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色微微亮起,我睜開眼睛,黑夜盡退前的朦朧微光透過窗戶,為地板塗上了一層慘白的色調。
咖搭。
身旁傳來金屬與鐵的碰撞聲。
我偏過頭,黑暗中,那個人低伏著趴臥在地,凌亂的劉海下,一雙疲憊不堪的眼睛閃爍著渴望和恐懼的情緒。
「啊,你餓了嗎?」我伸出腳,將一個鐵碗踢到他面前,幾滴水濺了出來,弄濕凌亂不堪的地面。
我看他掙扎著扭動身體,把被膠帶封住的嘴湊近鐵碗的樣子,嘴角微微揚起。
咖搭、咖搭……
碰撞聲劇烈的響起。
我站起身,看著手表上的時間。
就快到了。
離開剛剛待著的廚房,走出家門時,天空正處於黑夜和白天的交界時刻,陽光被厚重的雲層擋住,只剩一點微弱的光線能穿過雲間的縫隙,整片天際慘白的像一張冰冷的死人臉。
然後,我又想起那天發生的事。
在冷風凍雨下,悲劇發生的瞬間。
***
我妹妹的屍體在花叢中被發現時,脖子歪了一邊、似乎是頸骨被扭斷了,她的雙眼緊閉,全身都被冰冷的雨水覆蓋,濕淋淋的在泥土地上躺著。
我顫抖的手在她失去溫度的身體上定格,遲遲不敢落下,就這樣在寒冷的雨夜裡看著她發愣,後來,我脫下外套,包住她小小的身體,放進找來的紙箱中,機械般的逃進一棟大樓下。
我凍到沒有知覺的手指緊抓著紙箱,眼眶浮上霧氣,模糊了視線,恐慌朝我襲捲而來。我僵立在原地,動也不能動,呼吸變得困難。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為什麼……是誰對妳做出這種事?是誰殺了妳?
妹妹沒有回答,沉默的躺在箱子裡。
天色暗下來後,我徬徨的走回家門前,魂不守舍的按了電鈴,媽媽開了門,見我一臉蒼白,正想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時,看見我抱著的紙箱,表情劇變,她尖叫了一聲,奪過箱子,歇斯底里的大叫起來。
「日花、日花!天啊──是誰把妳弄成這樣?……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她哀痛的哭吼像海浪一樣襲向了我,乾枯的心田一下子盈滿了悲傷,就在我沉浸在抑鬱的浪潮中時,媽媽反手一個巴掌甩向了我。
「日微!妳為什麼沒有保護好妹妹?」
爸爸聽到騷動聲趕了下來,慌忙抓住了猙獰的母親。
「發生什麼事了?」
媽媽抱著紙箱,凶狠的轉過身瞪著他。
「日花死了!我們的女兒死了!」
爸爸倒抽了一口氣,怔怔望著躺在紙箱裡的日花,接著狼狽的移開視線。
「好了,妳先不要那麼激動……」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試著安慰她。
「激動?你要我不要激動?我們的女兒死了!她死了啊──」
「我知道,妳能不能先冷靜一下?」
「冷靜個屁!我要報警,讓那個狼心狗肺的下地獄!」
我頹然倒在沙發上,看著父母開始爭吵起來,手指上還殘留著紙箱粗糙的觸感。
我想起一開始看到日花的模樣,她又小又軟的手掌和清澈明亮的眼眸,還有當她看到我時,笑起來的樣子。
一年前,母親懷孕了,她一臉幸福的摸著隆起的肚皮告訴我:「日微,妳要當姐姐了,我懷的是個可愛得妹妹喔。」但是,才不到半年的時間,一場意外奪走了她肚子裡的生命。
當媽媽被醫生宣布胎兒不保的那段時間,整日鬱鬱寡歡,茶不思、飯不想,消瘦的不成人形,然而,或許是命運的安排,不久後,媽媽在家門外發現了一個紙箱,裡面裝著剛出生的嬰兒,不知道是被誰丟棄的棄嬰,她將嬰兒抱進家裡,又憐又愛的撫摸她。
「她是我的孩子……是老天爺賜給我的禮物。」她收養了她,並將她取名為日花,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一樣寵愛。
「日微,以後她就是妳的妹妹了,要好好照顧她。」那天,媽媽將日花交到我手上,我小心翼翼的抱住她,溫熱的體溫熨著我的手臂,像棉花般軟綿綿的,脈搏般細小又有力的心跳震撼了我。
日花在我懷裡掙扎了一下,我屏住呼吸,緊張的看著她睜開了雙眼,望著我。
然後,一個花朵般的笑容在她臉上綻放了開來。
這個天使般的微笑瞬間讓我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天堂。
***
隔天,我帶著一夜未眠的黑眼圈去上課,像個殭屍一樣走進教室後,趴在書桌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老師上課說的話像空氣一樣飄過耳邊。
下課的時後,我一站起身,立刻感覺到那個在上課期間一直注視著我的視線縮了回去,我走到教室後方,一個低著頭看著課本的少女身旁,將手放到她的書桌上,少女顯然發現了我的動作,那雙藏在低垂的劉海下的眼睛開始左顧右盼起來。
「依織。」我叫出她的名字。
依織抬起頭怯生生的看了我一眼,一臉僵硬的笑容,坐在她旁邊的男同學則眉開眼笑的對我打起招呼。
「日微,妳還好嗎?臉色好差喔。」
我無視他的話語,冷冷的對依織說道:「我妹昨天死了。」
「……怎麼會這樣?」依織蒼白了臉,徬徨的望著我。
我轉過身,對剛剛那名男同學問道:「衛齊,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衛齊愣愣的看著我,好一會兒才搖搖頭。
當我再度將目光投到依織身上時,她移開了視線,於是我前傾身體,靠近她的臉,認真地問。
「昨天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們知道日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嗎?」
依織和衛齊,是我的朋友。
每個禮拜一放學,我都會趁著媽媽在睡午覺的時候偷偷帶日花去學校散步,抱著她漫遊在花圃和草地上,偶爾也會去無人的教室裡,盡情的高舉著她轉圈。
有一天,我帶日花去學校的時候,撞見了依織和衛齊,他們兩個正在籃球場上運動,一看到我立刻就丟下籃球,朝我走來。
「好可愛喔。」依織發現我懷中的日花,眼睛都亮了起來。
衛齊則疑惑的問:「日微,她是?」
「她是我妹。」我一臉驕傲的露出笑容,對他們倆人說道。
「我、我都不知道妳有妹妹耶。」依織愣住了,衛齊也表情古怪的盯著日花。
我愛憐的摸著日花的臉,逗的她笑出聲來。
「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不過在我心中,她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聽到我這麼說,依織和衛齊都詫異的望著我。
「那個……」衛齊張口想說什麼,立刻被依織打斷。她捏了捏他的手,表情僵硬的看向我,「好了啦,不要打擾她們了。日微,我們先走了喔。」
「嗯,再見。」我剛說完,依織就拉著衛齊迅速跑開。
我抱著日花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默默的跟了上去。
「妳看到了嗎?那是真的,她說那是她妹妹。」衛齊拉著依織的手,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當然看到了。」依織用手摀住嘴,「聽說那是在路上撿來的不是嗎?她居然真的把她當成妹妹。」
依織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兩人笑了起來。
我停下腳步,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們走遠。我就知道。雖然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這種嘲笑了,但一聽到他們蠻不在乎的批評日花,我內心的黑洞還是逐漸擴大。
日花是個不被祝福的孩子。她被母親拋棄被我媽收養,接著一直承受別人異樣的眼光。爸爸當初聽到媽媽說打算收養日花時,露出了恐怖的表情。他雙手搭在她的肩上,慌恐的搖頭。
「老婆,她不是、不是妳的孩子,她根本不是……」
「她是老天爺送給我的女兒。」媽媽推開爸爸,緊緊的把日花抱在懷裡。「她是我的孩子,誰都不准搶走她。」
爸爸沒有說什麼,不過他緊抿著脣,用看著噁心的髒東西般的眼神看著日花。
我知道,爸爸打從心底痛恨這個來路不明的嬰兒。
有天晚上,我在日花睡著的嬰兒床旁沉沉睡去時,爸爸悄悄推開門,在黑暗中躡手躡腳的走近日花,把手伸向她。下一秒,嬰兒床上傳來細微的叫聲。
我一下子驚醒,起身湊近嬰兒床邊,只見爸爸的手掌正按在日花細嫩的脖子上。他屏住呼吸,臉上的表情醜陋的扭曲在一起。
「你做什麼!不准碰她!」我用力撞開他的身體。
「日微,妳聽好,這個孩子不能留著……」
「媽媽,爸爸要殺掉妹妹了啦!」我尖聲大叫起來。
沒過多久,媽媽披頭散髮的推開房門,打開電燈。
「日花!」她一看到站在嬰兒床旁的爸爸,立刻目露兇光,很狠的把他推到一邊。「日花,我的孩子……」她看到日花安然無恙後,鬆了一口氣,愛憐的抱起,輕撫她的身體,平復她受驚的情緒。
「不要怕,媽媽在這裡,媽媽保護妳……」
在一旁看著這一幕的爸爸咬緊下唇,悻悻然的離開了。
我下定決心一定要保護日花,在那之後,我除了上學的時間外幾乎寸步不離的陪在她身邊,不讓爸爸有靠近她的機會。
幾天後,爸爸似乎放棄對日花動手了,不過他每次一看到我對她說話就會露出看到神經病的眼神。
※※※
如果昨天知道會發生會發生那種事的話,那我死也不會讓日花離開我身邊。
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身體很不對勁,不但一直流鼻水還狂打噴嚏,要是感冒了,傳染給日花就不好了。我將日花放在二樓的教室前方,剛好依織和衛齊都在附近,我便叫他們幫我看著日花,自己跑下樓。當我去保健室拿完口罩回到原處時,日花、依織和衛齊都不見了。
我慌亂的在校園裡亂繞,不斷撥打依織的手機,後來才在花圃裡發現了日花的屍體。
「我不是叫妳照顧好日花嗎?為什麼妳後來不見了?」我眼神冷峻的看著依織,聲音猶如冰塊砌成般冰冷。
依織難堪的躲開我的視線,不安的垂下頭,囁囁嚅嚅的說;「對不起,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後來我家理發生了急事,就、就請衛齊先送我回去了,我想說……妳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吧,所以就把日花留在原地,自己先走了。」
她越說,聲音越小,交握在膝上的雙手也顫抖了起來,我盯著她縮的緊緊的肩膀沉默不語,就在這個時後,衛齊站了出來替依織說話:「不要怪她,妳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堅持要留下日花的。」
我斜睨了他一眼,轉身走回座位。
日花會死有一半是他們害的,不過就算責怪他們日花也不會活過來,一點意義也沒有,而且把日花交給給他們的我也有錯,我現在應該把注意放在殺了日花的兇手身上才對。
從遇害地點判斷,日花是從二樓教室前的走廊上墜下的。女兒牆很高,她不可能自己爬上去,一定是被別人丟下去的。
到底是誰做了這種事?
***
回到家的時後,客廳的氣氛壓抑的彷彿家裡的空氣都被高度濃縮了一般。
我一開家門,就見媽媽雙手環胸,宛如石雕般動也不動的坐在沙發上,爸爸則攤著雙手,無奈的看著她。
「老婆,我們先去吃飯吧,妳看,日微也回來了。」
「不要。」媽媽看也不看他一眼,語氣鄙夷的說:「我們的女兒都發生這種事了,你怎麼還吃的下?」
爸爸唉嘆連連,對我投來求救的眼神,我無視他的目光,將書包丟到一旁,想問她日花的事調查的怎麼樣了時,沙發旁的電話響了起來。
媽媽彷彿被熱水燙到的貓般跳了起來,迅速的接起話筒,顫聲問道:「你好,是的……有結果了嗎?」
她呼吸急促,情緒難掩激動,我的心情也隨著她的話語上下起伏,彷彿暴風雨中飄搖的小船。
「是的,我知道了,非常謝謝你。」媽媽掛了電話,興奮的望著我說:「找到了!警方調出了監視器,找出殺害日花的兇手了!」
真的嗎?太好了──!
我頓時覺得眼前一亮,感覺鬱悶的情緒被一掃而空,取代而之的,是憤怒的復仇火焰。
想到日花死前淒慘的樣子,我的心劃過了一道刀割般的痛觸,但一想到兇手即將接受制裁,一種莫名的快感和力量立刻充滿了全身。
我想媽媽跟我的感覺是一樣的,她雙眼爆出精光,載著我們一路飆到了警察局。
警察看到氣勢洶洶的衝進警察局的媽媽都愣住了,我猜大概是被她披頭散髮的狼狽模樣和兇狠的弒人眼神嚇到了吧。
我們被請到一臺電腦前,警察操控滑鼠播放那天監視器的畫面,學校的監視器顯十分老舊,黑白的畫面模糊不清,不過我還是看的出出現在畫面上的三個人分別是抱著日花的我、依織和衛齊。
不久後,我將日花放到地上,跑出畫面。
就是這裡,我離開後的十分鐘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屏住氣息,專注的盯著監視器畫面。
一兩分鐘過去後,衛齊和依織走到日花身前,衛齊腦前,警察操控滑鼠播放那天監視器的畫面,學校的監視器顯然伸手抱起日花,兩人走了幾步,側身靠著女兒牆。依織對衛齊說了什麼,臉上帶著笑容。我正感到不對勁時,悲劇發生了。
衛齊把日花放到女兒牆上,她手腳朝上,小小的身軀晃了晃,搖搖欲墜。衛齊伸手逗弄著她,依織在一旁微笑看著他的舉動。
接下來的事情只發生在幾秒之間,日花的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一個轉身,消失在女兒牆上。我用手摀住嘴巴,雖然看不到,但我想日花一定是頭先落地,所以她脆弱的頸骨才會摔斷!
媽媽猛地轉過身,抓住了我的衣領。
「日微!那個人是誰?為什麼妳要把日花交給兇手?」
「他、他是……我同學……」我的聲音支離破碎,凌亂的佚失在空氣中。
「妳認識他嗎?可不可以給我他的電話,好讓我傳喚他到案。」警察冷靜的暫停撥放監視器,對我問道。
我點點頭,拿出了手機。
接著大概才過了十分鐘吧?衛齊迅速的趕到了警察局,依織也小鳥依人似的緊挨在他身邊跟著他亦步亦趨的朝我走來。
在這期間,我不斷回想當初依織在學校裡說的話,那時後的我到底在想什麼?怎麼會相信他們的說詞呢?害死日花的根本就是衛齊本人!我居然親手將日花送上死刑臺。
後悔和悲憤的情緒交織在心中,當我一看到衛齊的身影,立刻就撲了上去,用力的抓住他的衣領。
「衛齊!你這殺人兇手──」
「日微,不要這樣。」依織緊張的抓著我的手臂,想阻止我的動作,「對不起,妳要怪就怪我好了,衛齊他不是故意的。」
「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誰知道她會掉下去……」衛齊低頭咕噥著,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我氣得想賞他一巴掌,卻被依織拉住,正當我們僵持不下時,媽媽衝了過來,揚起右手,往他的臉搧去,清脆的『啪』的一聲迴響在警局裡。
媽媽氣不過,揚起手又要再打,這次卻被攔住了。
「這位太太,請妳放尊重一點。」攔住她的是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衛齊見到他,立刻像看到救星似的,低喊了一聲:爸,躲到他的身後。
「你這殺人兇手!」媽媽睜著滿佈血絲的雙眼,狠狠瞪著藏身在男子身後的衛齊,「給我拿命來還!」
「請不要這麼衝動好嗎?」男子拂開了她的手,走到了警察面前,立刻又換成了一付和善了臉孔,道:「你好,我是衛齊的父親,你應該還記得吧?我跟你的長官是老友了,上次還一起吃了一頓飯,沒錯沒錯……你們辦公室的茶葉還是我送的呢!總之,很抱歉造成了你的困擾,一切都是意外,我兒子絕對不是故意的,關於賠償金的方面……」
我愣愣的站在原地,腦袋亂哄哄的看著男子和警方商量起後續的賠償問題。
等等,不是這樣的吧?日花的命怎麼可以用金錢來衡量,不管是不是有意的,衛齊都殺害了一條生命啊!
「好了,這樣夠多了吧?」男子從口袋裡掏出幾張千元大鈔,重重的放到桌面上,「五千塊,夠意思了吧?別說我虧待了妳,真是的……小題大作。」
媽媽氣得想衝上前,被爸爸從後頭抱住,阻止了。
「好了老婆,我看就這樣算了吧?先回家好不好?」
男子冷哼了一聲。「我看她還是嬰兒吧?還那麼小就應該好好的待在家裡啊,帶出來做什麼?妳不知道小寶寶特別脆弱嗎?她會死也是妳的疏失,我肯付錢就算仁義盡至了。」
這個世界怎麼了?
我雙手抱著腦袋,不甘的在心裡嘶吼著。
日花的生命就這麼卑賤如草芥嗎?為什麼依織、爸爸、衛齊和他父親……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