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蓮娜.血舞鞋】
「最好別對我的忠誠有所質疑,你無法想像我為此忍受了什麼。」
─ 卡特蓮娜
黑紅交織的旗幟在莊園的外牆上冉冉飄搖,
每一面旗幟都繡著杜.克卡奧家徽:
迅如雷電的兩把血紅刀刃在黑夜中交擊。
卡特蓮娜抽起背上的其中一把利刃,將其平舉於雙眼前,刀面鏤刻的雕紋沿著閃電刀身延伸至刀鋒,刀鋒的目標清晰地映照在她碧綠眼眸之中,艷紅如血的髮絲飄過她的雙眼,掩不住左眼的刀疤,亦擋不住她直視著目標的決毅。
他背上的翅膀猶如利爪,安然地隱藏在深灰的翅羽之下,還未振開就令人畏顫,而當他們互相凝視時,空氣宛如凍結了,連呼吸都必須小心翼翼。
我恨你,塔隆。
***
三歲那年,她與妹妹卡莎碧雅一同開始接受貴族禮儀教育,她們坐在餐桌上學習每一個餐具的使用順序以及最優雅的坐姿,她的妹妹總是能安靜且迅速地將每一個細節牢牢記住,但是卡特蓮娜卻不懂為什麼非得用左手拿叉子,右手拿刀?為什麼非得先喝湯才能吃菜?但每當她提出這些疑問時,卻總是招致教師的責罵。
她們一同學習舞蹈時,卡莎碧雅穿起舞裙總是會被眾人稱讚,說她小小年紀就這麼美麗動人,跳起舞來也比她姊姊好看多了,卡特蓮娜不明白為什麼她非得學習這些,她討厭花一整天的時間練習同一種舞步,也不喜歡總是絆倒她的裙子,可一旦她停止學習,緊接而來的便是眾人的議論,還有父親的冷漠。
有天,她受夠了沉悶的課程,忽然間就甩開門,像隻貓一樣迅速地溜走,接著就跟導師在大宅裡上演起你追我跑的戲碼,最後,卡特蓮娜躍上大廳的旋梯的木製扶手,平穩地滑了下去,再跳上懸掛在空中的水晶燈,然後躲在上頭整整一天,任誰也無法勸她下來。
到了深夜,她的父親終於來了,導師和其他長輩們不停地在將軍耳邊說著卡特蓮娜的不是,說她不但怠惰學習,還老是招惹麻煩。杜.克卡奧將軍抬頭望著水晶吊燈,他的面容沒有透出任何情緒,但也正因為如此,卡特蓮娜更感到難過,她之所以會這麼做,無非為了吸引父親的注意罷了,她不甘心父親總是對妹妹特別疼愛、不甘心大家都拿妹妹與她比較,她好希望能從父親那裏博得一些認同。
忽然間,吊燈的鎖鏈斷了,應該說,是被切斷了。眾人驚愕地看著杜.克卡奧將軍手上的刀,然後看著卡特蓮娜與水晶吊燈急速下墜,紛紛驚叫退開,只剩將軍淡定地站在原地,吊燈砸碎在大理石地磚上,發出尖銳刺耳的巨響,框啷聲貫穿整座宅邸,卡特蓮娜在吊燈落地前一刻驚險地跳離吊燈,但因為重心不穩的關係還是摔落在地上,玻璃碎片四散,割傷了她的衣服與皮膚,四肢也疼痛得厲害,正當她努力想站起來時,她看見父親的腳步落在她眼前。
「妳若對當貴族小姐沒有興趣,那麼就只有從軍這條路。」
說完,杜.克卡奧將軍冷漠地轉身離開,甚至沒有關心她的傷勢。
她看著父親的背影而落下眼淚,但當年的那些眼淚卻在她的心底埋下一顆種子,名為企圖心的種子。
***
卡特蓮娜第一次來到杜.克卡奧莊園的地下訓練室,這裡與上頭華美完全不同,沒有陽光與花香,只有陰暗與寒冷,窄長的通道不停向下延伸,唯一的光線只有手中的燭台,父親還告訴她,只有第一次進來的人能用蠟燭,之後就再也不許使用,這是為了訓練刺客的眼睛能快速地適應黑暗。
杜.克卡奧將軍帶著她穿越通道,進入無數隔間的地下訓練室,這裡就像一座黑暗迷宮,只有中央的廣場在四個角落點了蠟燭,四盞燭光各自映照著石灰地板用血色的墨水塗寫的四個大字,分別是「約束 Restraint」、「自律 Self-Discipline」、「安靜 Quiet」與「忠實 Truthful」,其他地方一點光線都沒有,但是卡特蓮娜能聽見許多聲音,有磨刀的聲音、鋼鐵相擊的聲音、還有人因為受傷而哀號的叫聲,這些聲音在黑暗的空間中穿梭著,既沉重又冰冷。
她父親帶著她來到廣場中央,他們的影子在四道火光的照耀下四分五裂,卡特蓮娜抬頭看著她父親,父親肅穆的面龐在昏暗的光芒下更顯冷峻,他的碧綠眼瞳在黑暗中像兩顆螢石般沉著自爍,巍然的身姿在肅立在昏暗的空間內就像一只潛伏的夜鷹,宛如黑夜才是他生存的地方,原來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父親比她所認識的父親還要冷酷無情。
「給妳兩天的時間回到這裡。」杜.克卡奧將軍指著「約束」的燭光後方,一道狹小的通道入口。卡特蓮娜朝那裏望去,火光所及之處只能照亮通道內十餘公尺,再往裡就是一片無垠的黑暗,「妳只能往前,不能回頭。」將軍這麼說道。
卡特蓮娜難掩心中的不安,她看著父親,期望他能再給她一些提示,但他的父親只是冷冷地注視著她,不再多說一個字,她隨即跨出了步伐,往黑暗前進,她不敢回頭,深怕看見父親失望的神色,待她跨進鋼製門框,每往前一步,光線就越來越稀薄,逐漸被眼前的黑暗給吞噬,她珍惜地看著昏暗的光線為她的眼睛所照耀出的每一事物,直到她來到一個十字路口,這是光線最終所能觸及之處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試圖排解黑暗所帶來的壓力,然後,她選擇右轉。
她摸索著牆壁向前,因為雙眼什麼也看不見,觸覺變得敏銳,老舊磚牆的縫隙中生滿毛茸茸的苔草,雖然她不喜歡這種觸感,但總比摸到一些奇怪的東西好(例如人的手),她踩過水漥,冰冷的水濺濕了她的褲子,令她感到一陣不舒服,她一直說服自己,只要她持續往前走,一定可以──
忽然間,她的腳踩空了,然後失速下墜,她驚慌失措地揮動著手腳,卻勾不住任何東西,她大聲驚叫,叫聲在空間迴盪著,她開始打滾,順著斜坡向下滑,直到她重重地摔到底部,她狼狽地之撐起身子,好多部位都疼痛著,她摸到濕黏的液體,聞出了血味。
黑暗中,她呆坐在地上,逐漸開始感到難過,她想起父親冷峻的面容,又想起總是受人注目的卡莎碧雅,她不禁落下淚水,可是她很快就發現哭泣無助於解決事情,她知道自己絕對不能退縮,一旦她踏上了這條路就絕對不許回頭。
想要證明自己,首先必須克服對黑暗的恐懼,她強迫自己站了起來,儘管膝蓋痛得她站不穩,但她毋庸置疑不能停留在此地,因為……父親是不可能會來救她的……
在怎麼痛都必須向前走,她開始摸索四周的環境,她發現這裡除了牆上的窟窿入口之外還有一個狹窄的通道,她拖著疼痛的膝蓋前進,黑暗中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之外別無它物,她更加留意腳底下的情形,以免重蹈覆轍。接下來,她有好長好長一段時間都在這通道中前行,她根本不清楚自己已經走了多久了,只感覺疲憊已經漸漸侵蝕了她渾身上下,而路卻像是永遠走不完似的。
她跌倒了,可是她必須站起來,鞋子磨破了,她赤著雙腳繼續走,她驚動了蝙蝠,蝠群發出刺耳的叫聲,從她頭頂飛過,但她不能停止腳步,最後,她已經快要忘記自己對光線的渴望,她開始產生錯覺,彩色的世界真的存在嗎?直到她看見出口的鵝黃色火光時,還有刻印在地板上的「安靜」大字時,她才想起自己曾經站在那裡過。
學會在黑暗中行動自如前,必須懂得如何與黑暗相伴。
學會披上名為恐懼的外衣前,必須先學會何謂恐懼。
訓練廣場中,她手無寸鐵地面對一位刀客,對方是個蒙著面的成年人,而且持有刀器,毫不留情地對她展開攻擊,杜.克卡奧將軍就站在場邊冷眼觀看,對方的動作迅捷如雷,然而她只是個沒受過訓練的女孩,她甚至還看不清楚對方的動作就受傷了,她節節敗退,身上的傷口多得數不清,很快地,她被壓倒在地板上,對方將匕首狠狠地刺進她耳邊的地板中,尖銳的金屬聲灌進她耳裡,宣示她的失敗。接著好幾天之中,有更多不同的刀客將她打倒在地上,無數次的金屬撞擊聲,無數次的失敗,每一次她都以為自己會死,因為對方在給她最後一擊之前,他們的眼神都無情地讓她以為自己將要被殺死。
在學會了恐懼之後,她才學會拿刀,但拿到的卻是一把又舊又鈍的破刀,她以為自己即將開始學習刀術,卻是被要求將刀子磨利,訓練場的角落堆置著數不清的鈍刀,她提著一桶又一桶的水,將它們擺在磨刀石上,一划一划地將每一把刀子都磨亮,她的手逐漸變得粗糙,手臂也不再纖細,她說服自己這是好的開始。
然後她開始學習各種刀器的用途、學習如何保養刀器、學習暗器的拆解與組合、學習平舉刀刃一整天也不能移動……在此之前,枯燥乏味的訓練讓她感覺度日如年,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她七歲那年,她的父親才第一次親自指導她刀術,在那之後,她進步神速,她的身影輕盈如貓,迅捷如鷹,運刀俐落,移形如風,她戰鬥時有如與刀共舞,清脆的金屬交擊聲為她的殺戮伴奏,與她共譜刀客的華爾滋。而在她九歲那年,她已經能夠擊敗每一個當年將她打倒在地的刀客。
直到她十五歲那年,杜.克卡奧將軍帶著一位年紀與她相去不遠的少年來到地下訓練場,對方留著一頭及肩棕髮,雙眼紅如血,面容削瘦而冰冷,他的右臂安著一把鋼刀,身上披著杜.克卡奧家族的深藍色刺客服,背後的斗篷由數條硬皮革編織而成,末端繫著大小不一的刀片。
「試著打倒他,卡特蓮娜。」將軍這麼說道。
聞言,她輕撥開遮住右眼的鮮紅髮絲,碧綠眼眸滿載輕蔑。
打倒?
她拔出背上的兩把利刃。
除了父親之外,沒有我打不倒的人。
【卡特蓮娜.血舞鞋 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