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鬼仙不是好當的
自宋以來,道門和古神系的戰爭暫告一段落。當初恨不得挨個拆廟打靶的岳瀆河海山林樹木之神,最終都按照五仙品類接納進了天庭大家庭,然而對這些血食之神道門那真是打心眼裡瞧不起——
城隍土地山君社伯不說了,就是地位尊隆如五嶽之神道門也要時刻敲打敲打才肯甘心的。
上清道大宗師司馬承禎應對玄宗時就說了:「今五嶽神祠,皆山林之神,非正真之神也。五嶽皆有洞府,各有上清真人降任其職,山川風雨,陰陽氣序,是所治焉。冠冕章服,佐從神仙,皆有名數。請立齋祠之所。」
這段話有一個中心,即「五嶽之神非正真之神」,為何不「正真」?原因簡單,五嶽之神都是上古天子諸侯致祭的正神,即使在古神系中也是一鎮諸侯般的存在,和道門之神究竟不同。
那怎麼辦?兩個字,收編。
神道的道理,最大無非是「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八字真言。
所以司馬真人又提出兩個基本點,其一,為「五嶽各有上清真人降任其職」。
道門有那麼多上清真人降任麼?沒有!
魏華存身為上清開派祖師,才不過領治南嶽一地,司馬真人更不會那麼蛋疼地給正一、靈寶的祖師們五嶽齋祀這種實缺——三天之上隨侍三清挺好的,前輩們就不要下來了。
明眼人都明白,這是招降納叛,從今以後,便沒有五嶽之神這古神系的前朝名號了,只有道門的五嶽真人!
且以前五嶽受祭,都是三牲酒禮,上古之時說不得還有人牲。如今上清道請立的是「齋祀之所」,得了,人牲不要指望了,冷豬肉也戒了為好,陪著道門那些不需香火願力的仙家啃果子嗅香花喝涼茶吧!
瞧瞧,這且是后土夫人之下總領山林河瀆之神總掌鳥獸風雨災厲禍福的五嶽帝君呢,猶是這般的待遇,面對這班以斬鬼伐廟法代代相傳為傳統的道士,尋常城隍、土地、山神乃至尋常血食之神的處境便可想而知了!
畢竟不是誰都有某個王姓城隍那般的好運,整整當了十三年的尾行痴漢,還能混個先天一炁玉樞火府隆恩真君回來的!
連五嶽帝君都是如此杯具,祂們的小弟們,則可謂是茶几了。
《宣室志》「赤水神」條記載,這位掌管新明縣一地的兄弟,即使以冥官視之,也算是牧守一方威福自專的角色了。然而廟塌了卻沒人去修,好不容易勾搭了個作縣令的基友,又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柴,生生地泄露了他SM縣蘭若主持生魂的機密。惹得老和尚帶了幸童沙彌香公活活地砸了他的廟,把個正神逼成了無家之鬼,這混得……
怎一個慘字了得!
也許有人不解,鬼神可以說站在五道食物鏈的頂端,除了仙道神聖,就該他們橫著走了,怎的如此不濟?
確實,若論神通,鬼神執掌幽冥,比起凡人多了許多便利機巧,若論權利,鬼神撥弄禍福,凡人也只好生受著。若是佛門不西來,道門不大興,確實該他們橫行無忌的。
然,佛門西來了,道門大興了,編制外以及舊編制中鬼神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就說上面那個倒霉的赤水神吧,他能預知凡人禍福,人前顯跡,如此干涉現實,說明他這份靈應已經超出大部分鬼神了。
奈何他的對頭是個和尚!
道門有其嫡系部隊,無論六丁玉女、六甲天兵還是女青所部、太上所遣或者老張家的二十四治神將等等,對於地祗鬼神這就是最大的威懾力。同樣,佛家的十二藥叉大將、二十諸天還是那些零頭按億算的八部眾,也是同樣的效果。
所以赤水神只能悻悻地說著「師福(盜泉子注:福者,此處應作福德解釋。而僧人福德盛,即有護法龍天擁護之意。)盛甚,吾不能動。」去找基友幫忙滅火。
然這裡,有段道成和尚拆廟之後的理論,是值得所有有志於鬼仙陰神的同學們咂摸體會的。因為它不但是道釋二教的神職論,也是人道潮流的走向:
「夫神所以賴於人者,以其福可延,戾可彌,旱亢則雩之以澤,潦淫則萗之以霽。故天子詔天下郡國,雖一邑一里,必建其祠。蓋用為民之福也。若赤水神者,無以福人,而為害於人焉,可不去之。」
誅神伐廟威武!
承·天時地利人和,少一樣就仆街
赤水之神的遭遇固然讓人掬一把鱷魚之淚,然而自漢以來,這樣的仆街鬼神為數著實不少。倘若有人有胡適先生那樣的考據癖,不妨出一本《幽冥茶几錄》,一定可以著名於後世。
比如漢之成陽王、三國之度朔君乃至清之五通,皆可為茶几中的典範。
因此,作為一個陰神鬼仙,想要在這片土地上混得好、混得長久,天時地利人和三要素,不可不知。
天時篇·反歷史潮流而動是沒有好下場的
咱們還是從漢末黃巾起兵說起吧。
黃巾起義的影響深遠,這有政治上的,也有文化上的,甚至還有宗教上的。
在這場席卷中國的歷史大變動中,有些細節十分有意思。
曹操在任濟南相的時候,大張旗鼓地廢毀劉章祠六百所。乃至日後與太平道交戰的時候,收到了黃巾軍那封著名的「昔在濟南,毀壞神壇,其道乃與中黃太乙同」的檄文。
被亂黨引為同調,我不知曹公作何感想,但是曹操作為一個儒者,「廢毀淫祀」勉強可算他的分內事。
問題在於,劉章作為少有的以宗親之身而登神的漢室英靈,其威望非常,王莽篡漢期間樊崇為了借重城陽王的聲望,甚至不惜找了個廢物劉重子立為傀儡。而劉章祠之靈應,也常見諸史傳。
然而曹操就很輕易地用富商主祭「未合於禮」和祭祀活動過分奢華為由將整個山東地區的城陽王信仰連根拔起斬草除根,雖然日後曾略有恢復,城陽王之神最終還是隕落於宋元交替之際。
原因就出在東漢末年這個「天時」上。
為何說天時不抗拒?
在歷史大勢面前,相對有效率的強勢割據政權——沒錯,我說的是中期的蜀漢政權——也只能延緩其滅亡過程而無法改變自身的命運。而鬼神,特別是城陽王這種地區性神明,其有效割據範圍也僅僅在於其核心信徒這個小圈子裡。對上強勢的政府力量,這樣的沒有通過傳教進行對外擴張傾向的地區性的保守神明,只能落個廟毀人亡的下場。
還是根據史書所記載的殘鱗半爪,來看看城陽王登神到隕落的全過程吧。
相信貧道,這對即將走馬上任的各位鬼差、土地、功曹、城隍同學們,是極好的教材。
盡管,這教材是反面的。
劉章生前,在劉姓宗室之中也算難得的人才。
別的不說,城陽王年僅弱冠便敢在呂厚面前找找碴殺呂家的人,還能全身而退,這等氣度在漢初宗室裡確實罕見(當然也和呂后因劉章出身齊王系,為漢宗室最強一支,使得呂雉投鼠忌器有關。)。及至後來誅呂產正漢朔,其功不在周勃陳平諸人之下。
而後來劉章遭到文帝集團和勛貴集團的打壓,二十五歲病卒於封地。
這份簡歷,在現世看來,真是仆到不能再仆的政爭失敗的賢王派簡歷了,基本上每朝每代都能尋摸出一大把來,比如比如申生、比如章懷太子(《大明宮詞》這搞基劇狠黑了把章懷太子,貧道很不滿——此為廢話)。然而,以政爭失敗的賢王之身而登神的,城陽王絕對是少數派!
凡人如欲死後登神,有一個條件必須得滿足,即:
有大功於國。
另一個條件是:
死而為厲。
諸位只要看看屈大夫、伍相爺、關二爺等等名臣登神的情形就該知道,「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這句話,絕對不是易安居士喝多了才突然冒出來的醉話。
「生而有大功於國」、「死而為厲」這兩個要求合起來看,就是非人傑不能登神,宅男文青就只好仆街。(哪怕閣下是破軍星君下世,太白星主臨凡,文青了也一樣。)
而劉章呢?
匡扶漢室,於國之功莫大於斯。
死而為厲?哦,這個,劉章不需要,他雖然身死,卻有後嗣,也有太廟宗祀以供血食,犯不著「為厲」去嚇人。
最初,劉章所血食者,應該與其他劉姓諸王的情形差不多,「凡宗廟在郡國六十八」,且城陽王系享國最久、分封諸子最多,使得城陽王祠自然地分散到齊地各處。
西漢以「推恩」為名的分封令,對於生者的諸侯國危害無疑是極大的,但是,對於神靈來說,卻是個擴張信仰的好時機。
城陽王如果只是受著齊地宗室的供奉,那麼他也就是局限在祖先神之上,社伯般的存在了。
然而,歷史的發展就是這麼讓人想不到,西漢後期元帝和親於匈奴、成帝寵幸趙飛燕姐妹、哀帝忙著和董賢搞基,終使皇室權威旁落而致使疑似共產主義狂信者穿越的王莽「以新代漢」。這一時期大的政治環境讓劉姓宗室自覺不自覺地聯想到漢初的諸呂之亂。
即使畢生醉心於圖讖之學的劉向在成天哀號漢室「殆必亡也」之餘,也曾在進諫成帝時說:「諸呂無道,擅相尊王」、「欲危劉氏」、「賴忠正大臣朱虛侯(城陽王早年為朱虛侯)等竭誠盡節以誅滅之,然後劉氏復安。」
在劉姓宗室眼裡,城陽王已經不單純的是一個歷史人物,而是西漢末年宗室貴族眼裡一個挽天傾於既倒之時的救世主般的代號。
所以,當時漢宗室好言朱虛侯誅諸呂事者比比皆是,甚至發展到了起名為章而以為榮的地步。
作為一個區域性的非著名神明,這樣的社會環境無疑是非常適宜其發展的。
只是,還是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夠真正使他壯大起來的契機。而且必須符合他維護漢室這個最基本的神職,而不在法統上與之有違的契機。
於是,不久之後的長安傳來一聲驚天霹靂:
王莽篡漢,改國號為新。
此刻,齊地城陽王祠的廟祝看著剛擲出的聖筊,無比狂熱地朝著神幃之中的劉章牌位叩拜下去。
鼎之輕重,鬼神可問乎?
天鳳五年,即西曆18年,有件值得史家一書再書的事情:
琅琊人樊崇在莒起事反莽,列三老、從事、卒史等職,赤眉為記。
此,即漢代最著名的赤眉起義。
仔細看赤眉軍的籍貫,就很有趣了:領袖樊崇是琅琊人,余者如逄安、徐宣、謝祿、楊音,不是琅琊人,就是東海人。
而最重要的一點是,這群所謂的農民起義領袖,大都是文盲,樊崇因為識字,所以才被推舉為領袖。
果然泥腿子本色矣!
然而,赤眉軍同時也是有文官集團的。只是史官提起赤眉軍這類賊軍,就不願認真下筆,卻將這批真正掌握赤眉軍決策權的人,隱藏在了歷史的帷幕後。
《後漢書·劉盆子傳》載:樊崇欲攻莒,有人諫言:「莒,父母之國,奈何攻之?」
這很奇怪,項羽尚知「得了富貴不還鄉,如穿錦衣夜裡行」的道理,豈有「父母之國」四個字就能阻止亂兵入寇?
更奇怪的還在後面,赤眉軍打出尊劉復漢旗號而請降於綠林軍所立之更始帝,為何很快又降而復叛?
最重要的是,此刻赤眉軍連戰皆勝,樊崇諸人竟至於「皆日夜愁泣」?
這不是梟雄行事之風,甚至連無賴氣都奉欠。
這支一度席卷全國的叛軍,其實只是被推在前台的棋子。
所以,赤眉軍領袖恍惚、憂懼、行事錯亂,顛三倒四。
而棋手,正坐在泰山府君之側,靜看世事風波詭譎。
直到《赤伏符》說破天機,鄗地雛龍大勢將成。
終於,城陽王再坐不住了。
《劉盆子傳》忠實地記錄了當時按捺不住跳出來的城陽王一系人馬:
軍中常有齊巫鼓舞祠城陽景王,以求福助。巫狂言景王大怒,曰:「當為縣官,何故為賊?」有笑巫者輒病,軍中驚動。時方望弟陽怨更始殺其兄,乃逆說崇等曰:「更始荒亂,政令不行,故使將軍得至於此。今將軍擁百萬之眾,西向帝城,而無稱號,名為群賊,不可以久。不如立宗室,挾義誅伐。以此號令,誰敢不服?」崇等以為然,而巫言益盛,前及鄭,乃相與議曰:「今迫近長安,而鬼神如此,當求劉氏共尊立之。」六月,遂立盆子為帝,自號建世元年。
斯時,正是西曆25年,劉秀於鄗地稱帝,改元建武之時。
兩漢之交那些年,事情太多,常常一月之間就上演好幾幕重頭戲,使人目不暇接。
讀史的人是爽了,史官卻累慘了。
話說從頭,赤眉軍早期的軍事領袖是位混黑道的阿婆,為報子仇散盡千金最後當上了海盜頭。但是,當赤眉軍走出齊地的時候,領導權已經不在這位名叫「呂母」的阿婆手裡了。
所以,我們又得認真地看看赤眉軍領導層的行事。
凡史傳所載能留名後世的赤眉軍將領,自樊崇以下皆琅邪、東海二郡人,亦即出身城陽王信仰的中心區域。
而樊崇所立的職官與呂母所立的軍職顯出極大的不同:
呂母自號為「將軍」,所部皆如漢制。
樊崇自號為「三老」,所部職官有「從事」、「卒史」、「祭酒」。
三老為秦漢間司教化祀禮的鄉官,從事為刺史佐官,卒史為書吏,這都不是什麼高級職稱。所以,胡三省有些鄙夷地說:「余謂三老、從事、卒史皆郡縣史也。崇等起於民伍,所識止此耳。」
然而同樣在一地倡亂,呂母出身於商人階層,淪為海盜之後尚以「將軍」之號自重,赤眉軍就算再泥腿子沒見過世面,也不至於專挑這樣的職官來安排的吧?
且胡氏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釋:祭酒之職何來?
依漢官制,祭酒是清貴之職,非三老、從事、卒史之職可比,但是,在赤眉軍這裡卻是極低的地位。這與常理不合,或者說,赤眉軍的職官設計就不是依照常理來的?
事情還要朝前追溯,《資治通鑒·漢紀第二十九》載王莽當國針對劉姓宗室的政策為「漢氏諸廟皆罷,諸劉為吏者皆罷,待除於家」——自然,城陽王一系的宗廟後人也不免被波及。
且齊地諸王廟裡,唯城陽王最受尊隆,被反莽的劉姓宗室視為精神偶像,如起兵反莽的嚴鄉侯劉信就給自己的兒子起名為章。
如此一來,城陽王之神無論主觀上樂意與否,他與新莽政權的矛盾都是你死我活、不可調和的敵我矛盾。
所以,王莽鏟除齊地劉姓宗室的行動中,城陽王一系封國、族眾及祠廟,必然首當其衝地成為王莽開刀的對像。
試想一下,一個由神明(城陽王)、宗室貴族(城陽王系列侯)、神職人員(城陽王祠巫祝)所組成的松散聯盟,由於王莽的清洗政策而不得不緊密結合在了一起,並且讓廟堂之上的諸君子很快見識到了他們的力量。
這時候,我們可以比照著《後漢書·劉盆子傳》的內容來看看城陽王的布局了。
其一,改亂軍為神軍。
赤眉軍的爆發地點在今天的山東泰山、沂蒙山區,這種山地一般說來,對起義的串聯是較為不利的。這可不是大澤鄉那種相對封閉的環境,可以輕易地組建起叛軍來。
所以,早期樊崇起事,不過百人而已,其規模與宋江三十六人行差不多遠。
然而,樊崇所選的根據地便有趣了。
《後漢書》載:樊崇「眾百餘人,轉入太山」。
太山,即泰山也。作為五嶽之首,泰山向來是齊巫的活動中心區域。而新莽天鳳年間,也正是城陽王一系除國,大批城陽王祠巫祝失業的時候。
而赤眉軍那希奇古怪的職官制度,也恰好是在樊崇入泰山期間確定下來的。
這裡,我們需要對西漢的泰山為中心的鬼神信仰有個大致了解。
西漢的鬼神大部分歸於泰山系統,自泰山府君(一名蒿裡君)以下,有黃泉都尉、魂門亭長、塚令、塚侯、塚中游擊、墓伯、丘丞、蒿里丈人、蒿里伍長等等鬼神,其鬼神品秩皆如漢制,兩漢間巫祝皆用「地下多少石」(如「地下兩千石」)這個特有的詞彙以描述其職權。
其中,三老這一鄉官對應的泰山鬼神系統神職為蒿里丈人或蒿里老人,在泰山系統的鬼神中,凡蒿里君以下以蒿里為名的鬼神都是專門管理鬼魂活動的神明,其地位則按照職官的大小以作區分。而在泰山鬼神系統中,從事、卒史、渠帥皆屬於每位實權鬼神的從屬神,地位介於鬼神與鬼魂之間。
而按照這樣的邏輯,赤眉軍以祭酒為低級職官就很好理解了。祭酒的另一重意義是祭祀中的主祭者,在鬼神——鬼吏——巫祝,這個兩漢鬼神信仰體系的三大階級中,祭酒確實處於最低一級。
所以,赤眉軍從成軍的那一刻起,就是一支按照泰山鬼神系統的體例組建起來的鬼神軍,而這支鬼神軍的幕後掌控者,則是城陽王神。
無疑問,在組建一支有實力問鼎天下的軍隊這點上,城陽王很成功。排除掉樊崇等將領在政治上的單純幼稚,赤眉軍的戰鬥力顯然要高出綠林軍一個頭來。
然而另一手准備,城陽王就玩得不那麼高明了。
即:
代言人與神職人員。
縱觀整個赤眉軍的發展史,我們可以知道,它的壯大基本是樊崇以泰山為根據地以後的事情。而「造反」這種事情,天生就最能吸引社會上的無產者和被無產者,所謂「失去的是鎖鏈,得到的是世界」是也。
很不巧,西元六年王莽廢第十世城陽王劉俚為庶人,城陽王一系的王族、列侯、宗室,一個都沒跑。
如此大規模的政治清算,也算得有魄力了,大批的宗室諸王及列侯轉眼之間就成了庶人。
本來砸人飯碗,就要防備著別人拼命,不過畢竟這時候已經比得文景二帝的時候了。咱們只看些推恩令時候的資料,就曉得王莽底氣何在——
中山靖王劉勝那個超級種馬雖是異數,但是也可以看出西漢諸王的播種力度。自推恩令一下,許多不著四六的宗室子弟大都混了個爵位。就如城陽王一系,僅第六世劉順時就分封了十三個侯爵。而城陽王一系終西漢一代享國十王,可知在齊地,城陽王一系宗室泛濫到了什麼地步。
爵祿泛濫了,也就失去了為之爭取奮鬥的價值。說得不好聽一些,城陽王一系的宗室,廢物居多。
甚至在城陽王一系封國被廢,城陽王劉俚被貶為城陽公的時候,也沒見這些城陽王系的列侯有什麼大動作。
倒真應了千年後徐青君的那句低嘆:「前朝遺老龜縮頭。」至於這些王侯宗室有沒有和徐青君一般「代杖」混些辛苦錢,待考。
然而赤眉軍起,這些落魄王孫不肖說肯定是有不少「混進了農民起義軍隊伍裡」。別的不說,就說劉盆子兄弟吧,他們是城陽荒王劉順第十三子式侯劉憲的後人,王莽篡漢之後,爵位被除,這兄弟三人都進了赤眉軍。劉盆子雖是懵懂少年,他的兩個兄長卻是頗有心計,不但在更始帝劉玄那裡重新襲了爵,甚至在乃弟被立為傀儡皇帝之後,還能暗教劉盆子韜晦自保之術。
窺一斑乃可知全豹,所謂「劫掠從賊」的劉盆子三兄弟都在赤眉軍中如此活躍,可想而知那些主動投賊的城陽王一系落魄王孫在赤眉軍中又有什麼樣的表現了。
雖然這些城陽王系的落魄王孫在赤眉軍內有一定的勢力,可惜,由於這批宗室子弟的個人素質著實是夠嗆——更始帝劉玄起碼還有個傻大膽肯拼命的長處呢——注定了這些宗室子弟無法介入赤眉軍的高層(且還是基本由文盲組成的領導班子)。
來看看這些城陽王一系宗室的表現吧。
在赤眉軍攻入長安,尋訪城陽王宗室的當兒,不過數日就在赤眉軍內部找出了七十多位屬於城陽王系的宗室。要知道城陽王一系的宗室基本都生活在齊地,無論是東海、琅邪還是彭城、下邳,都有城陽王一系的公侯封國,這批跟隨著赤眉軍進長安的宗室起碼也是在赤眉軍初步壯大的時候就隨之響應了。然而這時候的赤眉軍領導層,卻還是以樊崇為領袖的那批山賊海盜的老班底。這些城陽王系的宗室,居然沒有一個能夠在赤眉軍中混出個樣來!
對比一下此時已經手握重兵從綠林軍內趁勢而起的劉秀,不得不令人生出龍生九子之嘆來。
我們再看看劉盆子吧,論血緣,他是根正苗紅的城陽王嫡親後裔,論地位,乃兄劉恭在赤眉歸降綠林期間就已襲爵,而在這種情況下赤眉軍給劉盆子的安排不過牛倌而已。
可見,赤眉軍確實沒把這些劉姓宗室看得如何貴重,而劉姓宗室在赤眉軍中也確實混得不怎麼樣,比如劉俠卿(楚王系宗室)不過卒史而已。這卻已經是有史可載的劉姓宗室在赤眉軍內部擔任的最高職位了。
既然劉姓宗室特別是城陽王一系的宗室被如此輕視,為什麼赤眉軍要挾裹如此多的齊地宗室?「流賊挾裹平民」固然是一個因素,而另一個因素卻在於——齊巫。
齊魯故地是方術集團的發源地,先秦兩漢大部分著名的方士皆出身於此。
自漢武以後,因董仲舒之學的興盛,方士集團逐漸融合於儒士集團中去。從此,讖緯之學大行其道,方士儒士傻傻分不清楚。
而這種方士與儒士的融合也造成了方士集團本身的分裂:那些屬於知識階層的上層方士搖身一變成為了儒士,堂皇出入廟堂之間,講學傳道,身價陡增;而那些下層方士在此環境下日益與巫祝合流,越發地草根起來。
而在儒士們擺弄圖讖的時候,掌控城陽王祭祀的正是這批由下層方士和巫祝組成的齊巫集團。
也正是他們,暗中代行著城陽王的意志,操弄著赤眉軍的行動方向。
一個神,行走人世最需要什麼?
對,代言人。
即使是鬼神,也不可能無限地去托夢、作祟、顯聖,一個神明天天顯示神跡,那麼神跡就不值錢了。
惟有不可知,所以才能使人畏懼。
所謂「神秘需要神秘的保護」,也就是這個理了。
所以,下到鄉野小神,上到一教主尊,一切神明都需要一個地上的代理——
黑鍋你去背,送死還你去,為傳我道救眾生,犧牲也值得。
然而,這些齊巫是一個合格的代理集團麼?
不是。
齊巫也好、赤眉軍也好、齊藩宗室也好,甚至隱身幕後的城陽王之神,都不是合格的歷史的開創者。他們只是被西漢末年紛亂而不可抗拒的歷史潮流所挾裹的浮萍,因勢而起,因勢而沒而已。
一個成熟的宗教組織,必有明確的綱領,這樣的組織才能真正地為鬼神所用——或者反過來,以鬼神為用。
齊巫集團在這點上,甚至還不如信奉西王母的那些關西漢中巫祝們做得好——至少西漢末年那場被有心人策劃的西王母傳詔籌行動做得比齊巫們在赤眉軍草創時期做得那些小動作高明太多了。
早期加入赤眉軍的齊巫都作了哪些事情?
考諸史傳,大致有三件:立神軍、行高祖法、收攏齊藩宗室。
老實說,這三件事都是極其重要的,作為幕後黑手的城陽王神劉章必然要參與其中——沒法子,再不參與,血食祠廟都要保不住了。
可是,齊巫集團對這幾件神諭的完成度如何呢?
一言以蔽之,慘不忍睹……
先說重中之重的立神軍一條吧。
赤眉軍以赤眉表示其擁護德火而王的漢室的立場,形式上這神軍確實立起來了。
而且,赤眉軍的早期成員,尤其是在泰山成軍的這一批老資格,大抵上都是城陽王的泛信徒。可是,赤眉軍的另一批早期骨幹,來自呂母集團的海盜們呢?這些海盜大抵都是游俠兒、無賴少年出身,對於城陽王的信仰可說是有限得緊。事實上,如果沒有王莽的新朝軍隊這個共有的大敵,赤眉軍和呂母的海盜集團能否合流根本就是個未知數。
而到了後期,城陽王信仰固然在赤眉軍根深蒂固,可是對高層的影響依舊有限,有限到了只有城陽王親自降神附體發布神諭才能把赤眉軍的發展方向朝自己樂見的方向扭轉的地步。
按道理,齊巫集團作為一直擔任動員、祠神、鼓舞士氣的隨軍神職人員團體,對於如何確立赤眉軍的行動目標該有其長遠而有效的計劃才對。然而在戰爭中他們的表現,除了祠神,將一切工作推給城陽王神之外,鮮少發揮過正面作用。就好似水泊梁山的那位入雲龍——只有裝神弄鬼的場合,大家才能意識到他的存在!
而行高祖法,則更是個歪招。漢初與民約法三章,那是天下苦秦之峻法;而新朝是個什麼情況?不是苦於峻法,是苦於新莽不著調之法、苦於新莽斂財之法。
這種時候的約法三章只會起到反作用,根本極不利於赤眉軍鞏固其根基——果然,在赤眉軍入長安後,就發生了大規模的軍隊嘩變和騷動,成為了赤眉軍敗亡的先兆。
收攏齊藩宗室,更是個執行極其不力的茶几神諭。
從劉盆子等宗室的情形來看,齊巫集團幾乎徹底放棄了對齊藩宗室的控制和扶植,直到城陽王准備選擇扶立新帝以爭氣運的時候,才匆匆地開始宣傳運作——
寫到此處,掩卷長嘆,赤眉軍敗亡,簡直是理所該然之至了。
城陽王爭奪天子正統的行動,因為執行者各種各樣的不給力和不著調——特別是不著調的劉盆子稱帝期間,長安城簡直如遭蝗群過境——而最後成了一幕黑色喜劇。最後進軍長安之後,無可避免地出現了諸如劉盆子大哭著將玉璽交給樊崇以求退位的「歸璽綬」事件、齊巫集團為了取悅城陽王而刨呂后墳的重口的「辱其屍」事件,諸如此類,都足以將赤眉軍集團的政治號召力破壞殆盡。
所以,當劉秀正式稱帝,赤眉軍又因為給養問題再度恢復流寇本色,「擄掠無所得」的時候,政治軍事雙料敗犬的赤眉軍遇上了劉秀的討伐軍,「樊崇乃將盆子及丞相徐宣以下三十餘人肉袒降」就成了一種必然。
通向天子之位的失敗者,從來沒有好下場,看上去,劉秀處置赤眉軍的方法可以說是極其仁厚的:
劉秀對投降的赤眉軍首領以「乃令各與妻子居洛陽,賜宅人一區,田二頃」的優厚待遇,直到幾個月後,才以謀反罪處理了樊崇為領袖的赤眉軍領導核心。但就在這個圖窮匕現的時候,還將相對傾向漢室的楊音、徐宣等赤眉軍首腦放歸還鄉,賜以爵祿。
而對劉盆子為代表的赤眉軍中的宗室集團,更是給予了很符合宗室身份的禮遇,劉盆子傳最後大略地記載了這批宗室中代表人物的結局是:
劉恭為更始報殺謝祿,自系獄,赦不誅。
帝憐盆子,賞賜甚厚,以為趙王郎中。後病失明,賜滎陽均輸官地,以為列肆,使食其稅終身。
看上去真是個完美的結局,不是麼?王子們打倒了魔王,從此在新帝的統治下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然而,請注意,從劉盆子之後,城陽王一系的直系後人,就突然從史書中消失了,這一系宗室消失得如此之徹底,作為西漢傳國最久、人數最多、擁有十幾個封國的齊藩城陽王家族,從此徹底成為了一個單純的史書上的名詞。
以至於到了東漢末年,主祭城陽王的除了巫師就是商人,而從陳蕃到曹操,誰都能對城陽王動手動腳,想遷祠就遷祠,想廢廟就廢廟,其處境簡直與特種動作片中的女主人公一般無二。
城陽王一系的宗室哪去了?
也許漢光武帝在若干年後的一些動作可以說明這個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