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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5-05-15 23:36

[達人專欄] 【BL】天使泣詠之歌

作者:紀展兒

兩萬字慎入(?)
想了想還是把全文一起發上來好了XD
而且也公布了結局,還要不要再刷就再考慮(?)


  有人跑在遙遠的路上,從遠方高挑的巨塔而來,四周的怒吼與仇恨,如一滴墨染了整缸洌清透底的飲水,全城鎮的居民憤懣舉起火把,炙熱的陽光下,燃燒的紅煙和人群只是區區螻蟻,比不上高掛天際的火熾。

  串結的仇恨比魔鬼更令人聞風喪膽,所以他害怕的跑,猶如路西法墮天歷經九個晨昏,漫長而沉重,奔馳在天堂的道路上,眼前倏地浮現高聳的尖肋拱頂,穿破蒼穹到達離上帝最近的所在,飛扶壁旁的天使肖像冷眼看著他推開大門,玻璃花窗中佇立纖瘦的人影,金光穿越五彩花窗在他身上映了斑駁的色彩。

  來人哭了一聲跪倒在地,悲切道:「雪維大人,請您拯救天使城,縱容惡魔肆意妄為,上帝將降下劫難,使天使城的居民染上瘧病,農田頹敗,河川乾涸,萬物俱灰……唯有您、唯有您能消滅惡魔……」

  「他在哪裡?」輕柔如羽的嗓音,雪維轉身,陽光灑過側線,照亮手中的檜木盒,覆在盒蓋的塵埃於陸離斑駁的彩光下,渺無聲息飄揚、飛躍。

  「在東方的塔中,居民們圍在外面打算用熊熊烈火燒死他。」那人依舊跪著,抬起頭用謙卑的目光凝視雪維,光線擦過雪維閃耀的金髮,加成作用使光線更加刺眼,他只抬眸不到一秒的時間,又自卑地低下頭。

  天使城最崇高的祭司--牧師雪維,聖潔的臉龐豈是平民小輩容許直視?

  雪維彎下腰扶起他,他依然不敢昂頭審視崇高如天使的牧師,連一根金髮掉落肩上都不敢直視。

  「天使城從來沒有惡魔。」雪維扶著他的胳膊,宛如天使的清音訴說:「帶我去找他。」

  聖教堂前方的路被稱為天堂之路,是居民前往離上帝最近的所在必須通過的道路,路途漫長,筆直通往城中心。

  那人戰戰兢兢,一世都想不到可以距離神聖的牧師如此近,見雪維捧著檜木盒,他認為裡面陳放可以消滅惡魔的利刃,或是打開便能收服魔鬼靈魂。

  只有雪維和他知道檜木盒裡面放了什麼,長遠的道路上,天使城千垂不朽的歷史,一片一片如瓦片剝離,雪維忘不了初見他時,那雙清澈的眼眸,蘊含冰清玉潔,然而他的笑卻像天使鳴泣,歌詠一首沒有寬恕的詩歌……

────

  那天,聖教堂特別耀眼,兩百多年來陽光最熱烈的一次,直射繽紛的玻璃花窗,所有雙手合十的虔誠居民,臉上都映了一種顏色。

  雪維將異相視為上帝給予天使城的禮讚,居民更踴躍詠唱,訴詠上帝的慈愛,天使城是獨立的城鎮,離上帝最近的國度。

  陽光落入西方,居民都走了,雪維獨自在聖教堂裡面整理,陽光依然熾熱,曬了他頭上萬縷金黃。

  四周的玻璃花窗展現上帝與天使對於天使城的厚愛,兩百年前天使拯救了這個城鎮,祂們的手一揮,頹敗的樹木恢復盎然生氣,祂們的權杖一敲,大地的裂縫自動復元、乾涸的河川有了潺潺流水。

  雪維喜歡看玻璃花窗,天使城的歷史與事蹟是永遠歌頌不完的詩歌。

  他舉手擦拭玻璃上的灰塵,突然之間花窗猶如塗抹了顏料,從藍色開始迅速的綿延,一整扇高聳的玻璃都成了青藍色,雪維驚駭的後退一步,他從來沒見過這幅情景,感受到聖教堂的光線變得幽暗,環顧四周,所有花窗都浸成藍色。

  「是天使……」雪維踉蹌不穩衝去打開大門,兩百年前上帝賜予天堂的玻璃,魔物靠近會轉變成血紅色,天使靠近則會化成青藍。

  雪維沒見過天使,慌慌張張敞開門扉,刹那間身後響起哐啷哐啷玻璃碎裂的巨響,聖教堂的玻璃恢復以往的繽紛,他轉身驚見漫天飛絮的黑色羽毛,飄散在日暮照耀的教堂裡,雪維一時以為是光線的反射讓羽看起來是黑色,當一根墨黑的羽根落到眼前,他伸手抓取,緩慢的展開手心,確實是黑色羽毛。大廳倒著一個黑色巨型物,正在嘗試逃離,但是他一起身又馬上倒地不起,地上全是散落的藍色碎片,光芒微弱的閃爍,當雪維走到他身邊時,碎片如星辰在日光中黯淡了。

  雪維這才看清楚他是什麼生物,擁有人的軀體和面孔,背胛連著一雙黑色翅膀。

  他是天使嗎?雪維在心裡問自己。

  倒在地上的生物發現有來人,努力將自己撐起,防備心大開,一雙孔雀石綠澄淨的雙眸,怒視著雪維。

  清澈見底的眼睛,雪維可以清楚看見裡頭的防備與恐懼,像是小動物遭遇困境對生命的怒吼,純粹的令他為之一震。

  雪維緩緩蹲下,與他平視,清楚見到毫無雜念,只求存活的眼眸。也發現了他肩膀以及背胛的傷,幾乎血肉糢糊。

  「別動,我替你上藥。」如春風拂過的嗓音溫柔的說道。

  那個生物望著他關上大門,日暮低垂,教堂逐漸消泯光亮,僅剩偌大又幽暗的空間。

  過了一會兒,雪維拿了急救箱,在棉布滴上藥水替他擦拭觸目驚心的傷痕,那生物低吼一聲,雙手攥緊忍著巨痛。

  「抱歉,一下就會好的……」雪維看他身體起伏很大,握緊他的手,想要告訴他:無論如何都會救他。

  包紮完畢後,躺著的生物眼中已沒有方才充滿防衛的光采,那是清澈的孔雀石綠,他微笑喘氣說:「不害怕我嗎?」

  「不害怕。」雪維也微笑說道。

  那生物從身後拔下一根羽毛說:「你看,是黑色的,身為牧師的你不是應該一劍殺死我?」

  「可是你掉下來之前教堂的玻璃亮了,變成美麗的藍色,那是天使的象徵。」

  他愣住了幾秒,突然咯咯笑著,越笑越癲狂,停不下來似,最後變成蒼涼的笑聲,迴盪整間聖教堂。

  雪維印象深刻,因為回音共鳴如雷貫耳,彷彿全天使城和上帝都笑了。

────

  伊諾是他為自己取的名字。

  雪維認為他是迷途的天使,把他帶回家療養傷口。天使有自癒能力,伊諾的傷不久便自動重合,毫無血色痕跡。即使沒有傷口,雪維依舊用濕毛巾為他擦拭。

  「你把我藏起來會被其他祭司發現吧。」伊諾趴在床上振動翅膀,黑色羽毛落了一地,眼眸微微挑起,似乎很期待驚人的答案。

  雪維溫柔的微笑說:「天使城只有我一個牧師。」

  「其他牧師呢?」的確是個驚訝的答案,伊諾起身滿臉疑惑。

  「天使城向來只有一個牧師。」雪維輕輕回答。

  「你們好奇怪。」

  面對伊諾的驚嘆,雪維娓娓說著:「每名牧師都知道何時是自己的期限,在期限到之前聽從上帝的指示,選出下一名牧師。」

  伊諾躺回床上,側身單手撐著臉頰,瀑布般的黑髮散落,有些蠱惑的味道:「所以你是雀屏中選的那個?」

  「是的。」雪維有耐心的答道:「等到時間到,我也會選出下一位被上帝寵信的人。」

  「怎麼選?」

  雪維抬頭對上他的眼眸:「你掉下來的所在,地上有面圓玻璃,名叫『光鐘』,牧師選了一位子民,帶著他走上『光鐘』,若亮了金光,便是上帝也認可的人。」

  伊諾疲倦的闔眼,當天墜落時他並沒有注意到地上的玻璃,有些可惜,沒見到徵選牧師的「光鐘」。

  「我有機會的話能看看嗎?」伊諾細碎問道。

  「當然可以。」雪維輕聲說,關上燈光,讓這位不知名的天使安然入睡。

  第一個見過天使的居民在兩百年前,大天使降落,拯救萬物頹敗的天使城,一束金光閃爍,天使城恢復百花爭艷、大地回春的模樣,之後人們都只能藉著雕像表達對上帝與天使的崇敬。

  因此遇上伊諾,雪維視為上帝贈與的禮物,他悄聲掩上門扉走出門外,誠心的雙手合十感謝上帝的慈愛,他相信伊諾出現在面前是命運的定數。

  雪維第一次見證了天使的自癒能力,隔天清晨,初睜開眼便見到伊諾站在落地窗邊靜靜地觀望這一座小鎮,詫異的是背胛上的傷口消失了,連一雙黑色的羽翼也消逝無蹤。

  「你的傷好了?」雪維從床上起來,清晰地看見伊諾的後背平坦,只有兩塊背胛的凸起。

  「差不多了,所以才能隱藏翅膀。」伊諾轉身,兩顆孔雀石綠的眸子背光卻很亮眼,而且比前夜炯炯有神。

  雪維露出一抹柔柔的微笑,起身問道:「想要認識這個城鎮嗎?」

  伊諾遲疑了一下,眉間突然顯現出些許憂愁:「天使城是什麼樣子的城鎮?」

  「居民善良、物產豐饒、河水源源不絕,我們是離上帝最近的子民,所以是一座獨立的城鎮。」雪維繫好腰帶,穿上褐色的十字袍,站在門前誠摯的邀請:「既然你受上帝之意墜落在此,我想你會待上一陣子,就來認識這座美麗仁慈的城鎮吧?」

  伊諾依舊站在落地窗前,面對雪維向他伸出的手,面無表情的緩慢挪動腳步,握住他的手。

  ––即使距離祂近在咫尺,跪在祂身前,我依然看不清祂的面容。

  ––多麼美麗的孩子,他內心的祢是多麼的慈愛啊……

────

  街上兩旁充斥許多叫嚷的攤販,是一個非常熱鬧的市集,彷彿兩條紫藍相間的長城,每攤放置刻字的木牌,多是「上帝恩寵」、「天使神蹟」諸如此類的字樣,舖有紫、藍色等絲布,上面便是販賣的商品,以珍奇小物為主,其中伊諾注意到角落一攤不起眼的小販,賣的是一顆顆紅色石頭,木排刻著「天使的心」。

  他離開雪維身旁到攤子前,拿起一顆巴掌大的暗紅色石頭端詳:「這真的是天使的心臟嗎?」

  「這是天使在兩百年前留下來,從土裡挖出來暗紅色的石頭便是天使的心,放在家裏可驅邪避魔。」老闆圍著厚重頭巾,看不著臉蛋,從高音粗啞的聲音可知是位上了年紀的婦人。

  伊諾把它放回,掃看其餘的石頭,每一顆大小不一、凹凸不致,大至拳頭,小至錢幣,顏色濃淡卻是相仿,亮光下呈現紅褐色,在暗處則宛如一般黑色石頭。

  「客人,買回去吧,尤其這顆受許多客人喜愛。」老闆雙手捧起拳頭大的紅石頭,好似捧了一顆沉甸甸的天使心臟。

  伊諾不忍戳破,這個城鎮太以上帝為榮,偏執地認為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的給予。

  雪維走過來也看台上的石頭,老闆見到他,便向見了光耀的天使,手忙腳亂地在他身前用力跪下來,低頭哽咽說道:「上帝啊謝謝您的恩寵,以致雪維大人蒞臨敝小店,多麼光榮……」

  伊諾已不是驚訝可形容,愣愣的杵在一旁,看雪維扶起她,以及買了一顆石頭。

  再度回到街上,他忍不住問:「你也認為這是天使的心嗎?」

  「不是嗎?」雪維回問,溫潤的面孔無任何疑惑的意味,就像是個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那些石頭是天使的心臟。

  「不是。」伊諾大言不慚,一語打破他們固有的信念。

  雪維偏頭思索,而後笑道:「那就不是。」

  「你這麼快就信我了?」伊諾反而不可置信,哈哈大笑起來。

  「我不能否認離上帝更近的人的指證,我們沒看過,但是你或許看過,而且身體裡就有一個。」

  伊諾感到慶幸,幸好他的雙眼是雪亮的,揚起微笑說:「但我不是天使。」

  「你是。」雪維溫柔道:「玻璃遇到你變成了藍色。」

  「說不定你們的傳說是錯的,難道沒看到我的黑色羽毛?」

  黑色羽翼是惡魔的象徵,雪維身為天使城最崇高的祭司不會不知道,但是聖教堂因為他的墜落亮起藍光,神聖的空間被青藍籠罩,尤其雪維感受不到他邪惡的氛圍,更加確信他是天使。

  街上還有比「天使的心」更令伊諾弔詭的商品,那是一具高掛的人骨,米黃色的骨節分明,頭顱上插著一把斧頭,深入頭蓋骨內,交接處蔓延出駭人的裂痕,一直延伸到眼窩,木牌的名稱也讓伊諾吃驚。

  上帝慈愛的懲罰。

  他走近指著人骨問道:「這是賣骷髏?」

  從攤販後面探出一顆小女孩的頭,跑出來興致高昂的說:「這是我叔父。」

  伊諾震驚,突然不忍心再看骷髏一眼:「原來是妳的家人……妳應該很難過吧?」

  女孩似乎覺得奇怪,大聲說道:「他犯了罪,因為不夠辛勤勞動變成了魔鬼,所以父親為他淨化!」

  伊諾蹲下來與她平視,望著她的眼睛問道:「叔父生前在做什麼工作?」

  「我們家務農,種來給自己吃,有剩就拿來賣,叔父每天早上起床到田裡,只待幾小時,中午回家,就是因為不夠勤勞才會變成魔鬼。」女孩氣憤的說,魔鬼是他們憎恨的對象。

  旁邊的攤子賣地瓜,老闆搧著木炭,露出恐懼的神情出聲幫腔:「我看過他快要變成魔鬼的時候,實在太可怕了,猙獰地咬壞木門,關起來還會衝撞牆壁,簡直要把房子撞壞……」

  伊諾又慶幸起來,若是墜落在市集,當居民們看到他黑色羽翼,豈不是遭受吊骨示眾的苦難?

  他一轉身,發現雪維站在不遠處,柔和的悲傷,垂著眼簾凝視著那具人骨。

  「你也認為他該被掛在這裡嗎?」伊諾走近,用一種戲謔的口吻說道:「上帝不是仁慈的嗎?為何讓他在此承受日曬雨淋?」

  走到雪維身前,清澈的眼眸直視他搖擺不定的眼眸,彷彿上座的天使審問道:「他是魔鬼或是惡魔嗎?」

  雪維一聽到「惡魔」這個詞,倏地回神,眼神堅定,猶如千古回音:「天使城從來沒有惡魔。」
  「那他們為何如此懼怕惡魔?」伊諾直盯他的雙眸,幽幽問道:「或者說,為何懼怕我?」

  「你不是惡魔。」雪維再次重申:「教堂的玻璃……」

  「錯誤的傳說讓你們擁有錯誤的思維,讓我大開眼界。」伊諾微微一笑插話,相同的回答。悄無聲息掠過他的身旁,走向前來的道路,後方已經沒有值得他欣賞的街景。

  市集依然高聲呼喊、叫價,垂吊的人骨靜靜地掛在攤位上,雪維在遠處看著它,嘆了一口氣,轉身朝遠走的背影邁進。

  雪維的住處是個簡樸的木屋,屋內只有一扇落地窗、一張木床、一個矮櫃,進屋就見伊諾側身而臥,長髮一絲一絲散落床沿,他避開髮絲坐在靠近他的地方。

  「你覺得我們很奇怪嗎?」雪維輕聲問道,捋起一縷黑絲,緩慢優雅的拂順,靜待回音。

  「何止奇怪,你們被蒙蔽了。」伊諾翻身,見他認真注視著自己的頭髮,眼波如湖水粼粼,不禁微愣。

  「好美。」雪維昂頭,對上相同澄清的眼眸:「你梳髮嗎?」

  「什麼?」

  「我想為你梳髮。」雪維揚起溫暖的微笑,猶如春天暖風吹過凋零的花草,頓時生氣盎然。他起身到矮櫃拿了木梳,坐回伊諾身邊,手心捧著一縷黑髮,從掌心順流而下滑至尾部,再往上重頭來過,每一下無比誠懇,發自內心的崇敬與仰慕。

  伊諾側躺背對他,感受頭皮偶爾麻癢的觸感,一時之間湧起苦澀,哽在喉頭。

  「曾經你躺的地方是一片荒土,上帝不忍心看他的子民受苦受難,派下天使讓大地恢復生機,所以稱這裡為天使城。」雪維輕聲說道:「你會掉落在這也是這個原因吧?因為這裡是離上帝最近的城鎮。」

  「是剛好一掉就到這裡了。」

  「那我真幸運,能夠遇見你。」雪維整理好他的頭髮,梳整齊擺放在他的背下,自己也躺上床,依偎在伊諾旁邊。成年後很少有人到他的家中,居民視牧師為聖潔的象徵,每個人都敬而遠之,他沒有家人,也沒有知心朋友,此刻對陌生的溫暖感到眷戀。伊諾聽到後方平穩的呼吸,側過身見雪維已經沉入夢鄉,一瞬間黑色羽翼飛散,亂流般佈滿整間屋子,龐大的黑翅膀護著蜷曲的純潔牧師。

  屋內彷彿下雪了,在一片黑色雪花落地時,伊諾撿起身前的黑髮,對面前的人說:「謝謝你。」

  剛墜入天使城,雪維拯救苟延殘喘的他,敷藥包紮,他沒有道謝。面對他不懼怕,不焚燒,他也沒有道謝。但是他為梳髮道謝了。

  市集每日都很熱鬧,攤販上賣的商品如何弔詭,沈浸在天使城的居民沒有感受到,他們仍然高聲呼喚上帝的恩寵,早上聖教堂充滿朝聖的虔誠居民,雪維高高站在上引領台下子民歌詠聖歌。

  他不在的時候,伊諾就到屋外閒晃,城中的居民多自給自足,以農為生,這也是雪維常說天使城物產豐饒的原因,雖然曾見他們掛起親人的骨骸販賣,但是伊諾散步所遇上的居民仍熱情向他打招呼,讓他疑惑這裡人們的真實樣貌究竟是什麼?

  他步出市集不禁思索,雪維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是真的視這些「斬惡魔為樂」的居民為聖民?

  另外待在天使城一段時間,注意到城內沒有外援,稻米蔬果自己栽種,魚肉也是農民養殖。他穿越市集筆直向西前進,像是沒有盡頭的路,另一方是高聳的山脈,深入雲層綿延不絕。

  想起了雪維曾說:天使城是離上帝最近的所在。

  難道如此就孤立城鎮,用大自然的力量斷絕城內與城外一切往來?

  伊諾闔上眼,他曾經墜落在繁華世界,一花一沙都彷彿天堂的複製品。在他初有知覺時,第一眼見殺戮戰場,鮮血噴濺,身體卻受他人控制,不斷揚刀、落下。乍見天堂的美麗,那是遠離征戰的地方,他卻無法伸手觸碰,被困在軀殼裡盲目跟隨前方隊友的步伐進入冰冷倉庫。

  失去潔白羽翼落下時,他同樣看到當初天堂的花團錦簇,那次他擁有知覺能力伸手捻花,俯身聞花香,但是背叛上帝仍然必須揚刀,只是對象成了他以往的隊友,殺戮是他被創造出來唯一的命運。

  逃跑、躲避、藏匿是次命運,他不知還能在這裡待多久,何時會回到天堂,或者直接墜落地獄。

  他緩緩走回城中心,踏上天堂路,前往最崇高的建築,沙黃日暮的光一點一點落在他的腳邊,伴著陌生的腳印逐步前進,刹時後方的路渲染一條昏天暗地的黑,星光隱沒,烏黑逐漸沾上衣襟,他敞開教堂大門,金壁輝煌四射彷彿驅走夜路的魔鬼。

  教堂大廳隱隱發光,地板是一片圓形玻璃,只有秒針的時鐘在玻璃底下運作,每一個刻度好似鑲了黃金,泛著金光。伊諾第一次看見「光鐘」,當他掉下來時就是倒在這裡。

  高座上一頭金髮的年輕男子,見到來者綻開笑顏,聲音有著無盡的欣喜:「伊諾。」

  伊諾走近,兩人距離越來越短,他的目光從雪維身上緩緩移到他身前的木盒。

  如鼓聲咚咚跳動的聲音迴盪在耳際,他抬頭問:「這什麼?」

  「兩百年前留下的聖物,可以保護天使城不被魔鬼襲擊。」雪維柔柔的說道,轉身把木盒鎖在巨大花窗底下的透明箱裡。

  伊諾突然湧起眷戀的感覺,問道:「你看過裡面是什麼嗎?」

  「沒有。」

  「盒子無法打開?」

  「裡面的東西是凡人無法直視的聖物。」雪維面對他:「我看不了,但或許你可以,要看嗎?」

  伊諾搖頭說:「不了,我沒什麼興趣。」

  雪維不顧忌他的言語,微笑問道:「今天怎麼會來教堂?」

  想了許久,他不懂是什麼牽引讓他獨自來到教堂,或許他已經認定這裡有照亮他的曙光。

  「走來的路上四周變暗,想要尋找一個可以依偎光的地方。」伊諾認真說道,孔雀綠的眼眸平靜如止水。

  「是教堂?」

  「可能是你。」伊諾迅速接道,但這句話沒有經過太多思考。

  雪維笑了,玩笑問:「因為我會幫你梳髮?」

  「你哪天留長了我也能幫你梳,如果我還在的話。」伊諾靠近他,伸手撫過金黃的髮絲,就連天堂的聖殿都比不上的溫潤、柔軟,他情不自禁低下頭嗅著,想知道會不會也有花團的芬芳。

  雪維一愣,在天使城沒有人可以與他如此親暱,所有人崇敬他,連一根頭髮都不敢碰觸,而他不但輕易撫摸,還肆意靠著前額曖昧廝磨。他有些害怕,但抵擋不了這份突如其來的親密,與其後退躲避,寧願張開雙臂擁抱,所以雪維抬起手緩緩攬住伊諾的腰。夜晚籠罩天使城, 兩人在光芒奪目的聖地上無聲擁抱,悄然滋生的情愫如阡陌的螢火蟲,越黑越亮。

────

  就是伊諾的一句話,雪維決定留長髮,他覺得長髮飄逸很美,尤其是伊諾的黑髮,但是他生來就是金髮,也沒見過自己留長的模樣,所以每天早上去教堂前總會在鏡子前用指節量頭髮是否長一些,想像長髮先是及肩再來及腰,可是不論多麼長,他還是覺得沒有比伊諾美。

  天使城攸關祝福的業務都是雪維一手包辦,城鎮裡的婚禮、喪禮,都需要他出面主持,偶爾也需要幫新生兒取名,所提出的名字常與天使有關。

  「拉斐爾。」那次雪維接到取名任務,翻聖經思考各種美麗的名字。

  「路西斐爾。」伊諾躺在床上,雙手交疊在後腦勺。

  「安布列。」

  「貝利爾。」

  兩人在信仰的價值觀有極大的差異,雪維當時闔上聖經,難為情的看向床上的人:「伊諾,你的名字都很好聽,但那是惡魔的名字。」

  「很好啊,惡魔的名字有什麼不好?」伊諾一派自然,讓雪維更加兩難,一起生活有一段時間,平常相安無事,但扯上上帝、天使,伊諾非要跟他唱反調。

  最後雪維在紙上寫下「Eno」,撇除天使惡魔這是最美的名字了。

  除了天使城的歷史,喪禮也有奇異的傳說,伊諾落入天使城第一百天,雪維主持了一場喪禮,好奇心作祟,伊諾跟去混入弔唁人士。關於死者,他只看過市集上的那具人骨,這次是一個受病痛折磨的婆婆,入棺時面容猙獰扭曲,像是生前看到了什麼驚嚇事物。

  雪維親自拿白布將可怕的表情掩上,手持聖經悲憫說道:「敬愛的天使城朋友們,我知道你們悲傷。但是請記住,上帝把亞利克希召喚過去,那是因為上帝需要她為天使們打扮。」

  棺木放入土坑中,周遭的人闔眼在內心默默替死者禱告,伊諾張著眼,看每個人凝重的表情,對面的金髮男子也闔緊眼眸,別人在想什麼他不敢妄下定論,但他絕對肯定雪維的內心無比誠摯地在為死者祈禱。

  想到這裡,伊諾不由自主的笑了。

  默哀已過,雪維睜開眼正巧看到另一端微笑的伊諾,登時忘了講祈福說詞。

  眨了眨眼,回神過來才道:「我們所敬愛的亞利克希女士,今日將奉上帝之名成為祂真正的子民……」

  一連串的祈福禱告儀式結束,並沒有將棺木埋起,棺材裸露在空氣中,圍觀居民逐漸減少,伊諾走到雪維身邊問道:「不葬?」

  雪維解釋道:「今日天使會來帶她走,明天才會正式埋葬。」

  隔天同一個地點,工人打開棺木,裡面居然空無一物,大體消失了,天使城的居民在旁感動流涕,又有一位子民上天堂當天使。家屬獻花以及死者生前的遺物,全數放入棺木,真正下葬的是這些身外之物。

  天使城的居民相信非他殺的死者一律都會被上帝召喚,而被殺的人多疑似被惡魔附身的人,沒有資格及榮耀上天堂,如同市集的骷髏,屍骨留在城內飽受居民唾棄。

  「所以你死後也會被上帝召喚,那麼又有誰幫你獻花?」伊諾和雪維一起看著下葬,數位工人鏟土往土坑拋,棺木漸漸被土堆掩蓋,家屬不傷悲反而非常欣喜,崇天促使他們相信永生,死亡不曾帶走生命,只有奪去時間,但留下的愛分秒走過,他們堅信那些逝去的人會從雲端俯瞰家園,在天堂守護家人。

  「全城的居民都會來獻花。」雪維回道。

  「說的也是,你可是天使城最崇高的牧師。」伊諾自嘲笑道:「我該擔心的是自己才對,我若死了,誰會替我獻花祈福。」

  雪維突然心一緊,伊諾若是消失了,所有生活變回原樣,早晨迎接陽光,在教堂歌詠仁慈的上帝,黃昏回家料理晚餐,接著上床就寢,結束乏味的一天。

  「能回去屬於你的地方也好。」雖然不捨,但雪維相信總有那天的到來,伊諾只是誤入了天使城,他最終該回到天堂。

  伊諾輕笑:「那還是會被囚禁起來吧……」

  雪維不懂他的意思,轉頭正想開口問,前方突然傳來喧嘩聲,一名小男孩闖入墓地,跌跌撞撞地飛奔大叫:「牧師雪維!我要找牧師雪維!」

  有人阻擾他,把他攔下,那男孩試圖掙脫,嘴裡仍不斷叫著:「我需要牧師雪維!」

  雪維過去示意所有人放開男孩,他一脫離箝制馬上跪在地,眼泛淚光抬頭說:「求求您,救我母親……」

  「別哭。」雪維蹲下,拭去男孩的淚滴問道:「你母親發生什麼事?」

  「她生病了,試過所有可能的藥草都沒效,身體反而越來越糟,現在只能躺在床上……求求您,救救我母親……」

  男孩悲哀的祈求,但雪維只是牧師,協助天使城跟上帝溝通的神職人員,唯一能幫他母親做的只有祈禱。

  「帶我去你家,讓我為你母親祈福,我相信仁慈的上帝可以聆聽我們的聲音。」雪維扶起男孩溫柔說道。

  墓地的葬禮告一段落,男孩帶著雪維和伊諾來到一間簡陋的木屋,木門年久失修,連關上都有困難,屋內跟雪維家的格局相似,一張床,一個木櫃,但沒有迎接陽光的落地窗。

  床上躺著一位婦人,枯黃憔悴,兩頰消瘦,伊諾看著她,其實對於她的生命心裡有數,就連上帝都救不了她,何況是區區一個凡人牧師。

  雪維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輕喚她的名,婦人雙眼闔緊仍沒有反應。伊諾猜雪維同樣也知道她時間不多,但顧及牧師的身份,他必須給予天使城每一位居民希望。

  就像早些時刻雪維對男孩講的話,他為她祈福,僅僅只能做到如此。詠頌著禱告詞,誠心的祝福。

  「我留下平安給你們、我將我的平安賜給你們,我所賜的、不像世人所賜的,你們心裡不要憂愁、也不要膽怯。」

  男孩在旁抹著眼淚,母親是他僅剩的親屬,早年他們靠務農維生,勞苦讓那些曾經下田耕種的家人相繼過勞去世,或是染上疾病,最後只剩母親和他相依為命,無論用什麼方法,他都要讓母親再活過來,牧師雪維是他最後的希望。

  禱告結束,男孩又再次下跪道謝,雪維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難過,只是對他搖搖頭說:「我能做的只有這樣。」

  從男孩的家出來後,雪維心事重重,沒有走上歸途,反而踏上天堂路,伊諾也跟著他走。

  「很難過嗎?」伊諾問道。

  「面對居民有難,我居然什麼都不能做。」

  「不只你,我也做不了,上帝也做不了。」伊諾攬過他安慰道:「就算是上帝也只會跟你說那是命。」

  「是嗎……但我還是想試試。」

  走過天堂路,敞開教堂的大門,圓玻璃裡的光鐘頓時亮起,光芒折射到四周的玻璃花窗,整座教堂光鮮亮麗。雪維奔上拿出鎖在櫃子裡的檜木盒,又風風火火的回到大廳,把檜木盒放在光鐘的圓心,底下的刻度流露更刺目的金光,伊諾發現光鐘秒針的速度逐漸加快,雪維跪在木盒前,唸唸有詞,幾乎每唸一段禱詞,秒針就繞得更快,從中散發出的光芒彷彿教堂都被金燦燦的光籠罩,伊諾瞇著眼睛接近他,終於聽到他嘴裡唸的話語。

  「慈愛的主,請您把我的生命拿去,獻給任何被病痛折磨的人們……」

  「笨蛋!天使城這麼多人,分掉你的生命你還能活嗎?」伊諾不禁痛罵,他知道他愛民,但不知道腦袋笨得如此,每個牧師都來這招,天使城的牧師都該死光了。

  雪維轉頭,眼眶溢水:「不分我的要分誰的?還有誰能為天使城犧牲奉獻?」

  隨著光芒增強,伊諾凝視他良久,緩緩說道:「我不願給天使城生命,但我願意給你。」

  「怎麼給?」

  一眨眼,黑色羽翼亂流般充斥在金光中,伊諾扳過雪維的臉龐,側頭吻上他的唇,他以原來的形態賦予雪維源源不絕的生命源,金色與黑色交織的光彩,一明一黯,不同身分的兩人吸取對方的氣息,神聖的金與惡魔的黑合而為一,所有光芒褪去,羽根零落於地,光鐘恢復原有的速度一秒秒前進,伊諾和雪維躺在圓玻璃上兩唇交覆,這一刻除了生命,伊諾還給了其他的東西。

  同生於善,雪維能成為聖光牧師,而伊諾只能是個染黑天使。

  他們後來把木盒放回透明櫃離開教堂。其實伊諾見到檜木盒第一眼就知道裡面是什麼,這天他將一部分的生命給雪維,同時也默默賦予他使用檜木盒裡東西的權力。

  回到家,伊諾一進門就躺在床上。雪維拿起梳子上床對他說:「我沒有東西好報答,只能為你梳髮。」

  伊諾笑了笑,坐起身背對他:「這樣比較好梳。」

  雪維在他身後,輕輕的從頭滑下,一次一次不間斷梳著,安靜恬適的氛圍,他突然問道:「伊諾,你如果要回天堂,可以提前告訴我嗎?」

  「怎麼?捨不得我走?」伊諾咯咯笑道。

  「是啊,你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如果走了,我該如何回到以往的日子?」雪維頓了頓:「也許早晨第一眼就是尋找你的影子,過了許久才會想起,你不在我身邊。」

  伊諾轉身看到雪維一張努力壓抑悲傷的臉龐,他的微笑顯得很僵硬,伊諾親吻他的前額輕聲說道:「我回不了天堂,也入不了地獄,只能在天使城徘徊。」

  「為什麼?」雪維突然想起今日伊諾說過的話,問道:「你在天堂犯了罪,才被囚禁?」

  伊諾笑道:「我在天堂弒殺弟兄,引發一場不小的戰爭,這樣還認為我是天使嗎?」

  雪維認真的望著他,放下梳子雙手拂上他的臉龐,綻開笑顏:「你知道為什麼我不信你是惡魔嗎?」

  「因為教堂的玻璃變成藍色,你說過。」伊諾摸著在臉上的手。

  「不只是教堂的玻璃,我後來知道這張臉跟你的眼睛都不屬於惡魔的模樣。」雪維一邊輕撫一邊說道:「惡魔應該很凶惡、殘暴,但當我們相遇的時候,我只見你眼底中的防備,沒有任何邪氣,你也不曾傷害我。」

  「那掛在市集的人骨就很凶惡、殘暴了?」

  扯到這個話題,雪維偏頭放下雙手,有些迷惘的道:「我相信天使城從來沒有惡魔,他們雖然死前攻擊居民,但他們不是惡魔……」

  「可是居民認為是啊,還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家人。」伊諾抬起他的下巴,使雪維的目光與他相對,低沉的聲音帶點蠱惑的味道:「如果有一天我也攻擊居民,你會不會殺死我?」

  望進孔雀綠的眼眸裡,雪維真摯的道:「不會。」

  「但不殺死我,你的居民就會被我殺死,該怎麼辦?」

  迷惘的眼眸眨了眨,雪維低下頭,他視伊諾和天使城的居民同等重要,不願伊諾離開他,也不願陷居民於水深火熱之中,該如何做抉擇?

  「有這麼難嗎?」伊諾在他面前大笑:「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一定會先殺死你。」

  雪維疑惑的抬頭,愣愣說:「殺死我,天使城就毀了。」

  「為何?天使城還有什麼奇怪的傳說?」

  「牧師是天使城和上帝之間的橋樑,橋樑消失,天使城會瓦解。雖然比不上天使,但我們也是為上帝服務的人。」雪維勾起微笑:「我很想看兩百年前天使降落天使城的模樣。」

  他緩緩傾身,靠在伊諾的頸窩。伊諾挪了個姿勢,抱著他。  

  「據說那一天有許多白翼的天使墜落,定居在天使城,給予大地無限的生機,祂們的手一揮,頹敗的花草樹木馬上生氣蓬勃,大家都認為這裡是天使駐足的神聖之地,所以稱這裡為天使城。」雪維幸福的說道,現在不論身體或心靈,都感到被深深愛著。

  伊諾神色凝重,語調低沉:「如果墜落的天使不是活的,是死物呢?」

  「什麼意思?」雪維抬眸。

  「又如果我也是墜落的那一個呢?」伊諾低頭,淺勾的微笑令人寒顫:「我犯了罪,或許他們正在找我。」

  雪維怔愣望著他:「勇於承認錯誤的話,上帝會寬恕一切的……」

  伊諾開始無止盡的大笑,其實錯誤來自於他本身,無論做什麼都將錯誤一把扛起,他向上帝求饒,只要給一個最低下的階層讓他生存就好,結局卻是殘忍的彷彿置他於死地,對他來說,上帝是剝奪生命的詞彙,在祂面前吸一口氣無比艱難。

────

  自從雪維為男孩的母親祈禱,過了十幾天他的母親依舊不見起色,最後的希望破滅,他開始胡亂求助鄰居或是曾經接受他們幫助的人,但是沒有人能救母親,陷入絕望時,他在市集中聽見有人隨意的說了一句話:「謠傳天使的血可以治百病,飲下後可以長生不老。」

  如同抓緊一塊浮木,他聽信了,天使的血是他瘋狂尋找的目標。

  他知道聖教堂的玻璃碰到天使會顯藍色,所以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做了此生最墮落的事,他拿著斧頭走上天堂路,四周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但他的希望就在前方,近在天堂路的盡頭。

  黑暗的教堂敞開大門卻投射金碧輝煌的光芒,他走到最近的玻璃花窗,顫抖的舉起斧頭,敲下的那刻閃過躊躇和害怕,可是內心不斷湧出的聲音告訴他:你需要一塊玻璃。

  哐啷的巨大聲響驅離所有的恐懼,撿起一塊珍寶般的玻璃,得到聖物的感恩和欣喜若狂的眼神交織在一起,當罪惡成了救贖,斧頭也成為權柄,這些事變得神聖不可侵犯,無法阻擾。

  雪維一早發現玻璃花窗碎了一地,天使城的居民一直以來都純樸善良,第一次見到這情景,刹時做不了反應,來禮拜的居民也見到這不可思議的一刻,大家人心惶惶,他們說惡魔入侵天使城,打算毀了城鎮,打破聖教堂的玻璃是惡魔下的警訊。

  那天開始天使城寧靜的夜晚起了變化,一旦有人遊走在路上很容易成為被攻擊的對象,沒有人看清楚犯人長什麼樣子,他從陰暗處出現,往路人手臂上劃一刀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居民們更相信這是惡魔下凡的詔示,或者他們已經藏匿在天使城,準備弒殺所有上帝的子民。入夜,家家戶戶關緊門扉,路上行人越來越少,整座天使城陷入一片黑暗與恐慌。

  雪維控制不住謠言流傳的速度,越來越多人趁著白天湧進聖教堂,他們詢問雪維惡魔該如何消滅,惡魔會不會吃掉他們襁褓中的孩子,或是附身在親人身上如同市集人骨生前那般發狂躁動,然而面對這些恐慌的居民,雪維再三強調天使城沒有惡魔。

  他筋疲力盡的回到家中,伊諾伸手撫過他滿是擔憂的臉龐,在他的前額落下一吻:「需要我在黑夜幫忙查看嗎?我不怕流血,也不怕惡魔。」

  「我不願你流血。」雪維嘆了一口氣。

  伊諾似乎有些不滿,用自己的唇堵住雪維的嘴巴,吻了一陣,才靠著額頭輕撫他的鬢角說:「不要嘆氣。」

  他依戀著伊諾的溫度,但這問題已經深陷天使城的每個角落,即使是最親近的伊諾,仍然無法讓他放下內心的重擔。

  伊諾對於這號人物很好奇,待在天使城這麼多日子來,觀察到居民盲目崇拜上帝,但是為人熱情,至少住在雪維家附近的鄰居見到他都會友善的噓寒問暖,純樸的城鎮裡偷拐搶騙很少發生,如今卻有個黑夜裡傷人的「惡魔」。

  但他跟居民不一樣,他相信犯人絕不是惡魔。趁著雪維熟睡,他悄悄的出門,故意站在大街上引犯人出甕。果然不久後方傳來一點聲響,靠著敏銳的直覺,犯人逼近他時,轉身正好擒住了那個瘦小的身軀。

  「啊!」男孩兩手被伊諾扭轉在後,痛苦的出聲。

  「是你……」伊諾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男孩,沒想到是他,驚訝之餘男孩動作很快的掙脫,不慎在伊諾的手腕上刺傷一刀。血滴落在地,綻出幾點血花,伊諾馬上放開他。

  男孩往前跑,如果被抓住他就不能照顧母親,所以他不斷的往前跑,但跑了幾步發現手中的玻璃有異樣的光采,他停下來緩緩張開手掌,漂亮的海藍色在掌心大放光采,回頭看見伊諾還站在原地,他挪動腳步愣愣的道:「你是天使……」

  伊諾看見他眼中的雜質,掠奪、瘋狂的慾望,男孩向他逼近,耳邊是沙啞的聲音重複說著:「你是天使……」

────

  那天夜裡,雪維失去了一位摯愛,伊諾消失了,毫無留下一點線索,一根黑色羽翼、一點殘存的體溫、一個足印都沒有,消逝得徹底。

  雪維開始恍惚,每日早晨起床摸到旁邊空著的床位,第一個念頭是:伊諾去了哪裡?他去市集買菜想要給他一頓豐盛的早餐嗎?還是他到外面打水想要給他清涼一天?

  轉念一想,那個孤寂的夜晚,隔日的悵然和失落,才憶起他已經不在了……

  黑夜割臂的惡魔從某一天也消失了,白天上教堂的居民隨著淡忘惡魔的日子減少。不知日子過了多久,不知伊諾消失幾個晝夜,雪維獨自處在偌大的教堂,時間漸長,他在等伊諾再次落到大廳,還想再見到如黑色雪絮飄揚的羽翼。

  他趴在講臺上,等待教堂化身海水藍的那刻。隱約了解一件事,心裡塌陷的那塊,再多恩典也填補不了。

  「我的主,今日我必須懺悔,我把多餘的愛給了那位匆匆逝去的人……他不在我身邊,除了愛,我已沒有能饋贈他的事物……」

  雪維跪著向上帝祈禱伊諾回到天堂平穩幸福,選擇相信他是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地方。

  天使城的居民從未懼怕白天,黑夜是魔鬼聚集的時刻,陽光可照亮陰暗潮濕的角落,但是刺耳的尖叫聲突然響遍天使城,從墓園到市集,從市集到天堂路,從天堂路到教堂,雪維知道大事不妙,來到外頭路上已經血跡斑斑。

  「有……有惡魔……她咬走了孩子……」婦人倒臥在地,斷一隻手臂,鮮血汩汩不絕,雪維拉下自己的長袍為她止血,還不確定能否救她的性命,前方又傳出尖銳的慘叫聲。

  對他來說這就像世界末日,此起彼落的哭喊,沒看到口中的惡魔,路上已有幾具殘破不堪的屍體。雪維不敢看兩旁的傷者,只管一直往前跑,他必須先找到那個「惡魔」,想辦法制服,別讓他再殘害居民。

  市集的人拿著長槍和火把圍成一團,雪維一到,他們馬上大喊:「牧師雪維來了!看你這個惡魔往哪逃!」

  人群自動讓出一條道路讓雪維通過,他們圍的是剛才殘殺許多人的惡魔,雪維看清楚,這個生物頭上沒有角,也沒有綠色的皮膚,那是一個女人,狗爬式四肢著地,嘴裡叼著血腥的內臟,凶惡的眼神怒瞪著在場的所有人。

  雪維上前一步嘗試接近她,即使面容猙獰,但依然能看清楚面孔,太面熟令他產生異樣的感覺,彷彿她曾是被拯救過得到救贖的人……

  「母親!」後方有人淒厲喊叫,跌跌撞撞的跑來,推開圍補的人群來到雪維旁邊,就如同那天在墓園一樣。

  想起無能為力的禱告,雪維徹底寒心,竟然不能康復,還退化成這種樣子,他的所作所為對天使城的居民真的有益嗎?還是一切都是空虛的愛戴與權力?他的存在究竟能不能守護天使城?

  「孩子,你母親已經不是人了,是惡魔!」其中一位高舉火炬的男人對男孩喊道,那女人像一頭母獅四肢著地緩慢的遊走,虎視眈眈所有圍補她的人群。

  雪維努力安定心神,回過頭問男孩:「你母親何時變這樣的?」

  男孩抬頭對上雪維憐憫的目光,背負的壓力與悲傷在這一眼中如繩索斷線,化作淚水崩潰,他哽咽的幾乎無法呼吸,抽噎一陣子才說:「母親喝了天使的血……後來真的復元了,沒想到幾天後她越來越奇怪……今天她咬傷我跑出來,沒想到她會殺人……」

  雪維暗自懂了一些關聯,旁人開始鼓吹他上前制服惡魔,男孩則在身邊懇求救他母親,前方似人非人的生物用蔑視的眼神盯著他,彷彿已經鎖定了獵物,獵食天使城最聖潔的人物。

  他走向那位「女人」,居民遞給他一把火炬,他沒有接,天使城任何一個生物都不該被定罪,他們有各自的生存方式,也有選擇死亡的權力。

  當雪維緩慢走近時,四周寧靜下來屏息望著他們神聖的牧師,但情況突然風雲變色,雪維尚未接觸到她,她突然躍起,衣服沾染的血濺到雪維身上,全場尖叫,雪維大驚倒退了好幾步。

  一道閃光遽然劃下,光線太強烈,沒有人看清楚發生什麼事,強烈的暖風習習吹得所有躁動不安的心都平穩舒緩。在金光與溫暖的陣風中傳出渾厚的聲音,有如審判犯人無情:「熾天使雷米爾詢問天使城牧師雪維,逃獄的戰士使在此嗎?」

  風漸漸減弱,雪維睜開眼睛,面前是一個充滿金光,刺目到連輪廓都不清楚的人,但背上的翅膀卻閃亮的清楚可見。

  「惡魔被天使殺死了!天使來到天使城了!」居民也同樣看到聖光閃耀的天使,所有人一齊跪下,他們無法用言語或是其他行為表達內心千萬崇敬,跪著代表他們尊敬、卑微、謙遜。

  這時男孩衝到天使旁邊,見到粉身碎骨的親人,頓時失了力氣跪倒在地痛心的啜泣,居民為仰慕而跪,為斷腸而跪,只剩雪維直挺挺的站著。

  「有位戰士使逃到天使城,我想你看過他,他在哪裡?」雷米爾肅穆說道,一雙眼睛彷彿可以看透所有萬物,雪維與他四目相對,赫然發現他既沒有美麗的孔雀綠,也少了眸子中閃爍的光芒。

  「他消失了,我也想找他……」雪維誠實說道,甚至誠實的洩露出那些多餘的情感。

  「他原是最低層的戰士使,殘殺眾多座天使後失去了潔白羽翼,自甘墮落成半惡魔。」雷米爾依然強烈注視雪維說道:「你該知道藏匿惡魔是什麼罪,上帝不會寬恕你。」

  雪維身子一震,他從未犯下任何過錯,為何需要上帝的饒恕。昂頭不懼刺光,他用堅定十足的口吻清晰道出強調數次的真理:「天使城從來沒有惡魔。」

  他的聲音清脆空靈,彷彿這句話在天使城產生空蕩的回音,隨處都覆誦著……

  天使城從來沒有惡魔……

────

  「兩百年前他挖出自己的心臟那一刻,天堂就不再承認他是天使。他逃了一陣子,這幾天接獲有人在天使城喝了半惡魔的血液成魔,才讓我追到這裡。」雷米爾身上光彩奪目,入了雪維的眼卻總是少了一種顏色,他鄭重說道:「牧師雪維若你看到他,請轉告他只有兩條路可走,回天堂向上帝認錯,或是待在黑暗中漸漸失去意識成為真正的惡魔。」

  「他……不能待在天使城嗎?」雪維哀戚的望著雷米爾。

  「可以,但是逐漸魔化若是見到陽光必會全身燃燒,只能待在陰暗的所在,如果他想活,就拿出誠心請求寬恕,否則墮落成低階惡魔,被我抓到還是難逃一死。」

  「我懂了。」雪維視線落在男孩身上,摯愛的人死亡是難以平復的傷痛,時時刻刻的想念,只有在夢醒晝夜間轉換才憶起那人生命已逝,不論多少思念呐喊都喚不回來。

  雷米爾振動金光的羽翼,一眨眼光線削弱,他的輪廓消逝在空氣中。所有居民抬起頭來,聽到天使城藏有惡魔又開始人心惶惶,他們大聲嚷嚷誓言要找出惡魔,保護城內居民的安全。

  男孩還在低聲啜泣,雪維蹲在他旁邊,憐惜的撫摸他的頭,失去重要的人他了解,害怕忘記對方而去回想過去相處的種種,反而讓回憶更清晰,反覆提醒他不在的事實,內心更痛苦。

  最後雪維跟著男孩把部份殘存的屍骨葬在墓園,讓他的母親入土為安。

  有機會獵捕惡魔,天使城的士氣變得高昂,夜晚組成隊伍拿著火把出來巡邏,經過男孩母親的事件,他們不怕,反而更確信「剷除惡魔」是天使城最重要的職責。

  自此雪維減少上教堂的次數,守在家裏等待伊諾回來。他相信伊諾絕對知道雷米爾發現他在天使城,也知道自己的命運,不論是告別還是墮落,伊諾一定會再回來見他。

  天使城的夜晚變得非常明亮,燈火通明,街道上也有群聚的居民吆喝或交頭接耳,雪維放任了,他只想等待伊諾出現。外頭的吵雜聲無中斷過,所以當落地窗傳來敲打的聲響時,雪維沒注意到,直到整扇窗都在振動,他才欣喜若狂的拉開窗簾,映入眼簾的是那張俊美的臉龐,眸中還閃爍清澈孔雀綠。

  「抱歉來晚了。」

  「伊諾……」雪維高興得不知所措,一把撲入他的懷抱,溫暖的胸膛讓他真切感受到伊諾存在著,活生生的在他面前。伊諾進了屋內,雪維才見到他消瘦的兩頰,既心疼又難過。

  「上面有人找過我吧?」伊諾笑著說道:「那天男孩拿了我的血,我猜到他們很快就會知道,所以沒說一聲就躲起來,果然是找到了。」

  雪維心事重重,抬眸說:「回天堂去吧,比起變成惡魔,回天堂向上帝認錯是最好的選擇……」

  伊諾頓了一下,似笑非笑說:「你確定?如果回到天堂會被剝奪知覺、意識、感情,一副空殼沒有靈魂,只為上帝做事,機械式的殘殺,即使受傷也感覺不到疼痛,活著跟死一樣,你仍然認為回到天堂是好的嗎?」

  「上帝不會這麼殘忍的……如果你誠心懇求原諒就不會有這麼重的罪責了。」雪維著急的望著他,希望伊諾可以回到天上,至少逃過一劫。

  「那不是罪責,而是我原本的模樣。」伊諾露出微笑,凹陷的兩頰讓這個笑容添上死氣,彷彿冰凍的花朵,美麗但無法綻放芬芳。

  雪維驚訝凝視著他,思索這句話其他含意。

  「原本的我,沒有自己的意識,被創造出來的目的就是拼了命和魔鬼對抗,我們是工具,只知道殺戮的指令,不是神聖的天使。」平舖直敘的一番話和伊諾冷靜的雙眸透露出的是壓抑的過去、黑暗的歷史,有時候傳說口耳相傳,事實經過洗滌,被包裝成完美的糖衣,留下的只有美好的那一面。

  戰士使是天堂最低下的位階,他們只是被賦予殘殺使命的空殼, 每雙空洞的眼神忠心耿耿,忠誠的為上帝赴湯蹈火,戰敗可以隨意丟棄,倉庫裡還有千萬個替代品。殺戮是他們唯一的命運、亙古不變的原則,但是影響天堂的變卦被一雙清明的雙眼開啟了。

  伊諾是個意外,戰爭時沾染了血液,呼吸到存活的靈性,那一天在割下魔鬼首級時,他覺醒了。

  但是他沒有控制自己身體的能力,連嗚咽聲都無法發出,被困在軀殼裡面的靈魂,親見自己不斷揚刀落下,為了無數場不知目的的戰役。

  回到倉庫總是會經過百花燦爛的天堂,上帝高高在上,彷彿掌管了所有萬物,他想要停下來聞聞花香、看看花瓣,他希望可以停下腳步對上帝說:求求您,讓我出來吧……

  倉庫裡的戰士使闔上眼睛,整齊劃一的隊形是準備下一次的出征,伊諾也被迫閉上了眼睛,他想要衝出禁閉的倉庫,跟外頭的天使擁有一般的生存權力,他也想要傾聽別人的耳語、道出美妙的語言。內心的殷切期盼讓他落下一滴屬於他自己的眼淚,像是解開枷鎖的鑰匙,燃燒了他全身的血液,野火燎原般從腳到頭一瞬間斷開禁錮。

  沒有太多思考與憂患意識的他跑出去驚動數位座天使,每個天使都感到不可思議,他只是個沒有生命的武器啊!

  他們把伊諾箝制起來說:「這是錯誤的。」

  「有什麼錯誤?」伊諾當時不懂,為什麼他們可以自由自在的翱翔,而他只能被困在身體裡?有什麼是錯的?

  座天使把伊諾綁到上帝面前,這是祂掌控不了的變數,沉思了許久祂把伊諾軟禁起來。伊諾以為自己擁有了自己的生存空間,直到座天使再度闖入,從他們的口語中知道上帝打算銷毀他的意識。要他重回沒有情感沒有意識,身軀活著,靈魂卻死的狀態,像個傀儡一般,不就等於扼殺了他初生的生命?

  那刻,伊諾掙脫束縛,為了存活他與整個天堂對抗,在他體內的殺戮之血初次由他親自掌控,被他砍殺的座天使摔落天堂,破雲而降,紛紛落到凡間的小城鎮。他從天上一路征戰到雲之下,失血過多也跟著座天使墜落凡間。

  他摒棄天使身份親手挖出自己的心臟,霎那羽翼由白染黑,彷彿無盡的深淵。倒在地上時,眼前是猶如天堂的百花爭艷,他含著淚伸手輕輕觸碰,花瓣輕而易舉被捻碎:「如此美麗的事物,軟得不堪一擊……」

  筋疲力盡昏在殘留的花團前,座天使的死血滲入泥土與水份合而為一,作物吸收死亡之血而凋零腐敗,大地一片死寂,戰爭毀壞他們的家園,城鎮住民苦不堪言,面對天使的屍體,他們既崇敬又害怕。

  大天使雷米爾接獲指令,親自下來把伊諾帶回天堂也復元城鎮的樣貌,他的手一揮,頹敗的花草樹木顯現生氣蓬勃,乾涸的河川再度川流不息,城鎮變得比以往豐饒富足。

  戰敗的座天使埋葬在土裡,他們的血流入農田與河川,這裡成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禁區––天使城,離上帝最近的所在。

  雪維聽完這座城真正的歷史,整個人被抽掉了魂般,事實給予的衝擊過大,幾乎不能負荷,他喃喃自語:「所以……天使城是天使的墳場……」

  「天使的血可以長生不老,但是人類無法承受這血的力量與權力,往往會走火入魔……」伊諾的神情悲哀,嘴角卻揚起弧度:「天使城的居民容易染上疾病,因病而死,農夫常接觸擁有血液的水源,最後喪失自我,破壞身邊的事物,像市集的人骨……」

  雪維痛苦的低下頭,顫聲問道:「喪禮過後的大體……去了哪裡?」

  「在天堂變成戰士使。」伊諾苦笑:「沒有意識的過我以前的日子。」

  天使城是被上帝關愛的城鎮,但這些恩寵是建立在古老戰火留下來的烙痕,上帝把天使城孤立起來,不能進出,保存這個底下擁有天使血液的土地,培養一群崇天的居民,使他們的靈魂認為成為戰士使是一件榮耀,不反抗掙扎,輕而易舉奪去他們的意識,取得一具空殼。

  「回了天堂我被囚禁,在銷毀那天逃了出來,不斷躲躲藏藏,曾跪在上帝面前請求他給我一條路活下去,但是擁有知覺是罪,背叛上帝是罪,殘殺座天使也是罪……」伊諾淒涼的笑著:「祂說我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方式就是回去當戰士使,那是活著嗎?怎麼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從衝擊中稍微平復,雪維抬起頭,見到伊諾含淚的目光,兩顆孔雀石綠更閃耀了:「回去認錯你就會死嗎?」

  以「死」來形容戰士使的生命,對他而言若伊諾的雙眸不再清澈,缺少靈動,那就不再是伊諾了……

  「是的,變回戰士使,我根本沒有路可走……」伊諾露出他手臂,上面呈現一點一點的黑斑:「而且快魔化了,現在我一見到陽光身體就會刺痛灼熱。」

  語畢一片沉寂,雪維闔上眼睛沈痛的問:「你的選擇是什麼?」

  條條都是死路,已然沒有選擇的必要。伊諾露出一個笑顏,輕輕的說:「為我梳髮吧。」

  即便身軀消瘦,一頭烏黑的長髮仍然散發光澤,雪維在他背後緩慢梳著,兩人不語,他們知道這或許是相處的最後一刻,靜謐的享受彼此存在的時刻。

  他們相擁沉睡,希望時間靜止在這一秒,停止土壤之下死血的流淌,遏止每個人心中崇天的膨脹速度,讓天使城成為歷史的化石,沈積在無人知曉的世界角落。

  在夢中,雪維思考如果不是牧師他會怎麼做?現在他又該何去何從?

  醒來臉上佈滿乾涸淚痕,身旁的人已經不在,他依舊不知道伊諾躲在哪裡。天使城如以往運作,但是聖教堂不再開啟禮拜詠頌詩歌,雪維每天把教堂關閉,獨自在偌大的空間思考,觀看每一扇玻璃花窗出神,度過另一段伊諾消逝的日子,他渾渾噩噩的生活,最後干脆住在聖教堂裡,他覺得不只心臟,體內每一個內臟都是坑坑疤疤的破洞,醜陋不堪,曾經支持他的信念一日一日被腐蝕,原來他們不是上帝寵愛的子民,體內都有天使的死血,牧師的職責是暗地協助居民真正的死去,利用他們的軀體作為武器。

  以天為重的居民們大概會認為那是個至高無上的機會,但愛是互相,不是成為傀儡受人擺佈。

  雪維懂這個道理,因為他有了超越崇敬更珍惜的人。

  過了三十個晝夜輪替,夜晚的魔鬼又伏出,但他不割傷人群,只是偷竊剩菜,他的面容不可怕,但居民想起前陣子的惡魔咬死嬰兒,撕裂他們的家人,溢滿的仇恨爆發開來,夜晚居民設下陷阱,跟蹤他的去向,東方靠近山區的地方有一座神秘的塔,那裡人煙稀少,陽光被嶙峋山勢阻擋,光線幽暗適合魔物藏匿,他們相信塔內是惡魔的大本營,於是回到鎮上一傳十十傳百,烈日高照下,他們舉著火把一齊攻入,目標是把成群結隊的惡魔們活活燒死。

  但是沒有任何靈力的他們又害怕自己會成為犧牲者,惡魔可以啃蝕人類跳動的心臟、吸食甘美的鮮血,不費九牛二虎之力將人類吃得屍骨無存,所以膽小如鼠的人脫隊了,跑向天堂路,往救贖的那端跑去。

  筆直道路長得不見盡頭,彷彿人們對惡魔遙不可及的寬恕,遠方的尖肋拱頂高聳入雲,他賣力的接近,拔腿迅速的跑,受後頭恨意的壓迫追趕,他越跑越快,到達目的地用力推開聖教堂的大門,玻璃花窗中站著一名和天使一樣光鮮亮麗的人,雪維神聖、高潔,是天使城與上帝溝通的橋樑,不敢放肆的直視他的臉龐,他虔誠的跪下,如抓緊最後一根稻草,哀泣道:「雪維大人,請您拯救天使城,縱容惡魔肆意妄為,上帝將降下劫難,使天使城的居民染上瘧病,農田頹敗,河川乾涸,萬物俱灰……唯有您、唯有您能消滅惡魔……」

  「他在哪裡?」雪維手上捧著檜木盒,選擇的時刻終究會來臨,伊諾和雪維都逃不掉。

  「在東方的塔中,居民們圍在外面打算用熊熊烈火燒死他。」

  雪維扶起他,再次申明堅忍不拔的信念:「天使城從來沒有惡魔,帶我去找他。」

  那人領著雪維走上天堂路,通往另一個幽暗的塔,他捧著檜木盒,伊諾曾說不需要看盒裡的東西,其實是因為他早就知道裡面封印著什麼珍寶。

  東方的尖塔沒入雲層,四周圍滿了高舉火炬的居民,但是他們一直待在安全範圍內不敢再接近一步,等待一個救世主發號施令,而他們認為雪維就是救世主,看到雪維前來,居民們波浪般的歡呼一波又一波。

  雪維舉手示意大家安靜,接著說道:「讓我一個人進去。」

  居民們寧靜下來,他們面面相覷,難道神聖的牧師要自己對抗惡魔?他們該讓唯一的領袖隻身進去嗎?

  雪維知道他們的疑慮,捧高檜木盒說道:「這是可以消除大家恐懼的希望,一旦我進入了黑暗高塔,出來之後天使城將沒有惡魔的傳說,我們將用另一種形式敬畏上帝,我們的子孫將走出外面的世界,擁有新的淨土,光耀曾經活過的子民。」

  全場掌聲如雷,歡呼聲響徹雲霄,這是天使城最值得紀念的時刻。

  居民注目雪維進入高塔,他爬上一層層的階梯,往高處不斷前進,塔內濕氣濃重,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伊諾就待在這裡面三十個晝夜,走到上層他突然聽到急促的低音:「誰?」

  「是我。」雪維說道,再走上一層,透過微弱的光線看到消瘦的輪廓。

  「來見我最後一面嗎?」伊諾笑道。

  雪維來到他的身旁,不疾不徐說:「外頭擠滿人潮。」

  「哦,都是來見我最後一面的?」伊諾的雙眸在漆黑中露出奇異的綠光:「還記得我曾經問你的問題嗎?如果我攻擊你的居民,會不會殺死我,如今待在黑暗裡早晚會入魔,雖然擁有心智,但我有可能情不自禁的獵殺人類。現在你要告訴我答案嗎?」

  「只有你能賜死自己。」 雪維微微一笑,把盒子放在他的手上,緩緩打開礙於身分無法觸碰的盒蓋,瞬間紅光照射陰暗空間,盒子中央是一顆跳動的心臟:「伊諾,把心裝回去你就能恢復天使的身分,不用懼怕變成惡魔擾亂人間。」

  「回天堂?繼續永無止盡打仗嗎?」伊諾不由自主的發笑:「那我還不如從這座塔走出去,接受陽光曝曬,化作骨灰也不要讓別人控制我的身軀!」

  「那麼,你的選擇是什麼?把心裝回去,繼續待在黑暗的高塔裡,還是接觸陽光死去?」雪維輕聲問著,三條死路選一條最不傷尊嚴走到盡頭,伊諾深吸一口氣靠著牆壁,他沒辦法選擇如何被創造出來,但可以選擇如何為自己送一程。

  「伊諾,不論你選擇什麼,我都會在那刻陪伴你。」雪維握住他冰冷的手,給予一些溫暖,期盼內心的誠心與眷戀也能一起傳給他。

  寂靜的空間,沉默的靈魂,檜木盒的心臟穩定跳動,一聲一聲敲著生命終曲,伊諾闔著雙眸考慮良久,在內心掙扎後自選一個雖敗猶榮的終結,他傾身吻雪維說:「我選好了,謝謝你的陪伴。」

  雪維也親了親他濕潤的唇瓣,嚐到鹹水的味道,溫柔的問:「如何?想要怎麼做?」

  「帶著我走出去吧。」伊諾由衷的說道,笑容裡面藏了許多的淡然與絕望:「帶著我走出塔外就好,你可以保護居民不要被燒傷,我不願傷害他們,既然我始終是死路一條,至少不要再傷害無辜的居民。」

  「我了解。」雪維牽著伊諾起身,他們緩緩的走下階梯,每一層都舉步艱難,沉重的承載不過多負荷。

  伊諾回想自從有心智之後的生活,他聞了花香、親見了世界的美麗、來到天使城遇上了雪維,他其實死而無憾……生命不必過多,能相遇一個人,做最好的選擇已足夠。錯誤的命運開啟他的意志或許闡釋:最美麗的事物存在嚴峻環境,神聖的靈魂出自黑暗的角落裡。

  來到塔的出口,雪維藉著光線看到伊諾的皮膚呈現雜亂的黑斑,他輕問:「準備好了嗎?」

  伊諾的膚色變了,但是那雙孔雀綠的清明雙眸沒有變,他點點頭,走到此那些兩百年的怨懟自然蕩然無存,可以坦然的面對接下來的炙熱焰火。

  雪維在他的同意下打開大門,迎接的是歡天喜慶的居民,烈日照下來,伊諾的身體迅速著火,像是一個助燃點,轟的一聲熊熊燃燒,居民們嚇得尖叫逃散,雪維仍緊緊牽著他的手,轉頭看到烈火中炯炯的眼眸逐漸黯然,他露出微笑,輕快的轉身撲上滾燙的身軀,火焰蔓延至他的身上,從他的牧師袍開始燃燒,他不感到痛苦,伊諾選擇了最好的路,他也選擇了對自己、天使城最好的解脫,烈焰祝融將擁抱的身軀燒為灰燼前,雪維在伊諾耳邊說了一句話,輕輕淡淡,超越崇敬的愛與敬佩。

  「你比上帝更仁慈。」

  火勢停止的那刻,聖教堂的光鐘停止轉動,玻璃花窗變成透明玻璃,四周嶙峋的山壁徒然消失,河川與農田散發出腐敗血腥的惡臭,高塔前面是一堆焦黑的塵土,風吹散灰燼,飛過天使城的邊界,超越消失的山崖,落到更遠的地方。



在寫這篇的時候,我妹給我看一張達文西的畫作《岩洞聖母》,他把神聖的聖母畫在陰暗潮濕的洞穴裡面,有別於其他金碧輝煌的畫,因為他認為黑暗的地方會有神聖的事物,而生命也是從洞穴中開始,剛好在寫《天使》所以對此很有感觸。

這篇對我來說是諷刺上帝的文章,若有冒犯到宗教深感歉意,不過還是無法更改我對宗教的不諒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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