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哭到眼淚都乾了,小悠坐在沙灘上,面對漆黑的海面發呆了一陣子。然後她抱起我,走回下榻的飯店。時間已經來到晚上十點。一進到飯店房間,就看見智明臉上的著急。「我帶柑仔去看海。」小悠隨便找了這樣一個理由。她將我放下,並且走進浴室,換掉聞起來有點鹹的禮服。上面有海水的味道,還有淚水的。
他們在飯店待了三天,這段期間除了玩樂和放鬆之外,同時也在煩惱該怎麼度蜜月。小悠想去歐洲,智明推薦海島。兩個完全不同的地方。後來乾脆折衷,找一座位於歐洲的海島。最後決定將馬德拉群島選為他們的蜜月地。
他們還沒討論好出發的日期,就已經回歸台北的上班日子。智明希望小悠退掉她現在租的套房,儘早搬進他那間三房一廳的公寓。但小悠不久前才剛忙完婚禮,又要叫她立刻搬家,怎麼樣也提不起勁。小悠做任何事情之前,都需要相應的精神。如果沒有,就表示上帝在暗示她「現在不是時候」。但其實她根本不信耶穌或耶和華。單純只是把上帝當成懶惰的藉口。
小悠的生活仍然像以前一樣。以自己的經驗,教導底下的職員如何巧妙地催眠客戶「千萬別找其它的航運公司,他們的船會帶著你們公司的貨品一起沉進太平洋」。回到家,看完綜藝節目就睡覺。週末則睡到飽。儘管已經結婚了,卻沒什麼變化。當然這只是現在。
事實上,小悠一直覺得自己忘了某件事。似乎有什麼必須做,可是卻還沒做。這個疙瘩存活在她的心裡整整兩個禮拜。直到有一天,小悠和智明在員工餐廳吃午餐時,智明提醒她:「我們是不是應該去一趟戶政事務所?」小悠才終於想起來了。他們還沒登記。
就算辦了一千場婚宴,沒去登記就不算數。這是法律的遊戲規則。對小悠來說,婚禮實在可有可無,登記才是真正的結婚。雖然這種想法一點也不浪漫。於是他們約好,在這個禮拜六到戶政事務所登記結婚。
反正只要帶著身分證和戶口名簿,填寫一些資料,就能得到國家承認的夫妻法定資格,沒什麼困難的。甚至可以當作是出去約會,吃個飯,接著碰巧經過戶政事務所,順便走進去填個資料。就這麼簡單。
可是到了禮拜六,小悠卻完全異常。
智明說過會在中午過來接她,但不知道為什麼,早上六點小悠就自動醒來。她到廚房沖咖啡,卻在那裡攪拌了十分鐘之久,那背影好像死了丈夫的寡婦似的。她蜷縮在陰影底下,背靠著流理台,若有所思地喝著咖啡。當咖啡流過下巴滴在睡衣上,她也沒發現。
肚子餓了,卻又懶得出門買。平常本來就沒有下廚的習慣,冰箱裡當然是空蕩蕩的。幸好還有一包孔雀餅乾。小悠對它沒有任何記憶。究竟是什麼時候買的、從哪裡買的,當初又為什麼要放進冰箱,她完全想不起來。不過既然有得吃,那就吃吧。小悠拆開包裝,喀滋喀滋咬著餅乾,任憑碎屑掉落在腳邊。大概再過幾個小時,某隻負責探索的工蟻就會發現這些食物,然後招來夥伴們,將這些食物搬回巢穴。至於那隻工蟻,可能會因此升遷到比較輕鬆的部門,以後不用再冒生命危險外出探索了。
七點鐘。
時間過得很慢。小悠從未像現在這樣感覺到時間的流逝能夠如此緩慢。她打開電視,不停按著遙控器,最後又關掉。她平躺在沙發上,對時間產生思考。為什麼在不同環境下,時間會有快慢的分別?人們又是依據哪個時段的基準,來判斷此刻的時間過得快、過得慢?
話說回來,所謂的時間到底是什麼東西?愛因斯坦說時間跟空間共存,但說不定時間才是空間的主宰者。因為有時間,空間才能有所變化,否則會永遠停留在單一狀態。也有可能時間並不存在,只是人類方便用來記錄的概念工具,並且以此偵測到空間變化而已。
小悠不是科學家、物理學家,當然無法解開時間的真面目。她只是小悠。一個航運公司業務主任。為時間這種東西動腦思考,看似好像毫無意義,但要不是如此,小悠會繼續沈淪在時間流逝緩慢的痛苦當中。或許當人類的意識以某種深度投入空間變化(比如運動或思考),就會感覺到時間過得快或過得慢。這樣想的話,以後如果時光機被發明出來,人類意識或許就是時空旅行的主要媒介。小悠如此大膽預言。不過這樣好像沒辦法回到過去就是了。
果然,要通往未來是簡單的,至少人們可以確定它的存在。然而還是永遠無法到達過去。
時間來到八點。
小悠想找點事做,又什麼也不想做。雖然也試著睡回籠覺,躺在床上卻沒辦法入眠。時間還在折磨她。未來正在逼近自己。她只能接受。就像她已經接受世界和平不會那麼早到來的現實。
說穿了,就是不想登記。小悠對自己坦承。拿到結婚證書的那一刻,就代表心中的定時炸彈將會停止倒數,引爆,炸毀她的願望。到那時候,什麼都來不及了。再過不久,智明就會來到這個房間把她接走,開車前往戶政事務所。想到這裡,她便感覺到害怕。如果定時炸彈會引爆,誰不會害怕呢?
漸漸地,小悠腦海中的智明,下巴突然長出大鬍子,包著頭巾,用憎恨資本主義的眼神瞪視她。智明變成恐怖份子了。他大聲叱罵:「我是為守護小悠與祂的真理,那個男人才是真正的恐怖份子!」他持起AK47步槍到處掃射。貼著阿席海報的櫥窗碎了,那輛VARICA貨卡開始起火燃燒,所有長得跟阿席一模一樣的市民們倉皇逃命,一一中彈倒地。警車急駛而來。下車的是那些動物造型的木頭工藝品,牠們朝智明開槍。智明躲到老公寓後頭,同時還以顏色。雙方開始槍戰。小悠受困在中間,蹲在原地,雙手摀著耳朵,只希望這一切能夠快點結束。他們為了小悠而爭,懷抱著各自理念。她已經無法區分究竟誰才是真正的恐怖份子。
這時,小悠醒了過來。
九點了。
也許在登記成功之後,智明就會摘下那把滑稽的大鬍子、拿掉頭巾,從恐怖份子變成解放者,然後溫柔地告訴她:不需要再感到害怕,妳可以自由了。或許一直以來,小悠始終困在名為阿席的牢籠,無止盡等候著那個關住她的人回到這裡,放她出來。儘管當初是她自願走進去的。她從不知道,原來待在某個人的牢籠裡可以如此幸福,可是卻在後來讓她痛苦不堪。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不需要害怕定時炸彈了。
早上十點。顯示在時鐘上的時間。
她開始幻想,幻想阿席離開之後、沒有小悠的生活。他應該會履行那時說的承諾,開始拚命工作。這件事挺單純的。按照公司的規定做事,每個月的同一天就能拿到錢。他也許會留下一點生活費,剩下的拿去償還債務。日復一日。由於沒有多餘的錢,他當然無法滿足購物慾望。別說是買車,可能連一杯星巴克都要再三考慮。
會不會已經交到女朋友了?小悠不是沒想過。這個確實很有可能,因為小悠自己也交了男朋友。阿席時常注意女人的腰和臀部,所以女朋友的腰一定很漂亮,屁股既翹又結實。他曾經說過,女生最性感的並非身材,而是嗓音。「不過必須是磁性的,帶有一點智慧,彷彿隨時會告訴你一個故事。」天曉得是什麼意思。總之小悠的嗓音正好符合以上幾點。如果那個女朋友擁有跟小悠一樣的聲音……小悠不敢再想了。那情況實在有點可怕。
到了十一點。
小悠進浴室洗澡,花一點時間吹頭髮。接著化妝,然後又打消念頭,卸掉臉上的妝。只是去一趟戶政事務所,應該不需要化妝。何況她又不是素顏就出不了門的日本女生。今天氣溫有點涼,衣服就穿長袖襯衫,搭一件薄外套。底下配牛仔褲和矮跟涼鞋。有點休閒而不致於太過隨便,這身打扮似乎挺適合走進戶政事務所的。不知道其他夫妻會穿成什麼樣子去登記?
答、答。壁鐘敲著規律的節奏。這讓她想到,以前讀過的小說裡,在描寫時鐘指針行走時的狀聲詞,經常使用「滴答」聲。但如果印象沒錯的話,那種箱子裡有鐘擺的老式時鐘才會發出「滴答」聲,現代裝電池的時鐘明明都是「答、答」地響。雖然去指正這種小地方,可能會被那些小說家白眼,不過小悠覺得既然是小說家,應該具備敏銳的感知,對於生活中的一切要比普通人觀察得更仔細才對。於是小悠產生一個誤解——那些小說家都沒能察覺到的細節,自己卻注意到了,說不定自己有資格寫出更棒的小說。當然,她根本沒時間寫什麼小說。上班已經夠累人了。
小悠撫摸著窩在她雙腿間的我。「我要結婚了耶。」語氣像是感慨,又夾帶一點遺憾。秀吉正躺在紗窗邊享受日光浴。現在她有兩隻貓。再過不久,就會多出一個丈夫。幾年之後可能就會擁有幾個小孩。他們從未談過小孩的事,目前不急。我很難想像,小悠生下來的小孩會是什麼樣子。個性可能跟母親一樣古怪。也許有攝影方面的天份。喜歡木頭的香氣。聽到爵士樂會不由自主搖擺身體。又或者完全相反。誰知道呢?自古以來,小孩子始終都是不可思議的生物。
十二點。智明撥了一通電話給小悠,說他已經到樓下了。小悠將我和秀吉放進提籠,拿起鑰匙,出門。
「東西都有記得帶吧?」智明的表情很自在,像是要去郊遊似的。
「有啦。我記性這麼好。」
「妳上次就忘了買貓砂,還臨時跑去樓下挖花圃的土。」
「那時候工作很忙呀,不小心就疏忽了。而且柑仔也沒有提醒我。都是牠的錯。」
我又怎麼了?
智明苦笑搖搖頭。確認後方無來車,踩下油門。
週六的台北也同樣忙碌。車來車往的。我始終想不透,小小一個盆地怎麼能容納這麼多車輛?小悠坐在副駕駛座,望著窗外。天空依舊是水泥的顏色,與大廈合為一體。隨著車身的晃動,她的身體也跟著輕輕搖晃,就像是大地上的一根草,被風吹得安定不下來。小悠知道,風不會停止,草永遠無法安定。
經過幾個路口。戶政事務所就在前方。麻煩的是,接著要找停車位。智明先讓小悠下車,自己則踏上尋找車位的旅程。那輛白色轎車慢慢離去。會不會回來呢?就算就這麼一去不回,小悠也不會失去什麼,可能甚至還要心懷感謝。事到如今,人都已經來到戶政事務所,她仍然站在天枰的中間。取與捨是對立的,選擇這一邊就不能擁有那一邊。代價必須付出。
小悠背靠著一棵路樹,點燃一根菸。她很少在外面抽菸,覺得那樣有失禮節,而且讓路人聞到她的二手菸總會感到不好意思。不過,今天她希望路人能夠體諒。請准許這個即將登記結婚的女人攝取一點尼古丁吧。
接著,智明從人行道的盡頭走過來。從他的表情可以猜到,他在激烈的車位競爭中,獲得一次久違的勝利。
他們並肩走進戶政事務所。裡頭有許多等候排隊的市民。有塊掛在牆上的電子面板顯示這個市區目前有多少人口,本月份出生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有一種地府人事處的感覺。處理業務的當然不是穿漢服留鬍鬚的古代官員,而是看起來很古板的公務員。不知道為什麼,公務員的長相通常都很古板,很少有創意的。
他們找到受理登記結婚的櫃檯,抽取號碼牌。從號碼來看,還需要一點時間才會叫到他們。中央有擺放供民眾填資料的桌椅,兩人就坐下開始填寫結婚書約。廣播器一一喊出號碼。市民忘記或不清楚需要帶什麼東西的狀況時常發生,公務員就會耐著性子解釋。電話鈴聲不時響起。相當忙碌。或許不該在週末來的。但小悠和智明也只有週末有空。
這時,廣播器叫到他們的號碼。他們起身,走向櫃檯,拿出身份證、戶口名簿和結婚書約。受理職員是一位中年婦女,無論說明或動作都相當熟練,很值得信賴。小悠看著職員敲打鍵盤,突然心裡出現一種無奈。她將屬於自己的東西交給對方,對方開始動手處理,小悠卻什麼也不能做。即使她很清楚,那本來就是公務員的工作。然而,她交出去的是自己的未來。那個未來會被輸入公家機關的資料庫,而她的身份證背面將會多出一個名字。
「書約這邊沒有證人的簽名。」那位婦女職員指著兩行空白的證人欄。
「呃,不好意思,可以幫忙一下嗎?」智明問道,表情有點難為情。
「可以啊,不過要包紅包哦。」婦女職員笑著說,一邊在證人欄簽下自己的名字。「我再隨便幫你們找一個證人,沒問題吧?」
「沒問題,謝謝。」智明摸著自己的口袋,可能在考慮紅包的金額。
婦女職員拿著結婚書約離開櫃檯,朝後方的辦公區走去。小悠將提籠抱在懷裡。我能夠隔著提籠清楚感覺到她的心跳漸漸增快。那聽起來不是興奮。但是她不能怪罪誰。她用自己的雙腳走到這個櫃檯前,用自己的雙手交出結婚書約,如果真的不想這麼做,她大可以把結婚書約搶回來,逃出戶政事務所,從此跟智明斷絕聯繫。
那麼,為什麼她還站在這裡,等待婦女職員拿著簽好名的結婚書約回來?這是她的決定。既然是自己的決定,就算再怎麼難以接受,也不應該中途後悔。因為這麼做也不會讓她比較好過。頂多只是延續痛苦的時程,繼續等候,直到再一次失望。
小悠閉上眼睛,不自覺合起雙手。像一位祈禱的少女。但不是祈禱那個早已漸漸遠去的願望可以實現,而是祝福。祝福自己,也祝福那個曾經讓她沉浸在世上最美好的真愛、如今已成為回憶的人。這是小悠現在唯一可以做的。
她睜開眼睛。
然後,那個人出現了。
好熟悉,卻又好陌生,彷彿見過這張臉。
這是現實,還是回憶?
他拿著那張結婚書約,從辦公區走到櫃檯。
小悠聞到了木頭香氣。
穿著襯衫和西裝褲,戴著斯文的眼鏡。應該是這裡的職員。
我大聲叫著,抓著籠門。不過小悠應該沒聽見我的歡呼。
她像是誤入夢境,為眼前這張臉所疑惑,於是翻找記憶。在她的記憶裡,曾經有那麼一張臉。儘管是最深刻的,但隨著時間而去,那張臉早已模糊。
此刻,男職員的出現,那張臉再度清晰起來。
小悠摘下他的眼鏡。
「你近視了?」她問。
「沒有,只是這樣看起來比較像公務員。」他說。
熟悉的聲音傳進她的耳裡。
躲了這麼多年,小悠想不到能再一次聽見它。淚水泛出她的眼睛。
在迷濛的淚水中,她看見了——光南、音樂會、老公寓。過去的一切穿越時空,來到現在。她看見晴朗的天空,湛藍的海水。伊琦、秀青、漣穎,她們看起來好年輕。小悠躺在海灘布上,感受著充實的快樂。有一隻溫暖的手從旁伸過來,撥開她的瀏海。有一雙迷人的眼睛盯著她,為她而笑。
那些快樂的片段裡,都有那個人的臉——
阿席。
「很抱歉。」阿席說。「我沒辦法受理兩位的結婚登記。」
智明呆楞地站在一旁,小悠則忙著擦拭喜悅的眼淚。
阿席走上前,將結婚書約交給小悠。
「妳應該知道該怎麼做吧?」
小悠沒有回答,只是微笑。
然後……
唰——在小悠手上,結婚書約被撕成兩半。
那聲音既是結束,也是開始。
這一次是幸福的開始。