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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2015-07-10 20:48

[達人專欄] 【短篇】鐮之審判

作者:湛藍琴海


鐮之審判




        「因為我更像一個醜陋的怪物,雖然很想普普通通地活得像個人,但社會卻一直將我當作一個怪物。」

──《人間失格》



        1


        當我回過神來,我再度手持鐮刀了。

        ──當然還有漆黑長袍。

        無庸置疑地,我又再度接到任務了。

        不過,在執行任務之前,必須先讀取「記憶碎片」──無論是人類還是其它生物。而記憶碎片,只有重要的記憶會有完整的畫面,或是較完整的內心獨白。其餘只會有文字記載,簡潔交代記憶碎片主人的經歷。

        就如白紙黑字那樣。

        而為何需要記憶碎片?因為我們需要做「審判」──決定何時斬斷瀕死者的「生命線」。若不願提早斬斷,就只能等瀕死者自然死去,或是一絲起死回生的機會。而需要審判的緣由,是為了將瀕死者的死亡時間錯開,方便安排死者的去處。

        然而,我們的工作,就僅止於此而已,並沒有安排死者去處的權利。因此,死者的歸宿,我們並不知道。就連是否有天堂、地獄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是否有輪迴轉世。

        另一方面,我們這行的「審判者」,一直都有新血注入。但我並不清楚原因,或許是因為「審判者」無法永生,終究會腐朽老去,與宇宙萬物同樣,會邁向終焉。

        ──但並非生命的終焉,因為我們沒有生命,只是被植入程式的軀殼。

        雖然我不知道被植入的程式是什麼。

        唯一知道的,就是沒有被植入情感。

        以及情緒。

        其實,我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就連何時成為「審判者」都不記得了,只知道有這麼一天,我就被賦予這種使命。

        然而,相較於許多同仁前輩,我還是個新手,對於如何成為公正的審判者,還需要努力向前輩學習。

        此際,我開始接收記憶碎片,並加以讀取。

        然而,映入我腦海的,卻是一片血紅──


        2


        金碧璀璨的向晚。

        一名烏黑短髮女子一面哼歌,一面從紙袋中拿出書本,遞給黑髮男孩:

        「來來來,看姐姐買了什麼好料!」

        男孩探頭,而後瞪圓瞳眸,目光閃爍:

        「哇!謝謝!我想要這本書好久了!」

        「看吧,我就知道你想要這本書很久了,因此我才特地買給你,當作驚喜!你喜愛閱讀這點,跟姐姐一樣呢!」

        「咦?小阿姨也喜歡閱讀?」男孩愕然。

        「是啊~~你媽還沒有我那麼愛閱讀呢,說不定你是遺傳到我了,承月!不過別再叫我小阿姨了,叫姐姐就好啦,我們年紀又沒差很多~~」女子挑眉。

        「可是,媽媽說不這麼叫的話不禮貌……」承月微垂眼眉:

        「而且,我也完全沒想到小阿姨也喜歡閱讀……」他壓低音調。

        「欸~~你太小看我了喔!不是只有文靜的人才愛閱讀,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喔,傅承月~」

        「我、我知道了!對不起!」

        承月連忙俯首致歉。

        「沒關係啦,別緊張,承月已經是很棒的孩子了,而且從小就這麼喜歡閱讀,姐姐也很高興呢~」

        短髮女子莞爾,輕撫他的頭。

        「老實說,現在你幾乎都是自己看書了,不像以前通常都是我講故事給你聽,少了好多樂趣呀……」她旋即話鋒一轉:

        「對了,現在也該準備晚餐了,今天你想吃什麼?別忘了姐姐的廚藝雖稱不上一流,但也是有點本事的喔!」

        兩人相視而笑。


        3


        我會每個周末去照顧外甥承月,已經有三年了,從他七歲起吧。

        雖然照顧孩子多少有些辛苦,但因為十分喜愛孩子,因此仍樂在其中。從小就是如此──打從高中時期,就會去當義工,比方醫院、社福機構之類。

        已經十多年了。

        現在早已出了社會,但我還是會利用空檔去當義工,以及照顧承月。

        我總是可以跟孩子玩在一起,很會逗弄他們,就像個孩子王。對他們耍寶、玩遊戲、教教課業。

        但我最喜歡的,就是對他們講故事。

        因為我本身,最喜愛的,莫過於閱讀。

        雖然不會寫作,但我腦中,時常會浮現,各式各樣的故事──無論是童話還是其它。

        只是,對於孩子,我只會講適合孩子的故事。

        即便我更喜歡其它故事。

        其實,我很喜歡社會寫實、探討內心的故事,即便這類故事,往往比較陰暗。

        雖然讓我印象深刻的作品很多,但在我心中,最縈迴不去的,大概就是《人間失格》吧──

        書中有太多名言,讓我無法忘懷了。

        不僅如此,我很明白會寫出《人間失格》的作者太宰治,為何會寫出這種如此黑暗無望的故事,是因為罹患憂鬱症。

        而憂鬱症,是一種精神疾患──

        想到這裡,我就會熊熊憶起,父親就是因為精神疾病而自殺的,而且是比憂鬱症更嚴重的精神疾病──

        精神分裂。

        雖然近年改名為「思覺失調症」了,但是,疾病的本質並未改變,因此,對我而言,有沒有更名,並不重要。

        我已經習慣稱「精神分裂」了,因為這是從小到大,揮之不去的陰影。

        縱使父親是在我出生前自殺的。

        然而,我從母親與姐姐,卻會提起那段往事,也多少會提到,當時父親精神分裂的病況。

        據說,他曾是極為樂觀爽朗的人──

        但也就只是曾經。

        自從姐姐七歲時病發後,他,就變了。

        他一開始先出現幻聽,再來是幻視,最後開始出現一連串的妄想、語無倫次……

        最後,徹底成為一個陷溺於無止境的妄想,無法自拔的瘋子。

        後來母親決定將他送往精神病院,但在送去的前夕,父親投河自盡。

        沒有留下遺書。

        就這麼自盡了。

        母親認為,可能除了已經痛苦不堪外,更不想跟一群瘋子,關在一起吧。或者是,他認為已經沒有治癒的希望了,因為病情實在太嚴重了。

        嚴重到,旁人只要聽他的敘述,就會不寒而慄,甚至再也不敢聽下去……

        正因如此,昔日每次想起這件事,我就會渾身發毛,咬緊牙根、瑟縮顫抖……

        雖然長大後比較能克制了,但內心的恐懼,卻揮之不去。

        而會如此揮之不去,是有原因的──



        4


        月黑風高。

        青黑短髮女子獨自駐足於公車站前。

        「時間不小心就弄到這麼晚了,沒關係,今天能夠照顧這麼多可愛的孩子,即使忘了時間,也無所謂的。」女青年嫣然莞爾:

        「當義工真的是件很快樂的事……」

        此際,她隱約望見一名眼鏡青年走進公車站,女青年凝視他。

        片晌,公車駛來停站,眼鏡青年上車。

        女青年注視他的背影──

        『等等,那個人該不會是?』

        她不及反應,公車便闔門,逐漸駛遠……



        5


        女子與承月在家享用蕎麥麵。

        「看你有點恍神,是不是還在想故事的劇情?」

        「咦?小阿姨怎麼會知道?」承月赫然。

        「看你講話心不在焉啊,眼神也有點渙散,我當然看得出來。」

        承月眨眼。

        「承月,你在眨眼的時候,是不是又說了什麼?」

        「沒有啊!」承月煞是驚疑。

        「是嗎?可是我好像聽到你說了什麼……不過看你的表情,應該是真的沒有。不好意思姐姐有時候就是會這樣哈哈……」女青年收起笑聲:

        「話說承月啊,你這樣每天都只有讀書,不去外面走走是不行的。」她挑眉:

        「這樣好了,下個周末帶你去遊樂園如何?」


        6


        舞台的鎂光燈四射,耀亮幽闃的夜晚。

        歌手佇立舞台歡唱,身後的樂團竭力伴奏,舞台下的民眾,跟隨音樂舞動身軀。

        然而,短髮女青年並未一同舞動,她面容擰曲,湊近承月的耳畔:

        「承月,姐姐突然很不舒服,想去一下廁所,你就待在這裡不要動,我盡快回來。」

        女青年轉身,在人群間穿梭,緊咬牙關。

        須臾,她脫離人群,加快箭步。

        霎時,舞台上的工作人員,噴灑彩色粉末,澆淋人群一身。

        女子持續加快箭步。

        半晌,舞台周遭冒出火光──


        7


        承月就是在那次遊樂園彩色粉末爆炸事件,因為全身二三度灼傷而不治的。

        而我,因為剛好不舒服而去廁所,因此才能逃過一劫。

        表面上,我因禍得福──

        然而,根本不是如此──因為我的外甥,姐姐的兒子,就因為我的「善意」,才會有身亡的機會!

        若不是因為我的「善意」,他就不會……

        雖然大家都安慰我,這不是我的錯,畢竟這是意外,幾乎沒有人想過彩色粉末如此危險,而且縱使我在現場,可能也拯救不了他,很可能只是一起灼傷,甚至是陪葬……

        可是,我實在無法自欺欺人,因為要是沒有帶他去遊樂園,那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或者要是當時提早帶他離開,或是一起帶他去廁所,那也就可以阻止這場慘劇了……

        然而,只因為我沒想到、只因為我沒有做,他就被烈火紋身,身體化為焦炭,皮膚一片片地剝落,在歷盡一番折磨後,回天乏術──

        那是,多麼大的痛苦……

        明明,他是如此無辜……

        當時,我日以繼夜、淚流滿面地祈禱,渴求他能夠被救活,多麼怕、多麼怕他就這樣走了,不只是因為我喜歡他,或怕加深自己的罪孽,抑或是怕姐姐的責難,而是希望這條僅有十歲的小生命,能夠繼續快樂地活下去,畢竟,來日方長啊……

        然而,他的生命終究被烈火,燃燒殆盡了。

        雖然我沒有被火吻,但我的悲慟悽愴,早已於心板上印下烙痕……

        為什麼?明明是出於一片善意,卻不但得不到回報,而且還落得慘絕人寰的下場!

        既然如此,基於善意去助人,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明明我一直,都是抱持助人為快樂之本、功德無量的信念,去樂於助人的。可是我終究,還是害死人了──

        我依舊身負罪孽……

        我好害怕,他是不是非常非常地怨恨我……


        8


        夜色涼冷,不見星辰。

        女青年黯然獨坐於公車站的長椅。

        剎時,一名似曾相識的眼鏡青年,映入她的眼簾──

        「妳是高予曦?」

        女青年赫然抬頭,連忙頷首,回道:

        「沒錯!你該不會就是──」

        「倪穩翰。」眼鏡青年沉著答道。

        「果然!就是你!真巧,之前你有來這裡搭過公車對不對?那時候我有隱約看到你,但等到我想更進一步確認時,你就上車了。」

        予曦歛起愁容,滿是驚喜。

        「對,我蠻常來這裡搭公車的。」穩翰推一下眼鏡,聲色沉穩依舊:

        「話說,妳還是老樣子,還是個很容易興奮,貌似大喇喇的傢伙。」他與予曦四目交會:

        「不過,剛才妳好像有點鬱悶,是怎麼回事?」

        「沒有啦,沒事沒事。」予曦搖手否認後接問:

        「話說你是搭哪一種公車?」


        9


        倪穩翰是我的國中朋友。

        但在國中畢業以後,分居兩地,因此就斷了聯繫,只有幾次同學會上見過面。

        因此能夠重逢,我是很高興的,而且因為他跟我搭車的時間差不多,因此可能可以在公車站見面,雖然是搭不同路線的公車。

        然而,說不定將來也沒那麼多機會碰面──因為自從承月身亡後,我總覺得是自己害死的,因此對助人產生陰影。而且最近其實經常失眠,還容易頭痛,也鬱鬱寡歡,在孩子面前耍寶搞笑變得勉強,甚至連擠個笑容,也往往是強顏歡笑。

        因此,我很認真地考慮,是不是要減少義工時間,畢竟身心快承受不住了,而且用虛假的笑容面對他人,也不好吧?

        尤其是孩子。

        我希望,自己能像孩子們一樣,笑得開朗。

        因此,我不應該在有陰影的情況下,去面對孩子們了……


        10


        予曦走出醫院。

        她的神色黯淡淒迷,拖著疲憊的步伐,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行走。

        『感覺最近身心越來越疲憊了,明明已經減少義工的時間,但還是覺得身心俱疲……是因為長期失眠、經常頭痛的緣故嗎?感覺最近也越來越常精神恍惚了,還容易聽錯……』她持續暗忖:

        『而且現在每次在醫院,常常會想起承月住院搶救的種種……尤其是他全身燒成焦炭的慘狀……』

        她不寒而慄。

        『都是,我害的……』

        「沒錯,都是妳害的。」

        男孩怨懣的聲調,傳入予曦的耳畔──

        「等等?這聲音是?」予曦連忙還望四周。

        「要不是因為妳帶我去那個鬼地方,我就不會死了……」

        「是承月?等等!為什麼我會聽到他的聲音?又是我聽錯了,對吧?又是我在胡思亂想了吧?」

        予曦加快步伐,寒毛直豎,緊咬牙根、握緊雙拳。

        「都是妳這自以為好心的女人害的!妳一定會遭到報應,等著瞧吧──」

        「不、不可能!這一定是我在胡思亂想,承月是個很溫和有禮的孩子,絕對不會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的!沒錯,即便是他的幽魂,也絕對不會這麼對我說話的──」

        予曦摀首,渾身戰慄。她走至店家外牆,發顫不止……


        11


        在那個夜晚之後,我就越來越常聽到承月的埋怨與咒罵了──無論是在搭車、工作、用餐,抑或輾轉難眠的暗夜……

        尤其是在醫院。

        正因如此,我變得更難入眠,時常頭痛欲裂,越來越無法集中注意力,精神更加恍惚,因此更常有幻聽……

        這使我幾乎無法工作,但是為了收入,還是不能辭職。但因為工作效率大為降低,情緒也更加不穩,因此常跟同事與上司起衝突。他們常罵我「妳到底在胡說什麼」、「妳不要亂講,我才沒有說那種話」、「妳怎麼動不動就發脾氣」、「妳怎麼越來越冒失,到底在搞什麼鬼」……

        一直、一直責罵我,但我總覺得,他們一定有當面侮辱我,或私底下說我的壞話,但他們都不承認……

        我真的快抓狂了。

        現在的我,連強顏歡笑都快辦不到了,遑論不斷耍寶搞笑──

        其實,我也不是那麼愛搞笑的,更不是個什麼都不在乎、粗枝大葉的人,若認為我大喇喇,那就錯了──

        『表面上我性格開朗,逗人發笑。實則有一顆如此憂鬱的心。』

        一直讓我難以忘懷的作品《人間失格》中大庭葉藏的心聲,湧上我的心頭──雖然我過去並不憂鬱,但並不是一直都像外表上如此快樂,許多時候,都只是為了讓旁人開心罷了……

        而且現在的我,是真的很憂鬱了。

        『從孩提時代起,我就一直在討好周遭的人,扮演滑稽的角色來逗笑,這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

        當時讀到《人間失格》這番話時,我就深感震懾……

        難道,我的內心其實是──

        『我與旁人幾乎無法交談,因為我既不知該談些什麼,也不知從何談起。』

        我快要淪到跟大庭葉藏一樣的下場了……

        為了避免淪落這般下場,我不再當義工,偶爾去戶外散散心──然而就連在散散心的時候,我都還是會隱約聽到,承月的怨懟……

        為什麼連散散心的時候都不放過我!到底是想怎樣?難道非要我崩潰不可嗎?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擺脫這一切!

        於是我一直告訴自己,這一定只是心魔作祟,因為我對承月的罪惡感太深了。

        穩翰也說:

        『每個人應該都有聽到內心深處聲音的經驗,有時候會因為過於焦慮,而胡思亂想,甚至虛實不分。而妳還會警覺到這個問題,代表妳還分得清楚虛實。』

        因為這番話,我內心稍微安定下來,我想,一定就是這樣。

        穩翰的頭腦冷靜明晰,因此他說的話,是很可靠的。

        因此,我不需要再懷疑了……


        12


        殘月,逐漸被晦雲掩蔽。

        予曦踏著緩慢沉重的步伐,走近公車站。

        與此同時,眼鏡青年的身影,映入眼底──

        「穩翰!」她箭步向前:

        「沒想到連這個時間點都遇得到,你知道嗎?現在我快抓狂了,幾乎沒有人可以跟我交談,一肚子怨氣不知要跟誰傾訴,現在只剩下你會聽我傾訴了──」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請問妳是哪位?」

        眼鏡青年起身,一頭霧水。

        「咦?等等,怎麼可能!你別開玩笑了!最近不是還常見面嗎?不是常常在這裡遇到就聊天嗎?」

        「沒有啊,妳認錯人了吧,我不會在這裡遇到任何我認識的人──」

        「什麼!我是高予曦啊,而你不是倪穩翰嗎!你到底在胡說什麼!」

        「我沒有胡說,雖然我確實是倪穩翰,但妳是高予曦?但是我們很久沒見面了!」

        「倪穩翰」斬釘截鐵。

        「等等,這不可能,我──」

        公車已經停靠,敞開車門,「倪穩翰」連忙上車。

        「等等──」

        予曦飛奔向前,但又不禁踟躕,伸出右手──

        公車掩門駛去。

        女青年呆若木雞,愕視公車離去……


        13


        暴雨如注的黑夜。

        予曦撐傘,踽踽獨行,步入公車站後,將傘收起。

        「又見面了,妳前幾天不是跟我抱怨,常會聽到一些咒罵聲嗎?現在感覺有沒有好轉?」

        她轉首,望見眼鏡青年,朝眼鏡青年走去,冷問:

        「我說,其實你根本不是真正的倪穩翰吧?你只是我的幻覺!」

        「妳在說什麼?我就是倪穩翰本人沒錯,無庸置疑──」

        「別再胡說八道了!不然我問你,你家電話號碼是?」

        予曦冷瞪「倪穩翰」。

        「不需要知道吧?只要這樣見面聊天就夠了,為何需要電話?」

        「回答我!不需要這些藉口,直接回答我就好!」

        「我不明白妳為何需要知道,有什麼好處?」

        「很簡單,因為若你告訴我電話號碼,我打過去,若接電話的是另一個『倪穩翰』,或不是他的家人親友,那你的謊言就被揭穿了!」

        予曦再度狠瞪眼鏡青年。

        「我只是認為,妳沒有得知我的電話號碼的必要,在這裡聊天就很夠了。」

        「果然,你不敢說,心虛了吧。從之前遇到『倪穩翰』,他說不認得我,也很久沒見面了,我就恍然大悟,那才是真正的倪穩翰。」予曦續闡釋:

        「但是為何很久沒見過面,我卻還能構出跟他本人一樣的幻影?因為我們在『相認』前,我有一次也是在公車站看見他,而那是倪穩翰本人,因此我記住他的長相,才能日後構出你這個幻影。」她咬牙切齒:

        「也就是說,我只見過真正的『倪穩翰』兩次,而第二次他才看到我,因此對他來說那是近來第一次遇到我。其它次都是我的幻覺。」她雙拳發顫:

        「因此,你說『每個人應該都有聽到內心深處聲音的經驗,有時候會因為過於焦慮,而胡思亂想,甚至虛實不分。而妳還會警覺到這個問題,代表妳還分得清楚虛實』這只是在蠱惑我!我早就已經虛實不分了,若真的只是在胡思亂想,也不會真實到這種程度!」她厲聲喝喊:

        「現在的我,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14


        已經用其它方式,進一步證實平時跟我聊天的「倪穩翰」是幻影了。

        於是,我終於鼓起勇氣去就醫了。果然,證實我一直不敢面對的現實──

        因為父親的遺傳,我也罹患了「精神分裂症」。

        過去我就一直十分恐懼,會不會步上父親的後塵,同樣淪落精神分裂的厄運……但我一直安慰自己,精神分裂固然跟遺傳有明確的關聯性,但機率基本上也不高。而且姐姐、承月也都沒有被遺傳……

        然而,我還是隱約感到徬徨。會不會有朝一日,突然病發?

        當年父親也沒想過會病發,在那之前,他還是一個樂觀開朗的人,就像我一樣──雖然我們都變成曾經了。

        無論這樂觀開朗,有沒有裝出來的成分。

        而且,一般而言,女性通常是二十歲晚期病發,而我逐漸靠近這個年齡,壓力漸增。

        如今,我已經二十八歲了。

        而究竟是何時開始發病的?其實在承月喪命前,當時我就偶爾會誤以為他有跟我說話了。我還記得在我問他要不要去遊樂園前,就誤以為他有跟我說話。我想那就是幻聽……

        而在他喪生後,因為我認為是自己害死他的,導致內心產生極大的壓力,進而使病情加重,因此才會進一步幻視,構出倪穩翰的幻影……

        之後,又因為心魔作祟,因此才會開始越來越常幻聽承月的咒罵聲,包括其他人,因此才常以為別人在侮辱我或說我壞話……

        而這也是會開始常失眠、頭痛、情緒不穩、注意力不集中、精神恍惚的原因。這些都是精神分裂的早期症狀。

        我真的快崩潰了──

        為什麼我還是逃不了精神分裂的厄運!明明萬般祈禱別被遺傳,而姐姐和承月也都沒有!

        難道只是還沒病發嗎?還是只有我這麼不幸!

        神啊,告訴我啊,到底是為什麼!明明我是真心樂於助人,為什麼還得不到善報,還要淪到這般不堪的下場!這不就跟基於善意,帶承月去遊樂園卻反而害死他一樣嗎?

        即便不能善有善報,總不能有惡報吧!這天理何在?

        我對行善,真的徹底絕望了……


        15


        縱使我有在服藥,但卻幾乎沒有減緩我的症狀,有時還變得更嚴重了……

        雖然倪穩翰的幻影暫時消失了,但我的情緒也越來越不穩,甚至產生被害妄想,因此不斷與同事與上司衝突,因此受到一堆責備與喝斥。因此我的疑心病變得更重,而更會幻聽他們的碎碎念與咒罵聲,並覺得他們在謀害我,進而引發更大的衝突。

        最後我也明白,這個工作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因此就火速離職。

        『我過的是一種充滿恥辱的生活。』

        我跟《人間失格》的大庭葉藏一樣,每個人都嫌棄我,縱然家人朋友說遲早會好轉,但他們看到我歇斯底里,一定覺得我是無可救藥的瘋子吧!

        『我從小就是一個不配為人的孩子。』

        大庭葉藏如此說過──

        那我呢?即便曾經有資格為人,現在還有做為人類的資格嗎?

        還是,已經被當成怪物?

        現在的我,只能待在家裡休養,幾乎什麼事都做不了──因為承月陰魂不散──現在連他的幻影都出現了。

        『都是妳這個大笨蛋,如果早點帶我走,我就不會被燒了啊!妳知道變成火球的時候有多痛嗎?』

        『妳為什麼沒事要帶我來遊樂園玩?我就喜歡看書啊,都是因為妳『好心』,才會讓我早死!』

        他的咆哮聲,在我的耳畔,迴盪響徹……

        我快瘋了、真的快瘋了──

        『妳看看妳,妳一輩子都在做『善事』,但還不是精神分裂了!這就是妳自以為『行善』的報應──』

        別再說了──

        『作為報應,我會糾纏妳一輩子!』

        這番詛咒,在我的腦海,無限循環,讓我徹夜未眠,即便入睡半刻,也會噩夢連連,夢中都是他的陰影,以及這句詛咒!

        就這樣糾纏了無數個日夜……

        嘎啊啊啊啊啊啊──

        不行!我受夠了!我一定要終結這場噩夢!

        即便是幻影,我也要抹煞掉──


        16


        紅霞滿天,斜陽西沉遠山,僅剩半個日頭。

        予曦眼神蒼茫空洞,黑眼圈極其濃厚,面色籠罩層層陰霾。

        『可惡,你到底在哪裡?明明你就陰魂不散,那為什麼卻在這個時候,你總是曇花一現?』她續思忖:

        『你一定是逃了吧,我還記得,曾經在經過你的母校的時候,有看到你,因此你搞不好就是躲到這個地方了!』她咬牙切齒立誓:

        「無論如何我都要把你揪出來,就是把你的母校都翻遍也無所謂──」

        她左顧右盼,目光游移。

        須臾,一名黑髮男孩,走向空蕩無人的校園圍牆。

        「就是你!」

        她狂奔,一把勒住男孩的脖子,掏出水果刀──


        17


        那陰魂被我殺了。

        我手持血淋淋的水果刀,駐足在紅暉下,讓血光與紅暉相互輝映……

        我先是冷笑幾聲,最後變成仰天長笑,簡直響徹天際──

        「什麼啊,這麼簡單,早點這麼做就好了啊,我幹嘛要受這麼久的折磨啊?我是傻瓜嗎?如此一來,我再也不用受到這陰魂的糾纏了!哇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我揮刀,揮灑鮮血:

        「這麼一來,我就徹底喪失作為『人』的資格了,徹底地人間失格了──不,應該是人間『屍』格,現在的我只是行屍走肉!」

        此際,《人間失格》的台詞再度湧上心頭──

        『盡管在過往的人生中,我曾無數次希望有人能殺了我,但我從未想過要殺人。因為面對可怕的對手,我反而只想要如何讓對方幸福。』

        「沒錯,我連大庭葉藏都比不上,他從不想殺人,還想讓對方幸福。但我卻殺人了!而且還得到無比的愉悅!因為我終於解脫了!我果然是人間『屍』格啊!」

        我再度崩潰壞笑。

        『一旦別人問起自己想要什麼,那一剎那反倒什麼都不想要了。怎麼樣都行,反正不可能有什麼讓我快樂的東西——這種想法陡然掠過我的腦海。』

        大庭葉藏的心聲,再度刺入我的心坎。

        「確實,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使我快樂了,我唯一想要的,只有永恆的平靜。只要能夠永遠擺脫那陰魂,就行了──」

        「妳大錯特錯了,我怎麼可能會放過妳!」

        那耳熟得令人發顫的嗓音,再度迴盪──

        我迅即回首,那眼熟得令人戰慄的幻影,再度現形──

        水果刀上的鮮血滴落,血泊蕩漾……


        18


        血如泉湧,這是我最後看到的景象。

        在那事件之後,只剩下文字,如她為了抹煞「陰魂」而又殺了多少男孩、受到人們唾罵、法庭的審判──

        那些斷簡殘篇。

        而在血紅逐漸消退時,我看見她的終末──她被捲入車輪下。


        19


        記憶碎片已讀取完畢。

        她的生命線就在眼前,正等待我的審判。

        唯一知道的,她是因車禍而瀕死的,縱使我不斬斷她的生命線,她也有極大的可能性會自然死亡。

        我想,對於這種殺害許多無辜孩童的殺人魔,是無庸置疑,要及早讓她受死的。

        於是,我試圖舉起鐮刀──

        然而,今天的鐮刀,好像變重了……

        『為什麼我還是逃不了精神分裂的厄運!明明萬般祈禱別被遺傳,而姐姐和承月也都沒有!難道只是還沒病發嗎?還是只有我這麼不幸!』

        她因為飽受精神分裂之苦,而發癲崩潰的光景,映入我的腦海。

        她是多麼不想精神分裂,但不由自主。

        『神啊,告訴我啊,到底是為什麼!明明我是真心樂於助人,為什麼還得不到善報,還要淪到這般不堪的下場!這不就跟基於善意,帶承月去遊樂園卻反而害死他一樣嗎?』

        她的悲愴吶喊,於我的耳畔迴響。

        她曾經多麼善良──

        『『作為報應,我會糾纏妳一輩子!』這番詛咒,在我的腦海,無限循環,讓我徹夜未眠,即便入睡半刻,也會噩夢連連,夢中都是他的陰影,以及這句詛咒!』

        她說過,被這番詛咒糾纏無數個日夜……

        『確實,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使我快樂了,我唯一想要的,只有永恆的平靜。只要能夠永遠擺脫那陰魂,就行了──』

        她只是想獲得平靜……

        而且她也不是蓄意濫殺無辜孩童,她只是因為精神分裂,以為那些就是「陰魂」,才會去抹殺,以求獲得解脫。並非以殺人為樂……

        我的雙手,戰慄不止,幾乎拿不住鐮刀……

        不是任何藉口,真的是因為飽受精神疾病的摧殘,因此才會使一個,樂觀開朗的好人……

        陡然間,我覺得體內似乎湧出一股溫熱,那是前所未有的。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我們審判者,一向都是冰冷的……

        難道說,審判者終究會變質,因此這就是審判者會一直有「新血」注入的緣故嗎?

        總覺得,若我斬斷她的生命線,似乎──

        我不禁倒退,闔上雙眼。

        視野,一片漆黑。

        到底該怎麼做才好?我需要等待一絲起死回生的機會嗎?

        霎時──

        「那傢伙真是罪該萬死!殺了那麼多無辜、又無力反抗的小孩,一定要判死刑!」

        「要是哪個恐龍法官敢不判她死,那我詛咒這恐龍法官將來下地獄!」

        「說什麼是因為精神分裂,受不了幻聽幻視的折磨才殺小孩?聽她在鬼扯,現在一堆人都會用精神病來當逃避刑責的藉口!就算真的有精神分裂好了,那世上有這麼多人也精神分裂,他們也沒到處殺人啊!根本骨子裡就是個大人渣吧!」

        人民對她的批判,傳入我的耳畔……

        確實,精神分裂不一定會殺人,可是,她骨子裡絕對不是個大人渣──

        「她有被確診是精神分裂,而且還也相當一段時間了,聽說飽受折磨……」

        「她應該是因為精神分裂,才會誤以為那些孩子就是她想抹煞的幻影,並不是蓄意要殺那些無辜的孩子……」

        「雖然殺了那麼多孩子很過分,但那是因為她患病啊!在那之前,她是個做很多善事的好人,尤其是照顧許多孩子,我跟她一起當過義工……」

        另一種同情她的聲音,迴盪繚繞……

        我閉緊雙眼,雙手愈加戰慄……

        我又後退一步──

        「但是殺了那麼多無辜的孩子,讓許多家庭破碎啊!她要是不被判死,怎麼會對得起那些孩子?怎麼跟家人交代?」

        我咬緊牙關。

        「可是如果曾經做過那麼多善事,卻因為精神病發而變質,淪落到被判死刑的命運,那也太可憐了……」

        我不敢張開雙眸。

        「這種殺人不眨眼的混蛋要是不被判死刑,那誰能被判死刑?」

        「可是她原本是個好人啊!精神分裂經常是遺傳的,她也是情非得已……」

        「精神分裂是可以治療的,而且要不殺人有這麼困難嗎?她殺了很多孩子啊!再怎麼痛苦,都不可以用會傷害他人的方式來尋求解脫!」

        「可能是因為沒有人好好關心她,她才會越走越偏吧……而且可能正是因為做過很多好事,卻反而落得不幸的命運,她才會對行善感到絕望吧……」

        我睜眼,正反兩方的言語,縱橫穿織,將我四面包圍,猶若身陷絲網之中。再這樣下去,我會無法自拔──

        我緊咬牙根,克制顫抖,朝向絲網,高舉鐮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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