦差事。」說著,煞有其事地聳肩。
我愣了一下。
又是弗利茲……救了我?
他……沒有棄我於不顧?
明明他的毒舌很傷人,但我心底卻激動不已,一股難掩的委屈湧上心頭,我必須要緊咬嘴唇,才不會讓哽咽聲自喉嚨中流溢而出,眼前已經茫然一片,快要抓不住飽和的淚水。
「──這個大笨蛋!我才不需要你幫忙!你多管閒事、我就算沒有你也會自己回來!大笨蛋、人家才沒有要你來救我……嗚、嗚嗚──」我含糊不清地抗議著。
一面用拳頭胡亂地敲打在弗利茲結實的背上,我的眼淚卻先不爭氣地落了出來,再也忍不住地直掉,沾濕弗利茲肩膀上的衣物,像是要宣洩出累積在心中所有的委屈與恐懼。
而弗利茲一聲不吭,靜靜地任我搥打。
幾分鐘後,我哭累了。
我疲憊地靠在弗利茲的肩膀上,僅剩偶爾的啜泣。
「你……不討厭我嗎?我說了那些話……」我含糊地說著,腦袋仍有點痛,但對他的怒氣,也因我剛才的發洩而消失無蹤了。
「……您不是個討厭的傢伙。」弗利茲簡短地回了一句,「況且,您說的沒錯,我沒有理由怪罪您,我確實是一個孤獨的人。」
我愣了一下,「既然你明白、那為什麼──」
「關於這件事情,就請別再說了。」
就在我急著要繼續追問的時候,弗利茲聲音低沉地打斷我的話,似乎完全不想在討論這件事情,甚至我可以感受到他的不悅。
為什麼……你總是這麼冷淡?
我望著他的側臉,感覺胸口有點悶痛。
「救您,是我的本分,畢竟我是您的專屬侍衛。」弗利茲沉默了一會兒,悠悠抬頭望向蓋過半邊月亮的烏雲,「但除此之外,我不希望有多餘的瓜葛,也許一開始說清楚會比較好吧。」
這溫柔的聲音說出令我心揪的話,我左手壓在左胸口,但這樣完全不能抑止心疼,而壓在弗利茲肩上的力道,也微微加重了些。
就算是我,也無法打開你的心防嗎……?
「……我知道了。」
忍著苦澀,我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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