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創作

小說2015-03-13 17:41

[達人專欄] 【短篇】鐘

作者:午夜藍

幾年前的投稿短篇,想說留著不如放出來好了





1.
  門仍是開著,透出些許的光亮,那是黑暗中最後一絲的救贖,然而他和她都不敢跨出去。他們都清楚,這道門的外頭,可能就代表著死亡。
 
  她怎麼沒有回來,她丟下我們了嗎?男孩聽見身邊的青梅竹馬不停顫抖,並喃喃自語著。
 
  在這空盪的房間裡,除了他們身上因長久不洗澡所累積的臭味,幾乎對五感麻木的他們,卻對那唯一的聲音感到畏懼,以及不由自主的不安,反應在抖動的雙肩。
 
  掛在白牆上的它規律得迴盪著,在這與外界隔離的房間,只有它掌控了時間,它是對外認知的國王。可兩位衣著骯髒的孩子都疑惑了,就算它表明了晚上,外頭就真是月亮與星辰統治的黑夜嗎?她怎麼了?他們想要放聲大哭,但男孩對女孩比了個禁聲的手勢,擔憂哭聲會傳到外頭,引起那些壞人的注意。
 
  男孩蜷縮起身子,將頭埋進雙膝裡。現在什麼都不能做,哪怕存活、更甚逃亡,他們是被支配的家畜。遭毆打後,全身仍在發熱與發疼,可憐的他只希望,如果闔上雙眼就能遠離一切,那不如換得一次永遠的安眠,也比陷入無底的恐懼要好……
 
  他們此時已明白了,這輩子已跟她失去關係,那時她笑著哭了,不清楚是難過還是高興。
 
 
  在他將要陷入沉睡前,本是安靜的臥室裡突然出現了聲音,猶如舞台中唯一的角色,宣示著存在。腦裡的影像開始混亂不堪,一下子跳到校園的廁所、無人的教室、福利社前、最後又轉回那令人痛苦的時光。頭越痛的同時,現實中那喀達、喀達響著的聲音逐漸使這些畫面崩潰,他彷彿見到那位女孩子站在他床邊獰笑著,怨恨他們的過錯。
 
  只穿著白內衣和條紋內褲的細瘦男子從床上爬起,拉開棕色窗簾,手放在鐵窗上時仍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把窗戶推開,外頭城市混濁的空氣注入室內,本瀰漫在房間裡的煙霧也會逐漸消散吧。他將鐵盆內尚未燒完的炭火處理掉,繞開地上亂丟一地的雜物,有雜誌、未洗的衣物、一些泡麵碗。
 
  躺在家裡唯一還算乾淨的木床上,靜靜接收著體內傳來的聲響,這聲音竟取代掉他的心跳聲,但男子對此並無驚懼,只剩無邊的寧靜、甚至近乎於安詳的情緒。
 
  男子明白這次的自我了斷仍舊失敗了,多次的嘗試都沒有結果。這次本已下足了決心,可在闔眼等待最後一刻時,體內卻傳來了那陣聲音,那緩慢而令人恐懼的聲音。他不禁認為,這是那人降臨下來的懲罰,聲音是真實而非幻聽,或許──結束的那天已經開始倒數。
 
  自從辭職後,男子的面容始終保持憔悴,鬍子也是久久刮一次,他整天坐在電腦前面,玩那些沒有終點的線上遊戲,他想這就像他的人生,單調而乏味。
 
  存款快要用光時,他便跟父母要一些足夠生活的錢,站在父母的立場,他們選擇在電話中勸誡男子,卻仍把錢寄過去。成長的過程中,他們確實對男子過度體諒與誤解,男子不會將過錯推給任何人,因為是他自己選擇了墮落。
 
  生命就像一張白紙,一開始,本該是潔淨的白,可在那次事件後,一角開始渲染墨色,黑漸漸侵占他的行為、內在、甚至靈魂。直到男子想向誰自白時,這張紙已經全黑了,而他的人生,也在自己刻意的忽略與輕視下迎來無止盡的灰暗。
 
  喀達、喀達。如果沒有心跳,不就代表自己跟死人沒有兩樣?他坐起身子,對著鏡子摸摸鬍渣,拿著打火機與菸盒趴在陽台欄杆上,點燃一根煙。
 
  這社區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相差無幾,任何一棟建築物都比不上樂高積木的繽紛,外觀灰暗得令人心生無趣,暗夜還不時傳來吹狗螺的聲音,就連便利商店也沒幾家(他當初為便利商店的遙遠感到憤恨)。
 
  很難想像人們會選擇住在這裡,因為男子當初看上社區的冷清、才在這租了一處套房,並嘗試要融入社會。當然失敗了,他的第一份工作做不到幾個月,便被老闆命令捲鋪蓋走路,原因在他不夠投入。
 
  他走回臥室,準備再打開電腦,進入虛擬世界當中。他對家中這台電腦的性能感到相當不滿意,可附近也沒有網咖能去。等待的空檔,目光偶然飄到床頭櫃上的鬧鐘,本不會注意到鬧鐘秒針的靜止,可能因為體內類似鐘擺動的聲音使他對“鐘”這個物件變得特別敏感,他起身將鬧鐘拿在手裡,睜大雙眼瞪著,秒針果然一動也不動。
 
  就像他的人生,也是停滯不前。
 
  如果有顆定時炸彈,能夠在固定的時間將他的生命結束掉就好。因此男子希冀著,作為懲罰,他的體內肯定被埋了一顆定時炸彈。
 
 
  同樣的一天,長髮的女子處理完所有家事後,坐在高級的皮沙發上,隨即又感到相當的不安,趕忙將客廳內唯一依扇窗戶打開,心底才踏實一些。就算天氣變得寒冷,房間內的窗戶從未關上過,只要沒感覺到與外面有某種聯繫,就連坐在摩天輪內都會感到異常的恐懼,哪怕只隔著透明窗,女子曾因為這症狀而搞砸一場夏日的約會。
 
  女子摀住額頭攤在沙發上,將要邁入三十歲的她仍保有學生時代的姿色與活力。拿到博士學位後,她進入一家不錯的公司任職,並與一位男同事結成連理。最近還產下女嬰,也因此辭去工作專心帶孩子,她的人生順利到不可思議,被許多朋友羨慕。
 
  在家裡雖然比職場輕鬆,卻讓女子感到更加不安,無形中她失去對時間的概念。她只知道家事處理完差不多要吃午餐、下午收衣服睡個覺差不多太陽西落、做完晚餐丈夫差不多會回來。警覺到,她不再斤斤計較於分秒,因此害怕。
 
  只有她自己明白,她的心早已佈滿了裂痕,這幾年終究逞強著過來。每當四下無人的時候,她的腦海裡會出現過去那事件的片段,這些回憶早已殘破不堪,歷經多次的重組與毀滅,有些關鍵的地方可能記不清了、有些不重要的小事反而清晰了,只有那女孩的笑靨總忘不去。
 
  何其殘忍,為何有人會在那種場合,勉強著自己微笑?
 
  女子盡量不去回想過去,特別在獨處的時候,她會變得更加不安,接著憶起童年。這些年來,從兒時稚嫩的外形,到現在成熟美麗的外貌,她清楚自己的外在確實改變了,她懂得打扮,也利用這點在學校與職場引人注目。可內在呢?女子依舊有說不出的自卑,因為她永遠不如那位女孩,勝負已經定下,石頭必輸給布。
 
  她突然聽到了,從體內發出的喀達、喀達聲響。起初以為是外頭工地施工,但她驚覺一個事實,當她幽閉恐懼症發作的時候,通常伴隨著呼吸困難以及心悸,可如今心跳消失了,而是規律且毫無起伏的聲音,聽起來像鐘擺擺動。
 
  那曾經高居在上,冷視他們這些受害者的時鐘。清脆閃亮的鐘聲,提醒孩子們做為人的一面,就要守時而遵從安排。如果沒那臺掛鐘,現在或許會更好過些,女子想。
 
  女子繃緊神經,或許是那女孩來索命了,她的表情因而扭曲,我和阿盛並沒有做錯什麼事呀!女子在心中替自己辯解,卻想起女孩最後一刻時,那雙充滿怨恨與不滿的黑眼珠子,儘管記憶已出現落差,她仍選擇接受那畫面,因此更加痛苦。
 
  躺在沙發上,女子撫著自己的胸口,自己的心臟還在嗎?她不禁自問著,會不會早已被置換成時鐘了呢,如果現在有手術刀與麻醉劑,劃開她的皮膚,是不是能窺見秒針轉動的畫面?
 
  那麼,體內的時鐘,有沒有他專屬的鐘聲呢?
 
 
  叮咚叮咚──短暫的下課鐘聲結束後,卻是那女孩惡夢的開始。
 
  校園的某一處角落,幾位小孩子圍著一位女孩,女孩的表情無辜,那些孩子表現出不悅的樣子,其中一位小男孩拿著水桶,裡面裝滿了冰水。因為在校園的偏僻地帶,這裡不會有老師經過,不安的氣氛也就更加濃厚。
 
  「妳是不是跟老師告密?」
 
  帶頭的女生雙手插腰,提高音量開口。在這群國小生中,這女生長得特別可愛,有著討人喜歡的雙瞳與已能窺見未來美人的臉孔,她的脾氣與心態卻是當中最差的。被他們包圍的那位女孩,因始終沉著臉,反而惹人討厭,特別在這群同班同學眼哩,總嫌她是多餘的存在。
 
  一個班級內總會有被欺負的對象,小葉只是安靜了點,加上一開始因害羞而顯得冷漠的態度,逐漸在班內被孤立。然後某天,這位叫小楠的女孩,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始帶領班上其他同學攻擊她。
 
  一開始只是言語玩笑,漸漸變成在抽屜裡塞一些垃圾、把大部分的掃地工作推給她,小葉始終默不作聲,發脾氣或哭泣從沒有。最後演變成現在的局面──在一次老師在班上呼籲同學不要捉弄小葉後,反而讓小葉下課後被她的同班同學包圍。
 
  小葉搖了搖頭,她當然沒有告密,這些霸凌故意得明顯,老師怎麼可能沒注意到呢?然而就算跟那些同學說清楚,他們也不會相信,所以小葉選擇低頭沉默不語。
 
  可她的沉默更加激怒了小楠,小楠的憤怒甚至讓她的同伴覺得不安,她開始對小葉大罵些難聽的字眼,一陣言語羞辱後,該是武器上場的時候了,她指使著這小團體裡面那位提水桶的男生。
 
  「阿盛,把水倒下去!」
  
  然而阿盛還是不敢下手,即便他跟小楠的關係很要好,有時甚至被他的同學開玩笑,他也不覺得要欺負小葉到如此。當然他很討厭小葉,心中卻又覺得不該太過火,免得到時引起老師的嚴重關切,倒楣的還是他們。
 
  可小楠顯然不悅到了極點,眼見阿盛沒有任何反應,她大嚷著把水桶搶到手上,然後一口氣往小葉身上潑下去,小葉全身變得濕漉漉,仍是垂著頭沒有說話。小楠滿意極了,幾個她的跟班也跟著擺出得意的姿態,只有阿盛的表情很複雜,但他心中所想不是同情,而是害怕老師的懲罰。
 
  「記住!要跟老師說是跌進水池裡面喔!」
 
  這群孩子離開了,留下小葉獨自站立在角落,因低著頭而不知有沒有啜泣,她揉開自己溼透而聚成一條條的髮絲。天空很藍,心情卻在下雨。她將背靠在後頭的磚牆上,一隻貓咪從她面前溜過,上頭的白雲維持著悠閒的速度漂移。
 
  不久後,鐘聲響了。這天小葉沒有跟任何老師坦白,她告訴那些大人們,她是自己跌進水池裡,以過於冷淡的態度,默默承受著。
 
2.
  如果那件事最後沒有發生,阿盛至今就不會無力懺悔。童年的惡意膨脹到成為巨大的野獸,撕裂了三人的命運,也改變霸凌與被霸凌者間無可扭轉的關係。
 
  心跳聲再也沒有歸來,放棄在網路遊戲中尋找慰藉後,阿盛拿起手機撥出了一通電話,他很久沒打手機了,另一端傳回來的答鈴反而讓他畏懼,甚至想掛電話。
  
  第一通電話是為了吵架,前同居人實在不明白阿盛怎能說出如此毛骨悚然的想法,前同居人因為阿盛的自白,而跟他分手。她不了解阿盛所背負的罪孽,她也不想分攤阿盛的痛苦。對他而言,她只需要阿盛甜蜜的言語、以及床上優越的技巧。簡單得說,她只喜歡快樂的事物。所以她現在的伴侶,就是一位既有錢、又有權勢的社會卓越人士,儘管那大男人早有了妻子。她咒罵阿盛的不是後,斷了電話。
 
  第二通電話是為了安慰,大學時期的好朋友也聽阿盛簡單提過一些悲慘的過去,當然他並不了解阿盛真正所犯的罪。所以他只能膚淺得做出一些鼓勵,這位好朋友從小到大一直維持著優越的成績,在大學時代也拿到多次的書卷獎。當他聽到阿盛那不知是否為開玩笑、甚至牴觸到他理性價值觀的提議時,電話那端的他或許皺了眉吧。他說他知道大學附近,新開了一家不錯的高級餐廳,要不在那邊聚一聚然後發些牢騷?這次是阿盛掛斷了電話,因為那朋友人緣太好了,想必到時不會只有他們兩人一起喝酒,阿盛自顧自得認定。
 
  第三通電話是為了經濟,母親先是安慰阿盛再過不久就能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不要太過勉強自己。發言權接著被父親搶去,開始對阿盛最近頹廢的行為發嘮叨,要阿盛不要丟他們家族的臉,並且從語氣也聽得出他相當的憤怒,他說你的叔叔阿姨姨婆嬸婆舅舅舅媽奶奶爺爺全都在看著你的表現,家族裡的任何一位後輩現在都比你現在要有成就!長達半個鐘頭單方面的傳話後,這次不是誰先掛電話,而是手機沒電了。當然阿盛不敢把他真正的想法告訴父母,一直就是如此。
  
  將手機接上充電器,阿盛再次打開了電源。可這第四通電話他猶豫要不要撥打,其實也不知道電話號碼。阿盛覺得不該再打擾她,自從國小畢業後,他們再也沒見過面。
 
  雖然兩人的家相隔並不遙遠,那事件使兩人產生難以彌補的嫌隙。然後阿盛在逐漸成為大人的過程中明白了,這世界沒有永遠的關係,只有短暫的契合。
 
  或許只有負面的情感能長久,譬如恨、譬如共犯的關係,就像古諺中鷸蚌相爭,非要一方死去不可。
 
  倘若我們是蚌、那鷸又是誰?漁翁又是誰?
 
  阿盛不想去思考這弔詭的問題。總之,這通電話暫時撥不出去了。
 
  儘管阿盛心知肚明,小楠的心跳聲大概也消失了吧。兩人成了另一種形式上的死人,他對前居人、大學好友的提議或許顯得毫無意義,因為死人不會有這種要求。
 
  似乎靜下來就能聽見心裡的鐘錶聲。阿盛這次有不同的想法,可阿盛害怕,他發現自己其實非常畏懼一個人迎接死亡,因那情境像極了當年輕輕推開鐵門的女孩。
 
 
  如果她的女兒逐漸長大了,會不會在未來的哪天,長成那位女孩的模樣?雖然這是不可能的狂想,小楠很清楚她跟那人並沒有血緣關係。可就連小楠自己都不敢保證女兒能夠平安無事長大,她甚至害怕──自己有天會害了女兒。於是她的眼神洩漏出一絲狂亂,胃同時翻攪,捂著失去心跳的胸口。那被護欄安全隔離著的女兒,天真無邪露出可愛笑容的女兒,小楠突然害怕她並非自己的骨肉,只因他們從未離開那間囚房。
 
  裝杯水,小楠吞下數顆藥丸,與醫生的診療已經持續數年,除了害怕幽閉空間、還有其他說不完的症狀。表面她裝得美好,她確信她還有餘力處理生活,卻知道內在已如腐爛的蘋果。醫生總微笑著說,只要努力就會好轉,那只是藉口,讓小楠找到能生存下去的藉口。
 
  這幾天她跟丈夫處得很難堪,朝九晚五工作回來,他卻發現小楠一點興致都沒有,對任何事物都是。交往前他看上小楠外在的光明,與他相當映襯。所以他是一個可憐人,直到結婚後他才明白妻子定期服藥治療、也會跟她一起去看診。而不管婚後婚前,他都勉強給妻子一些舒適,那曾氣宇軒昂講著自己風流史的個性甚至收斂了。他以為已經看透妻子,而妻子也接納他。
 
  但丈夫至今順暢的人生經驗恐怕無法解決小楠的問題,所以小楠並未告訴他心跳聲不見的事實。
 
  小楠最近不會讓丈夫躺在她雪白的胸口上,她畏懼著,當丈夫聽見她體內的鐘錶聲,會是何其難堪、夾雜憤怒的表情。
 
  然後小楠開始拒絕她過去討厭的要求,包括學著做數道好吃的料理迎接他、夜晚無意義的消磨、早上一定要甜膩說聲再見、不能動他那些珍貴的收藏品。
 
  這些她全部否定了,等於否定她原本的生活,將自己封在另一個箱子當中。
 
  小細節的矛盾與不解在家庭間逐漸滋長。這天丈夫回來了,先是重重甩上門,見小楠仍是面無表情的看著他,他來會踱步、抓亂頭髮,忙碌工作下來而憔悴的臉孔變得更加蒼白,雙眼布滿血絲。
 
  「請把老婆還給我!」他怒吼,但小楠依舊冷漠,如一張白紙。
 
  「我不知道妳是誰!妳是不是當初害慘老婆的壞人?請妳別在糾纏她了!她已經夠可憐,看了好多年的醫院了。孩子也需要愛,她需要一位快樂而健康的媽媽!把她還給我吧!」
 
  小楠離開轉為低語的丈夫,將自己鎖在臥房內,坐在床頭邊緣,正好能看見木櫃旁立鏡中的自己,鏡中的她像是鬼,鬼在害她。她為方才的冷漠與無情感到訝異,這一絲起伏卻又如搖動的燭火易滅,她沒有窺見小葉的陰魂纏在身上。
 
  原因很簡單,並不是她或丈夫之間有誰著了魔,而是她從未把真心交付給丈夫。她想,他們只是兩條被裝在同一水族缸裡的魚,被迫交合、被迫看著玻璃窗外那些舔起冰淇淋傻笑的遊客。不對──丈夫又是何時被丟進這水缸裡呢?
  
  小楠想起那男孩,她的共犯。拿起電話,小楠不可能記得他家的號碼,但她清楚,對方恐怕也在思索著要不要打過來。
 
  在那不遙遠的一天,一定有人會先聯繫對方。小楠闔上雙眼,體內噠噠作響,他們始終被關在那裡。
 
 
  踏、踏的聲音,在兩雙鞋子踩過落葉的時候響起。小男孩與小女孩結伴回家的時候,他們也不會想到,平常已經走習慣的寧靜小路,淺藏著說不出的危機。幾位陌生的大人跟在孩子們身後,找了個恰當的機會迅速下手。
 
  當他們再度睜開雙眼的時候,已是置身在一個空間內。在這不比浴室大多少的房間裡,只有四面的灰牆與一顆燈泡亮著,水泥地板覆了層厚厚的灰,並無窗戶通風。
 
  唯一吸引他們目光的就是一臺時鐘,它掛在牆上,玻璃外殼內的鐘擺規律擺動。時鐘談不上特別,但它告訴了兩人時間,已經是晚餐時分。
 
  與時鐘這面接鄰的另一面牆,有道生鏽的鐵門映入兩人眼簾,小男孩鼓起勇氣,朝著門緩緩爬去。
 
  這時棲身於角落的她才緩緩張口,以平靜到令人困惑的語氣。
 
  「門打不開,不用嘗試了喔。」
 
  他們轉頭,全都說不出的訝然。那是他們平日欺負慣的小葉,在這令兩位小孩心裡焦慮萬分的時候,她卻在輕輕笑著,在灰的純色背景襯托下,她那泛起酒窩的微笑特別甜美。他們現在還不會明白,小葉的笑容今後將支撐起這段慘日、卻也成日後夢魘的來源。
 
  牆上的時鐘可能準確,不慢也不快標誌著日夜的流逝。而這是人為所規定,對於最初那群原始人類而言,他們沒有時間概念,日便是生存與戰爭,夜則是睡眠與死亡。
 
  小葉的微笑,似乎介於日夜之間。至今阿盛仍會不禁納悶,為別有含意的笑容所害怕,因為不會有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會在這種場合露出微笑。不是為稱讚、不是為討好、更不是為交際。
 
  而是為他們被困在一起而喜悅,留下來的兩人只能這麼認為。
 
3.
  誰撥出電話已經不重要了,他們約在故鄉的某間冰店見面。即便過往的場景會深刻刺激兩人,忘記是誰說出了,治療創傷的辦法就要先接受一切,共犯說。
 
  他們不是情侶、也不是好友。久別的重逢並未讓兩人有更多話題,因為他們都從對方的身上,看見青春歲月的虛度,顯見於阿盛頹廢不修邊幅的外表、小楠那身華貴而不實的打扮。他們沒有分享太多關於自己的事,主題始終圍繞著她,還有因她受到的遭遇。
 
  「妳知道嗎,我在這裡有請過小葉一次客。」阿盛漫不經心得說著,將一口冰送進嘴裡。
 
  「喔?為甚麼?」
 
  「記得那天我忘了某樣東西,回到教室時看見她還坐在椅子上,垂著頭遠遠看起來像在哭,我突然於心不忍,帶著她一起去吃冰。可那次我們幾乎沒交談──談話量遠不如被關起來的那段日子,而且妳明白,後來我還是繼續欺負與漠視小葉。」
 
  「算了,別把話題扯開了。你找我做甚麼?我想你的體內也改變了吧。」他們陷入沉默,彼此心知肚明。
 
  「我記得是妳先撥出電話。」許久後,他再次聲明。
 
  「這不重要,說吧。」
 
  他吸了口氣,電話跟面對面說出畢竟有點不同。
 
  「妳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死?」
 
 
  讓三位小孩生存下來的食物和水,會定時從門下的縫隙送進來。一日過一日、接著是一星期,這些時間的變動只能透過時鐘,還有他們身上汗水與污垢交雜的臭味去推測。
  
  同是被關在一起的三人,阿盛和小楠沒有再欺負小葉,頂多就是幾句帶有刺蝟防衛本能的言語。因為他們全都被某個未知的命運所掌控著,在這暴君的威勢下,他們默不吭聲、和祈禱。
 
  喀噠、喀噠得響著,是房間內唯一的聲音。抬起頭對那老舊的時鐘若有所思,一直坐在遠離小楠和阿盛的小葉開口了。
 
  「如果我們出去了,你們願不願意當我朋友?」
 
  小葉仍是維持著幾日下來的微笑,儘管這笑容漸漸變得不真實,已不如當時帶給另外兩位小孩的震撼。她還是維持著快樂的表情,好像嘴裡總含住一顆化不開的糖果。
 
  沒有人回應,因為他們都在裝睡,無論如何就不想理會小葉。
 
  她只能自顧自說下去:「我已經習慣了,我爸爸的書房也掛鐘,精緻的布穀鳥鐘。過去的時候,我常常從爸爸的書架上抽一本書,也不管看不看得懂,反正就讀下去。」
 
  「我喜歡布穀鳥鐘,因為布穀鳥鐘裡藏著現實不存在的童話。」
 
  早熟的小葉或許沒想過,她這些聽來真心的話語,會導致日後的悲劇。
 
  一天的下午,鐵門開了,那男子看起來斯文,不像會犯罪的人。他面容如扭緊的抹布,進來就對阿盛拳打腳踢,喃喃說著家屬真難搞之類的話語,直到踢夠才喘起大氣離開房間。這時肯定是疏忽了吧?本來關緊的鐵門露出縫隙,門並未關好,一絲光芒透進來,十分誘人,陷入連日昏暗中的他們第一次看見希望。
 
  「小葉,妳不是說要跟我們成為朋友嗎?阿盛全身是傷,我也要照顧阿盛,妳願不願意代替我們去看看外面的情況?如果妳能辦到,我們就答應跟妳成為朋友喔,一言為定。」
  
  小楠說出這話的語氣,比起當初潑小葉水時的謾罵,更多幾絲惡意。連日下來的相處,讓她看到小葉溫柔的一面,而那對自我的厭惡、及誤以為小葉帶著幾絲自豪的心態鼓勵他們的行徑,加深了小楠心中的怒氣。
 
  阿盛全身仍痛得要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小葉想要靠近阿盛,但小楠瞪著她。小葉低下了頭,輕輕得甩甩頭,黏膩的長髮也隨之搖動。她悄聲移動道鐵門前,先是遲疑一下,盡量不產生聲響得推開一點,幽閉房間外的光芒何其吸引人。離開前,她轉頭遠望兩人。
 
  就算一直被欺負,也從未有過任何特別表情的小葉,第一次哭了,帶著微小幸福的笑容而哭泣。她無力揮了揮手,全身明顯不停發顫,這一告別的動作,成為永別。
 
  終於,只剩鐘擺的聲音。
 
4.
  他們自殺失敗了,原因就是埋在體內的時鐘。原來阿盛跟她在汽車旅館住下,本想用阿盛之前燒炭的手段結束生命,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可當兩人傾聽著對方體內喀達、喀達得作響時,小楠的情緒開始變得不穩。
 
  小楠的幽閉恐懼症發作到了巔峰,她歇斯底里得大哭、雙手朝空中亂抓、大口大口喘著氣、面容比真正迎接死亡的人還要痛苦、喃喃自語低語對不起對不起。阿盛嘆口氣,最後還是推開窗戶,回到床上,輕輕抱住小楠,撫著背告訴她沒事了。
 
  漫漫的長夜終究迎來終結,隔天小楠開車載著阿盛到家鄉的公車站。就這樣分別,各自繼續生活下去吧,小楠說這話的時候沒對上阿盛的雙眼。他們都明白,用盡一切手段逃避過去並沒有用,荒度日子是一種、認真生活也是一種、而兩人渴望著死亡,是想理解小葉。
 
  那天無助的兩人被大批警察救了出來,警察卻對少了一位小孩感到困惑。多日偵訊後,他們於綁架地點附近的草叢,找到了歹徒所說的塑膠垃圾袋,裡面自然裝著失去下落的小葉,她被支解的身體。
 
  我們才是兇手的想法已根植於小楠與阿盛心中,但不會有人責怪他們。媒體大篇幅報導這則震驚台灣社會的綁架分屍案,社會輿論譁然、談論節目說個不停,不久就平靜了。
 
  小葉的告別式上,全班聚集在一起,不管有沒有欺負過她的同學,全都哭個不停,好像所有的悲傷都倒在大家身上。照片上的小葉仍笑得燦爛,只有她母親佈滿淚痕的面容吐露現實。阿盛和小楠也站在這異常寂靜的棚子內,他們一臉木然,大人當他們剛經歷過創傷,沒辦法接受這一切吧。
 
  至始至終,都無法接受這件事。等紅綠燈的空檔,小楠看向車窗外那片正在休耕而呈現荒蕪的稻田。憑什麼我活了下來,善良的她卻死去?多年來對自己的質問得不到答案,她渴望在夢中見到小葉,可每次一作夢,都是那段被囚禁的歲月、還有牆上永不缺席的鐘。差別在於,沒有阿盛和小葉的陪伴。一天歹徒進來了,手拿著一把開山刀,眼前一片更深的漆黑,黑在夢境中有了層次。
 
  眼前仍是一片午後鄉村景觀,小楠捂著自己本應心跳加速的胸口,紅燈轉為綠燈。她下了改變終生的決定,車子轉個彎,往與回家路相反的車道開去。
 
5.
  兩人自殺失敗後經過幾星期,阿盛接到一通小楠的電話,這時他才記清楚,最初先撥出電話的就是他自己,因為他想到當初跟小葉吃冰的時光。
 
  在那時候,小葉並非默無表情,她雖然沒說話,但始終帶著羞赧的笑容。他為記起這點而興奮,電話就不自覺撥出了。
 
  結實的一拳揍在阿盛臉上,賤男賤女,一位身材還算魁梧的男子咆嘯著,消失在長廊的盡頭,那副氣勢還嚇到在長廊行走的護士。阿盛摸著發熱的臉頰露出無辜的表情,推開了病房的白門,粉紅的窗簾拉起,加之日光燈沒開讓內部看來昏暗些。雖是單人病房但不大,使得阿盛回想起被綁架的時光,還有小楠的症狀。他帶著不安瞥向小楠,卻見小楠出奇的平靜,如一條淡去的彩虹。
 
  「為甚麼還想要自殺?那天聚會時,妳不是跟我說妳想要認真生活?我知道妳不想死,妳的幽閉恐懼症一定會發作!妳明白嗎?我從一開始就沒要妳跟我一起死,我還期待妳說不呢!因為連我自己都害怕,害怕哪天自殺的嘗試成功了,那不會是小葉樂見的……」
 
  也不管小楠有沒有聽進去,阿盛劈哩啪啦說了一大串,說到語句開始失去結構、說到他多恨自己的沒用、說到當初怎不是自己挺身而出、說到他對小葉有多深的愧疚,最後這些話語終結於小楠的一句話。
 
  「我的心跳聲回來了。」
 
  小楠直視著阿盛露出安心的笑容,像是從雲層透出的光芒。她將一張便條紙交給阿盛,上面寫著似曾相識的地址。該作的事情到那裡就會清楚,她簡單得告訴了阿盛,舉起自己包滿繃帶的手,視線好像穿透層層的包覆,窺見當初劃下去的那道傷,更甚是心中的缺痕。
 
  「它一直在那裡。」
 
  阿盛後來就明白了,那就是小葉家的地址。她的父母沒有搬走,還留在那邊生活。站在獨棟的三樓別墅前遲疑許久,阿盛最終下足決心。按下了門鈴,出來迎接的是一位年老的女子,她是阿葉的母親。
 
  她知道阿盛會來,因為小楠之前才拜訪過一次。她跟阿盛記憶中痛哭的女子已不同,反而帶著釋然的表情。踏進屋內便聞到一股檀香味,小葉的母親帶著阿盛來到二樓某一房間,房間內佇立好幾個原木書架,全都插滿了書,散發著老舊的紙香。書桌前的褐色窗簾拉開,午後陽光亮了桌面。
 
  小葉的母親默默關上書房的門,不需要小楠或她的說明,阿盛隨便抽出一本書,稍微倚著書架坐下。不用坐在椅子上,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不被既定的事物束縛。
 
  他開始翻這本不厚的書,靜下心後,窗外的微風撥動樹葉的聲音也消去了。這時體內的鐘錶聲開始變得明顯,如水在紙上暈開的速度,聲音就像飛舞的蝴蝶,從胸口飛出。
 
  阿盛抬起頭,精緻而漂亮的布穀鳥鐘高掛在牆上,標誌著這書房的恆久。
 
  原來,體內那聲音並非綁架時的那臺普通時鐘。
  
  身旁突然有了倚靠的重量,阿盛轉過頭,那年的小葉闔上書本,將之放置於屈起的雙膝前,對著阿盛露出笑容,令人熟悉、也令人哀傷。
 
  布穀鳥鐘裡藏著童話。木門打開,報時的鳥兒飛出,以清脆的聲音向這世界歌頌已遠走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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