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魚的幻沫 (I)你的代價
冬夜的雪從天空緩緩飄落，是在台灣平地不應該見到的景致。
但對於現場的兩人來說，一人對雪不會有興趣、另一人則不可能有閒情逸致去賞雪。
「大哥哥的能力雖然很強大，卻有很明顯的弱點。」
「你無法準確掌握放出力量的“程度”，因為這是需要大哥哥自己去判斷的，太輕的力量推不動巨石、太快的速度反而衝過目標，就是這樣的道理。」
「我對大哥哥很了解喔，你的超能力似乎能封鎖任何超能力，但是只限碰觸到超能力者後才能起作用，對於遠距離的攻擊，你則只能用身體硬擋下來，所以我只要限制住你的行動就行了。」
「我還聽說你不能過度使用超能力，因為“第二類型”越是加強自身的超能力，事後彌補的代價將更為嚴重，大哥哥的代價會是如何呢？我很期待喔。」
「我沒說錯吧？大哥哥。」
被詢問的棕髮少年沉默不語，他光是使用超能力阻擋對手超能力就費盡功夫，這本來就是有點被動的超能力吧，四三心想。
而且他沒預料到對方會知道他是“第二類型”的超能力者，也就是使用超能力後支付代價的類型。
從哪洩漏出去的？不應該被新福爾摩沙市的外人所知才對。
發生戰鬥的地點在市區的一處公園，就算在新福摩爾沙市，由於受到法律的繁雜規定，超能力者間的戰鬥也不一定常見，更別說是主動用超能力干擾他人的生活，將會受到政府的嚴重懲罰。
但對於一名翹家男童來說，他離家的目的本就想大鬧一場、引起家人對他的注意。
坐在溜滑梯上方、戴著鴨舌帽的小男孩以冷淡的表情注視著下方的棕髮少年，從箱子裡拿出四盒方形牛奶糖，兩盒兩盒倒入口中、好甜。
四盒牛奶糖的代價，恰好可以阻擋四三的進攻，如果四三一瞬間提升自己的爆發力，他那備有足夠存量的“好幾大箱”牛奶糖應該也來得及反應，還有好幾盒已經預先打開放在周圍，事實上他早就打定了持久戰。
有個人告訴他，阻擋男童翹家的對手不會是警方、或是跟警方合作的超能力者，而是一位高中少年，要男童預先做好準備。
男童的超能力者是第一類型，第一類型在使用超能力前支付代價，跟第二類型相比似乎只是先後次序的問題，但因為超能力能夠透過代價預先控制，比起第二類型要更加穩定、也能輕易掌握超能力的強度。
男童的想法很單純，他賭四三不可能付出過高的代價，越是強大的超能力有著越為恐怖的代價，這是超能力者間的共識，雖然沒有科學的研究能夠證明這點。
四三不可能一口氣拋開雙手扛著的巨大石方塊，因為男童一直觀察著四三的反應，並早做好要增加石塊重量或數量的心理準備。
若是四三突然加大力量丟走了石塊、一塊更重的石塊將從天而降繼續壓住他，如果四三想要用速度擺脫石塊，男童覺得他會先被空中飄浮的一大群石塊給砸死，男童覺得那畫面會像美麗的流星雨，四三在離溜滑梯有一段距離的沙坑，再怎麼快都要幾秒的時間差。
那灰色石方塊的光滑總讓男童想到嘴裡的牛奶糖、卻足以將一輛車給壓扁。男童認為四三已經處在超能力的極限，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投降了。
雙手舉起的棕髮少年一開始是吃力的表情，但沒過多久卻露出了笑容。
「我還以為翹家的是成績不好的小孩子，沒想到你挺聰明的。」
「謝謝大哥哥。」
男童靦腆得搔了搔頭，拿出六盒牛奶糖，感受到方塊變重的四三發出了悶聲。
「我在班上都是第一名，父母想在國中後將我送回台北的國中資優班就讀。」
「那你怎會想翹家呢？我覺得父母很在乎你。」
「我討厭父母對我的管教，他們並沒有真正懂我想要什麼，我只是重複著補習、學習才藝、考試的日子，這樣的日子非常無聊。」
「我才不想就這樣長大。」
「我也討厭讀書，可惜我女朋友是想考醫學院的資優生。」
「大姐姐不會討厭讀書嗎？」
「她將壓力扛起，而不像你將壓力施加給別人。」
男童終究還沒長大，本想裝出的老成與自信模樣因為四三的一句挑釁而被激怒。他站了起來，懷裡抱著一大盒牛奶糖、有許多種口味。
「如果我將很多盒牛奶糖一口氣吃完，大哥哥一定會被壓死喔？」
「我的超能力大概無法超過石塊的重量吧，有一點你說對了，我是第二類的超能力者，而且我非常討厭支付代價，有點好奇是誰對你說出這件事。」
「那大哥哥要認輸了嗎？如果你決定不將我抓回去，我可以讓這些石塊消失。」
四三瞇著眼，似乎思考了許久，然後才開口回答。
「嗯──不會。」
「大哥哥，你對自己太有自信了，你的超能力根本沒這麼強。」
因為太單純了。
讓肉體強度上升與不壞、還有暫時封鎖他人超能力的碰觸，都是很直觀的超能力。
只要預先知道能力，要做出對應的策略可不難，更何況再怎麼強大的超能力，發動前也只是普通人罷了，所以先出手的一方往往有著極大的優勢。
有關這位超能力者的傳聞，常常利用一點點空閒逛超能力論壇的男童多少有聽過，但男童覺得那都是太過誇大的部分，實際見到本人根本沒如此強大的實力。
「當然不是，我不覺得我很厲害，至少從不認為自己是超級英雄。」
「相反地、我很幼稚，不久前才為了超過學妹而使用超能力。」
「但既然我很幼稚、還沒長大的話──」
四三露出壞心的笑容，既然雙手被限制了……
那用腳總行了吧？
維持著雙手的力量，四三朝著男童所在的方向用力踢起，沙坑的沙子因為超能力而強化的踢力捲起並大片噴向男童。
男童嚇得用雙手護住臉，但還是有幾粒沙子刺入男童的雙眼，他發出了哀號聲。
當男童揉著紅腫流淚的雙眼、好不容易能再看清楚面前的景物時，四三早已經站在他面前了。
因為代價沒有即時支付與維持的關係，限制四三的石塊便接連消失了，那些都是超能力的產物。
「第一類型好控制也好使用，跟第二類型容易過頭的“暴走”、第三類型無時無刻對超能力者的“限制”，或許相對輕鬆吧。」
「但缺點也相當明顯，只要不讓第一類型支付代價，他就完全不能使用超能力了。」
對於四三的教學，男童訝然點了點頭。
但那只是假裝出來的吃驚，男童的眼神立刻變得冰冷、彷彿失去了情感。
四三雖把男童那好幾大箱、還有周圍的牛奶糖全都踢離了溜滑梯，但在四三還沒注意到前，男童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了一盒牛奶糖、吞下。
四三和男童的上方，立刻墜下一顆巨大的方石塊。
「嘖！」
四三雖預先判斷男童會做掙扎，但怎樣也不可能做這種舉動吧？這樣可是會把他自己都壓死耶？
他準備再度使用超能力，不過在石塊垂直墜下壓扁他們前，似乎受到另一個更強大的力量，石塊在空中便被拉離溜滑梯上方，最後落在離溜滑梯有一段距離的單槓區。
石塊消失、從被壓垮的單槓就知道那墜落的力量有多麼恐怖，幸好警方已事先疏離在公園內活動的民眾。
警察圍成一圈包圍住溜滑梯，從中走出了一位嬌小的金髮白人女孩，她穿著自認大人的精緻西裝，皮諾丘老師肩上的小木偶咯格嘲笑著四三。
「太失敗了，你應該先一巴掌拍暈那死小孩才對。」
「皮諾丘，妳果然不適合當老師……」
但四三暗自吃驚，那小木偶的力量、和絲線的強韌都超乎想像，沒想到還能改變墜落的石塊方向。
雖然落下的高度算是非常高的，至少讓他有足夠的反應時間，四三可不敢想像這距離再短一點會如何。
「你不打暈他，我可沒辦法使用超能力。」
「他現在也暈了啊。」
四三撇了撇一旁倒下的男童，他想到方才男孩那呆滯的雙眼，似乎有一個可能性……
「喔？我不相信你過去沒打暈過任何敵人。」
四三聳了聳肩，雖然話說起來很冷淡，但他還是感謝皮諾丘老師沒有說得清楚，打暈對敵人來說其實可能是最仁慈的表現了。
皮諾丘老師不再理會四三，因為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須確認。
她肩上的小木偶放出了一條線，連到了男童胸口。
小木偶輕輕動了手指，被拉起的並非是男童的身體，而是有著男孩外貌、卻呈半透明而輕盈的東西。
看起來就像靈魂出竅，就四三的角度來看，這似乎叫做“靈魂”，這是皮諾丘老師另一個強大的超能力。
與男童靈魂以絲線連結的小木偶安靜了一段時間，接著靠著皮諾丘耳朵說悄悄話，金髮女孩不停點著頭、最後嘆口氣。
「果然沒辦法，他的記憶也被竄改了，只知道有人要他離家出走，並且提供他一些情報，包括我今天會讓你協助我的事情。」
「這就是妳最近在調查的案件？」
「不然你以為我這幾周很少出現在社辦是什麼原因？」
四三想了一下，皮諾丘老師在全盛時期確實每天都會準時出現在社辦裡，等著吃餅乾和喝茶。
「簡單整理重點，妳說最近有些超能力者突然會作亂，而且在最後都會像剛剛那樣，想要做出自盡的舉動？」
四三突然想到了芯燕的狀況，不過皮諾丘老師解答了他的疑惑。
「我猜你在想你學妹引起的事件，那個純粹她個性問題，跟這一連串事件沒有關聯，而且──她是最近才覺醒的超能力者，不會被盯上。」
「最近？」
「嗯，被控制的都是登記多年的超能力者，被政府列入重點觀察或拉攏的對象。」
四三望著無神的男童，感到心寒。
重點觀察與拉攏、代表他有可能會被政府收入，最後──訓練成武器。
他的內心一陣苦澀，這是該遠離男童的內幕。
「放心，在我要求下我禁止政府過度干涉超能力者的生活，至少不能用巧取豪奪的方式。」
「妳的成語似乎學得不錯，但我懷疑妳是不是偷偷黏了根線在我身上。」
被拉出的靈魂能夠讀取到很多資訊，不過就四三所知，這是很看靈魂“主觀”的東西，像是戀戀整天只想著愛心愛心愛心，那大概就只能讀到滿滿的粉紅愛心，四三壞心想著。
精確度不太好，但還是很好用。
「你不太會藏表情，四三。」
皮諾丘只是以平淡的語氣解釋，絲線一扯開、靈魂回到了男童的體內，但有個東西則脫離男孩的靈魂，被絲線綁著。
是一顆金色的西洋棋，在脫離男童靈魂沒多久後，便化為光的碎片破散。
「新福爾摩沙市有幾位心靈控制的超能力者，可惜沒有人的超能力有這個特徵。」
「這……」
四三愣住了，這代表很多嚴重的問題，假設信任政府能掌握全市的超能力者……
「妳是說──有外來者？」
「畢竟周圍都是海，不排除有人能從海底游上岸吧？現在世界各地對超能力者的研究還沒到很成功，偵測超能力者的設備不太靈光。」
前面像是無聊的玩笑，後面倒是點出事實。
「難道有外來者想破壞新福爾摩沙市？」
「我認為不太可能，至少就動機來說很奇怪，控制超能力者然後讓他們自盡，況且那些自盡的程度都是能及時阻止的，而不是用他們幹更大宗的犯罪？」
「嗯，確實莫名其妙……」
「或許，只是在玩吧。」
皮諾丘老師隨便講了個結論，她肩上的木偶已經消失。
「總之，這事你不用想太多，打工的薪水我過幾天會匯進你的戶頭。」
她挑起眉頭、打量著一身輕便服裝的四三：「我倒是很意外，你會想接我的委託，而不是在這個時間點跟你的女朋友唧唧我我。」
看到那位充滿傻勁的田徑女孩，我也會想做出一點改變。
四三沒將這句話說給皮諾丘老師，總覺得會被她嘲笑。
皮諾丘整理了一下西裝後，卻做出符合她外貌的舉動──滑下了溜滑梯。
妳是小孩子嗎？覺得好笑的四三走階梯回到地面，有幾位警察開始接近皮諾丘，看來沒有他介入的餘地了。
不過在四三決定慢慢散步走回家前，皮諾丘老師突然從那群警察中鑽出，叫住了棕髮少年。
「我明天幫你請早上一二節，免得你又隨便翹課。」
這時才有點教育者的自覺，四三忍住吐槽她的衝動。
「好好睡個覺吧。」
「感謝呀。」
但他不覺得今夜會有個好眠。
＊
我不應該逃走！我應該猜想得到她那些可憐的詭計後面所蘊藏著的溫柔。花是這樣的矛盾……
但我當時太年輕了，我不懂得愛她。
＊
在墜入夢境前，少年總會想起那童話故事，有關那童話的一些內容。
那位在夢境中的女子永遠在等待她，與她有著血緣的那位長髮女子，不管時間經過了多久，她在夢境中總維持著美麗年輕的樣貌，穿著常常是無袖襯衫與短長裙。
女子──她的姐姐對著他露出笑容，少年似乎聽到她喊了聲底迪，帶著甜膩的語調。
於是在夢中還是小男孩的他也跟著笑了，姐姐常常說自己能夠發自內心微笑的話，天上的所有星星也會跟著微笑，她是一位樂觀而努力向前進的女子，一肩扛起了父母雙亡後的家庭經濟。
所以她是小男孩的憧憬、就算她很任性。
他走到比他高的姐姐面前，踮起腳尖並努力伸長了雙手──
然後掐住摯愛之人的脖子。
＊
醒來的少年對著馬桶嘔吐，但他早已吐不出任何東西。
每次的代價付出，是一次又一次的惡夢，使用超能力的長度和強度會決定噩夢的“長度”與“豐富度”。
四三不想以憎恨這詞來形容自己的超能力代價，但他非常討厭。
彷彿在不停提醒他，因為空難而死的姐姐是死在自己的手裡，所以在夢中就由他親手殺害姊姊，各種方式他都做過了。
學妹，妳知道自己的代價多麼幸福了吧？
四三當然不想對芯燕提及這部分，照著鏡子的他表情非常難看，但那群因這點而難以接近他的外人永遠不會明白，他在夢中一次又一次殺害了自己最親的家人。
四三有時會冒出一個可怕預感，如果夢境漸漸失控甚至吞噬了他，讓他分不清楚現實，他會不會真得親手殺了現在的枕邊之人？
他不敢多想，但為了改變，他想要更多次使用超能力，但盡量控制使用的程度。
夢境中的姐姐並不是真實，他一直想努力說服自己。
姐姐早就離開這世界了。
＊
「不准亂用超能力，我不喜歡你去接小松果的工作！」
客廳上躺了張紙條，還有涼掉的起司蛋餅和紅茶。
對不起，四三發自內心感謝戀戀，一邊吃著戀戀買回來的早餐、四三打開電視打發時間。
雖然十點左右就醒來了，但四三已經不想去學校，至少下午再現身吧，反正兩節課已經請掉了，他打著如此的算盤，也還在思考怎麼跟戀戀作出解釋。
吃完早餐後回到臥室，四三打開筆電與裡面的遊戲，是澄香推薦的第一人稱射擊遊戲，每次做完惡夢後頭總會發痛，這次他用遊戲來紓解代價的痛苦。
打遊戲消磨時間，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四三確定準確時間後，關掉電腦、披上外套離開了大樓。
心情不太好的時候，少年常常去那個地方。
總覺得像是去找對方撒嬌，四三總是冒出這樣的想法。
他常常被戀戀撒嬌、也會像女朋友抱怨，可是正因為是太了解自己的人，有些事情反而不希望對方洞悉，四三覺得這是他的軟弱一面。
少年要去的地方要搭公車一下才能到達，位於中央的市政府圓環附近，過了點時間總算到達。
遠看是一棟充滿未來感的巨大建築物，方形的建築物外表採用了大量的透光玻璃，據說設計時有著綠建築的概念，在夜晚來時建築物則沐浴在妝點的燈光中，這棟建築物是新福爾摩沙市立圖書館。
四三踏進圖書館，平日的圖書館比較沒什麼人，棕髮少年當然穿了普通的便服，穿制服有被詢問的風險。
他有在市立圖書館借過書、但很少，來圖書館其實別有目的。
少年直接搭著電梯到了圖書館的五樓，這樓層收藏許多中文外文圖書，不是科學等知識類的書籍，大都是小說之類的文學創作。
五樓還有一區擺放漫畫，四三經過這區的時候沒看到特別多人，但還是有些孩子在翻漫畫，他來此也不是為了看漫畫、這點在社辦就能辦到了。
在以白色為基礎色調的諾大空間悠閒漫步，四三走到了五樓的較深處，在明亮的落地窗旁找到靠著牆壁的她，今天天氣特別好、晴天與暖和的冬日陽光讓人昏昏欲睡。
所以她就睡著了，四三心想。
新建的圖書館總有著嶄新的設計概念，但那位嬌小的女孩又似乎散發出自己獨有的氛圍，這樣的感受不只是來自長髮嬌小女孩的藍色睡衣、還有懷裡抱著的書本，以及圍繞著靠牆的女孩、以書本疊起的一座座小塔，圖書館館方特地為她提供一個靠窗的角落，鋪好舒適的木質地板給她讀書。
真正讓女孩特異於圖書館的地方在於──看來美麗又脆弱的女孩周圍漂散著各色的泡泡，在還未到達天花板前便破掉了。
嬌小女孩那白皙、過於夢幻的美貌就像周邊的泡泡那樣，一戳即破。四三有時會冒出這個想法，另一個更常想到的通俗比喻……
她就像藏在泡泡海中的一粒珍珠。
嬌小女孩即是很少出現在超能力互助社的社員：海星。
某個伏筆應該算是提早公布了，但考量到整個故事一直在調整的劇情安排，放在開頭就先講我覺得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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