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當我決定將診所建於偏僻的郊外,我就知道自己不會有太多的顧客。
不過,有時候,還是會有新的顧客上門的,比如說今天,就有一輛勞斯萊斯駛近。
勞斯萊斯緩緩停下,後座門被打開,一個女子首先走出,再幫一個男孩鑽出車,看來是一對母女。我不再看著監視器,而是離開監視室,預備去迎接他們。
母親推開診所的門,觸動到門上掛着的鈴鐺,男孩被鈴鐺的聲音刺激到,往母親懷裡靠得更緊了。我見狀,立馬上前握著鈴鐺,減弱聲響。
母親點頭表示謝意,並道:“我聽說你是個頂尖的心理醫生。”
“我會跟小朋友好好談談的。”我盡力讓自己看上去專業一點,同時指向了診所里掛著的價錢牌。
“我可以旁聽嗎?”母親非常緊張孩子,邊拿出數張鈔票,邊問道。
“抱歉,但我認為單獨談效果更好。”我蹲下,問男孩:“喜歡玩具嗎?”
男孩呆了呆,頭隨即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玩具無效,我最後還是用糖果把男孩哄到會診室。
我關上門,按下播放鍵,會診室內頓時充斥着悠揚的輕音樂。糖分和音樂總能令人放鬆。
“你好。”我柔聲道:“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開始是最難的,男孩嚼著糖,沒有回答我。
“剛才你説不喜歡玩具,為什麼呢?”
男孩眼神閃過一絲驚恐,呢喃道:“泰迪熊......”
“泰迪熊?”我皺了皺眉,示意男孩繼續說下去。
“媽媽扔掉了泰迪熊,於是泰迪熊回來欺負我......”男孩囁嚅道。
“怎麼欺負?”我追問道。
“噩夢......”
我又問了幾個問題,但男孩回答得太模糊,突然,我靈光一閃,想到了最好的療法:“想聽一個故事麽?”
“從前我也有一隻泰迪熊,很大很好抱。”我比劃了一下,瞧見男孩半害怕半好奇的神情,我知道我還可以繼續說下去。
...............
從我有記憶起,我就擁有那隻泰迪熊了。每個晚上,我都會抱著它入眠;每個噩夢里,它都會出現,然後打倒所有怪物。它是我童年所有安全感的來源。
我記得、雖然很模糊,但我確實記得,在某一個夢里,我倆在一個漂亮的花園裡玩耍,四周是芬芳的花兒,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很是舒服。當時我把它稱呼作“噩夢鬥士”,它同意了。
那是一段快樂的時光,我是如此地熟悉那個花園,即使是一草一木的位置,還有每朵花的顔色......但時間開始溜走,我想,是不是應該不再抱著“噩夢鬥士”睡了?
不過抱著泰迪熊入眠已經是我的習慣了,一時間也無法戒掉,我也繼續如此了。
直到那一天,我朋友來我家玩。
我們在客廳玩大富翁,消磨掉一整個下午,然而,我的一個朋友突然問我洗手間在哪裡。
要從客廳到洗手間,得先經過我的臥室,當時我的房門一定沒關好,因為我朋友回來客廳時,正抱著我的“噩夢鬥士”。
“這是你的嗎?”他舉起了泰迪熊,“嘻嘻”笑道。
“不要隨便碰我的東西!”我喊道,臉上發着燙。
“好吧。”他一臉無辜地說道,其他人在一旁竊笑。“我只是覺得這有點幼稚。”
他不是故意要傷害我,這句話也只是輕輕帶過,不過,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我表面上一笑置之,在接下來的遊戲中,思緒卻絲毫不能從泰迪熊上轉移。
當天晚上,我將泰迪熊擺正在床尾,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是時候要離開你了。”
簡單一句話過後,我把它提到垃圾桶前,又猶豫良久,才把它扔掉。
“永別了。”
只是,這距離永別還很遠。
............
花香化為硝煙,清水轉為鮮血。溫馨不再,空餘無盡夢魘。睡覺原是一件舒適的樂事,如今只是赤裸裸的折磨。
每夜合上眼,我就會開始被各種怪物追殺,又無法醒來,唯有等現實中的晨曦照進臥室,噩夢才會煙消雲散。
為什麼它要這樣做?為了折磨我?因為我把它拋棄了?
噩夢吸光了我的精力,白天上課時也因昏昏欲睡而多番被老師責罵。
年紀輕輕的我曾想過自殺,明顯地,我失敗了,被我媽發現而阻止了。
我被逼去會見社工和心理醫生,但我沒有跟他們說實話......是的,我並不信任他們......以往我最信任的人已背叛了我,世上已經沒有可信的人了。
十四歲生日夜,我又回到那色彩斑斕的花園。毛茸茸又可愛的它牽着我的手,帶著我在花園穿梭......花園的格局變了很多,再也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個......但那些花草,卻是那麼的似曾相識......
“這是我們為你準備的生日蛋糕!”它把我領到一個碩大的生日蛋糕前。蛋糕散發着誘人的香氣,滿滿的糖霜和巨大的草莓讓人食指大動。
但我不敢去碰蛋糕,深怕蛋糕里藏著炸彈或者怪物。
“怎麼了?”它問道。
聽著那把溫馨的聲音,我忽然很想哭。它又重複道:“怎麼了?”
我原本可以上前嘗一口,但我沒有......我沒有!驚惶的我跑開了,我說服着自己,蛋糕一定藏着恐怖的東西,一定有毒......
那夜後,噩夢依然繼續纏繞我。直到幾個月後事情出現轉機,我看了一套名叫《猛鬼街》的電影,雖然電影的結局並不美好,我醒覺,解鈴還須繫鈴人,只有我自己才能終結噩夢。
於是我再次回到花園,那個漆黑、死氣沉沉的花園。
花園的格局又改變了,它成了一個迷宮,復雜而致命。我也不再是手無寸鐵,右手正緊緊握着一把看起來一碰就會碎掉的脆弱鐵劍。
每次拐角時,總有些可怖的怪物躍出來,起初我會被嚇哭,畏畏縮縮地舉起劍作無力的還擊;後來哭累了淚也就自己止住了;沒有退縮的力氣了,唯有繼續前進。
它在花園中央等着我,旁邊的噴泉汩汩地湧出濃稠的鮮血,我那鐵劍也沾滿了同樣的血。
我勉勵舉起鐵劍,手顫抖得厲害。它盯着我,沒有行動,像是在說:“快,殺死我吧”。
我眨了眨因流淚而紅腫的雙眼,高舉鐵劍,鐵劍的重量快要把我的身心壓垮了,如果不是過度的殺戮麻木了我的身心,我可能已經崩潰了。
早晨為什麼姍姍來遲?它為什麼不逃?我的心在哀鳴,我的大腦卻無視了那來自靈魂的痛苦呼喚。
劍光一閃,鋪天蓋地的棉花在花園間飄舞着,帶走了我的噩夢。
刺眼的陽光又再次將我綁架到現實,清醒後的那一秒,我仿佛聽到一句耳語:
“如今你已不需要我了。”
............
“好了。”我說到殺死泰迪熊就停下,這對男孩已經足夠了:“現在我會把你送回去,你要勇敢地打倒它,好嗎?”
男孩神色毅然地點點頭,我滿意地向他豎起大拇指,然後從左側的櫃子取出數種藥物,讓他服下,領他到床前。
藥效發作後,男孩很快睡着,我又等了片刻,見他進入快速眼動期,才用針管給他注射足以致死的鎮靜劑。
讓他殺死那隻泰迪熊?不,當然不,雖說這樣能讓他暫時不受夢魘侵擾,但當他長大後,當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後,他只會感到無盡的懊悔和內疚,這種內疚會讓他自我封鎖,害怕與人接觸,更可能從此隱居避世......
失去朋友這種悲劇,發生過一次就夠了。
今後,他將永遠留在夢中,與他最好的朋友在一起,沒有任何煩惱,沒有任何擔憂,幸福快樂的生活下去。
想及此,我忽然很嫉妒他,但又深知自己之所以沒有這些事物,完全是咎由自取。
苦澀的眼淚流進嘴裡,我默默地戴起手套,準備去做善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