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那茶壺雖然缺嘴斷柄,扁平的壺身,卻透出一種異樣的紫色,識貨的人一看,就可以看出,這茶壺,不但原來就是一柄絕佳的好壺,而且還經過內行人長期的「養壺」----不斷地摩挲愛撫----才能有這樣的色澤透出來。
識貨的人畢竟不在少數,所以這柄缺嘴斷柄宜興紫砂茶壺,在舊貨攤中,殊不寂寞,每天至少被人拿起來看一次,看它的底部有沒有款記,如果是名家所製,自然有底款,那麼雖然殘缺,只要價錢相宜,也就可以成交。
只可惜,這茶壺沒有底款,那就只好當做是普通的破茶壺,看的人有的連價錢也懶得問。
世上一切故事之所以能成為故事,都在一個「巧」字。那天,一個中年漢子在攤子前,取起了那柄茶壺,仔細端詳著。攤子主人連眉毛都不揚一下,因為他知道成交的可能性太小了。
就在那時候,四個人嘻嘻哈哈地走了過來,兩男兩女年紀很輕,一看打扮舉止,就知道他們是頂尖的時髦人物。這種人物,舊貨巷中並不多見,所以他們的出現,很吸引了一些人的眼光,而他們肆無忌憚地你推我擁,大聲言笑,東指西點,看他們的神情,像是舊貨巷是他們探險獵奇的所在,舊貨巷中的一切,在他們眼中看來,都落後無比,他們甚至有著進入穴居人地帶的那種自命高人一等的神情。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男孩子,一面大幅度動作地揮手,一面大聲叫:「天!真想不到我們城市裡,還有這樣的一個角落!」
他面對著他的三個同伴,背退著走,看不到身後那中年人正把那柄茶壺舉高在查看。當他講到一個「落」字之際,手一揮,恰好打在那柄茶攤上,「啪」地一聲響,將那柄茶壺自中年人的手中打落,跌到了地上。他呆了一呆,轉過身,看到茶壺跌在地上,碎裂成了兩半--------恰好是兩半,一點也沒有別的碎片。
攤主人抬起頭來,盯著他。那中年人轉過頭來,也盯著他,一旁還有幾個不相干的人,視線也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先是呆了一呆,但隨即笑著,誇張地發出了一下尖叫聲,攤開雙手,像是在臺上演話劇:「啊!我闖禍了,打碎了一件無價寶貝!」[1]
他的同伴跟著轟笑了起來,攤主人的神情陰森無比,仍然盯著他。他笑得十分歡暢,彎下身,指著碎裂的茶壺,望向攤主人:「請問,我弄壞的是甚麼?」
攤主人冷冷的聲音:「一柄缺嘴斷柄宜興紫砂舊茶壺。」
他仍然笑著:「我賠,你不必變臉,我要賠多少?」
攤主人緩緩吸了一口氣:「那是無價寶,拿你的命來賠也不夠!」
他先是一怔,但隨即和他的同伴,一起轟笑了起來,他的一個同伴,和他差不多的一個青年,一面笑,一面指著攤主:「你想藉此敲詐,那大錯特錯了,他是才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律師。」
攤主人一直坐在一隻小木箱上,聲音也一直冰冷:「你可以不賠,只要你能令它回復原來的樣子!」
攤主人的神情很有點叫人吃驚,而圍上來的人,對他們四個人,也顯然並不友善,兩個女孩子吃驚起來,一個道:「賠他點錢算了!」另一個怯生生說:「要不要報警?」
他也覺得不是味道,嚥了一口口水:「好,算我倒楣,你要多少?」
攤主人翻著眼,他一雙眼白多黑少,大白天看來,也叫人感到一股寒意:「我已說過了,那是無價之寶!」
他提高了聲音:「難道向你買,你也這樣說?」
攤主人「哼」了一聲:「那不同,現在你不是買,是賠!」
他十分惱怒:「我就向你買,這柄破茶壺,多少錢?」
旁邊的人越來越有興趣,誰都看出這場糾紛不會那麼容易了結。他的同伴踮起了腳四面看,看是不是有員警經過,可以求援。
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攤主人回答的是:「哦,三元錢……」
旁觀者之中,甚至發出了一陣喝倒采聲來,那是由於看不成熱鬧的失望。他又笑了起來:「真幽默!」
他掏出三元錢,放在攤子上,拿起了那裂了兩半的茶壺:「我買了!」
攤主人沒有說甚麼,只是把攤子上那三枚硬幣,一枚一枚拾起來,投進了身邊的一隻竹筒之中,那竹筒不知是甚麼古物,又紅又黑。
他「哈哈」笑著,揚起手,繼續向前走。
說過了,故事嘛,總不外是一個「巧」字
他轉身才跨出了一步,腳下不知踩到了甚麼,身子向前直撲跌出去,直挺挺地臉向下跌在地上,他可能想用手稱著身子,但未能成功,手中的碎裂的茶壺,卻幾乎整個插進了他的咽喉之中。
攤主人在這時,喃喃地說了一句話,不過在一片驚呼聲中,誰也沒有聽清說的是甚麼。
[1] 你是啊。。。。。= =
〈舊貨巷故事〉《倪匡精采短篇》/1988年 時報文化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